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一下,又看看桑離,問沈捷:“你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呢?”
沈捷低眉順目:“葉阿姨您折煞我了,其實是想請您幫忙點撥一下她。”
葉鬱霞也是聰明人,不再多問,只是看看放在鋼琴上方的枱曆:“你能給我幾天時間?”
沈捷扭頭看桑離一眼,答:“看您的方便吧,她學校那邊大不了請假。”
葉鬱霞點頭微笑:“那就要打持久戰了,你也學過音樂,應該知道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我會每個月帶她過來,”沈捷點頭承諾,“只要您有時間。”
葉鬱霞意味深長地笑着看桑離,看見小姑娘的臉微微紅起來,似乎還飛快地瞥了沈捷一眼,可是沒説話。
葉鬱霞想:這倒是個有趣的孩子。
回中悦的路上,桑離才問沈捷:“我每個月都要過來嗎?”
沈捷開着車,也不看她,只是反問:“你不想來?”
“不是不是,”桑離急忙擺手,“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同學和老師解釋,還有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謝你,這麼幫我。”
沈捷終於扭頭深深看桑離一眼,微微一笑,又回過頭去看前方:“第一,葉阿姨剛才也説你條件不錯,她還是很欣賞你的,放棄實在可惜;第二,我們會在你沒有課的日子裏來上海,所以時間不是問題;第三,你應該知道怎麼謝我,我是商人,我不會永遠做沒有回報的投資。”
桑離低下頭不説話了。
“我給你四個月的時間考慮,桑離,”沈捷語氣平靜,“明年三月,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省內選拔賽會在省電視台舉行,中悦有可能是贊助商,你的答覆不能晚於那個時候。”
説完這句話,他再也沒有多説話,甚至在此後的三天裏,他也只是派司機送桑離去葉鬱霞家上課,再沒有踏進她的房間一步。
直到三天後他們登上了回G城的飛機,沈捷再也沒有提過這個話題。
沈捷是聰明人:他深諳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他知道有些事,越是閉口不談,就越容易產生誘惑。他了解桑離對舞台的渴望,他甚至看透了這個女孩子有多麼希望站在最好的舞台上被萬眾矚目,他相信響鼓不用重錘敲。
他猜對了:桑離的確躊躇了。
其實,在20歲那樣的年紀裏,面對這種惦念了多少年的誘惑,怎麼可能一點都不動心?
秋天的午後,桑離坐在花圃深處一個廢舊花盆上,煩悶地看着那些已經掉了葉子的茉莉花,手裏捏塊石子,在潮濕的泥土上胡亂畫圈。
心裏慌亂又躁動不安,好像揣一隻小兔子,“咚咚”地跳。
或許在很多人眼裏,這是種會被鄙棄的慌亂與躁動,可是你不是桑離,便體會不到此刻的矛盾與掙扎。
長久以來,桑離都是那個家裏的一個外人:父親看自己是若有若無,常青看自己是小心翼翼,田淼看自己是橫眉冷對……她要逃離,但更要證明自己的逃離是有價值的。
她無法忘記父親對她選擇這條路的質疑,臨去大學報到前的那一夜,父親突然問她:“你真要唱歌?”
桑離點頭,信誓旦旦:“我一定會唱出點名堂來!”
桑悦誠不信:“你真當唱歌的都能出名?你看報紙上寫的,多少唱歌的還不是在酒吧賣唱?能上大劇院大舞台的有幾個?”
桑離第一次在父親面前冷笑:“我就可以,總有一天,我可以。”
桑悦誠古怪地看桑離一眼,沒有説話,轉回屋裏睡覺了。他並不理解桑離為什麼會這麼有自信,然而桑離知道——她之所以敢説這句話,就是因為她早就一無所有。
因為沒有什麼必須要在乎的人與事,而且敢於嘗試常人所不能嘗的苦,所以那時候的她堅信:自己一定會成功!
然而,她當時漏算了一條:她有向寧了,她再不是一個人了。
他對她的好,是全身心毫無保留的那種。和南楊的青梅竹馬不同,向寧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她當作妹妹,而是一步到位地當作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為了這一天,向寧帶她走近郭藴華,走進藝術學院,他要她成為能夠站在他身邊,一起接受別人微笑與祝福的那個女孩子。
如今,她做到了。而他,也在北京那樣富有挑戰性的城市裏繼續努力着。
如果故事就此打住,好像她桑離似乎也會有不錯的生活——比如可以在省城的歌劇院謀個角色,或者留校謀個教職,待條件成熟的那一天再去北京和向寧團聚。進大歌劇院當然是有難度的,但是去北京的中小學做個音樂老師應該不太難吧。運氣好點的話,或許還能考上中央音樂學院的研究生,那畢業的時候還是可以衝刺一下歌劇院的……
可是,這樣按部就班到趨於平庸的生活,是她桑離想要的嗎?
畢竟,對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來説,婚姻還是個遙不可及的概念,長相廝守的誓言遠沒有出人頭地的美景更具有誘惑力。尤其還是在接受過葉鬱霞的指點後,當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直奔金光大道的生活擺在自己面前時,她可以很快地拒絕嗎?
她做不到。
因為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她太想成功了——少年時代受人鄙視與遺忘的生活她受夠了,偶爾的嶄露頭角所帶來的光榮與關注她正在經歷,這種強烈的反差令她對舞台所帶來的榮耀有本能的期待,因為這種萬人矚目的滋味足以讓她獲得從家庭中無法得到的那種温暖。
那是一種尊敬,是一種豔羨,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滿足感。於是,被更多的人尊敬、被更多的人豔羨、被更多的人肯定——這成為她越來越強烈的願望。
沒有人知道,她多麼留戀每一次彙報演出,因為那些簇擁着她的掌聲與鮮花讓她幸福地相信:自己是很出色、很優秀的,是完全可以站在高雅的藝術中間,同時也站在高貴的人羣中間的!
在音樂的世界中,沒有人計較她是不是有媽媽、是不是在父親的視若無睹中長大,更沒有人在乎她是小門小户出來的孩子,而且正相反——她的家境平庸恰恰成為她發奮圖強、不甘落後的佐證。
時常的,就連老師都會拿她給師弟師妹作例子,説:“看看你們桑離師姐,人家是怎麼練專業的?晚上十一點之前就沒回過寢室!沒有琴房,人家去小樹林裏練。還得出去打工掙學費,多自立,多刻苦……”
入學不過一年半,“桑離”這個名字儼然已成為音樂系老師們掛在嘴邊的一個名字,它所代表的,就是“勤奮”、“堅強”、“刻苦”、“懂事”……甚至在所有人眼中,如果兩年後的青年歌手大獎賽上能有本校音樂系的學生獲獎,那一定非桑離莫屬!
她太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了。
可是,她也漸漸知道,單憑自己的專業成績,拿到選拔賽美聲唱法前三名是多麼難的一件事!
更何況,如果不答應沈捷的條件,葉鬱霞那裏的專業課,自己就再也上不成了。
她根本就是進退兩難!
不過想到這裏,桑離心裏突然有了疑惑:本校向來沒有送大二學生去學專業的先例,而自己目前的水平也確實不足以代表本省去參加全國的比賽。沈捷的海口誇得那麼大,不是在騙自己吧?
桑離的腦海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讓她心裏一驚:沈捷手裏到底有沒有金剛鑽?如果沒有,他憑什麼攬這個瓷器活兒?真當她桑離是傻子,還是他本來就能隻手遮天?
那天,桑離在秋天的花圃中開始惴惴不安。她努力思考着這樁交易的真實性,卻沒有發現:漸漸的,大面積佔據她腦海的,已經不是昔日山盟海誓的愛情,而是一樁交易的可行還是不可行!
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揣測,是動心的開始。
B-5
那是段難熬的日子:桑離不是沒想過要放棄這個約定——即便沈捷的能力已經足以讓他實現桑離的很多願望,可是這又算什麼呢,賣身?
但她又放不下那些隨着歲月變遷已經近乎偏執的理想——她始終堅信,只有站在最高貴的舞台上,唱最高貴的歌,才能讓她獲得尊重、温暖與幸福。
很矛盾,很複雜,很糾纏。
可是,上天註定,總要發生一些什麼事,用來打動其實已經開始動搖的桑離。
比如那年冬天省電視台組織的大型演出,就是一個引子。
那是一場大型慈善義演,因為高層的重視而帶有顯而易見的隆重效果:藝術學院承擔了其中大部分的舞蹈、一個大合唱、全部的學生主持以及唯一一首學生表演的獨唱。
眾望所歸,這個獨唱的機會給了桑離。
桑離激動極了——晚會是直播,機會顯而易見;也是第一次站在這樣的舞台上,面對多個不同機位的攝像機,360度實現光輝璀璨的音樂夢想。
眾所周知,帶有官方背景的演出,其產生的社會影響常常遠在經濟效果之外,桑離的脱穎而出,因此而變得指日可待。
於是那段時間裏桑離每天都早出晚歸,在郭藴華的指導下一絲不苟地練習,學唱一首省內作曲家為這次晚會譜寫的新歌《這世界的眼睛》。是典型的主旋律歌曲,意識形態特徵明顯,然而作曲和作詞卻又巧妙地避開了那些有説教意味的方式,採用了深情大氣地抒情段落,好聽也朗朗上口。桑離學得認真,幾乎連走路睡覺都要琢磨細節的處理和表情的變化。
然而,比賽前幾天,桑離突然被通知:節目取消。
不啻于晴天霹靂。
老師也很無奈,還要安慰傷心的學生:“上面有上面的打算……”
桑離在辦公室表情僵硬地問:“上面是哪裏?”
老師攤攤手:“是哪裏也不重要啊,反正節目取消了,我們也沒辦法。”
“那這個歌就不唱了?”桑離不相信。
“唱是唱的,換了人唱,不是咱們學校的了,”老師苦笑,“人家是留學回來的聲樂碩士,又是有備而來,咱們説了又不算,你要體諒老師的難處。”
體諒……桑離不説話了,其實除了體諒,還能做什麼呢?
後來的幾天,桑離心情不好,連帶着在中悦的表演也氣氛壓抑。沈捷看出來了,沒問,只是週末帶桑離去滑雪。
那是桑離第一次滑雪,新鮮事物很快轉移了桑離的注意力,轉而大呼小叫地興奮。沈捷沒租滑雪服,而是打發手下買了全套的裝備帶上山。桑離穿了橙色的滑雪服,還有些訥訥地問:“這些是不是很貴?”
沈捷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回答:“找女同事借的,你用完了我再還回去。”
桑離頓時釋然。
於是,那天白皚皚的山谷中,運動細胞一向不怎麼發達的桑離玩得很開心:遠看,就見一頭橙色的小笨熊在雪地上滾過來滾過去,跌倒了爬不起來的時候,會有穿藍色滑雪服的身影走過去扶。不得不承認沈捷是個耐心的老師,一遍又一遍給桑離講解要領、親身示範,還能一直微笑。
從桑離的角度來説,當她無數次尖叫着從山坡上滑下,無數次在無法控制方向時就地摔倒且摔得齜牙咧嘴時,總能看見沈捷用利落漂亮的姿勢滑到自己身邊,伸出手,彎腰,笑着把自己拖起來。冬天的陽光下,他的笑容温暖明亮,好看得一塌糊塗。
偶爾的,在沈捷忙着給桑離脱鞋、穿鞋時,桑離還會看着他的側臉發呆,會想到向寧,當然也有他們的約定。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會被她從腦海中揮散出去,揮散之後會有短暫的鬱悶和內疚——覺得自己就像掩耳盜鈴的那個人,以為堵上自己的耳朵,這世界上就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拖延、猶豫、忐忑還有不甘心。
不過那天初學滑雪的成效也很明顯:雖然沒學會滑雪,但至少學會了怎麼摔……
於是桑離就暫時忘記了那些讓人煩心的事,轉而變得很開心。
傍晚的時候沈捷沒有送桑離回學校,而是帶她去了距離滑雪場不遠處的温泉度假村。一路上桑離都在嘟囔自己這裏也疼那裏也疼,全身的關節都有錯位的傾向。她絮絮叨叨,沈捷但笑不語,桑離一個人嘟囔完了覺得無聊,就好奇地打探沈捷的滑雪史。
沈捷也言簡意賅,一邊開車一邊答:“我在國外讀書,滑雪很方便。”
桑離很羨慕:“叔叔你真是見多識廣……”
順理成章地被沈捷瞪。
然而沈捷看出桑離的心情已經轉好,笑一笑,也便不和她計較。
到了温泉度假村,首先要做的是吃晚飯。
桑離已經餓得半昏,恨不得能馬上據案大嚼,然而沈捷不給她這個機會,反倒是逼她換上一套羊毛連衣裙,黑絲襪,踩着8分跟的高跟鞋一起去參加晚宴。桑離肚子裏“嘰哩咕嚕”的抗議,忍不住想打商量:“我餓了,我自己去吃飯好不好?”
沈捷斜她一眼:“不好。”
“可是我真的好餓啊,”女孩子的撒嬌果然是至尊無敵,“你自己去吃啊,反正我又不太能喝酒,也幫不到你什麼。”
沈捷看看女孩子水汪汪看着自己的眼睛,臉上寫滿天真地哀求。
“求你了啊,叔叔……”
“你叫我什麼?”沈捷反問。
“哥哥,沈捷哥哥,”桑離見風使舵,笑着拉沈捷胳膊,“哥哥你放了我吧……”
沈捷輕聲笑,趁桑離準備轉身逃跑的時候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雖然你幫不上我,不過我應該可以幫上你。”
“啥?”桑離很迷茫。
沈捷不解釋,只是拽着她走進宴會廳。
然而一進去,桑離就明白了沈捷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裏:歲末中悦的答謝會,第一個過來打招呼的就是站在靠近門邊處和人聊天的電視台高層。
是四十幾歲的男人,言談舉止很儒雅,笑着和沈捷寒暄,也禮貌地和桑離説幾句話。不用多久,沈捷就順利地把話題引到剛剛結束的慈善義演上,似不經意地笑着指指身邊的桑離抱怨:“我可快要被嘮叨死了,其實多大點兒事,不就是個獨唱嗎?”
對方也是一點即透的人,笑着表態:“我們也是要聽上面的安排,有些事身不由己啊。不過小妹妹有沒有興趣來參加我們的節目?《綜藝60》從今年開始上了藝術歌曲單元,通過全省電視報收集投票,如果進入前三名,可以有機會參加今年台裏的各種演出。”
桑離眼睛一亮:《綜藝60》,那不是省內小有名氣的節目?雖然郭老師沒有和自己談過參加各類節目的事,不知道她是不是會贊成,但作為省內最高藝術學府,出去參加各類節目的本校學生數不勝數。想必自己參加的話,也是不會遭到多麼大反對的吧?
沈捷看看桑離的表情,心裏便有了數,笑着答:“那太謝謝您了,還勞煩您到時候多關照。”
“哪裏哪裏,電視台的活動還要沈總多支持。”對方笑笑,舉舉酒杯告辭。
桑離眼睛亮亮地看着人家的背影,直到沈捷彎腰,在她耳邊問:“還餓嗎?”
桑離老實地回答:“一激動,就不餓了。”
沈捷忍不住笑出聲。
整整一晚,桑離被從天而降的快樂所驅動,十分敬業地陪沈捷應酬。沈捷和人説話,她便在旁邊微笑不語,偶爾對方帶了女伴,她還禮貌地和人聊幾句。分寸掌握很好,看得出進步神速。沈捷也有點意外,不禁多看桑離幾眼。
恰好站在沈捷對面的度假村駐店經理正在勸説:“沈總晚上就不要回市區了,下雪路滑不安全,不如試試我們新推出的泥療?”
沈捷略頓頓,微笑答:“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對方高高興興走遠,桑離愁眉苦臉問沈捷:“你不回去,我怎麼辦?”
“請假啊。”沈捷答得好像順理成章似的。
“你説得容易,”桑離抗議,“你不知道我們學校的住宿制度有多變態啊!每人晚上9點到11點之間都要親手把貼着自己照片的住宿卡交到樓長手裏,那老太太簡直就是電腦,居然認識我們全樓每個女生。誰沒交卡就是夜不歸宿,要處分的!”
“那上次喝醉酒出來住你怎麼沒被抓到?”沈捷也很好奇。
“顧小影她們以為我去郭老師家了啊,”桑離認真解釋,“她們三個演了好大一場戲才把我的住宿卡趁亂插進樓長身後的匣子裏,可是我總不能每次都麻煩他們,再説萬一有一天穿幫了,人家會怎麼看我啊?”
沈捷想了想,點點頭:“也對,那晚點我送你回去吧。”
桑離很開心,甜甜地回一聲:“謝謝。”
沈捷笑笑,很認真地端詳桑離的笑臉一下,沒説話。
可事實上,那天桑離還是沒走成。
因為天降橫禍——在莫名其妙地持續了幾個小時的腹痛之後,桑離悲痛的發現,居然怕什麼就來什麼?!
宴會廳外走廊上的軟沙發裏,桑離垂頭喪氣地捂着肚子坐在那裏。沒用幾分鐘,愈演愈烈的疼痛就讓她躺倒在沙發上,氣若游絲。
沈捷遍尋桑離不見,從宴會廳出來,看見剛剛還巧笑倩兮的女孩子居然面色蒼白地倒在一邊,嚇了一大跳,急忙趕過來,扶住桑離問:“怎麼了?”
桑離連説話的力氣也沒有,使使勁才説:“沒事,睡一覺就好。”
沈捷愣幾秒鐘,很快就明白怎麼回事,便握握桑離的手:“我去拿衣服,送你回去,你等等我。”
桑離不點頭,只是含混的應一聲。
沈捷拿了外套出來,沿途又和若干人道過別,急匆匆地趕到走廊,攙起桑離,邊走邊數落:“剛才不是還好好的?”
桑離努力扯個微笑:“剛才還可以忍住,後來就忍不住了。”
沈捷無奈:“自己的身體自己不知道嗎?早説就不來滑雪了,這麼冷,還劇烈運動。”
桑離委屈:“我也不知道啊,我還納悶怎麼會肚子疼呢。”
一邊説一邊很窘地低下頭——和一個男人説這個,真是怎麼想怎麼彆扭。
沈捷嘆口氣沒説話,只是摟緊已經沒什麼力氣的桑離急步往停車場走。然而一出樓門,迎面灌來的寒風猛地令桑離打個寒顫,緊接着一陣強似一陣的疼痛呼嘯來襲,好像一柄鋒利的小刀在小腹翻來覆去地攪拌……桑離腿一軟,險些跌倒。
沈捷乾脆打橫抱起桑離,看她蒼白的臉色,再抬頭看看地上越積越多的雪,改了主意,轉身往後面的客房部走。桑離覺得方向不對,可是也沒力氣管,只是把頭埋在沈捷胸口,一動不動。
直到進了屋,被沈捷放到軟軟的牀上,下意識把自己縮成一個蝦球之後,桑離才有力氣問:“這是哪?”
“下雪了,今天不回去了,”沈捷指牀頭的電話,“給你舍友打個電話,就説公司有活動,讓她們再幫你一次。”
桑離氣息不足,可還是存有警覺:“我住這裏?那你呢?”
沈捷無奈地笑:“這是標準間,有兩張牀。”
“啊?!”桑離無力地瞪眼——兩張牀也是一間屋啊……
“我發誓,”沈捷舉起右手,煞有介事,“我絕不動你!”
“能分開住嗎,”桑離猶豫,“我也可以住員工宿舍什麼的。”
“有病!”沈捷沒理桑離,直接哼一聲,進了洗手間,過會就傳來嘩嘩的水聲。
桑離氣悶——説我有病?你才有病呢?色狼,流氓,心智不健康!不僅大腦有毛病,心臟都壞掉了!
然而,後來過了很久後,桑離還真是無法忘記那個晚上。
那晚,她很努力地忍住,忍住,終於忍到聽見沈捷均勻的呼吸聲,才忍不住開始在牀上翻騰:先是捂緊了被子,可還是從身體深處往外冷;又抽了一個枕頭墊在肚子下,趴在牀上,終於好一些,可姿勢很不利於睡覺,反倒胸悶;又把自己縮成側卧的蝦球,抵了枕頭在腹部,可還是忍不住哼哼地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沈捷被吵醒,起身看見桑離背對他,在她的牀上縮成可憐的一小團,哼哼唧唧地好像快要哭出來。
沈捷嘆口氣,下牀,坐到桑離牀上,然而剛掀開桑離的被子,就聽見剛才還半死不活的小女孩一聲尖叫“啊”……
沈捷嚇一跳,急忙捂緊桑離的嘴。
桑離一緊張,也顧不上肚子疼了,兩手狠命捶沈捷,逮哪捶哪。沈捷心裏一驚,下意識的想法是:學雷鋒不會學到斷子絕孫吧?
急忙側身一擋,再喝斥一句:“別鬧,我是你叔!”
還是這句話管用,桑離一愣,不叫了。
沈捷恨恨地拉開一點距離,往桑離身後坐一坐,伸手把桑離攬過來,讓她靠住自己,一邊不緊不慢地幫她揉小腹一邊開玩笑緩和氣氛:“我是做好人好事啊,你不要太感激。”
桑離整個人石化了,不説不動,任沈捷給自己把被角掖到脖子下。
因為是冬天,兩人都穿了保暖內衣,隔着不算薄的料子,慢慢就有熱量浮上來。漸漸的,桑離就覺得肚子似乎也沒有那麼疼了,才有了力氣説話。
“謝謝你,沈捷。”桑離第一次這麼好態度地直呼沈捷的名字。
沈捷倒是無奈得很:“應該的,誰讓我是你叔叔呢。”
桑離想笑,咧咧嘴,沒力氣,想想還是説:“我會記得你的,叔叔,你是個好人。”
沈捷心裏慪得快悶死了,手裏忍不住使勁,狠狠按一下。
桑離“哎喲”一聲,偏偏頭瞪他,卻沒説話,反倒是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打盹。
沈捷看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很無奈,邊揉邊問:“每個月都這樣?”
黑夜裏看不到桑離紅着的臉,過半晌才聽見她答:“嗯。”
又補充一句:“習慣就好了。”
沈捷愣一下,忍不住心疼起來。再過一會,感覺到桑離和緩的呼吸,沈捷低頭看看,發現她終於睡着了,這才籲口氣。
黑夜裏,桑離也看不見沈捷鬱悶的臉——雷鋒果然不是想學就能學的,温香滿懷還不能碰,忍耐的滋味其實比滿清酷刑還可怖。
然而,那卻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的身體接觸。雖然隔了厚厚的保暖衣,但沈捷仍能感受到桑離身體的柔軟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也遠遠超過上海中悦那夜的僵硬與抗拒;桑離只顧肚子疼,再加上未經人事,當然也不瞭解沈捷的變化和無奈。
總之這是個友好而善意的夜晚,儘管沈捷覺得自己忍得苦大仇深,卻沒想到,正是這個夜晚,奠定了桑離從內心深處接受他的基礎。
對沈捷來説,這應該算是意外收穫。
對桑離來説,有些故事,終於開始。
A-1
忘記是從哪天起,馬煜正式進駐了桑離家。
桑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男式襯衣、鞋子、鬚後水之類的小物件逐漸佔領自己空蕩得近乎寂寥的房子,只反應過來一件事:“YOYO怎麼辦?”
馬煜笑:“一三五,二四六啊!”
桑離愣一下,反應過來,恨恨地從沙發上抓起抱枕扔過去。面前的男人哈哈大笑着輕鬆接住,順勢在她身邊坐下,自在地一手摟過她,一手按電視遙控器。
桑離伸手扼住馬煜的脖子咬牙切齒:“我沒有包養男人的打算。”
馬煜點頭,看着電視答:“我義務勞動。”
桑離氣結:“滾——”
馬煜大笑:“桑離,我還以為你只會用那種麻木表情説話,你這不是也挺生動的嗎?”
桑離使勁掙脱馬煜的胳膊,臉通紅:“我問正事呢,你放YOYO一個人在家也放心?”
馬煜愜意地靠在沙發背上答:“她媽媽帶她旅遊去了,我承諾過她,要在她回來之前給她再找個媽媽2號。”
桑離翻白眼:媽媽2號?
馬煜歪頭看桑離,笑了,他伸手拉過桑離的手,自言自語:“真是奇怪,我也不是多麼喜歡美女的人,可是為什麼看見你就會喜歡上?可能我這個人真是沒有選擇配偶的天分,不是要靠酒後亂性,就是要靠誤打誤撞……”
桑離忍俊不禁:“馬先生,我們認識好像不過半年多的時間。”
馬煜點點頭:“還真是呢,可見愛情這個東西真是不能用時間長短來衡量的。”
桑離伸手摸馬煜的眉毛,語氣平靜,又含些温暖的親近:“你確定你要和我在一起?在我自己都沒有理清楚自己想法的時候,你不會後悔?”
馬煜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神情真摯:“桑離,你以為婚姻是一件怎樣的事?”
桑離愣住了:是啊,婚姻是件怎樣的事?
馬煜緩緩道:“其實,我對YOYO媽媽也不是沒有感情,至少在YOYO出生後,我們也有過一段看上去很美好的時光。可是我總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麼東西,認識你之後我知道了,其實就是一些惦念。”
他摟住他,絮絮的:“惦念這東西,在身邊的時候覺得不過是種習慣,不在身邊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心裏空落落的。有時候你可能會騙自己説這不過是種習慣,可是你再仔細想想,假設換個人,還會這麼習慣嗎?”
桑離一愣:是啊,如果不是馬煜,自己會習慣嗎?
還有YOYO,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女孩子,笑起來“咯咯”的,眼睛眯成一道小月牙……她讓向來不喜歡孩子的自己都喜歡上她,喜歡那種把她抱在懷裏,給她講故事的時光,或許小YOYO自己才是個小魔女,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打開一個人心底塵封已久的鎖。
馬煜微微舒口氣:“桑離,從你習慣一個人、信任一個人開始,其實就已經進入了喜歡的範疇。至少,這個道理對我們這種不太容易相信別人的人而言,是適用的。”
桑離猛地一震,抬頭看馬煜,他的眼睛閃爍隱約的光芒,眸子裏有好看的星光。他的眼角有了細密的笑紋,隨他的笑容若隱若現。32歲的他算不上很年輕了,正如28歲的自己,也走過了最好的年華。
馬煜輕輕把下巴擱在她肩上,她能聽見他細微的感嘆:“桑離,所謂婚姻這件事,就是上天因你的條件,而給你量身打造一個人,冥冥中,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你們生活在一起,於是就有了一切。”
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
桑離反覆咀嚼這句話,什麼是自己需要的?
温暖、男人的臂膀,或許還有,一個孩子?
她這樣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微笑了。她直起身,靜靜看着馬煜的眼睛。
她問他:“馬煜,你是不是很愛YOYO?”
馬煜不假思索地點頭。
桑離古怪地嘆息:“那麼……或許你真的是冥冥中上天為我打造的那個人。”
馬煜不明白。
桑離伸手,輕輕撫摸馬煜的眉毛、眼睛、臉頰、耳朵,她的目光漸漸迷離,可是臉上卻有清晰的理智與冷靜,她的聲音飽含着無法言喻的憂傷,她説:“馬煜,如果我們在一起了,不再要小孩子好不好?”
馬煜驚訝地看着桑離,他似乎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裏的那些信息,他下意識問:“你不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桑離笑了,她的笑容苦澀而魅惑,她的聲音悠遠而飄渺,她説:“對不起,我沒告訴你,那年的那場事故後,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她把目光移向別處,聲音裏漸漸沒了感情:“我不是個完整的女人,這樣的我,你還要嗎?”
馬煜愣很久,久到桑離的心一點點死下去的時候,才聽見他喃喃地説:“難道YOYO真的有特異功能?”
“啊?”桑離扭頭看馬煜。
馬煜有些受驚地解釋:“今天我對YOYO説,如果桑離給你做媽媽,你還可以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結果她斬釘截鐵的對我説——‘絕對不可能’!”
“啊?”桑離果然被嚇到了。
馬煜清清喉嚨:“我問她為什麼,她説不為什麼,反正就是不會,雖然她也很想有個像蘇諾飛那樣的小跟班,可是她覺得我們不會給她弄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出來。”
桑離目瞪口呆。
馬煜卻逐漸擴大了笑容,直到忍不住,抱着抱枕趴在沙發扶手上哈哈大笑:“桑離,你看,我們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桑離歪着頭看看馬煜,再想想古靈精怪的YOYO,終於也笑出來。
盛夏的陽光多明媚,桑離伸手拍馬煜後背一下,卻不期然被他抓住了手腕,順勢一帶,便跌倒在他懷裏。他俯身吻下去,桑離閉上眼,終於在若干年後,再次知道了不防備地信任一個人,是怎樣的滋味。
過幾天給顧小影打電話,桑離便問她:“顧老師,你説莫名其妙地就信任一個人,這符合邏輯嗎?”
顧老師顯然很滿足於自己作為愛情專家的角色:“那當然符合邏輯了,還有一見鍾情的呢!你沒看《大話西遊》啊,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所以,信任一個人需要理由嗎,當然也不需要!”
桑離被她繞得有點暈,又想了想,換了個問法:“那你從一開始就信任管大哥嗎?”
顧小影哈哈笑:“就管桐那樣的傻子,估計換誰都會信任他。”
桑離無語了——34歲的管桐,剛剛升任省委辦公廳最年輕的處長,這樣的人是傻子?
顧小影時刻不忘鞭策桑離:“哎你到底什麼時候結婚啊?我看馬煜人不錯,我告訴你過了這村沒那店啊……”
桑離遲疑一下:“可是,信任畢竟不等於愛。”
顧小影“嗤”地一聲:“連我這種資深言情小説研究者都不相信什麼愛不愛的,你還信?告訴你哦桑離,覺得温暖、覺得信任,就抓緊把自己嫁掉,青春很短暫的,我們浪費不起。”
桑離微微嘆口氣:“是嗎……不過要説合適,或許我們真的很合適……”
顧小影笑得很八卦:“真的啊?快講講,怎麼合適了?”
桑離想了想,説到:“比如説他有女兒,我不能生孩子;都住在一個小區裏,所以我方便繼續照看我的店;他的太太和我很投緣,所以那些很狗血的情節也不會發生……可是,小影,這些都太順利太完美,所以我會害怕,怕這些不過是肥皂泡,總有一天會碎掉。”
過一會兒,她才聽見顧小影慢慢答:“桑離,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太順利太完美,你的前28年已經把苦都受過,將來,剩下的都是好日子了。”
桑離沒説話,喉頭竟然有些哽咽。
放下電話,桑離一個人坐在“你我”窗邊的座位上喝茶。
玫瑰花茶,據説可以美容養顏——再不是小姑娘時候的肆無忌憚,那時候皮膚吹彈可破,別説玫瑰花茶,就是喝酒,也沒見有什麼副作用。
所以説,還是老了。
想到這裏忍不住想起YOYO,前幾天和蘇諾飛一起蹲在院子裏一個兩歲小孩子的童車前,她煞有介事地問寶寶:“你喜歡吃這個嗎?”
手裏晃一塊粉紅色的小蛋糕。
小孩子伸手搶,她又不給人家,表情很得意地訓話:“那你以後要聽我的。”
想了想,指指蘇諾飛:“要像他一樣。”
蘇諾飛有點怒,可還是不敢挑戰YOYO的“淫威”,縮手縮腳地蹲在一邊看熱鬧。YOYO等到寶寶急得嚎啕大哭時才把點心塞過去,還一本正經地幫寶寶擦嘴,而後自言自語:“真是小孩子啊……”
周圍的大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桑離也忍不住笑了:看來,哪怕是四歲的小女孩,在面對兩歲小娃娃的時候,也曉得感嘆自己老了……
正想着,有人推門進來。桑離習慣性抬頭,卻驀地呆住。
秦阿姨?!
還在愣着,秦阿姨已經看見桑離,笑着走過來,微微低頭問:“桑老師,你不請我坐?”
桑離急忙起身招呼:“阿姨請坐!”
有些惶惶的,卻又不知道這些惶然的出處,只是指揮侍應生:“端茶!”
説完了才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阿姨您喝什麼?”
秦阿姨略笑笑,卻掩飾不住笑容裏的那些苦澀:“不要麻煩了,我很快就走。”
桑離愣一下,還是囑咐侍應生:“龍井。”
見侍應生領命而去,她才微笑着坐下:“真不好意思,失禮了,阿姨怎麼會來這裏?”
秦阿姨張張嘴,卻忽然梗住了。
桑離好奇地看着秦阿姨,看見她停一會,嘆口氣才説:“桑老師,對不起。”
桑離納悶地看着她。
秦阿姨歉然地笑笑,可那笑容總有些無法形容的僵硬:“因為外子姓秦,所以婚後我一直是叫秦沈悦梅。”
她略一頓:“我兒子,他叫沈捷。”
A-2
謎底揭開的剎那,桑離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心底抽走了,好像一小縷靈魂,飄到了那些自己不願觸及卻又無法迴避的黑洞裏。
陽光那麼明亮,在桌上盛開大朵的光斑,而後無限膨脹,緊□住桑離的呼吸。
她想,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定都壞掉了。
秦阿姨的苦笑、秦阿姨的聲音,都不是真的。
秦阿姨……或許,該叫她沈悦梅?
沈悦梅説:“對不起,我一直瞞着你。其實開始的時候我就已經認出你,只是覺得都已經過去了,你也有了新的生活,便不想給你添麻煩。可後來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作為一個母親,除了來找你,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的神情含了痛苦:“桑老師,我代我兒子求你,你去看看他好嗎?”
那是一個母親的絕望,每一個字都沉重不堪:“沈捷,他患了肝癌。”
只是一下子,桑離瞬間白了臉。
肝癌?
怎麼會——明明前陣子才在“魅色”看見他,雖然有些瘦了,可還是那樣温和儒雅。她一眼都沒有看他,卻知道他坐在那裏,靜靜聽她唱歌。
那時,他不還是好端端的?
突然想起艾寧寧,那麼活潑、愛説愛笑的一個人,因為癌症,轉眼間就沒了。
難道,真的是個詛咒?
難道真的,自己身邊的人,一個都留不住……
去醫院前,桑離陪沈悦梅回離園給沈捷拿貼身衣物。
這是桑離第二次來到離園。
夏天的樹葉繁茂,上次來不及看的景緻在沈悦梅的指引下一一走過:湖面有紅鯉跳躍,太湖石邊一小叢翠竹生機盎然;美人靠被擦得錚亮,泛着烏油油的光;寂靜午後,只有禪鳴聲顯得響亮,似乎更應了那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
沈悦梅一邊走,一邊輕聲道:“其實,開始的時候,董事會並不同意這個項目。耗資巨大,容客率低,説是高端的旅館、會所,可是除了園子,似乎並沒有什麼特色。只有沈捷一個人支持,勞心勞力地給董事會的老人家們解釋他的想法。你也知道,他向來是個有眼光的投資者,所以沒用多久,就把大家安撫得服服帖帖,這個項目才得以上馬。”
桑離沒説話,只是看着沈悦梅,心裏沉甸甸的,什麼都説不出來。
沈悦梅轉身牽過桑離的手,娓娓道:“項目開始後,他聯絡了外事部門,爭取了政府背景,吸引那些對中國傳統建築感興趣,卻又無法住到私家園林裏去的外賓入住,之後又向外資公司提供了宴會廳,幾次尾牙都做得美輪美奐。他還請了頂尖的淮揚菜廚師,硬是要打造最高端的淮揚菜館和最安靜私密的度假會所……結果你也想到了,大投入帶來大回報,三年時間,‘離園’這個牌子越來越響,而你眼前這個,是第七家。”
“其實,這裏我來過。”桑離終於開口。
“哦?”沈悦梅看看她。
“田淼,您認識嗎,沈總的秘書,她是我妹妹。”桑離苦笑。
“原來如此,”沈悦梅點點頭,“那後院的畫像,你一定也見過了。”
桑離點頭。
沈悦梅深深嘆口氣,聲音裏都是苦楚:“桑離,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吧。”
她的目光那麼懇切:“如果可以,我想請求你陪陪沈捷,可以嗎?”
“我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沈悦梅側過頭,掩飾住那些閃爍的淚光。
桑離心裏沉一下,眼眶有些發脹,鼻子也開始發酸。
突然想起,曾經,在自己最恐懼、最無助的那些日子裏,就是沈捷陪在她身邊,抱緊她,陪她熬過每一個空洞的夜晚。
那麼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她來陪他,陪他熬過去?
醫院裏還是那股令人討厭的消毒水味道。
桑離討厭這種味道,因為它夾雜着讓人厭惡的舊日氣息,似乎是不經意地提醒你:總有一些什麼,是你用盡一生力氣,都無法忘記的。
她放慢腳步,好像這樣就可以拖延一些什麼,沈悦梅大致意識到了,卻沒有説話。
因為是高級病房,走廊上沒有雜亂的腳步聲,只是寂靜地灑滿陽光——慘白的、毫無生氣的陽光。
桑離忍不住打個冷顫。
沈悦梅走到一間病房門口,推門走進去,桑離站住了,卻有些躊躇。
透過半開的門,她甚至能看見沈悦梅輕輕坐到牀邊,握住牀上人的手。從桑離的角度看過去,看不見牀上人的臉,卻仍能感受到那樣熟悉的氣息——曾經,每個清晨,她也是這樣坐在牀邊,伸手拍沈捷的臉,喚他起牀。他賴牀,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讓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會猛地睜開眼,伸手把桑離拉上牀,用被子捂緊了,團成一個球,而後在桑離的奮力掙扎中起牀,心滿意足地伸懶腰。
那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個日夜,怎麼就會論及生死?
沈悦梅輕輕和牀上的人説話:“沒睡嗎,你看看誰來了?”
她回頭招招手,桑離深深吸口氣,一步步手腳僵硬地進了門。進門的剎那,桑離的視線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卻依然炯炯的目光。
也正是這一瞬間,再看見那雙眼睛的一瞬間,桑離的心臟彷彿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淚水一下子浮上來,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淚逼回去。她直直地看着他,腿腳都彷彿固定在了原地,動不了,只是僵立着,呆呆地、面容哀慼地看着他。
相比而言,沈捷的反應則要鎮定得多——他好像料到桑離會來,或者説他可能無數次設想過這樣的重逢,總之當他坦然微笑的瞬間,桑離心裏的哀傷便被衝開了一個小口,陽光照進來,似乎在告訴她:桑離,你看,你終究還是來得及……
過一會,還是沈捷先笑了,他擺擺手,像以前那樣喚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多麼熟悉的稱呼。
之前,他也是這樣叫她:“小姑娘,抓緊時間,要遲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麼禮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樂”……
小姑娘,而今,她還是小姑娘嗎?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他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裏永遠都是小姑娘。”
連沈悦梅都笑了。
她站起身,拉桑離坐到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囑咐沈捷幾句,便匆匆出門。桑離看着沈悦梅的背影,有些呆呆的。直到沈捷拉住她的手坐起來,桑離才回過神,急忙塞一個靠墊在他身後。
沈捷靜靜地看着桑離,過一會,他略使使勁,把她拉得再近點。桑離微微一愣,還是乖乖地靠過去,他攬過她的肩,她便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經無數次那樣,所有的動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麼契合。在這一瞬間,連桑離都恍惚了: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交易嗎?
他們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紙結婚證,他們甚至熟悉彼此身體裏那些最隱秘的信息——假使這四年沒有“愛”,那麼有沒有“情”?
寂靜的屋子裏,有很長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擁抱在一起。
不説話,只是聽着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離覺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動聽。
那是生命的聲音,是每到來不及了的時候,才知道好聽的聲音。
過很久,桑離才聽見沈捷説話。
他微微拍着桑離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語:“那年,你從醫院不告而別,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機錄,都沒有你的登記。我去每個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還自作多情地去了蘇州,在留園裏坐了整整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公園要鎖門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個可能有你的城市建‘離園’,本來也沒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誰能想到會在盛錦那裏看見你。”
説到這裏,他微微喘口氣。她抬起頭,擔憂地看着他,卻看見他眼睛裏那些熟悉的情緒。
熱烈的、深情的、寵愛的、驚喜的——這樣分明的情感,曾經,她怎麼會看不出是愛?
他繼續緩緩地説:“你唱《鱒魚》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遞紙條請你再唱一曲,怕你認出我的筆跡,便故意寫得潦草。聽你唱《我住長江頭》的時候,我甚至想站起來告訴你,我也在長江邊,我們才是共飲長江水,可是我沒敢……”
他無奈的笑笑:“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會懦弱。”
他看着她嘆息:“真是奇怪,當我31歲、你19歲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有多少差距;可是當你28歲、我40歲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長大了,而我已經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離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不再説話。
然而他的手卻仍然輕輕拍着桑離的背,好像她是他懷裏的一個孩子。
桑離埋下頭,不説話,漸漸,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沈捷的睡衣前襟變得濡濕一片。
A-3
那天,她打發走了護工,自己留在醫院,第一次學着去照顧他。
以前,總是她生病,總是他照顧她,現在角色互換了,她才知道照顧病人是一件多麼折磨意志的事——因為在乎,所以會心疼。
而心疼的滋味,比肉體的疼痛,更難熬。
暮色中,她眼睜睜看他手按肝區的位置,疼得彎下腰,她急得想哭,卻什麼都幫不上。她只能抱緊他,聽他痛苦的呼吸聲,恨不得疼的那個人是自己!
漸漸,痛楚過去,他滿身汗水地看着她,她背轉身擦乾眼淚,卻還能聽見他硬撐着寬慰她:“別哭了,小姑娘,等做完手術就會好的。”
他握着她的手:“我還要參加你的婚禮呢。”
聽見這句話,桑離猛地迴轉身,定定看着沈捷,卻看見他滿含着包容的目光,温和極了:“小姑娘,你和馬煜,什麼時候結婚?”
桑離微愣一愣,傻傻地反問:“你怎麼知道?”
他笑了,笑容疲憊卻充滿寵溺:“我用三年才找到你,怎麼能錯過一點半點你的消息?”
他這樣説的時候,桑離的心裏卻湧出更多的心疼。
她努力抑制住眼底的淚水,起身去洗手間兑了熱水端出來。她離開的時候甚至都能感覺到沈捷的目光一路追着自己,所以,她也只來得及在洗手間裏匆匆抹兩把眼淚,再出來時,仍舊是那個雖然眼睛紅紅,卻目光明亮,嘴角含着笑意的桑離。
就像三年前一樣。
她坐回到他的牀邊,一下下擰着毛巾,沈捷就那麼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怎麼也看不夠。她也不説話,只是輕輕解開他睡衣的扣子,一點點擦去他身上的汗水。温熱的毛巾觸上他的皮膚時他甚至微微僵一下,而她視若無睹,還是一點點認真地擦。擦完了幫他換件睡衣,再洗了毛巾準備擦下身。她動手就準備幫他脱睡褲,沈捷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自己來好了,”他咳嗽一下,開玩笑,“我還沒病入膏肓呢,你怎麼當我是不能自理?”
可是桑離不理她,仍舊自顧自地忙活——那一刻,她真的好像還是曾經那個執拗的、九匹馬都拉不回來的小姑娘。
沈捷拗不過她,只好握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懇切:“小姑娘,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你要結婚了,不可以再管我了,知道嗎?”
話音未落,桑離眼裏卻呼拉一下子開了閘,她狠狠把毛巾扔在盆裏,淚眼朦朧地看着他,咬牙切齒:“沈捷,你給我閉嘴!!”
她的氣勢十足,可是聲音有些發抖,沈捷愣住了。
這麼多年了,他什麼時候見過她哭?
再難過、再絕望的時候,她也不過是木木的,沒有笑容,也沒有淚水。
可是現在,她居然哭了。
在沈捷愣愣的注視中,桑離伸手抹去眼淚,繼續幫他脱睡褲。這次,沈捷隨她去了。
她認真地幫他擦身,仔細得好像他的妻子一樣。
妻子——想到這裏,沈捷忍不住閉上眼,深深嘆口氣。
九年了,他等這種感覺等了居然有九年這麼久。
只是,終於等到他的小姑娘可以為人妻的時候,他卻來不及娶她了。
居然是此時此刻才知道,什麼叫做“痛徹心扉”?!
原來,這世上最深的哀痛,不是不愛,而是當我知道自己愛你時——卻來不及了。
第二天,桑離在清晨回到家。一開門,只見一室煙霧繚繞。
她站在門口愣一下,散了煙,才看清沙發上馬煜的背影。
依稀晨光中,他的背影好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有些瘦削,有些憔悴。
桑離進屋關門,越過馬煜去開窗,讓清新的、帶有草香味的空氣湧進室內。
她這樣做的時候,眼睛的餘光能看見,馬煜仍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轉身走到馬煜身邊,伸手取下他的煙,掐滅在臨時充當煙灰缸的玻璃碗裏。
她甚至注意到玻璃碗裏有一點點水——馬煜,他仍然是那個有一點點潔癖的男人,且明顯做好了要等她一晚的準備。
她再靠近一點,蹲在馬煜面前,抬頭,能看見馬煜的眼睛:熬了一夜,眼睛通紅,胡茬爭先恐後地湧出來,可是奇怪的是,那雙眼睛裏,什麼情緒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到桑離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開始麻木、一直仰着的脖子也開始發酸的時候,馬煜終於開口:“桑離,今天有時間嗎,我們去登記。”
桑離猛地瞪大眼。
似乎是到這時,她才發現,馬煜一本正經地穿着襯衣,手裏始終緊緊攥着一個紅色的絨盒——不用想也知道,那裏面一定有一枚婚戒!
“我等了你一下午加一晚上,你的電話也打不通,本來興高采烈地來,只是想求婚,”馬煜抬手揉揉眼,苦笑,“不過還好,現在也來得及,今天是個好日子,桑離。”
他伸手攬過她,打開絨盒,切工精美的方鑽,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中熠熠生輝!
桑離完全愣住了。
馬煜卻那麼鄭重:“桑離,我請求你嫁給我。”
桑離沒説話,只是傻傻地看看馬煜,再看看戒指,腦袋有些暈——從昨天到現在,太多的變故爭搶着登場,讓她方寸大亂!
或許她真的平靜太久了,不然,怎麼會變成這樣容易受驚的人?
趁她發愣的時候,馬煜給她戴上戒指。她低頭,看見無名指上燦然的光輝,這些年了,她身邊的男人們來來往往,多少人都説過要娶她,可是婚戒,她也只見過這一枚。
真是個有諷刺意味的對比,是不是?
馬煜起身,再順手拉起桑離。她腿一軟,馬煜早把她擁進懷裏。他低頭,吻上她的耳垂、脖子、臉頰,他的手緊緊按在她腰側,滾燙得像是着了火!
然而,桑離的神志卻是罕見的清明:那瞬間,她一抬頭,卻猛地想起沈捷的眼神,温和的、疼愛的、憔悴的……
下一秒,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把馬煜推開!
兩人都愣住了。
窗子沒有關,有風吹進來,拂在皮膚上,潮濕得好像要滴出水來。
馬煜愣愣地看着桑離,他的眼睛裏有無法壓抑的失望,他不説話,只是那麼直直地看着,漸漸,失望就變成死灰色的絕望。
他的語氣卻那麼平靜:“桑離,你不願意?”
桑離想搖頭,可是全身都好像灌了漿,沉甸甸的,動不了。
馬煜頹然坐回到沙發裏,再點一支煙,緩緩説:“昨晚我來找你,你不在,我就自己開了門等。我想,我等不了太久的,因為你本來就不是多麼喜歡出門的人。可是我等了整整一晚上,都沒有看見你。我給你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你店裏的服務生,他們説你和一個阿姨出去,沒帶手機。”
他抬頭,苦笑:“桑離,現在你知道她是誰了嗎?”
桑離愕然:“你知道?”
馬煜搖頭:“在你講起關於沈捷的故事前,我不知道。可是聽了故事後,又在‘魅色’見到他,總覺得他眼熟。後來我才想起,在老年大學見到的秦阿姨,應該就是鋼琴演奏家秦沈悦梅女士。而盛錦,恰恰就給我講了關於沈悦梅告別舞台、沈捷開設離園以及後來的若干故事。”
他筋疲力盡地嘆息:“你知道嗎,桑離,和艾寧寧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結婚是因為水到渠成,和舒妍在一起的時候,結婚是種必須要負的責任,卻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結婚是一種強烈願望。我沒想到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會一見鍾情,後來想了想,可能也算不上是一見鍾情,而是彼此好奇後的同病相憐,逐漸發展成彼此瞭解後的愈加欣賞。我喜歡咱們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陪YOYO玩的感覺,事實上我們也的確因為這種家庭活動而越來越親近。所以,桑離,我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迷戀你的外貌,我真的是想和你桑離這個人結婚,一起生活,相互扶持,走下半輩子。”
他看着桑離:“桑離,我愛你,不僅是愛情的愛,也是親情的愛。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經過那麼多事才發現,平平淡淡地過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實才最幸福。我們都不可能忘記過去了,那就把過去藏起來,然後一起平平淡淡、知足常樂地過下去,好不好?”
他握着桑離的手,桑離低頭,看見無名指上鑽石的光芒,像要灼了她的眼。她沉默一會,終於還是緩緩摘下戒指,放回馬煜的手心。
她抬起頭,看着馬煜,緩緩説:“沈捷肝癌。”
馬煜愣了。
天光大亮,樓下的花叢瀰漫開花香,桑離心裏,卻有什麼東西,絕望地坍塌。
馬煜——其實我早就告訴過你,愛上我的人都不會有好歸宿。
現在,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咒語,我打不破,也逃不出。
這個時候,我能答應你的求婚嗎?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愛你,還是害了你。
而沈捷——或許,我真的沒有在最合適的時候遇見你。
因為曾經,我眼裏只看得見這光芒四射的世界,卻獨獨看不見那些愛我的人。
那時候,我才二十一歲。
我以為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支配,可以去擁有所有我想擁有的東西。
可後來才知道,時間比我強大,它改變了我,而後卻永不回頭。
和時間拼,我註定輸。
B-1
桑離第一次去參加《綜藝60》時,在燈火輝煌的演播廳,深深體會到兩次待遇的天壤之別——被取消節目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現如今,託沈捷的福,有笑語嫣然的主持人,有滿臉羨慕好奇的觀眾,自己是唱歌后被採訪的那一個,在如雷掌聲中,空氣裏似乎都隱隱浮動着“準名人”的誘惑氣息。
二十一歲,桑離第一次覺得“年輕”本身是這世界上最可愛的財富。
和沈捷相處得久了,漸漸發現他那些無法迴避的優點:博學、沉穩、處變不驚、富有、不吝嗇、交遊廣闊……
大概這就是“閲歷”的好處,桑離從沈捷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那些從身邊男生身上看不到的優點。
甚至有些,是向寧都不具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