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開卷閒將歷代評,褒忠貶佞最分明。
稗官也秉春秋筆,野史猶知好惡情。
忠佞各異,褒貶不同,史筆昭然若揭。有褒於一時,而即褒於萬世者;亦有貶於一時,而不貶於萬世者。這套書褒忠貶佞,往往引古來證據。
西漢時,高帝既定天下,置酒宴羣臣於洛陽之南宮,因問羣臣説:“爾通侯、諸侯、諸將等,試説我所以得天下者何故?項羽所以失天下者何故?”高起、王陵二人齊對説:“陛下使人攻打城池,略取土地,既得地就封那有功之人,與天下同其利,因此人人盡力戰爭,以圖功賞。此陛下之所以得天下也。項羽則不然,妒賢嫉能,雖戰勝而不錄人之功,雖得地而不與人同利,因此人人怨望,不肯替他出力。此項羽所以失天下也。”
高帝説:“公等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夫運籌策、定計謀於帷幄之中,而決勝於千里之外,這事我不如張良。鎮定國家,撫安百姓,供給軍餉,不至乏絕,這事我不如蕭何。
統百萬之兵,以戰則必勝,以攻則必取,這事我不如韓信。張良、蕭何、韓信都是人中的豪傑,我能一一信用他。得此三人之助,此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只有一個謀臣范增,而每事疑猜不能信用,是無一人之助矣,此所以終被我擒獲也。”羣臣聞高帝之説,無不欣悦敬服。夫用人者恆有餘,自用者恆不足。漢高之在當時,若用勇猛善戰,地廣兵強,不及項羽遠甚,而終能勝之者,但以其能用人故耳。故智者為之謀,勇者盡其力,而天下歸功焉。漢高自謂不如其臣,所以能馭駕一時之雄傑也。
閒言少敍,書歸正傳。且説蔣爺把印交給展爺,展爺實心任事,叫公孫先生裝了印匣,包在包袱,交了展爺。將印所打掃乾淨,將印放在桌上,展爺在旁一坐,佩定寶劍,目不轉睛,淨看着印匣。似此護印,萬無一失。
外面一亂,蔣四爺出去一瞧,原來是兩個王官,帶定王府兵丁二十餘人。這兩個王官全都是六瓣甜瓜巾,青銅的磨額,箭袖袍,絲鸞帶,薄底靴,跨馬服,肋下佩刀。一個是黃臉面,一個是白銀面,全都是粗眉大眼,半部剛髯,託着個黃包袱。兵丁給他拉着馬匹,直是喊叫,要請大人用櫻蔣爺到面前與他們道了個辛苦,衝着兩個王官一齜牙。兩個王官一瞧蔣爺這長短,戴一頂棗紅的六瓣壯帽,棗紅的箭袖袍,絲鸞帶,薄底靴子。身不滿五尺,四尺多高,形同雞肋,瘦小枯乾,軟弱弱病夫一般,骨瘦如柴,青白麪目,兩道眉遠瞧是兩道高崗,近瞧稀稀的幾根眉毛。尖鼻子,尖峯稜頭骨。薄片的嘴,芝麻牙,圓眼睛,單眼皮,黃眼珠。窄腦門,小下巴頦。兩腮無肉,癟太陽,高顴骨。細膊?,小腳吧鴉。正像是走着跳着是活,倒卧能吃能喝的骷髏骨。緊七慢八,癆病夠了月分了,小名叫“對付着活着”。一陣風來了,迎風而倒,附風而僵。裏頭沒有骨頭架子支着,還能往裏瘦;外頭沒有人皮包着,能把人散了。王官如何瞧的起蔣爺這個樣兒,對着蔣爺拿着小架子。蔣爺抱拳笑嘻嘻的問道:“二位老爺貴姓?”王官説:“我叫金槍將王善,他是我兄弟,叫銀槍將王保。奉王駕之旨,特來請櫻昨日有位先生告訴我們,説大人病了,不能用櫻可也倒是的,人吃五穀雜糧,能不生病嗎?到底給我們個準信,是幾時用印,我們也好回覆王爺。”蔣爺説:“明天二位再辛苦一次。”
王官説:“慢説明天,就是下月明天,也不要緊。倒是有個準日子,別像昨日那個先生,説完了不能用印就跑了。明天用印,你作的了主嗎?”四爺説:“我作不了主,是我們大人的吩咐。”王官説:“你貴姓?”四爺説:“我姓蔣。”王官回頭叫帶馬,連兵丁俱回王府去了。蔣爺入內求見大人。
見大人,提説王府差官請印之事:“明天正午,大人必要親身升堂用印,使奸王他們就死了心了。”大人無奈點頭。蔣爺出來見先生説:“明日王府請印,你把用印差使讓與我罷。”先生連連點頭説:“使得,使得,等明日用櫻”一夜無話。
到第二天巳牌時候,外邊一陣喧譁,王府的差官前來請櫻蔣爺吩咐:“將官人傳到,大人正午升堂用櫻”王府眾人納悶,一個個交頭接耳。兵丁暗稟差官説:“上院衙能人甚多,可莫教他們拿在裏頭,用上個假櫻老爺們用印時,必須要親身瞧看才好。”王官説:“那是自然的。”
天色正午,大人升堂,傳話出來,教差官報門而入。王善、王保至堂前報名行禮,將文書呈上。先生接過文書,展開放在公案。大人看了看,是行兵馬錢糧的文書。大人吩咐用櫻蔣爺打開了包袱,請鑰匙開鎖,從印匣請出寶印,衝着王府二位差官,特意顯顯,叫他們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善、王保二人一看寶印,把舌一伸,渾身是汗,暗説:“怪道呀,怪道!”將印用完,交與王府二位差官。
出得衙外,將文書包好,吩咐帶馬。兵丁過來聽見,説:“印文沒用上罷?”王官正在氣惱之間,喝道:“少説話!”催馬回王府去了。
再説上院衙大人辦理些公事退堂。先生將印信包好收拾起來,仍交與展俠護櫻先生同着蔣四爺説:“哎呀!這可就沒有事了。”蔣爺道:“哎呀!這可就有了事了。”
先生説:“這可有什麼事?”蔣爺説:“這事更多。不用印,王爺還不想害人;這一用印,他必是害怕,今日晚間必遣人來行刺。”先生説:“遣人前來行刺,還是沒我的事,用你們武將拿人。”蔣爺説:“雖是我們武夫拿人,還得用先生。什麼緣故呢?今日晚間,把大人安附後樓睡覺。你同着主管玉墨,你假扮大人坐在前庭,等候着刺客前來。”
先生説:“哎呀!哎呀!我可不能,不能!”蔣爺説:“你不能也不行。你願意把大人殺了嗎?”先生説:“哎呀!你願意把我殺了?”蔣爺説:“有我呀。”先生説:“有你可就沒了我了。”四爺説:“無妨。要是你有好歹,我們該當何罪?連管家玉墨還得辛苦呢。大人平安,大家全好。”先生道:“你同管家説去罷,他點頭就行。”
四爺到後面見大人,叫大人晚間在後樓睡覺。大人道:“不用,我情願早早的死了,方遂吾意。”四爺説:“卑職等身該何罪?”大人道:“既然這樣,玉墨同四老爺去前面聽差。”玉墨嚇了一身冷汗,説:“四老爺,我那炷香兒沒燒到,怎麼找在我身上來了?別的可以,當刺客?曜櫻?際僑染觥!彼囊?Φ潰骸安慌攏?形夷亍!庇衲?擔骸壩心闋濟晃搖!彼囊?擔骸澳鬩?懶耍?頤槍兇鎩!?
童兒無法,出來見先生。先生説:“你願意麼?”玉墨説:“願意?也是命該如此。”蔣爺説:“不怕。二位不放心,先充樣充樣。”先生説:“好。”四爺説:“我當刺客,拿着個小棍當刀。先生坐在當中,叫玉墨看茶來。”管家答應。四爺説:“我進來一砍,只要跑的快,就行了。”二人點頭。四爺出去,二人將門對上,玉墨在旁,先生當中。四爺往裏一看,二人直勾勾的四隻眼睛,直瞪着外面。蔣爺笑道:“那如何行的了?你們二位直看着外頭,那裏行得了?”玉墨説:“閉着眼睛等死?”四爺説:“賊看見,不下來了。”玉墨説:“下來,你有什麼便宜?”四爺説:“下來好拿,不下來難拿。”二人又低頭不看,聽門一響,玉墨站着,回身跑的快;先生坐着,衣服又長,一下踩住,往前一撲,倒於地上。先生説:“我不行,我不行,賊來準死。”四爺把衣服撩起,用手一攏,自然下身就利便了,要跑就快了。蔣爺出去,仍把隔扇帶上,往裏一瞧,先生受了蔣爺的指教,將衣服撩起,用手一攏,先把一條腿邁出半步,蔣爺再進來,一躥,兩個人早跑在東西屋中去了。蔣爺説:“行了,行了。”又演習了幾次,大家放心。
可巧正遇穿山鼠睡醒,打聽蔣爺什麼事情。蔣爺説:“三哥來得甚巧,今日晚間必有刺客前來。”三爺説:“你怎麼猜着?”蔣爺説:“不是我猜着,是我逆料着來。安排着讓先生假扮大人,你我大家分前後夜,好好保護着先生。若傷着先生,你我吃罪不起。”徐慶説:“是。我可就是愛睏。”隨手將韓二義、盧爺全都請到了,誰前夜,誰後夜。盧爺説:“不管前後夜,我不合三爺在一處。”四爺説:“我同大哥在一處。”
大爺點頭説:“好。”二爺説:“必是我同三爺在一處了。”三爺説:“二哥,咱們在一處倒好。”二爺百依百順,三爺佔了前夜。四爺説:“四更天換更。前夜有事,前夜人承當。”三爺説:“那是自然。”
吃畢晚飯,掌燈後,韓二爺、徐三爺帶着刀,在裏間屋住,二爺把隔扇戳出梅花孔,搬了一張椅子一坐,一語不發。徐慶是性如烈火的人,聲音宏亮,説:“少時刺客前來,二哥莫動,我出去嚷:‘徐三老爺在此,諸神退位!’”二爺説:“你休胡説!那是四弟冤你呢,莫嚷了,等刺客罷。”天交二鼓,三爺性急,恨不的一時刺客來才好,説:“怎麼還不來?不來我要困了。”玉墨説:“你可莫睡覺。”焉知三爺的性情與俠義不同,睡覺總脱了大睡。這還算好,不肯全脱光,把襪子脱了,一歪身躺在牀上,不多時打起呼來了,鼾聲如雷。玉墨説:“可好,睡着了一位了。二老爺可莫睡。”二爺説:“莫説話咧,要來可是時候了。先生叫管家罷。”玉墨把隔扇對上,把腿叉開,手扶着桌子。先生把衣裳撩好,叫玉墨看茶來。
正打三更,忽然間“唿喇”一聲,隔扇一開,闖進一人,擺刀就砍。不知二人生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