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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來看看你。”我説。

    “有什麼好看的?”她問,“我還不是就這個樣子。”

    真的,有什麼好看,她還年輕,長得很美,穿着一套白色細麻的衫裙,金色涼鞋,與一般打扮時髦的女子沒有任何分別。

    時勢早已變了,現在的歡場女角早已不是杜十娘,看看藍玉。她在這裏多健康快樂。

    她説:“喝白蘭地好不好?”

    我點點頭。

    “你知道一切怎麼算?”她問,“很貴的。”

    來了,“我付得起。”我賭氣的説。

    她笑,“這對白多像文藝小説,我當然喜歡你在這裏多花一點。我是老闆,沒有不歡迎顧客的。”

    “我不是外行,早打聽過了,小姐坐枱子,每人每十五分鐘是二十塊錢,”

    “是的,”她笑,“你叫四個小姐陪你坐兩個鐘頭,是什麼價錢?”

    “四乘四乘二十,三百多,開兩瓶酒,一千塊總可以走了吧。”我還是氣。

    “是的。”藍玉還是那個笑容,“你一個月可以來幾次?來了又怎麼樣呢?”

    “我真不明白,你竟然會是這地方的老闆娘。”

    “我運氣好,早上岸,”她含笑説,“你聽過一般人的俗語吧?我便是他們口裏所謂撈得風生水起的紅牌阿姑。”

    “你不像。”我終於説。

    “誰的額頭上籤了字呢?”她問。

    “你是……撈女?”

    “當然是。”她笑笑,“我十四歲在這吧裏混,被選過酒吧公主,也被星探發掘過,入過黑幫,被闊佬包起過……這還不算撈女?你以為撈女是怎麼樣的?”

    “你還這麼年輕……”我一口口的喝着拔蘭他説。

    “做我們這一行的,現在不上岸,一輩子上不了岸。”她説,“不算年輕了,我已經二十六歲,現在出來做小姐都只有十七八。”

    “我聽説過。”我説,“社會真是……”

    “社會,”她輕笑,非常温文,“我卻不抱怨社會,我們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我有錢,生活多采多姿,我不需要理會別人怎麼想。”

    她打開手袋,拿出一隻金煙盒,抽煙的姿勢很純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種看破紅塵的感覺,她仰起頭,把煙以標準姿勢噴出來。

    我喝着酒,他們替我添白蘭地。

    我説:“你可以脱離這個環境,你可以再到學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風塵女於,你看小説看得大多。現在不是啼笑姻緣時代,我們並不苦,苦的是你們。”她嘴角閃出一絲嘲弄。

    “我們苦?”我反問。

    “當然,家明,知識對你有什麼益處呢?以你的收入,幾時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會並不崇尚讀書,如果我是一個工廠女工……你知道車一打牛仔褲多少錢?兩塊港市!如果我是一個女工,藍剛能到英國去嗎?”

    “當然你是有理想的。”我説。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點悔意都沒有,你不想脱離這個環境。”我絕望的説。

    “我在這裏發跡,我又在這裏發財,為什麼我要離開這裏?”她按熄了煙。

    “我喝得太多了。”我説着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嗎?”她問我。

    “不要。”我心口很悶,“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結帳。”我招手叫侍者。

    “我替你簽字。”她説。

    “不用,你不能做蝕本生意。”我掏出皮夾子來。

    侍役拿着小電筒照着帳單,我付鈔票。

    藍玉看着我,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間我很傷心,我握着她的手,我説道:“你知道,小時候我在香港念中學,當時流行開舞會,為了這個我曾經去學過跳舞、我會華爾茲。”

    她凝視着我,很忍耐很温柔的聆聽着。

    “但是我從來沒有跳過,”我説下去,“因為我沒有看中任何一個女孩子,我是一個笨人,對於舞伴,我是很挑剔的。”我的眼淚湧了上來。

    她讓我握着她的手。

    我問:“藍玉,不管怎麼樣,陪我跳一個舞好不好?”

    “當然,家明,”她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我們走到舞池,她吩咐領班幾句,樂隊奏出《田納西華爾茲》。

    我很快樂,快樂都是淒涼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幼時操得滾瓜爛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來,我自己都很吃驚,我覺得我跳得非常好。

    藍玉輕盈得像羽毛,跟着我轉,她的自裙子飛揚開來,她的手温暖地握在我手中。我們在舞池中轉呀轉。眾人都停止跳舞,看着我們表演。

    但音樂終於還是要完的。

    我與藍玉跳完了一支華爾茲,我們姿勢優美的停下來。

    眾人拍手。

    我與藍玉像藝人似的鞠躬。

    “謝謝你。”我向她説。

    “你是被歡迎的。”她用英語。

    我摸摸她的頭髮,“有一剎那,我以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

    “當我結婚的時候,我會穿一套淺色西裝,淺色領帶,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歡一個教堂婚禮,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緊身禮服,鬆鬆的,飄蕩的——喏,就像你這個樣子,頭上加一個花環——”

    我長長嘆息。

    藍玉扶着我。

    隔很久,我説:“我走了。”我推開她。

    我衝上樓梯,她沒有叫住我,我一回頭,看到她站在樓梯下,默默地看着我,她的微笑已隱沒了。我馬上回家。

    那天夜裏我穿得很少,吹了風,又喝得太多,嘔吐一夜。三點起來,五點又起來,整晚沒睡。

    第二天到學校,精神非常壞。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着頭教完三節課,回家睡覺。

    媽媽很是嘀咕。

    我不大記得跟藍玉説過些什麼,但是我知道她不會笑我。

    媽媽説:“璉黛打電話來,我説你睡了,有點不舒服。”

    “是嗎?”我遲疑。

    “為禮貌你應該回電。”媽媽説。

    “她不過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幹。”

    “她不過是幸運,生活在那麼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這種女孩子,”我説,“她並沒有盡全力,”

    “你想挑個怎麼樣的妻子?”

    我抬起頭,温和的説:“我不知道,媽媽,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着想清楚。”

    她嘆口氣,走開。

    結果我還是把璉黛找來。

    我捧着頭呻吟,我的頭痛苦裂,一晚醉酒的風流抵不過這種頭痛。

    璉黛説:“我們終於成了老友,看我們多麼心平氣和。”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那個舞會。”我説,“我一向怕穿禮服的舞會。”

    她説:“我也不是真的想去。”

    “如果我是個成功的人士,我會去。”我説,“有什麼味道呢,你想,每人手中拿着酒杯,用正確的口音説英文:‘你最近的業務如何?’‘謝謝,剛賺了三千萬。’女人們穿得花枝招展,你想想——跟狗展一樣。”

    璉黛抬起頭,“奇怪,你根本是正統貴族教育出身的,不應有這種憤世嫉俗的想法。”

    我説:“我知道你的意思,與社會一發生關係便是憤世嫉俗。”

    她笑,“很多人想去也還去不成呢。”

    “那自然,”我笑着,“我們到底還是香港的貴族,不懂中文的中國人是做貴族的先決條件。藍剛早半個月就開始為這種舞會緊張——該是戴金勞呢。還是白金鑲鑽百爵表?”

    “你認為他討厭?更討厭的是動輒討論中國往何處去的文藝青年,開口閉口:你會下圍棋嗎?圍棋與搓麻將有什麼分別?同樣是分勝負的遊戲。”

    我哈哈的笑起來。

    “璉黛,你真的蠻有趣的。”我拍她的肩膀。

    “真是越文藝越是惡俗,早不流行這一套做作了,我倒是喜歡藍剛,他夠自然。”

    “他的妹妹也是自然,”我補一句。

    “她很能幹。”璉黛説,“怎麼還是愛着她?還沒有克服?”我傻笑。

    結果我還是陪璉黛到那個舞會去了。

    穿了黑色的衣服,只是我實在沒法忍受那隻領花,改戴一條灰色領帶。

    璉黛穿大紅色的長旗袍。

    很多人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

    果然,我拿着一杯酒跟人家討論香港未來教育的進展。

    真悶死人。

    到後來跳舞,我很自然的跟璉黛説:“我不跳舞的。”

    她陪我聊天。

    我説:“璉黛的黛應該是玳瑁的玳,璉玳,多好看。”

    “你真挑剔。”她微笑。

    她長得很高,穿旗袍很好看,但是她太知道自己的美,處處表演着她的美,雖不過分,我不喜歡。

    “看到什麼美麗的女孩子沒有?”璉黛故作大方的問。

    我答,“在玫瑰園裏,上千上萬的玫瑰,都是一個樣子的。”

    她很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説:“家明,你不發覺我對你很遷就?”

    “我很抱歉。”我説,“我不知道,”

    她看着我。

    “如果你覺得太辛苦。”我温和的説,“我們不必那麼接近。”

    “你讓我一步也不可以。”她咕噥,“沒見過你這種人。”

    “我不慣於討好人,你無端端情緒大變——”我説不下去。

    我無意追求璉黛。她在我面前為什麼要使小性於?

    結果她走開了,與一羣人比較瑞士與桂林的風景。

    我覺得更悶,我獨自站了很久,非常彷徨。

    終於我送了璉黛回家,酒會終於結束。

    她還想解釋什麼,我微笑地揚揚手,走了、

    璉黛曰口聲聲説我們是朋友,她還是想找丈夫。

    她要把我當作假想情人,我辦不到,我不想娶她這種女人。

    現在的女性,貌作獨立,脱離廚房,結婚之後,她們其實是想既不入廚房,又不想工作,女人的奴性更被髮揚光大,受過教育的女人更難養。

    璉黛便是這樣,我看得出。

    我再沒有去找她了。她來電話找過我一次。我再沒有回電。我不想導致她有錯誤的觀點。

    我什麼朋友都沒有了,藍剛,藍剛介紹的女孩子。有時候我可以對着電視看六個小時。

    有一日我在看《辛巴與神燈》卡通,媽媽大叫:“有人打電話給你!”媽的聲調是愉快的。

    “如果是女人,説我不在!”我叫回去。

    “見鬼!”媽媽説。

    沒有女人找我,除了璉黛。

    “是男人,快來聽!”媽媽大叫。

    男人?也好,聽聽説什麼吧。

    “喂。”我拿起話筒。

    “家明?”

    “誰?”聲音好熟。

    “藍剛。”

    “你?”我很驚異,“什麼事?”

    “家明,我家裏出了一點事,想麻煩你。”

    “麻煩我?”我受寵若驚,“我能為你做什麼?”

    他沉默了很久,我也不出聲,等他想好詞句交代。

    我與他這麼久不見,他故意避着我,現在忽然來個電話,當然是撇開自尊心不顧才能做得到,對藍剛來説,還有什麼比他的面於更要緊?

    “出來再説好不好?”他的聲調是很低沉的。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聽過藍剛有那種聲調。

    於是我與他約好在我們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

    他早已坐在那裏了,看見我只招招手,什麼話也不説,面前擺着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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