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裏。”我扶起她。
藍玉與我並排坐下來。
“家明……”她靠在我身邊,像個小孩子。
“你要説什麼?”我問,“儘管説。”
她又搖搖頭,靠着我的身體。
“我明白,”我説,“你休息一下。”
她在想什麼,想她如何踏進酒吧,告訴媽媽生:“我決定出來做。”那年她是十三,是十四?
一切都是為了藍剛,在她幼稚的思想中,她做這一切是為了她的哥哥,他們兄妹要活下去,這是她墮落的藉口,在這個藉口下她原諒了自己。
因為藍剛要升學,藍剛要吃飯,藍剛不能走她的路,在這個大前提下,她原諒了自己。
因為藍剛。
她一切的侮辱在藍剛身上得到了補償。
久而久之,這藉口成了習慣,連她自己都相信了。
她忘了也是為她自己,這屋子,她的金世界,她不再用擔心生活,但是她堅持這仍是為藍剛,她根本不想正視事實。
可憐的藍剛。
我低聲説:“你可以活得很好。藍剛讓他去吧,他不是不感激你,而你幫他那麼多,不是單為了要他感激你吧?”她不回答。
我鼓起勇氣説:“你要讓人知道,你雖然是個風塵女於,但是你哥哥,”我停下來,看了她一眼,她還是不出聲,“這對他來説,多麼不公平,你自己很有存在價值,何必拿他做擋箭牌。”
藍玉始終沒有再説話。
她呆呆的靠在我肩膀上。
我知道時間過了很久。
女傭人進來過兩次,一次問我們在什麼時候吃飯。
另一次拿了飲料進來。
我們兩個人都不餓。
終於我疲倦地閉上眼睛,睡着了。
我知道藍玉起身,但是我沒有張開眼睛,我在沙發上睡了一整夜。
我不願意離開。如果我醒來,她説不定要叫我走。我要留下來陪她。
第二天一早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身上蓋着一張薄薄的絲棉被子。被面繡着百鳥朝風。誠然,有很多東西是錢可以買得到的。有了錢之後,才會想到錢買不到的東西。
她在花園裏。
花園裏四株柏樹,修得又細又直,魚池內養着金鯉魚,另外一邊種着洋水仙與鬱金香。藍玉坐在藤椅上。身邊伏着兩隻大丹狗。
“藍玉!”我走過去。
兩條狗立刻站起來,醒覺得很。
她向我笑笑。
“沒睡好吧,家明。”她的神情很冷豔。
“睡過了。”我問,“你呢?”我注視她的臉孔。
“我沒關係。”她站起來,“用點早餐。”
我説:“我想洗把臉。”
“對,你還要上班。”她又笑笑。
“今天星期六。”我提醒她。
“我怎麼連這個都忘了!”她又笑。
看上去她有點疲倦但是像個沒事人似的,這是她的習慣?發生過的事可以像沒發生一樣。為了生存,必需練這種功力吧。
她已經換了衣服,一直陪我走上二樓,一邊陪我説着話。“星期六晚上的客人特別多,到了星期大,他們都回家陪太太,酒吧也空了下來。星期天才回去團聚,但是在別人眼中,也還是幸福家庭,誰也不欠吃欠喝。”
“一般人心中怎麼想,你又何必在意。”我説,“不相於的人喜歡你,你又有什麼益處呢?”
“是的。”她看我一眼。
但藍剛並不是不相干的人,她的眼睛説。
是的,她很對。
我洗臉,她遞毛巾給我,送面霜過來。
“刮鬍子嗎?”她説,“我這裏什麼都有。”
“不了。再舒服就捨不得走了。”我笑。
她恢復得真快,我想,事情像沒發生過似的。
或者是吧,做人若不能做到連自己的事都不關心的地步,很難活得下去,遲早都得學會一套,誰沒有演技呢。
我吃了頓很豐富的早餐。煙肉、雞蛋、咖啡、吐司。
“這間屋子很漂亮。”我説,“裝修很有品味。”
她笑笑,“多數是藍剛的主意,他怕我把屋於變成第二問金世界會所。”
“這些年,你彷彿賺了不少。”我説。
“是的。我頗有斬獲。”她喝着果汁,説得直截了當。
“你不用早點?”我問,“你會餓的。”
“我在節食。”她説。
“你可有男朋友?”我説,“有男朋友總好一點。”
她搖搖頭,嘴角含一絲難明的笑意。
“你也應該結婚,有家庭,生孩子。”我告訴她。
“是嗎?”她沒興趣,“誰説的?”
“這是很正常的。”我説,“你是適齡女子。”
“我對婚姻沒有興趣。”她説道。
我嘆一口氣,“藍玉,你總不能一輩子只愛藍剛一個男人呀。”
她像是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嘴唇都震顫了。
“對不起藍玉。”我説,“對不起。”
她站起來,“你有沒有空?我想出去買點東西,請你陪我。”
“買什麼?”
“送藍剛的結婚禮物。”她説。
“好的。”我説,“我陪你。”
我們離開早餐桌子到車房,她把車子駛出來,一輛黑色的跑車,式樣古怪。
“這是車子嗎?抑或是UFO?”我輕聲問。
她看住我很久,然後説:“以前藍剛在暑假回來,他也這麼笑我,”聲調像説起多年前所愛過的人。
“他根本應該在英國生根落地。”我咒詛他。
“回來也好,”她説,“是我不對,我以為他還需要我。”
“互相需要不一定在行動上表現出來,有人天大到親戚家去坐着,那只是説他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表示他愛他的親戚,感情是精神上的問題,只要你知道他是你兄弟,那就夠了。”我説。
藍玉的神情已經到了一百里以外,她根本沒聽見我説的任何一個字。
她不是在聽。
她坐進車子,把頭枕在駕駛盤上,她沉思的時候就像一個小孩子,雪自的後頸露在衣領外,我想用手去按一按,她的皮膚很滑很膩,接觸後好一陣子那種感覺還是不離去的。
她的睫毛長長地垂着,撲動的時候像蝴蝶。
我低聲説道:“人家説,睫毛長的人是很懶的。”
她這次聽到了,微微一笑。
“我們到珠寶店去。”她説。
“你又要買名貴禮物了。”我説。
我們隨意走進珠寶店,店員把戒指胸針一盤盤地拿出來給她挑。我默默地坐在一旁,不是不像付錢的冤大頭的。
藍玉選了翡翠的袖口鈕與翡翠耳環,顏色非常的怦,像水那麼透明的綠。
她講好價錢,彷彿與店家很熟。簽妥支票叫店員送到藍剛家去。
她對我説:“我是很合作的,看,一份得體的禮物,託別人送去。”聲音平常得太不像話。
她點了一支煙,緩緩地吸進去,呼出來。
我站在她身邊,非常沉默。
她説:“他叫我失蹤,我便失蹤,我不會做討厭的人。”她笑笑,按熄煙。
我與她並排走出珠寶店,我問:“一會兒你打算於什麼?”
“回店去看看。”她説,“那店是我的命根於。”
我説:“開車當心。”
“知道。”她坐迸車子。
我蹲下來,看着車子裏她蒼白的臉。
我説:“藍玉,記住,如果你不愛自己,沒有人會愛你。”
“謝謝你,家明。”
藍玉把車開走了。
我回家睡覺,睡了一整天。
藍剛送來了請帖,請帖是白色的,熨銀字。
媽媽説:“太素了,帖子總是要紅色才好。”她打開來。
媽媽嚇了一跳,“什麼?璉黛?該死!該死!璉黛不是你的女朋友?”
“誰説的?”我瞪眼。
“不是?”媽媽見我面色不對,停了嘴,放下帖於,走開了。
誰要娶這個倒黴的女人,一忽兒對住一個男人,爭風吃醋,沒過一陣子又與別人訂婚去了。
排場來得很大,訂婚還要發帖子。然後還要條件多多,連未婚夫的妹妹都不準在場。
這婊子,也算夠麻煩的了,如果她想毀掉別人的樂趣,她還真做得到。
大概藍剛是可以應付這個女人的。
他們舉行儀式那日,我並不打算去。藍剛在我心目中,已經一筆勾銷。
但是越不想見她,卻偏偏見到她。
我獨自到酒吧去喝啤酒,碰到璉黛。
是我先進去的,如果我後到,我保證我會一見她便掉頭走。那麼多地方可以喝一杯啤酒,為什麼要與她擠在一起?我厭惡她的本性。
但是我剛坐下來,剛要了飲料,她便進來了。
璉黛與一些朋友在一起,幾個年青人都是美冠華服,他們運氣好,懂得投胎,懂得利用自己的優點,懂得生活,他們的氣質的確不同,因此更有權堂而皇之做些卑鄙的事,像歧視一些運氣不如他們的人。
我躲在一個角落,燈光並不亮,我只希望璉黛不會看到我。他們一行六七個人堵住了出口。我連溜都沒地方溜。
正在咒詛自己的運氣,璉黛忽然走了過來。
我低下頭。
“家明。”璉黛説。
我只好有點表示,抬起頭,“怎麼樣?”我冷冷的問。
“你在生我的氣。”她説着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面。
這個討厭的女人。為什麼我要生她的氣。她算老幾,她與我有什麼關係,從頭到尾,我根本沒有對她發生過興趣,泛泛之交,憑什麼她會覺得我會為她生氣。
我不出聲。
“那日我與藍剛在網球場上碰見。打了幾局網球,”她坐在我對面,忽然對我傾吐起來,“天下雨,我們被逼得停下來,坐在太陽傘下喝冷飲,我説:‘在這種天氣下,一個人會想結婚。’無論怎樣,婚禮是有安全感的,萬代不移的真相。他便向我求婚。我以為他在開玩笑,誰知道……”
我很詫異,她怎麼會對我巴巴的訴説心中的秘密?不論時間地點都不對,連對象都錯了,我一點也不想聽她的心事。
“家明,你不會怪我吧?”她逼切地看着我。
我自啤酒杯子裏看上去,盯着她,我冰冷的説:“我不明白這些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她一呆,好像沒有聽明白。
我説:“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是恭喜你。”
她還沒有明白,這個聰明的女人,在那一剎那間變得愚蠢萬分。
“家明!我並不愛藍剛,你明白嗎?可是我要嫁給他了,是怎麼會嫁給這個人的呢!”她的聲音提高,“我,我——”
我很憤怒,衝口而出我告訴她,“去找個精神病醫生好好的治療吧。”我鄙夷的看她一眼,放下一張十塊錢的鈔票,站起來就走。
我不想捲入他們的漩渦裏。
璉黛不愛藍剛,我早就知道,她要是愛他,她早就嫁了他,不會等到今天。但愛不愛是一件事,愛情本不是婚姻最好的基礎,她犯不着把她的委曲向不相干的人傾訴。
藍剛配她,無論哪方面都綽綽有餘,誰也沒把機關槍擱在她脖子上叫她嫁,這女人的思想亂得這樣極點,我不想陪她瘋。
有些人是喜歡的,生活太簡單,她非得搞點風雨出來不可,否則才不會顯得出她的本事。
我願意聽藍玉的故事,卻不忍聽,她肯告訴我嗎,終於我回家看莎士比亞的劇本。
我忽然知道藍剛為什麼要結婚,這樣子坐在沙發上看莎士比亞,很難渡過一輩子,時間可以是這麼長,我告訴自己,結婚與生子才是正途。事業再成功,但是事業不會開口叫“爸爸”,況且我對事業沒有興趣,夠餬口已經心滿意足,對於胸無大志的,婚姻是磐石。
為什麼這陣子我連一個像樣的女孩子都見不到?
向藍玉求婚,她不會答應,但是求是我的事。應是她的事,為什麼不?
我扔下莎士比亞。
《維隆那的兩紳士》,這種故事有什麼好看。
為什麼不鼓起勇氣去看藍玉美麗的面孔。
我撲到電話前,拿起又放下。
先練一練台詞吧,不用。她會明白,她就是這點令人舒服。即使她不答應,她不會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