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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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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煜的故事,開端和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少年青澀的初戀,對方是同年級的女生,在19歲這樣的年紀裏,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那個女孩子,後來很多次出現在馬煜的夢裏。不能算是很漂亮,卻永遠都是笑着的。馬煜記她的笑容,似乎不由自主就要記一輩子。

    那時候,這個每天都有燦爛笑容的女孩子和馬煜是一樣都是學生會的成員,每週都會一起去學生會開例會。校學生會很大,人很多,馬煜大一,很多人都還沒認全。不過他倆倒是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開會時喜歡選最後一排坐。選最後一排的原因是女孩子喜歡趁講台上的主席不注意時就往嘴巴里扔一顆開心果,而馬煜喜歡在開會時看報紙,看完就把報紙折幾折,順手扔給坐在靠窗位置的體育部副部長。

    有一段時間,馬煜逢開會就能聽到“喀嚓喀嚓”的聲音,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教室裏有老鼠,四下裏環顧過多次,甚至還貓腰在桌子下面搜尋過一圈,可是總沒找到發聲源。

    直到某一天,嚼開心果的女孩子樂極生悲地咬到了自己的舌頭,而當時學生會主席正在佈置校園文化節的具體事宜,結果全教室的人都突然聽見一個女孩子橫空出世的慘叫——“哎呀”!

    主席驚訝地四處看,並率領所有人將目光聚集到教室後方,只見最後一排的兩個人呈現無比怪異的姿勢:女孩子捂着嘴巴眼含熱淚,隔幾個座位的男孩子身體微傾向女孩的方向,手握半拳停在空中——真是怎麼想怎麼曖昧的姿勢啊!

    教室裏頓時響起零零落落的嬉笑聲,主席的臉也有點紅,説到底他也不過是大三的學生,想了幾秒鐘不知道説什麼好,只是咳嗽一聲道:“請大家專心開會,其它事情散會後再做。”

    聽了這句話,女孩子還瞪着滿是淚光的眼睛不知所措,馬煜卻騰地一下紅了臉。

    會議繼續進行,間歇還有人好奇地往教室後方張望,一律被馬煜瞪回去。瞪完了他扭頭,看見女孩子正伏在桌上不住地哈氣,偶爾還發出“嘶嘶啦啦”的聲音。馬煜想想剛才讓人慾哭無淚的尷尬,忍不住苦笑。

    也是那天,馬煜弄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教學樓裏本沒有老鼠,吃零食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很多假老鼠;第二,永遠不要在女孩子吃東西的時候越過她的方向伸手扔報紙,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發出吸引眾人目光的“哎呀”聲。

    於是,那天散會後,馬煜就在無數好奇的目光中追趕上這個女孩子,他説的第一句話便是:“喂,你害死我了。”

    女孩子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我咬到舌頭關你什麼事啊?”

    馬煜看見她那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就來氣:“關我什麼事?你沒見大家都以為我非禮你?”

    女孩子很有興致地看看馬煜,説:“誰非禮誰啊?就憑你?”

    馬煜目瞪口呆——這,這,這還是民風淳樸的禮儀之邦不?

    那是九十年代中葉,長得很帥卻很單純的男生馬煜第一次被一個女生給震撼到了,因為她下面説的那句話是:“馬煜,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讓非禮合法化?”

    那天,偌大校園中,馬煜記得自己只能驚恐地瞪大眼。

    蒼天啊!大地啊!馬煜你這十九年白活了!

    你,你,你居然讓一個女孩子給調戲了?!

    那是四月,丁香花開了,香氣四溢。朗朗乾坤,馬煜看着面前女孩子鬼靈精怪的眼睛,痛不欲生。

    那天,馬煜還弄明白了第三件事:喜歡吃零食的假老鼠名叫艾寧寧,外語學院英語系大一學生,學生會外聯部幹事,性格開朗——這個,馬煜深有體會。

    馬煜問艾寧寧:“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艾寧寧又笑了:“誰不知道你的名字啊,你參加學生會競選那天多少女生都來給你投票,你怎麼一點都不感恩呢?”

    馬煜莫名其妙:“真的假的?”

    艾寧寧捂着自己胸口做痛苦狀:“你真是太沒有人性了,枉我把我那票也投給你了。”

    馬煜不吭聲了,開始後悔和艾寧寧説話,轉身快步走起路來。

    艾寧寧在後面喊:“慢點走,慢點走,步子邁那麼大幹什麼?”

    馬煜回頭看看艾寧寧,納悶:“我要回寢室,你去哪裏?”

    艾寧寧抓住他的袖子:“不是我説你,馬煜,你怎麼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和女士一起走路,好歹也要考慮對方的步幅,你這麼大的步子,對方如果穿裙子,多尷尬啊,難道能讓人家一路小跑跟着你?”

    馬煜看看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視線上移,再看看她正不滿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可以選擇不要跟着我。”

    艾寧寧笑了:“那哪兒行啊,我好不容易才認識了管理學院最帥的男生,怎麼着也得顯擺一下不是?”

    説話間,他們已經走到女生寢室樓樓下,馬煜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艾寧寧一邊扯着自己的衣袖一邊衝樓上喊:“402!402!402!”

    馬煜愣在原地,只見樓上一個女生從四樓東頭的一間寢室裏探出頭來,往這邊看一下,一愣,使勁往外伸伸腦袋,然後縮回去,兩秒鐘後,那個窗户裏就伸出六個腦袋來!

    一股寒氣,自馬煜腳底開始緩緩地往上冒。

    就這樣,學生會學習部幹事馬煜在外聯部幹事艾寧寧的半脅迫中開始了自己的初戀。後來回想起來,馬煜才發現:其實那時候他是喜歡艾寧寧的,喜歡她的口無遮攔,喜歡她的笑臉嫣然。作為一個從小到大的模範生,他規矩慣了,而艾寧寧就是那道可以打破這段死板青春的陽光,温暖明媚。

    他漸漸喜歡上這樣的感覺,甚至偶爾還有些慶幸——假使沒有艾寧寧,假使要憑他自己在校園裏找個女朋友,對於循規蹈矩又性格內向的他來説,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

    所以,從決定了要和艾寧寧談戀愛的那天起,馬煜就不知不覺地開始寵她:經管學院離食堂近,便每天給艾寧寧買好飯坐在那裏等;學習部工作少,便時常義務幫外聯部加班加點地幹活;每天早晨學校要出操,他會早起10分鐘給睡懶覺的艾寧寧打熱水,做叫早的活鬧鐘……

    到最後,連艾寧寧同寢室的女孩子們都瞠目結舌地問艾寧寧:這個“二十四孝”的馬煜,是那個傳説中眼睛長在頭頂上、號稱管理學院第一帥哥的馬煜麼?

    每到聽見這樣的疑問,艾寧寧都笑得跟掉進蜜罐裏似的,回答所有人的質疑一律只有一句話:這充分説明,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是啊,艾寧寧就是膽子大,倒追男生都能追出一個“二十四孝”來,夫復何求?

    那三年,是他們彼此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A-4

    然而,故事還是面臨轉折。

    大四那年的春天,他們戀愛整三年的頭上,馬煜考取德國政府獎學金,得到了赴德公費留學的寶貴機會。艾寧寧順利通過一所高校英語教學部的面試,將留在那個城市,成為一名大學英語教師。他們的軌跡到這裏就開始畫出分別的弧線,可是艾寧寧沒有哭——馬煜到現在都記得,分別的前一天,艾寧寧笑得多麼燦爛。

    她仰着頭,眉眼含笑:“馬煜,我等你,不就是讀個研究生嗎,我艾寧寧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學習,學成回來報效祖國。如果有機會,記得就地顛覆資本主義。”

    她義正詞嚴地拿出送他的臨別禮物:一個裝有艾寧寧照片的像框,一瓶蜂花護髮素,一面中國國旗。

    她解釋:“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是敢忘了我的樣子,我會去德國毀你的容;你不是説我的頭髮很好聞嗎,我用蜂花護髮素,送給你一瓶,要記得我的長頭髮還有香香的味道;這面國旗你説不定能用得着,閒着沒事記得弘揚中華文化……”

    馬煜早就習慣了艾寧寧的匪夷所思,沒有表示驚訝,而是緊緊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我回來,兩年,我一定會回來!

    可是,兩年過去,他沒有回來,又過了兩年,他還是沒有回來。

    他讀了碩士,又讀博士,然後進一間大公司,説是要積累經驗……他的承諾時常在越洋電話裏重複,可是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承諾漸漸變得多麼沒有力量。

    艾寧寧的清脆笑聲,漸漸變成強顏歡笑,再後來,她不笑了,她説:馬煜,我等不下去了,我們分手吧。

    她還説:對不起,我的愛都耗盡了,現在,就算你回來,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馬煜輾轉聽老同學説艾寧寧要結婚了,丈夫是個普通的中學教師,對她很好。

    得知這個消息那天,馬煜第一次喝醉酒,而且醉得很厲害。第二天醒來,才發現枕邊那個女子,居然是自己同校的小師妹。她叫舒妍,也是中國人,德語名字Shania,她愛了他很久,可是他總是不肯接受。

    馬煜自認是個負責的男人,他就這樣開始了和舒妍的愛情,三個月後她發現懷孕,他便與她結婚。他不愛她,可是他會對她很好,對他們的孩子很好。

    他們的婚姻持續了四年,在他們的女兒YOYO快要滿四歲這年,他們離婚。因為舒妍終於還是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午夜夢迴,喊的都是別人的名字。甚至,最可悲的是,就連最情不自禁的時候,他喊的,都是Emma。

    Emma,艾瑪——艾寧寧和馬煜。這是馬煜為艾寧寧取的德語名字,艾寧寧很喜歡,規定馬煜每天都要這樣稱呼她。久而久之,馬煜就習慣了在電話那邊一遍遍的喚:Emma、Emma、Emma……

    漸漸,這個名字變成一個口頭禪,習慣得就好像放在嘴邊的一個感嘆詞,稍稍動情便會脱口而出。

    所以,那個有着艾寧寧的城市從此成為馬煜的禁忌。他從來都不回去,因為他害怕,害怕那些舊日的景緻,害怕那些熟識的人,害怕聽見任何一點與艾寧寧有關的事。在此之前,他本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軟弱而廢物的一個人。也或許,只在這段愛情面前,馬煜弄丟了自己全部的冷靜、理智、自信、矜持……

    電水壺發出蜂鳴聲,桑離站起身走進廚房,把熱水倒進保温瓶裏。長久以來,她還是喜歡用燒開的熱水沖茶,而不喜歡桶裝礦泉水。

    她終於記起自己在哪裏聽到過“艾寧寧”這個名字——她讀大學一年級那年,這個連眼角都含笑的女子站在講台上對大家説:“大家好,我叫艾寧寧,從今天開始,我將成為大家的公共外語課老師。在我的課堂上,大家可以吃東西,可以喝飲料,出門不需要舉手,隨時可以插嘴,哪怕是反駁我的觀點。但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在我的課堂上,無論你説什麼,都請用英語。”

    桑離一邊回憶,一邊有點機械地往茶壺裏灌水,直到灌滿了溢出來,燙到手,她才“呀”一聲扯回自己的理智。馬煜急忙從客廳走到廚房,看她正在甩手上的熱水,一把拉過她,把她的手放在水龍頭下面衝,然後問她有沒有藥膏,又找出來一點點細緻地幫她塗抹。

    他一邊塗一邊笑她:“桑離你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活的?你能健康成長還真是個奇蹟。”

    桑離看着他,他蹲在她面前塗藥膏,他的頭離她那麼近,頭髮烏黑,呼吸間都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味道。桑離突然想到,馬煜一定不知道後面的故事,他的同學、艾寧寧的同學,可能都沒有把故事的後半段告訴過他。

    想到這裏,桑離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幹,全身有些發冷。

    可是,眼眶卻又濕濕的,發燙。

    她不知道該怎麼對馬煜説,他愛過的艾寧寧有着怎樣討人喜歡的外表與內心,大學裏公共英語課只設兩年,藝術學院的學生也極不重視英語,可是因為艾寧寧,那一年音樂、戲劇、美術系的學生出人意料的大面積通過大學英語二級考試——雖然和其他學校相比仍然很遜,可是在當時政策下,這足以讓藝術院校的畢業生順利拿到學位證。

    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女子,雖然執教時間不到六年,卻贏得了很多學生的愛戴。她離開的時候,許多學生從外地趕來,只為給她獻一束花。

    據顧小影后來形容:那是一場肅穆而又深情的追悼會,那個躺在花叢中的女子,病容憔悴,卻神態安詳。

    艾寧寧,在馬煜回國前不久,死於淋巴癌。

    關於這些,應該還是不要告訴馬煜的吧?

    這樣想着的時候,一滴淚終於還是忍不住掉下來。灼熱的液體滑落在馬煜胳膊上,他一愣,抬頭看桑離,問:“很疼嗎?”

    桑離搖搖頭,她怔怔地看着馬煜,也似乎透過馬煜端正的眉眼又看見了一些常人所猜不到的旦夕禍福。她從馬煜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發現塗了藥膏後似乎真的減緩了疼痛。

    她用胳膊輕輕環住馬煜的脖子,她靠近他,低聲説:“馬煜,你信不信,艾寧寧她會很幸福?”

    馬煜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他低下頭,俄而又抬起來,緩緩道:“我信。”

    桑離笑了。她輕輕伏在馬煜肩膀上,並不緊密的擁抱,隔一點空隙,卻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她在他耳邊説:“多巧,你愛的人叫艾寧寧,我愛的人叫向寧,姓雖不同,名卻相同。”

    一行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來。

    桑離閉上眼,似乎能夠看到昔日那些觸手可及的幸福,已經好像小人魚的泡沫一樣,碎在記憶的海底。她低聲哭泣着,好像要把這幾年攢下的所有淚水都哭出來,而馬煜不説話,只是攬住他,輕輕拍她的背,温柔得就好像適才她哄YOYO的那樣。

    桑離終於在馬煜的懷抱中漸漸變得心安。

    她抽噎着發現,馬煜身上有種乾淨的氣息,就像向寧一樣。

    可是,向寧你不肯陪我了。

    儘管,我還清楚地記得大學時代的那些痕跡:開學那天晚上的茉莉花海、無數個想你的夜晚裏皎潔的月光、化妝舞會上十二點鐘響之後你輕輕印在我額頭上的一個吻……

    我是帶着這些記憶長大的,你知道嗎?

    因為擁有這些記憶的緣故,我其實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少女時代有多麼辛苦。

    哪怕沒有媽媽,哪怕被人罵,哪怕被爸爸打——對我來説,這些不過只是一種經歷,會記住,但不一定會有刻骨銘心的痛感。

    只有你,只有我想起你時,我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上,最可憐的,不是沒有嘗過幸福的滋味,而是你曾經很幸福,可是後來,幸福不見了……

    B-1

    幸福正式以“愛情”的名義開始的那天,是桑離大學生活的第一天。

    那天,向寧帶她報到,帶她去領生活用品。一路上,他始終牽着她的手——卓爾不羣的男孩子和漂亮脱俗的女孩子,這樣的組合在哪怕是見多了帥哥美女的藝術學院裏,也依然是一道風景。

    向寧對女孩子們來來往往的好奇目光視若無睹,桑離則是用了很久才克服自己的羞澀,不再臉紅。她其實知道向寧是在用這種方式宣揚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長大後會覺得這是幼稚的行為,可是天曉得,那時候,這樣的幼稚曾令我們多麼幸福。

    也是那天傍晚,在安置好所有行李後,向寧便與桑離一邊聊天一邊繞着小小的藝術學院散步,一圈又一圈。

    其實,藝術學院的校園真不是個適合談戀愛的地方——因為太小了。

    兩棟教學樓、一棟琴房樓、幾間練功房,然後就是學生寢室樓和教師公寓樓。校園內是單行道,進校門右拐,只有一條道路可以走。待你沿這條道路依次參觀完以上樓宇之後,你會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轉回到校門口——顧小影曾經形容説“這哪是大學校園啊,還不如一個高中大”,其實不算刻薄,反倒很貼切。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藝術學院的校園裏成雙成對的情侶並不多。到晚上時,桑離和向寧並肩走在夜幕四垂的寧靜校園裏,昏黃的燈光打在他們身上,甚至都會造成一種錯覺:覺得這是在海邊,是在桑離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裏,是寂靜的街道上,偶爾有人走過,也不過是不相干的路人

    然而,向寧對這個校園畢竟是比桑離熟悉得多。也不記得是繞到第多少圈的時候,恰好走到教師寢室區的西側,向寧突然拽緊桑離的胳膊,閃進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籬笆門裏去。下一秒,桑離愕然地看着四周青葱的灌木、高高的樹,問向寧:“這是哪裏?”

    向寧笑笑的:“這是我小時候用來躲我媽的地方。”

    他比個手勢:“這邊走,我帶你去看好看的。”

    桑離的好奇心頓時膨脹起來,當即跟在他身後往灌木叢深處走。走了沒幾步,就發現地上有幾個大大的花盆,向寧繞過花盆,繼續沿窄窄的磚石小徑往裏走。桑離打量一下週圍,發現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空氣中也漫溢着青草與泥土氣息的芳香。桑離深吸一口氣,抬頭,卻恰好看見四周黑黢黢的樹影,有些害怕,便下意識地攥住了向寧的手。

    向寧回頭,微笑地看看桑離,反手握緊她,往前走幾步,直到越過一片貌似蘇鐵的植物才停下,而後指着面前一片蔚為壯觀的花盆對桑離説:“看!”

    桑離越過向寧的身側,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大片星星點點的茉莉花!

    初秋的風輕輕吹過來,帶來茉莉花清新淡雅的香,桑離整個看呆了。

    過了好久,才曉得問向寧:“天啊,從哪弄來這麼多茉莉花的啊?”

    向寧伸出手把桑離攬進懷裏,告訴她:“這是學校的花圃,從外面看貌不驚人又很泥濘,所以很少有人到這裏來。我也是偶然一次誤闖進來,才認識了這裏的花匠丁爺爺。丁爺爺的老伴生前最喜歡茉莉花,所以他倆就在這裏一起種了很多茉莉。”

    他指着面前的幾盆茉莉花:“這些都是雙瓣茉莉,一般在晚上八點到九點開放,是生命力很強,也很適合栽培的花。丁爺爺的老伴在世的時候,常常會自己做茉莉花茶,我那時候還小,總喜歡在一邊看。看得入神了就忘了吃飯,我媽找不到我就會着急,她還為這事打過我呢,可是我還是沒告訴她我在花圃裏。一直到現在,我媽都不知道我喜歡來這裏。”

    他伸手摘一朵茉莉花遞給桑離,微笑地看着她問:“好聞嗎?”

    桑離驚喜的點點頭,月光下,穿白襯衣、格子裙的女孩子手裏託一朵茉莉花,眼睛亮亮的,像天使一樣純潔美好。她的笑容流光溢彩,頰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在初秋仍然帶一點悶熱的風裏正正撞上向寧的心臟!

    向寧微微一愣。

    也不過是一瞬間,那些壓抑了那麼久的情感終於在這一刻呼嘯而來!向寧終於再也忍不住,低頭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她光潔的額頭、她含笑的眼角、她淺淺的酒窩、她柔軟的唇,一路向下,還有她修長的脖子、清晰的鎖骨,她的皮膚細膩而富有彈性,好像温潤的白瓷……

    他的呼吸漸漸變的急促,掌心滾燙,他能感受到桑離輕微的顫抖,她緊緊摟住他的腰,第一次這樣叫他:向寧、向寧……

    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女孩帶一些恐懼與緊張的目光裏盛滿了故作勇敢的光芒,她唇角的笑容因為羞澀而變得僵硬,然而仍舊努力綻開着,像九月初夜晚裏的茉莉花,洋溢着清淡的嬌羞。他吻她的脖子,甚至能感受到兩人的皮膚貼在一起時那些細細的汗水。他猶豫一下,終於還是用顫抖的手輕輕解開女孩子胸前細小簡單的白色衣釦,微涼的風拂上胸口的剎那,桑離猛地一震,惶惶然睜開眼睛,手裏緊緊攥住他腰際的衣裳。

    當她的手指隔着衣衫輕觸上他身體的剎那,向寧猛地吸口氣,抬頭,卻驀地撞上女孩子帶一些悸動與忐忑的目光。也是那一刻,他甚至還從桑離的瞳孔中看見自己隱約的映像!

    朗朗星空下,所有那些緊張與歡悦就這樣如火山熔岩般瞬間衝向了向寧的心臟,指使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卻又輾轉纏綿地吻上去……

    那天,他在桑離胸前細緻柔軟的肌膚上留下一個淺淺淡淡、若隱若現的蝴蝶樣印記。當他抬起頭,看見這個小小的暗紅色蝴蝶隨女孩子的呼吸而起起伏伏的時候,他終於承認,他對桑離的渴望,遠比自己所能想象到的,還要多得多!

    可是,他也知道,這已經是他與她的極限。他不可以再縱容自己下去,因為他深知:慾望這東西,就好像豔紅色曼陀羅花一樣,妖冶、誘惑,卻充滿致命的威脅。

    他不能傷害她,她還那麼小,那麼美好。

    桑離——她是他心裏的娃娃。

    B-2

    那一晚,盪漾着茉莉花芬芳的回憶,是桑離和向寧共同的秘密。

    是甜蜜温存的回憶,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樣的甜蜜,很容易就讓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變得粗心——在桑離給南楊打電話彙報自己與向寧關係的改變時,她甚至都沒有想到南楊為什麼會情緒低落。

    她只是像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有些猶豫也有些喜悦地告訴他:“哥,我有男朋友了。”

    南楊當時正在寢室裏揮汗如雨地應付南方城市潮濕空氣下的“秋老虎”,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長久以來習慣了的“兄長+父親”角色很快讓他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小離你才多大啊,剛上大學就談戀愛?你們學校還教不教人點好兒啊!向寧他媽不是你老師麼,也不管管你?!”

    語氣中含一些焦急,也含一些生氣,桑離被吼得大氣不敢喘一口,過會才曉得説:“又不是壞人……”

    “壞?你知道什麼是壞麼?”南楊很憤怒:“你現在這麼小,哪裏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你看着好的就真好麼?你別讓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是……向寧……”桑離囁嚅着,終於説出口。

    “誰?”南楊又以為自己聽錯了。

    “向寧。”桑離聲音大一點,清楚地重複一遍。

    南楊沉默了。

    桑離也不知道該説什麼好,索性沉默。

    大概過了很久,才聽見南楊嘆口氣:“向寧這小子太不像話,什麼都兜着不説。我也不多囑咐你,向寧有分寸,你自己別影響學習就行。”

    桑離微微笑:“哥,你比我爸還像是我爸。”

    南楊沒有説話。

    桑離不知道,那晚南楊輾轉反側,半夜裏終於放棄這種烙煎餅一樣的催眠方式,起身去陽台上抽煙。他沒有煙癮,可今天晚上莫名就是想抽煙。

    一點熒熒的紅色亮光在陽台上明滅閃爍,他抬起頭,卻發現凌晨兩點的夜空裏,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

    他似乎還記得,桑離小的時候,他們一起在沙灘上看星星:海濱小城的空氣能見度很高,仰頭能看見羣星璀璨,他們還沒學過星空圖,只能憑感覺給一簇簇的星星起名字:喜鵲星、兔子星、冰淇淋星……

    終於後來讀了高中,學了《九月星空圖》,她興高采烈給他指:哥,你看,那就是北斗星,啊這麼大啊,我還以為是把小勺子,沒想到是把佔了半邊天的大勺子,哎那個M是什麼?要是W的話就是皇后星座,M是什麼?

    還M呢……他狠狠吸口煙,忍不住笑——他當時仰起頭,分明就看見一個碩大的W!

    敢情皇后星座倒過來,她就不認識了!

    可是,他也真是佩服她——那麼浩瀚的一片星空,不管你面朝南還是朝北,都是星空下無比渺小的一粒灰塵,她到底是用什麼角度,才把W看成M的?!

    ……

    然而,以後陪她看星星的,再不是自己了。

    這樣想着,他忍不住神色黯然。

    對於向寧,他太瞭解了:向寧就是那種態度謹慎,但一旦決定就會始終如一的人。他似乎壓根不用擔心向寧會對桑離不好,也不需要惦記幫桑離打抱不平什麼的。他要做的,或許就是遠遠看着,需要的時候給點掌聲和祝福,等到他們修成正果那一天別忘了送紅包……

    原來,不過是晚了一步,而後就晚了一輩子。

    也罷,也罷!南楊深深吸口氣,摁滅手裏的煙蒂。最後一絲光芒熄滅的剎那,他決定扮演好一個“哥哥”的角色——興許也是扮演這個角色扮久了,他居然還有些樂在其中!

    這真是奇怪的現象,本來,按理説他應該有點失戀的痛苦感不是麼?

    那麼,是不是説,他沒有想象中那麼愛桑離?

    不對不對……南楊的腦子有點亂:他們一起長大十八年,就好像樹和藤,彼此依附,也難説誰在依靠誰。他們的成長是糾纏在一起的,這比親情曖昧一點,比愛情又温馨一點,説不清,道不明。他怎麼可能不愛桑離呢?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愛她都還嫌不夠!

    可是,聽説她戀愛了,他有苦楚的失落、壓抑的後悔,卻並沒有愴然的悲痛,或者撕心裂肺的苦悶。

    這又説明什麼……

    想到這裏,南楊已經有些理不清的混亂感,他忍不住捶面前的陽台欄杆一下,冰冷的質感瞬間夾雜一些痛楚沿神經末梢敏感上行。

    他仰面看看天空,終於深深嘆口氣。

    那就這樣吧,南楊心想:既然一輩子都放不開,那就一直站在她身邊,疼她,呵護她;既然已經晚了一步,那就再不多説話,只要站在她身邊,就好。

    比戀人遠一點點,然而卻永遠都在——這樣的位置,就是他能夠看清她,卻不至於傷害她的最佳位置吧。

    九月的上海,低氣壓雲團籠罩下,南楊第一次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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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三下午,照舊是桑離的專業課。上課的時候郭藴華遲到了,45分鐘的課就被壓縮成30分鐘,不過好在是“一對一”,桑離伶俐,掌握得很快。

    郭藴華走之前還訴苦:“最怕這些當官的,他們一派任務,大家都得跟着忙。”

    也是熟了,桑離敢和她開玩笑:“向叔叔也是當官的。”

    郭藴華瞪一下眼:“要是他來我還不伺候呢!”

    一邊説一邊氣鼓鼓地收拾東西去開會,桑離站在走廊上目送她走遠,剛要轉身,肩膀就被人拍一下。

    回頭,看見是高兩級的師姐段芮,便打招呼:“師姐好。”

    段芮探頭看看樓梯口:“郭老師走了?”

    “上面又來人了吧,”桑離同情地嘆口氣,“看樣子又要有活動了。”

    段芮咂咂嘴:“嗯,咱們學校就是一門類齊全的機動演出團。”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對了,演出結束後還可以用來參加晚宴,美女出場,蓬蓽生輝。”

    桑離笑:“師姐你真一針見血。”

    段芮聳聳肩:“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桑離低頭看看錶,納悶:“師姐你是這個琴時的嗎?”

    藝術學院每間琴房都分配了相應的學生,為了不影響彼此的練習,無論是上課還是練琴都按時間段交錯開。桑離隱約記得段芮的琴時是在上午。

    段芮笑笑:“專程來找你有事,師妹,我聽説你鋼琴彈得不錯?”

    桑離有點不好意思:“師姐,我不是學鋼琴的。”

    段芮點點頭:“我知道,你是聲樂專業第一名嘛,你可能記不得了,你專業考試二試那天,我是你的鋼琴伴奏。”

    “啊?”桑離瞪大眼,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印象。

    段芮笑眯眯地看着桑離道:“想不起來是正常的,考生嘛,不緊張就不錯了,哪還有空注意旁邊那個伴奏的啊。”

    她挽過桑離的胳膊走進琴房,順手把門掩上:“我是來請你幫忙救駕的,師妹。”

    “怎麼了?”桑離不明白。

    “我在‘中悦’兼職嘛,”她看着桑離解釋,“就是那個五星級酒店,我每週一三五在那裏彈鋼琴。”

    “哦——”桑離明白了,全市最好的五星級酒店嘛,誰不知道?原來段芮是在那裏兼職。

    “可是大四第一學期就要考研了,所以我最近要去一趟中央音樂學院,去聯繫一下導師,”段芮有點無奈,“本來是想辭職的,可是想想回來後還要繼續兼職賺學費,再説‘中悦’的報酬又不錯……我就想,你能不能幫我代一個月的演奏?”

    桑離有些難以置信:“可是咱繫有很多專業學鋼琴的學生啊!”

    段芮笑一笑,很直率也很坦蕩:“師妹我也不怕你笑話,我不希望這麼優厚的一份兼職被人搶,所以學鋼琴的我不打算考慮。我聽説你是學聲樂這批學生裏少數能給人做鋼伴的人之一?你就當幫師姐個忙,報酬絕對不會少你的,也就一個多月,我一準回來!”

    “我這水平,怎麼可能去五星級酒店……”桑離覺得不可思議。

    “會聽的人不多,你是沒看見,那裏的咖啡廳整天也沒幾個人,”段芮不在乎,“就按你平時的水平,準備幾首通俗易懂的彈一下就可以。”

    話説到這樣,桑離已經不能再推,想了想便答應:“好。”

    那天段芮很高興,一定要請桑離去學校外面的餃子館吃晚飯。

    段芮是那種標準的長腿、大眼睛氣質美女,個子很高,走在大街上神采飛揚。相比而言,桑離顯得靜靜的,或許更像小家碧玉。

    坐在餃子館裏的時候,桑離很想表達一下自己的羨慕。可是長久以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把自己的想法藏起來,藏在不需要別人知道,也不需要別人理解的地方,漸漸,她也就更加沉默。

    段芮是何其聰明的女孩子,也不拐彎抹角:“師妹,別那麼大壓力。其實能出入五星級酒店的不過三種人,一種是壓根聽不懂音樂的有錢人,一種是能聽懂音樂卻未必有時間聽音樂的有錢人,而剩下那點有錢又有閒還有品味的嘛……呵呵,數量太少,你可以忽略不計。”

    桑離忍不住笑出來,差點嗆到,咳嗽兩聲道:“謝謝師姐。”

    段芮笑笑,喝口茶,剛想開口又皺眉,揚手叫服務員:“服務員!”

    服務員一路小跑過來,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誠惶誠恐:“您好,請問要點什麼?”

    “把茶倒了,換壺白開水來。”段芮指揮。

    服務員二話不説,端起壺就走。

    桑離不明白:“這茶不好嗎?”

    段芮笑笑:“飯店裏的免費茶水有好的嗎?”

    她教給桑離:“這種免費茶水大多是把茶底子曬乾以後二次利用。你看剛才那茶,顏色混濁,不清亮,味道也不夠清香,反倒有些發黴,這種茶喝了對身體不好,還不如喝白開水。”

    桑離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段芮笑笑,似乎更看出自己的這個小師妹是個從閲歷到性格都很簡單的人,便岔開話題:“師妹你很喜歡唱歌吧?”

    “是。”桑離老實點點頭。

    段芮也點點頭,微笑:“那好好練專業,將來再獲幾個獎,有機會的話去北京、上海找老師上幾節課,別忘了你是學音樂表演的,舞台才是你的根,整天呆在學校裏多沒感覺啊。”

    “北京、上海?郭老師教得很好啊。”桑離躊躇。

    段芮笑了:“師妹你還真是新生。郭老師在省內是不錯,可就咱們學校、咱們省這一畝三分地兒,你就算再好,獲得的機會也有限,見識的人也有限。要我説,你就應該攢攢錢,有機會的話自費出張自己的專輯,然後拿着專輯去中央院或者上海院聯繫老師。收費可能貴一些,不過效果很明顯。至於將來,你是願意考研還是去歌劇院、部隊文工團,那就看你自己怎麼安排了。”

    獲獎?找老師?出自己的專輯?

    桑離不知道這是不是屬於“醍醐灌頂”,可是這些,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

    或許因為她命好,從一開始就認識了向寧,認識了郭藴華。然而這似乎又成為了一個固囿——她似乎從來沒有試過去了解郭藴華以外的老師,或者藝術學院以外的任何專門音樂院校。

    看看桑離有些沉重的表情,段芮在餃子上桌的那一刻安慰了她:“不過也不用着急,你才大一,等你大二的暑假或者大三時候再出去見世面也來得及。再説,咱們學校歷來也只送大四學生和研究生去參加青年歌手大獎賽,你利用這段時間卧薪嚐膽好了。”

    桑離看看眼前的師姐,怔怔的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回寢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桑離上樓時各寢室的燈就呼拉一下子滅了,走廊上頓時響起高高低低的咒罵聲。

    還沒走到寢室門口,便遠遠地看見顧小影手裏端個白搪瓷臉盆,脖子上搭條毛巾,站在寢室門口哀嚎:“啊!怎麼熄燈了啊,我還沒抹油油兒呢!”

    也是剛洗漱完的穆忻跟在她身後笑出聲:“你這方言學得還真快,前天還叫‘擦香香’,今天就叫‘抹油油’了?”

    話音未落,便聽見“啊”的一聲慘叫,穆忻和剛走到門口的桑離一起探頭,便看見睡得迷迷糊糊的蔡湘從上鋪爬下來找水喝,還沒等走到桌前就一頭撞在顧小影身上。

    顧小影氣急敗壞地罵:“香菜你沒看見這麼大的個活人站在這裏啊?”

    蔡湘伸手揉自己的胸,呻吟:“大晚上的你不上牀睡覺,站那兒充什麼鍾馗啊?我好不容易早睡一次,還被你吵醒。唉喲我的胸,本來就不夠豐滿,萬一停止發育怎麼辦啊。”

    顧小影一臉壞笑:“香菜啊,不是我打擊你,其實發育不發育的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了,A就是A——啊——鬆手你這個瘋女人——”

    407寢室又亂成一鍋粥。

    結果,桑離洗漱回來後,就看見已經睡意全無的蔡湘把顧小影死死摁在牀上,兩隻手在顧小影身上抓來抓去。顧小影殺豬一樣地慘叫,穆忻爬回自己的上鋪,居高臨下做現場解説:“現在場上兩位選手已經展開近距離肉搏戰,啊!蔡湘選手的魔爪已經伸向顧小影選手的前胸!顧小影選手的衣服馬上就要被剝光了!啊——她要奮起了,天啊,她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反手扼住蔡湘選手的脖子,好!場上局勢出現戲劇性轉折,果然是餓虎能贏變態狼啊……”

    剛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的桑離直接把一口水噴出去,一邊笑一邊咳嗽。

    其實這是“混居型寢室”407常見的戲碼:電視系蔡湘個子不高但力氣不小,對待階級敵人通常只有一種方式就是扒衣服;管理系的顧小影屬於快嘴快舌的被打壓對象,不過意志很頑強,雖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設計系穆忻是坐山觀虎鬥的煽風點火型人才,不光解説、叫好、充當啦啦隊,偶爾還吹幾下看球時候常用的小喇叭……總之,這是個因為有一羣很快樂的女生,所以就一直很和諧、很熱鬧的寢室。

    桑離很喜歡407的混居生活,雖然因為沒有分到音樂系自己的女生寢室裏,而常常被負責下各類通知的班長大人遺忘,但是這種沒心沒肺沒城府的生活令她很開心,很温暖。

    開心的是彼此之間的不設防,温暖的是朝夕相處、掏心掏肺的好情誼。

    桑離一邊喝水一邊笑着看顧小影和蔡湘打鬧,雖然已經接近午夜,然而女生樓上仍然有來來往往的女生在洗漱或者褒電話粥。嘈雜的腳步聲和時常響起來的笑聲、拿腔拿調的歌聲、裝神弄鬼的尖叫聲一起混雜在熄燈後的女生公寓樓裏,別有一番青春洋溢的熱鬧。

    現在想來,如果幾天後桑離沒有去替段芮代班,那麼,她們的這種友情,應該會延續一輩子吧?

    兩天後,是桑離第一次替段芮代班的日子。

    傍晚時有人敲寢室門,穆忻躺在上鋪大聲喊一句:“進來!”

    段芮手裏抱一件衣服,一邊開門一邊問:“桑離在不在?”

    桑離急忙往外走:“師姐,找我有事嗎?”

    段芮看看桑離的打扮,驚訝地問:“你就穿這件衣服去演奏?”

    桑離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裙子,知道有些不合適,卻也沒有別的辦法,便不好意思地解釋:“這已經是我最正式的衣服了。”

    段芮若有所思地看看桑離,似乎已經猜到她家境一般,不過她喜歡這樣的女孩子,樸實、寬厚,也勤奮向上。

    桑離問:“師姐,這樣不行嗎?”

    段芮晃晃手裏的衣服:“我帶了件自己的演出服給你,看你和我身材差不多,應該沒問題。”

    她一邊説一邊抖開手裏的裙子:長而柔軟的黑色長裙,泛着高貴的綢緞光澤,靠近左肩的位置鑲一串綿延向下的花朵,也是綢緞質地,在燈光照耀下隱約泛出絳紅色澤。

    桑離吸口氣,輕輕接過去,手指觸上那柔軟面料的瞬間,綢緞和皮膚幾乎融到一起。

    段芮笑笑:“這是我定做的,如果你喜歡,下次帶你去做,也不貴。”

    桑離有些猶豫:“萬一給你弄髒了怎麼辦?”

    段芮揮揮手:“多大點事兒啊?髒了就洗,洗壞了就扔,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説話間穆忻也從上鋪跳下來,一邊摸演出服的料子一邊感嘆:“好漂亮……早知道我也學音樂了。”

    段芮笑笑,囑咐桑離:“如果有人給小費你就拿着,那邊外國人多,點的曲子也不難,無非就是些《茉莉花》什麼的,你就當平日裏練琴了。”

    桑離還是有些忐忑:“萬一點的曲子太難……”

    “你以為他們是誰啊,”段芮戲謔地看她,拍拍她手臂,安慰一句,“最多不過是車爾尼六級練習曲的水平,放心吧。”

    聽她這麼説,穆忻也覺得有道理,轉頭對桑離道:“師姐説得對,你別總是自己嚇唬自己,誰怕誰啊!”

    桑離終於深呼吸一口氣,做背水一戰狀。

    不過,當時所有人都沒想到,那天晚上的咖啡廳裏,還真就有行家在座。

    他叫沈捷——是中悦大酒店的新任總經理。在此之前,他曾做過中悦集團下屬數家酒店、度假村的駐店經理,然而除了高層,還真極少有人聯想到:董事長夫人也姓沈,名叫沈悦梅。

    自然更是少有人知道,自小便隨母親學音樂的沈捷,其鋼琴演奏水平或許並不在專業演員之下。

    B-4

    沈捷第一眼看見桑離的時候,其實只想起了一件事:僱傭童工是犯法的!

    那天,中悦大酒店咖啡廳的角落裏,他好奇地看着那個纖瘦稚嫩的背影,看了一會,揮揮手叫侍應生過來問:“你好,我想問問那位彈鋼琴的小姐是誰?”

    侍應生沒有見過沈捷,只是看出眼前的男人氣度不凡,便畢恭畢敬答:“對不起,具體姓名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這位小姐也是替人代班,每週一三五會來。”

    “代班?”沈捷皺皺眉頭:“她多大?”

    侍應生一愣,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問這個幹什麼,正猶豫間,身後的部門經理卻認出了沈捷,急忙走過來打招呼:“沈經理。”

    沈捷指指桑離問:“她滿十八歲了麼?”

    部門經理看過去,笑了:“哦,她是藝術學院的學生。原來那個説是有事,請她來代班,為期一個月。既然是大學生,應該滿十八歲了。”

    沈捷點點頭,似不經意提起:“她不是學鋼琴的吧?”

    “是麼?”部門經理有些驚訝,試探着問:“那沈總的意思是……”

    沈捷想了想,翻翻之前拿在手裏的曲譜,往一張小紙條上寫幾個字遞過去:“把這張紙條給她,讓她彈這上面的曲子。”

    部門經理雖然摸不清沈捷的意圖,然而還是照辦了。

    紙條遞到桑離手上的時候,桑離一下子就愣了。

    三個字,流暢大氣的手書:《繡金匾》。

    桑離下意識抬起頭,往角落裏看過去,那裏隱約的人影微微抬抬手,似乎是在和她打招呼。

    桑離有些頭疼——因為田淼學鋼琴的緣故,桑離曾見過她考級的時候練習這首曲子。這是首細膩的抒情曲,在抗戰的大背景下,所藴含的情懷深情而動人。彈奏的時候對雙手配合度要求很高,旋律音部分要流暢親切,旋律以外的音則要輕柔靈動,不僅要使音質清晰,還要使旋律線條突出。整首曲子的速度快慢相間,起伏有序,忽而活潑歡快,忽而綿長悠遠。還有一段則是兩手交叉彈奏的重複音,下手不能太重,卻又要輕巧得清楚,從而增加該部分的歡樂氣氛。

    桑離不知道點這首曲子的人是離休幹部還是耄耋老人,不然怎麼會對這種曲子感興趣?不過她還是認命地接過曲譜,試着彈奏。她不知道,當前幾小節的音符滑出時,沈捷先是皺皺眉頭,然後卻微笑起來。他看她的目光,既像在看一個漂亮女人,又像在看一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甚至還有一些追憶,仿似在看一個親人……

    晚上十點,桑離結束演奏,準備去洗手間換下演出服的時候,卻有侍應生走過來,微笑着對她説:“小姐您好,我們沈總請您過去一下。”

    桑離警覺地問:“沈總是誰?”

    侍應生好脾氣地答:“是我們酒店的總經理。”

    桑離腦鍾警鈴大作——難道自己的拙劣技術這麼快就被拆穿了?

    忍不住埋怨段芮:早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能出入這樣五星級酒店的人,非富即貴,誰還不會彈鋼琴了?就算不會彈,還能不會聽?

    還有點內疚:看吧,自己就這麼毀了段芮的兼職,看樣子自己是沒戲了,估計段芮這份優厚的報酬也沒戲了。

    這樣想着的時候就走到沈捷面前,看見他的一瞬間桑離一愣,沒想到中悦的經理居然會這樣年輕!

    他有多大?二十幾?

    “真不好意思,我已經31歲了。”

    男人好聽的聲音響起來,桑離大駭,難道他有讀心術?

    而他還好性情地給她解釋:“不用害怕,只不過你的表情和很多人的表情一樣,我習慣了。”

    他推給她一套杯碟,問她:“喝什麼?茶還是咖啡?”

    桑離有些侷促地坐下,低聲答:“茶。”

    沈捷笑笑:“我以為你會先推辭,然後有點恐懼地問我為什麼要叫你來。”

    桑離在心底嘆口氣,暗自想:師姐我幫不了你了,你原諒我吧!

    這樣想了,索性膽子也大了一點,只是臉上的表情還有點僵:“沈總,其實我不是不恐懼的。”

    沈捷笑了,伸手示意一下:“嘗一下吧,看這茶你喜歡麼?”

    桑離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這人哪來那麼多廢話,想炒了自己就明説,怎麼弄得好像真請自己喝茶一樣?

    不過多想也無用,她拿起杯子喝一口,一種淡淡的清香頓時彌散開來,直沁入心脾。

    沈捷笑笑:“安溪鐵觀音,烏龍茶的一種,這是今年的秋茶,俗稱‘秋香’,香氣高,但是湯味比較薄。它的採製技術很特別,不是採摘非常幼嫩的芽葉,而是採摘那些已經全部展開的葉片。這種茶的好處在於就味道而言有天然蘭花香,就功用而言既可以減肥美容,又可以提神防癌。”

    “哦——”桑離點點頭,舉起杯子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然後放下杯答一句:“不好意思,我不瞭解茶。”

    “哦——”沈捷學她,而後笑:“那你對什麼比較瞭解?我猜應該不是鋼琴吧?”

    聽他這樣説,桑離有些尷尬,不過還是答他:“我是學聲樂的。”

    “聲樂?民族唱法?”沈捷突然來了興致。

    桑離硬着頭皮答:“美聲,女高音。”

    沈捷疑惑地打量桑離:“這麼瘦,學女高音?”

    “或許將來會胖的,”桑離聳聳肩:“再説剛剛讀大一,將來的路還長。”

    沈捷笑起來,之後才問:“冒昧地問一句,小姐怎麼稱呼?”

    桑離的警鈴又開始響,可是再想想,自己不説,段芮也會説的,既然來了,還怕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麼?便答他:“我叫桑離。”

    “桑小姐,不如我彈琴,你來唱歌,好不好?”沈捷突然興致盎然地提議。

    “啊?”桑離嚇一跳:“可是,您是總經理啊。”

    “誰規定總經理就不能彈琴了,”沈捷意味深長地笑笑:“桑小姐,你在懷疑我的鋼琴水平?”

    “不不不——”桑離搖頭,心裏卻在想:我就是懷疑,也不能直説啊。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沈捷這次笑得温和儒雅:“告訴你個秘密吧,桑小姐,在學習酒店管理之前,我學的可是鋼琴和作曲。”

    “真的?”桑離嚇一跳。

    “當然是真的,”沈捷站起身,優雅地半彎腰,伸出手邀請:“桑小姐,請問你可以和我一起合作一首歌麼?”

    桑離下意識地站起身:“什麼歌?”

    沈捷輕輕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向三角鋼琴的方向,一邊走一邊答她:“舒伯特的《搖籃曲》。”

    “啊?!”桑離又受刺激了。

    堂堂五星級酒店的總經理、鋼琴專業科班出身的英俊男人,放在店裏只是站着也可以吸引無數目光吧?折騰這麼一大圈,就為了彈一首聲樂入門歌曲?他也不怕被人笑話?

    B-5

    然而,待站到鋼琴邊,看見沈捷低頭輕輕碰觸琴鍵的剎那,桑離突然恍惚了。

    這個側影,多麼像是向寧?!

    這麼久了,她仍記得那時候的那首《小揹簍》,記得那個乾淨帥氣的男孩子坐在鋼琴前,十指如飛,身體舒緩如伸展的琴弓……

    音樂漸漸響起:咪嗦來咪發,咪咪來哆西哆來嗦,咪嗦來咪發,咪咪來咪發來哆……

    桑離站在鋼琴邊,表情温柔地看着眼前男人隱約的側臉,以及黑白相間的琴鍵,隨着他的琴聲唱: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的雙手,輕輕搖着你,搖籃搖你快快安睡,安睡在搖籃裏,温暖又安逸;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的手臂,永遠保護你,世上一切美好的祝願,一切幸福,全都屬於你……

    這樣唱的時候,她又有些恍惚了,好像看見了照片裏的媽媽,她輕輕拍打桑離小小的襁褓,唱着這首歌;又好像看見了微笑的向寧,他的手掌寬大,他的懷抱温暖……

    她沉浸在屬於自己的記憶裏,便沒有看見,沈捷也有一忽兒的走神,然而很快便又回到眼前的情境裏。他抬起頭,看身邊的女孩子:柔軟貼身的綢緞質地演出服,黑色真是很適合她白皙的皮膚與稍稍清冷一點的氣質;目光安寧,神情温柔,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然而她站在那裏,就好像一幅油畫!

    一曲終了,四周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桑離恍然回神,發現咖啡廳裏的客人已經很少,可是每個人都在鼓掌——甚至還包括侍應生?!

    桑離撇撇嘴:多麼蹩腳的馬屁,傻子都知道掌聲是獻給“帥哥+大BOSS”的。

    沈捷倒是不以為意,還坐在琴凳上微笑,問她:“我請你吃宵夜,能否賞光?”

    桑離心裏乾脆冷冷哼一聲——拙劣的泡碼子手段,大叔你31了好不好?又不是13!

    臉上卻客氣而疏離地笑,婉據:“很晚了,不麻煩您了,再見。”

    也不等他站起來,略微彎腰鞠一躬,拎上包就往酒店外面跑,連衣服都沒換。

    邊跑邊想:末班的102路公交車,應該還能趕得上。

    等到跑出中悦大門後,桑離回頭看看酒店高聳入雲的尖頂,有點恍然一夢的感覺。

    該怎麼形容這個晚上呢——豔遇還是劫數?

    另一邊,沈捷看着桑離消失的背影,起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上隱隱的笑容。

    這個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就是這樣簡單的一首歌,她居然都能唱出一個母親的幸福感!

    沈捷很欣賞她的音樂感覺——有些東西,是後天再刻苦也學不來的。

    比如樂感,這種東西幾乎就是天生的。

    那麼,這個小姑娘豈不就是個天才的歌唱演員?

    或許,她就是那種“天生為舞台而生”的人:漂亮、音質好、樂感好、身高在一米六八左右、體重大約50公斤出頭,唯一有問題的是,對於學美聲的人來説,她太瘦了……

    他一邊走一邊想,想到一半的時候才恍然大悟:他想這些幹什麼?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中邪了,居然無聊到要來彈鋼琴?!

    他好像這時才想到咖啡廳與酒店大堂毗鄰,估計用不了多久前台的姑娘們就會把自己今天的“事蹟”廣為散播。或許裏面還會加上關於桑離的成分——比如新來的總經理連代班的大學生都不放過,“泡妞”的手段越來越花樣百出,不僅賣笑還賣藝……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笑一下,然後又想起桑離姣好的面容:她的臉上還有一些年輕女孩子的稚氣,可是卻絲毫掩不住那些美麗的鋒芒!

    這些年也算見過無數美女的沈捷知道:這個女孩子,將來絕對是個“禍害”!

    因為她太漂亮。

    男人在這樣美麗的女孩子面前,大多抵擋不住發自內心深處的原始慾望。

    那他沈捷呢?

    他自認並不是柳下惠,正相反,他對這個漂亮的小東西還很有些好感與好奇。那麼,他要出手麼?

    作為一個剛剛上大學的大學生,應該還是有很多人生理想的吧?估計這是朵還沒有見過風雨的小花,愛情對她們來説是高於一切的事情。按照他沈捷的習慣,這樣的花朵他是從來都不碰的。可是偏偏這個又是藝術院校的學生,這些年,作為一個旅館業從業者,他見的藝術院校女生還少麼?就説他在深圳中悦做客房部經理的時候,每週末不都看見來自京城名校的漂亮女生乘飛機赴深“打工”?要説現在的老闆們口味的確是刁多了,就算找個能定期陪自己出席晚宴而後再進行“私人活動”的女伴,也要在要求對方年輕漂亮之餘進一步要求其知識夠淵博、外語夠流利、氣質夠高貴、學歷夠奪目……並且,最好還是隨傳隨到,得體懂事。

    換言之:大家都是出來混的,既然出來混,就要懂江湖上的規矩——比如有些問題可以用錢解決,也就只能用錢解決。如果膽敢糾纏其它,那估計就不是少胳膊少腿的問題了,你就算是想被毀容也完全可以滿足你……

    那麼,桑離呢?她會屬於哪一類?

    其實桑離在那個月裏曾經一度很頭疼:只要她去中悦,就一定會遇見沈捷!

    他常常也不多説話,只是靜靜地看她彈琴,偶爾還會在她休息的時候給她指一點技巧。不過,他再也沒有坐在那張琴凳上彈過琴,甚至就連做示範都沒有過。

    有的時候她也被侍應生請去他的座位上坐一坐,聊一點和音樂有關的話題。他的知識很淵博,反應也很快,然而桑離很明白地知道他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怎麼可能是一類人呢,他比她大12歲,她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升初中,或許她讀初中的時候他已經戀愛了,現在她戀愛了,而他已經站在五星級王國的頂端,在距地面二百餘米的高空俯瞰世人……

    她鬥不過他的。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念頭,可能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在他面前,根本就是個小孩子。

    怎麼會不恐懼呢?她當然害怕——她怕有一天被此人賣了,還要替他數錢。

    可是,自己又能賣幾個錢呢?

    而且,對方除了聊聊天,也似乎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意圖啊?

    這樣想着,桑離便漸漸不再害怕沈捷。

    漸漸,她習慣了和他聊天,聽他講講國外的那些故事。他給她描述朱利亞音樂學院,那可真是藝術的殿堂:近百年的歷史,每年僅僅7%的入學率,隨時有機會看百老匯的戲劇,在那裏,唱歌不是模仿而是創造,是打開你的心,唱出你自己的聲音,你要隨時記住,這世界上一切美妙動聽的旋律,都可以成為你自己的……

    這世界光彩流離,充滿誘惑,而這些誘惑,都在桑離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想過的遠處。

    生活打開一扇門,門後風景無限,然而通往這扇門的道路,你敢不敢走?

    A-1

    週末,桑離再次去馬煜家吃晚飯。

    説是“吃晚飯”,倒不如説是“做晚飯”——因為之前説好了要給YOYO做她喜歡的紅燒雞翅,所以桑離反客為主地在廚房裏忙碌。間歇中一抬頭,就看見YOYO坐在客廳裏的地毯上玩拼圖,而馬煜則拿着電視遙控器毫無目標的一個個往下按,只是一剎那的失神,桑離心裏就產生了某種温暖得不可言説的錯覺。

    似乎,有什麼東西,像柔弱卻又倔強的芽,破土而出。

    猛然間微波爐開始“嘀嘀嘀”響起提示音,桑離急忙打斷自己的思緒,打開微波爐,取出嫩黃的蒸蛋。她還記得常青説過,蒸蛋時要用厚瓷盆,還要時常打開蓋子看一看,這樣既可以掌握火候又可以保持鮮嫩。可是長大後才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是想做得完滿就能夠做得完滿的——比如在你已經打碎雞蛋準備蒸的時候才發現眼前的廚房裏壓根沒有蒸鍋。

    桑離端詳一下碗裏的蒸蛋,基本沒有蜂窩,色澤嫩黃,賣相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正檢查的時候馬煜走進來,站在桑離身後探頭探腦地看,突然感嘆:“好漂亮的蒸蛋。”

    桑離回頭,看見他一邊吸鼻子一邊讚揚:“桑離你手藝真好。”

    YOYO聽見兩人的對話,急忙跑進廚房,踮起腳興高采烈地跳:“我要看我要看!”

    桑離笑着蹲下身,用勺子舀一小塊雞蛋膏放進她嘴裏,YOYO興奮地嚥下去,意猶未盡:“好吃好吃,桑離我還要!”

    被馬煜拍一下頭:“叫阿姨。”

    YOYO翻着白眼抗議:“桑離説我這樣叫她就可以。”

    桑離笑,又舀一塊蒸蛋給馬煜。

    馬煜品一品,讚歎:“真鮮,和我以前吃到的不一樣。”

    想了想,又補充:“像日式蒸蛋。”

    桑離笑着表揚:“非常準確!”

    她一邊忙着把紅燒雞翅出鍋,一邊解釋:“用牛奶、油、鹽調好汁,按照2比1的比例和雞蛋液攪拌在一起,再掌握好蒸的時間和火候,就會蒸出又漂亮又好吃的蛋。家裏沒有蟹□,好在有冬菇,味道應該不會差很多。”

    馬煜點點頭,頗感嘆地咂咂嘴,幫桑離端菜。YOYO開心地坐到桌前,眼睛瞪得大大的,等着桑離和馬煜落座。桑離回頭,看見YOYO期盼的眼神,驚訝於這個小女孩的家教如此良好。

    馬煜順着桑離的目光看過去,看見YOYO目光熱切地盯着自己看,也笑了:“YOYO稍等,馬上就好。”

    YOYO高興地點點頭,身子往前探一探,努力嗅着飯菜的香氣,一邊嗅一邊喊:“桑離你以後每天都給我做東西吃好不好?秦阿姨做的都沒有你做的好哎。”

    桑離把最後一大碗雙蛋黃瓜羹端上桌,馬煜拿把大湯勺一一分盛。

    YOYO跑到桑離身邊撒嬌:“桑離你以後每天都和我一起吃飯好不好,好不好呀……”

    桑離架不住YOYO的攻勢,只好答應:“只要我有時間,就來給YOYO做飯吃,好不好?”

    YOYO終於心滿意足地放開桑離,奔回自己的座位上,拿着小湯匙開始喝湯。

    桑離看見了,急忙囑咐:“小心,燙。”

    她拿過YOYO的小圍裙,小心翼翼給YOYO繫上帶子,馬煜微笑着看着這一切,似乎,這就是一家人,而這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一頓晚餐。

    是一家人的一頓温馨的晚餐。

    入夜,桑離哄YOYO睡覺,她半靠在牀頭,給YOYO讀《魔女宅急便》的故事。

    “在幽深茂密的森林和綠草如茵的山丘之間,有一個小鎮。小鎮位於緩緩向南延伸的山坡上,一排排的小房子,屋頂顏色就像烤焦了的麪包。小鎮的中央是車站,離車站不遠的地方,聚集着鎮政府、警察局、消防局和學校。乍看上去,這似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鎮了。可是你稍稍留意一下,就會發現一些在普通小鎮看不到的東西。首先,高高的樹梢上都掛着銀色的鈴鐺,即使是不颳大風,這些鈴鐺也常常叮噹作響。一聽到鈴聲,人們就會相視而笑:哎呀呀,小琪琪又絆到腳了……”

    YOYO乖乖地躺在被窩裏,抱着她心愛的白色大熊玩具,瞪着眼睛聽桑離講故事。聽着聽着就提出問題:“琪琪的媽媽是魔女,爸爸不是啊?那我媽媽為什麼不是魔女?我爸爸為什麼不和魔女結婚?那樣我就可以是小魔女了……”

    桑離拿起書,抬眼看看坐在牀尾的馬煜,笑着把問題拋過去:“那要問你爸爸,為什麼不和魔女結婚?”

    馬煜啞然失笑:“爸爸錯了還不行嗎,下次改正錯誤,給你找個魔女媽媽。”

    YOYO抱住桑離的一隻胳膊:“桑離你會不會飛?”

    桑離逗她:“會啊。”

    “真的?”YOYO激動地差點把被子掀了:“你飛一次給我看看吧?”

    她看看四周,指着窗户:“從這裏飛好不好?飛到對面的樓上。哦對了,你可以直接飛進你家,不用走的哎。”

    桑離抬頭看看窗外的夜幕,似乎想起什麼,臉色漸漸沉下來。YOYO好像看出什麼,有些沮喪:“其實你們都是騙我的。”

    聽到這句話,桑離急忙把飄飛的思緒轉回來,轉移話題:“再接着講哦——琪琪是在十歲那年下定決心做魔女的。然後,她就立刻跟着媽媽學起魔法來了。一是種草藥、做止噴嚏藥,二是學騎着掃帚在天上飛……琪琪有一隻名叫吉吉的小黑貓。女孩一出生,魔女媽媽就要找一隻同時出生的黑貓,把她們一起養大。用不了多久,女孩和黑貓就會用只有她們倆才懂的話對話了……”

    桑離一邊講,一邊抬頭看看馬煜,卻發現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目光飄忽。桑離一愣,繼續低下頭講故事。漸漸,YOYO的呼吸越來越平穩,桑離放下書,給YOYO掖掖被角,又給馬煜比劃一個手勢,一起走出YOYO的房間。

    已經是深夜了,周圍安靜如斯。桑離給自己倒一杯熱水,站到露台上。她仰起頭,卻發現這個城市沒有星星。

    似乎,有許多年都沒有見到星星了。

    上一次見到星星的時候,她還和向寧在一起。大概是在分手之前的暑假裏,在海邊的沙灘上,他們並肩看星星。海上偶爾有輪船駛過,燈光與星辰摻雜在一起,遙遠卻璀璨。

    她仰頭看着天空,感覺到馬煜站在她的身後。然後聽到他問:“桑離,你還愛他嗎?”

    他遲疑一下:“我是説,向寧。”

    桑離身體一僵,感覺到他已經從後面將自己擁住。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我只是覺得,過去的總是要過去,我們總要開始新的生活。”

    天漸漸熱起來了,然而十二樓的風仍然涼爽舒適。風吹過來,拂在桑離身上,還帶着些淺淡的花香。桑離沒有説話,只是靜靜看着遠處的萬家燈火,心裏湧出莫名的温暖感覺。

    她突然想到,那些燈光背後,都是一個家庭。每一盞燈光,就是一個家。

    每一個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温暖,自己的幸福。

    或許不過就是一餐團圓飯,或許不過就是孩子的笑鬧聲,然而,那是屬於他們自己的、真實可感的幸福。

    或許,馬煜説的一點錯都沒有:我們總要開始新的生活。

    誰説不是呢——過去的,當然總是要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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