且説小爺大眾把烏龍崗事辦完,蘇相公與眾位道勞。艾虎上娃娃谷,胡、喬、徐推着小車上黃花鎮。本地面官審事驗屍抬埋,將店抄產入官,暫且不表。
且説未定君山之先,跟大人的眾位俠義俱有書信回家。盧爺的信到陷空島,丁二爺的信到茉花村。陷空島盧珍接着天倫的信,回明瞭母親,老太太將盧珍叫過去問話,説:“你天倫的信,倒沒提你五叔的生死麼?怎麼家人們都説五叔死了哪?你天倫如今年邁,你五叔要是一死,你天倫必要想念你五叔。這破銅網陣,你天倫要有些差池,那還了得!意欲差派吾兒急奔襄陽,為娘放心不下。”盧珍説:“差派孩兒去上襄陽,孃親放心不下,我到茉花村找找我大叔,問問我大叔去不去。我大叔要去,我們爺兩個一同前往。孃親意下如何?”老太太説:“好,我兒急速前去,為娘在家聽信。”隨即辭了孃親,到了茉花村,見了丁大爺。
原來丁大爺也見着二爺的書信,正欲前往。盧珍提了自己的事情,大爺很願意,就教他回到家中,對老太太説明。拿着自己應用的東西,辭別了孃親,到茉花村與大爺一路起身。大爺把自己的東西帶上,由此起身。
爺兒兩個上路走了八里,忽然看見前面有個鎮店,進了鎮店一看,路北有許多的圍着瞧看熱鬧。這爺兩個也就分着眾人,到裏邊看看。內中有人説:“這可好了,茉花村大爺到了。別打了,了事的人來了。”一看,原來是一個飯鋪,卻是新開張,掛着大紅的綵綢,有許多人拿着木棍,在那裏打入。看這個捱打的是個窮漢,穿着條破褲子,連打帶撕,扯成粉碎。瞧這個大漢站起來,足有一丈一二,頭髮長的挽起來一個圪塔揪兒,短的扎扎蓬蓬,兩道濃眉,一雙怪眼,可是閉着哪!獅子鼻,翻鼻孔,火盆口,栗子腮額,一嘴的歪牙,七顛八倒,生於唇外;通身到下,就和地皮一樣黑而且暗。盧珍一瞅,就知道是個落難的英雄。
你道是誰?這就是徹地鼠韓彰的螟嶺義子,姓韓叫天錦,外號人稱霹靂鬼。他乃是黃州府黃安縣的人,皆因是韓二爺書信到家,此人天生的爛熳,忠厚朴實,生就膂力過人,食嗓太大。他原本是萬泉山的人,打柴的韓老跟前的,皆因父母一死,有幾畝地也讓他吃完了。瞧見誰家煙筒一冒煙,進去就吃人家飯去,不怕人家要打他,他吃他的。後來全村人冤他,教他出去打槓子去。遇見官人把他辦住發邊軍,有人説合就完了。這天又出去打槓子,打着公孫先生。先生瞧他是好漢子,給了他一條明路,叫他上白鶴寺。
到了白鶴寺,遇見韓彰、蔣平,打了無數的僧人。蔣平出主意,教韓彰認為義子。韓彰作了官,打發他回家。到家也無人緣:頭一樣,説話就得罪人;二則飯量太大。又打發他上襄陽,帶了許多銀子,始終沒找到襄陽府去。忽然想起問路來了,見一人説:“站住,小子!”人家一瞧他這個樣子,夜叉相似,説:“你要攔路打搶?”他説:“老子上襄陽,往那裏走?”人家説:“往西。”他一撒手,把人摔倒。他也不認的那是西,走着走着,他想起來了又問,見着人抓住:“小子,站住!”把那人嚇一跳,説:“我不欠你的。”他説:“老子要上襄陽,往那們走?”那人説:“往北。”一撒手,又把那人摔倒,爬起來就跑。照這樣問路,走一輩子也到不了襄陽。
銀子花完了,帽子賣了,靴子換了鞋,襯衫、帶子全完了,直落的剩下一條褲子。
三四天任什麼沒吃。大丈夫萬死敢當,一餓難捱。兩眼一發黑,肚子裏亂叫,舉目無親,一想還是打槓子去罷,又怕壞了爹爹的名姓。“哎喲。有了,這個頂新的門面,我進去吃一頓飯,吃的飽飽的,沒有錢他必打我,讓他打我一頓。我不説名姓,也壞不了爹爹的名氣。”主意已定,進了飯鋪。新開張的買賣,人煙稠密,出入人太多,過賣就哄:“要討吃也沒眼力,你在外頭等着去罷。”他就坐在板凳上了。過賣説:“咳,你是幹什麼的?”他説:“你們這是幹什麼的?”過賣説:“我們是賣飯的。”韓爺説:“我是吃飯的。”過賣一瞧他這個樣兒,那有錢哪?説:“你吃飯有錢哪?”韓爺説:“錢多着的哪!”過賣問:“在那裏?”回説:“咱們爹爹那裏有銀子。”過賣不敢擔這個責,過去問了問櫃上。櫃上説:“只管教他吃飯。東家有話,每遇沒錢的強要寫帳,打他兩三個子就好了。這就叫敲山鎮虎。”過賣得了這句話,回來問他:“吃什麼呀?”
回説:“吃餅。”過賣説:“喝酒?”回説:“不喝。”又問:“要什麼菜?”回説:“燉肉。”又問:“要多少餅?”回説:“十五斤。”過賣説:“幾個人吃?”韓爺説:“一個人,不夠再要。”過賣説:“有餓眼沒餓心,你幾天沒吃飯了?”韓爺説:“三天了。”過賣説:“要多少燉肉?”回説:“十五斤。”回説:“這燉肉不論斤,論碗。你要十五斤麼,我給你一碗一碗的往上端,多暫夠了算完。”“餅可要十五斤,烙一個餅。”過賣説:“我們這不行,沒那們大餅鏜。”又問:“多大一張?”“半斤一張。”説:“那麼烙他三十張罷。還是十五斤,你怎麼算來呀?”“我給你往上端罷,幾時飽了,幾時算帳。”往上一端餅和燉肉。各飯坐上不顧吃飯了,連樓上都下來了,瞧看那個吃飯。四張餅一卷,嘴又大,吃四五口,剩一塊往裏一填,一瞪眼,一嗞牙,二斤餅就入了肚了。一大碗燉肉拿筷子一弄,也不管肥瘦,一爬拉就完了,淨剩湯。雖説吃了沒十五斤餅,沒十五斤肉,也差不許多的。
過賣説:“你飽哩?”韓爺説:“將就了罷。”“給你算算帳。”説:“不用算,給你十兩銀子罷。”過賣暗説:“別瞧窮,真開道。”“你把銀子拿來罷。”“這會沒有,你看我身上那有銀子?”過賣説:“你打算怎麼樣哪?”“告訴過你,咱們爹爹那裏有銀子,去取去呀。”“那裏取去?”“上襄陽。”“我們不能上那麼遠去。”“你説不能上那麼遠去,可沒法子了。沒有怎麼辦哪?”過賣説:“你説怎麼辦,咱就怎麼辦,橫豎你沒錢不行。”韓爺説:“非跟了去取去,沒錢,不用説你們是要打呀?”過賣説:“你成心賣打來了。”早有掌櫃的過來,説:“買賣衝你不作了,上門,上門,打他。”韓爺往外就走,“噗通”躺在門的外頭。夥計説:“他沒走,躺在外頭了。”掌櫃的吩咐打他,淨是木棍,沒有鐵路。早就吩咐好了的了,淨打下身。打的是一語不發,打着讓他央求、讓他叫。瞧熱鬧的人如壓山探海圍上了。掌櫃的是要個台階就完了。
這麼個時刻,正南上一亂,大官人、盧珍打外面進來。盧珍過去瞧韓天錦,大官人問掌櫃的來歷。韓天錦睜眼一瞧公子盧珍,品貌不凡,粉融融的臉面,一身銀紅色的衣巾,肋下佩刀,武生相公的樣,笑嘻嘻問道:“這位大哥為什麼在此捱打?”韓天錦説:“我吃完飯沒錢,他們就打我。他們説打完了,就不要錢了。”盧爺説:“大哥,你姓什麼?那裏住?”韓天錦説:“我住在黃州黃安縣,姓韓叫猛兒。”盧爺問:“我提個人,你認的不認的?姓韓,單名一個彰字,人稱徹地鼠。”韓天錦説:“哎喲!那是咱們爹爹。”盧珍説:“我再提個人,你認的不認的,陷空島盧大爺?”韓爺説:“那是我大爺。”盧珍説:“原來是大哥,轉上受我一拜。你怎麼落到這般光景?”韓爺説:“一言難盡。你是誰呀?”盧爺説。“方才提陷空島姓盧的,是我天倫。你不是韓二叔跟前的大哥嗎?”韓爺説:“哎喲!你是兄弟。”盧爺説:“我給你薦個人,茉花村姓丁的,你聽見説過沒有?”韓爺説:“我的丁大叔,我的丁二叔。”盧爺説:“這就好辦了。過來你見見,這就是茉花村丁大叔。”丁大爺一瞧,嘿,好樣子,怪不得他們説長得兇猛,今日一見果然是威風。這還沒有衣服呢,要有了衣服,更是英雄的氣象了。
衝着丁大爺磕了幾個頭。丁大爺把他攙起來。盧爺説:“這就是我韓二叔跟前的,我韓大哥。”大官人拿出銀子來,給了櫃上錢。櫃上再三不要,就給了夥計們酒錢了。
帶着韓天錦回家,更換衣服,一同上襄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