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覺得這是好笑的。
她真的很美,眼皮上一點金色,時下最流行的化妝,那點金色閃閃生光,她的眼神也在閃閃生光。
在外國,很容易愛上一個人,因此結婚了,回到家,發覺需要不一樣。那個人並不適合做終身伴侶。
那時的山盟海誓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情形不同,現在那個人一點重要性都沒有。
我是一個孤寂的人,我一直沒有女朋友。與我的朋友藍剛恰恰相反。他到香港才三個月,生日可以請到這麼一大羣朋友來吃飯,真了不起。
那些女孩子都嬌媚動人,男人們瀟灑英俊。
除了我,我並不漂亮。
我靜靜地觀望着。我喜歡炎夏,因為女孩子們露出了手臂。大腿,脖子。我喜歡看,欣賞她們那暫時的青春,女人們真的像花。
七點鐘的時候我們吃自助餐,我看到藍剛忙着交際應酬,也不去煩他,他倒過來了,向我擠擠眼。“於嗎?”我笑問。
“傻子,這麼多適齡的女孩子,你難道還不懂得好好的挑一個?”他笑,“你看中了誰,包在我身上!”
“真的,真的包在你身上?”我笑,推藍剛一下。
“當然。”藍剛誇下海口。
“好的,”我笑,“我會留意的。”
“打醒精神。”他拍拍我肩膀。
那個金色眼皮的女孩子轉過頭來,看一看我。
不不,她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人,她太跋扈。太囂張。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我走到露台去。
萬家燈火。吃完飯後他們放音樂,捧着咖啡杯,三三兩兩的説話。
我聽到門鈴聲,沒人應門,他們都太忙,什麼都沒聽見。
我站起來去開,大門打開,外頭站着一個女孩子。
她向我笑笑,“藍剛在嗎?”她問。
我微微一驚,藍剛沒請她,她來了,怎麼,是他的過氣女朋友?我老友風流成性,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妹妹。”她微笑。
妹妹,他沒有妹妹。
我笑,“他沒有妹妹。”
“我是真的。”她温柔他説,“是不是以前有過假妹妹?”
我啼笑皆非。“有事嗎?”我問。
“我替他送生日蛋糕來,”她自身後拿起一隻大蛋糕盒子,“他很忙嗎?我不進去了。”
“他的女朋友與他在一起。”我只好説實話。
“那是寶兒。”她點點頭,“你還是不相信?我叫藍玉。”她笑。
但是藍剛沒有妹妹。
什麼道理?
“你要進來嗎?對不起。”我只好讓她進來。
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在瘦的那一邊,長腿。美麗的胸脯,穿一件白色料子襯衫,土黃長褲,一雙金色高跟涼鞋,腳趾一小粒一小粒。
她把手插在褲袋中,我替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我也不能夠解釋是什麼吸引了我,她有一種悠然的神情,與這裏的女孩子不一樣,今天來的這些女子都像打仗似的。
藍剛見到藍玉,臉上變了一變,他走過來。
藍玉輕輕的説,“生日快樂。”
“謝謝。”藍剛的聲音有點硬。
“我走了。”她説,“我只是送蛋糕上來。”
“好的,”藍剛説,“我送你下去。”
我説:“我送好了,藍剛,你招呼客人。”
藍玉説:“我自己會走。”她微笑。
“我送。”我與她走出入羣。
在電梯我問:“你不喝點東西?”
“不了,我只是送蛋糕來。”她笑説。
她的頭髮自當中分開,剛垂在肩上。
我向她笑笑,她沒有化妝,皮膚真是難得的好皮膚,並不十分自,是一種象牙的顏色。
“我真是他的妹妹。”她笑,“不管你怎麼樣相”
我説:“我沒有不相信的理由。”
我們到了街上,不知怎地,我一直陪她走過去。
她問:“你是他的朋友?”
“是的,好朋友,他沒有提過我嗎?我姓程,叫家明。”
“真的?你的名字叫家明?”她有點驚異。
我笑,“令兄也覺得這個名字太普通了。”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認為‘家明’實在是一個好名字——家裏因你而光明瞭,”她很誠意,“男孩子中最好是這個名字,我真的喜歡。”
“謝謝你。”我笑。
“你認識藍剛有多久?”她問。
“多年了。當年我們在英國的時候。”我答。
“呵,”她又親切了一點,“你們是同學?”
“不,我們唸的是同一科。”我解釋,“流動體力。”
“我明自了。藍剛在英國是頂尖兒的好學生,是不是?”她充滿愛意,“我真的為他驕傲,他的功課是最好的,是不是?”一連幾個“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臉。當然,她是他的妹妹,她的眼神又興奮又愉快,帶着崇敬,仰慕。她的確是他的妹妹。
有很多事我不明白,譬如……算了,別人的家事。
“是的,藍剛是數一數二的好學生。”我説,“我是由衷的,我認為他各方面都是個人材,少年得志是應該的。”
“我也認為是。”藍玉笑説,“他真的是能幹。”
我們一直在馬路上走,漸漸離開藍剛的家很遠了。
“噯,我要叫部車子了。”藍玉説。
“好的。”我與她停在街角等車。
“家明,很高興認識你。”她與我握手。
“我也一樣。”我説。
替她叫了車,開門,她上車,擺擺手,走了。
我覺得有點疲倦,藍剛並沒有開我那瓶不知年干邑。我還是趁早回家睡一覺吧,明早還要上班的。
我回了家。
藍剛的電話第二天把我吵醒。
我問:“有什麼事?”
“不爭氣的人,怎麼偷偷的走了?”他轟然笑,“打算一輩子做王老五?”
我也笑。
“我們切蛋糕的時候你也不在。”
“喂,對了,那位小姐真是你妹妹?”
那邊停一停。“什麼,有人説是我妹妹嗎?”
“怎麼,不會是你的前度女友吧?”我笑。
“我們不説那個,有空出來喝酒。”他説,“對了,璉黛問起你。”
“誰是璉黛?”我愕然。
“那個眼皮上有金粉的女孩子。”他提醒我。
“啊。”我説,是她。
“傻子。”他笑着説,“電話是零一六九三三。”
“得了,”我説。我一輩子也不會打這種電話。
他掛上電話。
我起牀,刮鬍須的時候想:藍玉説是他妹妹。
藍剛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藍剛以前説他在香港沒有親人。
但是現在多了一個妹妹,而看樣子,藍玉又的確像他的妹妹。
我喜歡那女孩子,她温柔的笑,她時髦而不過火的打扮,她沒有藍剛美,但是她給人一種舒服熨帖的感覺,我喜歡她的足趾與那雙金色的高跟涼鞋,金鞋已經不流行了,但是穿在她腳上還是很好看的。
如果我有她的電話號碼,或者我會得拔過去。
我忘記了問她,我滿以為可以在藍剛那裏拿得到。
即使她是藍剛以前的女友,也沒有什麼關係,我不介意這種事。
但不可能,她的名字叫藍玉,的確像兩兄妹。
我都給弄糊塗了,這事還得問藍剛。
或者她是藍剛同父異母的妹妹——不管這麼多了。
晚上藍剛跟我喝啤酒,他還在説我眼界高,活該找不到女朋友,活該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過日子的。
我問:“你記得那個自稱是你妹妹的女孩子嗎?”
他抬起頭,“誰?”
“藍玉。”我説。
我很少這樣老提着人家忌諱的事,但我實在是忍不住。我認識這個女孩子。
“我想認識她。”我説。
“你們不是認識了嗎?”藍剛反問。
“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
“家明,她不適合你。”藍剛説,“我們別提她好不好?”
“但是——她是不是你的妹妹?”
“我一定要回答?”
“我希望。”
“家明,你是我惟一的朋友,答完這個問題之後,我們把這件事忘了好不好?”
“她是不是你妹妹?”我實在太好奇了。
“是的,她是。”
我忽然很後悔,“對不起,藍剛,我原來不該問這麼多,但我怕就是怕她是你的女朋友,你這個女人殺手!”
他蒼自着臉,勉強的笑笑。
我們有點僵,然後就分手了。
這次以後,我更後悔,因為藍剛忽然間不找我了。就因為那個妹妹的事,他疏遠我,我知道。
每個人都有權保留一點秘密,藍剛當然有,他不願説的事,我不該逼着他説出來,現在連友誼都破壞了。
他很久不打電話來,我撥過去找他,他也不回。這件事就這麼擱下來了。
但是隔不久,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找我打網球,我到那邊,發現他也在。
藍剛看見了我,先是一呆,但馬上一臉笑容迎上來,用力握住我的手——“家明!”
誤會冰釋了。
我再也不敢提藍玉的事。我們那一日打了兩局網球,他把寶兒叫出來吃飯,沒到一會兒,那個璉黛也來了,打扮非常時髦,身上掛着一塊大大的披肩,顏色素雅。眼部化妝很濃很亮,她的嘴唇略帶厚重,有點賭氣,她很美,像一個洋娃娃般。
我這一生所遇見的美女是很多的,如果每個都要追求,恐怕是很痛苦的。
為了要讓藍剛高興一點,我故意很愉快地陪着他們。
寶兒説:“家明與藍剛相反,家明很少説話。”她很有興趣的凝視我。
我的臉馬上紅了,我沒想到這麼複雜的事——她們居然注意我。
璉黛説:“家明是那種——是不是這樣説?有種孤芳自賞的味道。”
“他?”藍剛笑,“他簡直是孤僻,早就是老處男脾氣。”
寶兒推他一下,“你別老取笑家明,人家要生氣的,當心他不理睬你——所以這個人沒有朋友。”
藍剛説:“你懂什麼?本來有存在價值的人才不在乎別人説什麼!家明有他自己的一套,他不小器,你把他捧上天去,他也不會相信,他就是他。”
我很慚愧,我這才知道我在藍剛的心目中佔這麼大的位置,他很明白我。
璉黛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忽然想起來,藍剛的妹妹藍上也有這樣的脾氣——別人怎麼樣對她,她很少理,我不放她進她哥哥的家,她處之泰然,見到藍剛,藍剛不歡迎她,她也不介意。她是這麼一意孤行的愛着藍剛。
“你怎麼了?”藍剛問,“家明,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賠笑。
璉黛笑,“他老是這樣,忽然之間出了神,不再與我們在一起,魂遊四方,過好一會兒才回來。”
如今的女孩子都太厲害,男人的心事他們一猜便知,難怪人家説聰明的女人不適宜做妻子,我打量着璉黛,她是鋒芒畢露的,一點也不含蓄,的確現在流行這樣的女子,開放,大膽,毫無顧忌,但是我不喜歡,女人總得像女人,女人要有柔軟感。
璉黛剛強過度,她是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女於,千萬人當然是拜倒在她腳下的男人。她對男人甚至不會冷笑,冷笑也是要感情的,她根本沒有看見他們倒下,她跨過他們,像跨過一堆石頭,便走向前了。
璉黛輕聲問我:“為什麼你心事重重,永遠不説出來?”
非常親暱,像一個男孩子問他的女朋友:“你穿着絲襪褲,還是吊襪褲?”
我又臉紅了。我説:“我哪裏説得了那麼多?如果把我想着的事都告訴你,你也會覺得難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