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
也是那年冬天,桑離第一次見到郭藴華。
是過年的時候,她隨向寧去他姥姥家,當時並沒有想到聲名顯赫的女高音歌唱家會坐在客廳裏包餃子,看見她進門,郭藴華像招呼熟人那樣招呼她:“桑離嗎?過來坐。”
桑離愣愣地站在門口,看眼前端莊美麗的女人一邊包餃子一邊衝她微笑,然後衝正在她身後關門的向寧喊一聲:“向寧,帶桑離進來坐啊。”
她朝桑離微笑:“晚上留在這裏吃餃子吧,蝦仁的。我下午剛買的蝦,都是活的呢。”
她的笑容那麼温和,在客廳暖色調燈光的映襯下,莫名就讓桑離的鼻子一酸,幾乎情不自禁就想叫她一聲“媽媽”。
媽媽——若你還在,每年過年也是要包餃子的吧?那樣,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在你身邊,陪你包餃子,和你聊天,説點母女間才能聊的小話題與小心事?
若是你還在,你會給我買新衣服,會為我參加家長會,會在生氣的時候打我罵我,可是在我取得榮譽的時候高興地笑出眼淚來……這些,都會吧?
桑離眼眶一紅,忍不住低下頭。客廳裏燈光並不明亮,沒有人看出她的心酸,反倒是向寧攬過她的肩膀走進去,拉她坐到郭藴華對面,對她説:“別緊張啊小離,我媽又不是妖怪。”
一邊説一邊衝母親笑:“是吧,郭教授?”
郭藴華手上都是麪粉,笑着往調皮的兒子臉上抹一道,然後歉意地對桑離説:“對不起啊桑離,第一次見你也沒拾掇乾淨點,反倒亂七八糟的。”
她一邊包餃子,一邊指揮向寧給桑離拿各種小零食,然後問桑離:“想學唱歌嗎?”
桑離點點頭。
郭藴華正色道:“可是,學唱歌是很苦的一件事。”
桑離再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怕。”
郭藴華輕聲嘆氣:“其實唱歌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喜歡唱歌的人那麼多,能唱出名氣來的有幾個?絕大多數人還不是一輩子默默無聞。如果唱歌是為了出人頭地,那我就得勸你還是放棄算了。”
桑離低下頭:“我覺得唱歌很快樂,我喜歡唱歌。”
她抬起頭,神情嚴肅:“再苦我都不怕,因為我喜歡,我決定要學,就一定會學好。”
郭藴華看看桑離,神情有些動容。良久,才微笑着説:“好,我們一起努力!”
晚上,桑離留下來吃飯。她第一次見到了向寧的姥姥,老人家很和藹,拉着她的手嘟噥:“這麼好看的閨女,怎麼我就沒有呢。”
向寧一邊吃餃子一邊搗亂:“姥姥你不是有兩個閨女嗎?”
姥姥瞪向寧一眼:“我兩個閨女給我生了兩個外孫子,我想要個外孫女怎麼就要不到?”
郭藴華也笑了:“媽,人家老向家還想要兒子呢。你想要外孫女,還不如要外孫媳婦。”
她順手拍身邊的丈夫一下:“是不是?”
向寧的父親向浩然是個看上去很威嚴,卻很好脾氣的人。他正歪着頭看電視裏的《新聞聯播》,聽見老婆點名,便點點頭:“對,你説的對。”
郭藴華一瞪眼:“對什麼啊?那我要是生個女兒,你們還不讓我進門了?”
向浩然咬着餃子回過頭來,迷迷糊糊地又搖搖頭:“哦,那就不對。”
郭藴華氣結,姥姥笑着拍自己女兒一下:“藴華你別總是欺負浩然,老實人不能欺負。再説人家浩然管着好幾百萬人呢,讓你天天瞪來瞪去的。”
郭藴華看向寧:“兒子,你爸是老實人嗎?”
向寧憋住笑:“媽,有你在,我爸也不敢不老實啊。不然萬一被你發現了,就你那嗓門,嘿嘿……”
郭藴華終於也忍不住笑出來,伸手捅捅向寧額頭:“都説兒子和媽親,你這個小叛徒!”
和樂融融的氛圍中,桑離看得出了神。
她眼含羨慕地看着眼前這其樂融融的一家:慈祥又和藹的老人、漂亮並親切的母親、嚴肅卻和氣的父親……
這樣的家,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吧。
晚飯後,向寧送桑離回家。
因為是過年,四下裏鞭炮聲連成片,走在路上,偶爾有調皮的小孩子往馬路中間扔“摔鞭”,清脆的響聲把桑離嚇一跳。
自小就害怕鞭炮的她下意識地往向寧身邊縮一縮,向寧牽緊她的手,微微笑:“小離你膽子這麼小啊?”
話音未落,桑離眼尖地看見前方几個男孩子正準備點燃一串掛在樹上的鞭炮,她“啊”地一聲尖叫着躲到向寧身後。向寧一愣,前方的鞭炮已經“噼哩啪啦”地炸開了花,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另外幾個人也點燃了手中的鞭炮,四周頓時充滿了濃郁的硫磺氣息。
向寧迴轉身,看見桑離正低頭、閉眼,兩手緊緊捂住耳朵,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向寧笑着伸出手捂在桑離的兩隻手上,桑離手一暖,睜開眼看向寧,恰好看見他身後的夜空中徐徐綻開絢爛的煙火:明亮的紫色花朵在空中爆開,進而變成點點銀色繁星,閃爍着墜落,那樣美好的一瞬,桑離愣愣地看着,險些忘了呼吸。
那一刻,天地間只餘煙火的光芒,閃爍着映照在桑離臉上。漂亮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流光溢彩,向寧就這樣看着,一直看到心裏去。
也是那一刻,昏黃的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到細長,鞭炮的脆響屏蔽了周圍一切的聲音,冬天的寒風吹不破少年灼灼燃燒的愛與疼惜,他低頭,輕輕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頃刻間,便有血液“轟”地一聲衝上桑離的頭!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瞪大眼,牙關緊閉,全身開始哆嗦。她的腿發軟,想要倒下去,可是向寧的手臂緊緊扶住她的腰。她身體後傾,幅度越來越大,可是眼前的男孩子稍稍使力,就把她從搖搖欲墜中拉回來。那一刻,桑離的意識已經模糊,可是卻又明白地知道心底裏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是向寧那個神一樣的塑像嗎?還是長久以來“哥哥”的外殼?
然而,她也那麼清楚地感受到:心底裏奔湧而出的情緒,帶着些激動,帶着些委屈,帶着些感激,帶着些親暱,馬不停蹄,呼嘯而來。她的全身都在哆嗦,可是向寧一手扶住她,一手輕輕覆上她的眼。世界暗下來的剎那,她的耳朵裏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他的唇,那樣柔軟的,帶着男孩子特有的微涼青澀的氣息,連同硬硬的胡茬一起,刺進她的生命裏……
那晚,桑離失眠了。
她一個人躲在漆黑的夜裏,躲在碎花簾子後面,能聽見田淼均勻的呼吸聲,可是她瞪大眼,卻怎麼也睡不着。
漆黑的夜裏,她一閉眼就會想起向寧的唇,輕而軟的觸感,她從來不知道,男孩子的呼吸會有淺淺青草的味道,他的眼睛裏閃爍着比煙火還要絢爛的光芒,他的手,緊緊托住她的腰,卻也有輕微的顫抖。
她在黑夜裏翻個身,把自己的臉深深埋進枕頭裏。她把手伸進枕頭下面,還能摸到脆脆的幾張紙,那是向寧寫給自己的信。
桑離的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她想説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説給誰聽。她形容不太清楚此時此刻的心情,或許是有點激動,或許是有點害怕,或許是……
真是一言難盡。
向寧他是什麼意思?
如果不喜歡,是不是不會親吻?如果親吻了,是不是就代表喜歡?
他喜歡自己嗎?如果喜歡,為什麼從來沒有説過?
如果不喜歡,為什麼要親吻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好亂啊!
桑離狠狠揪一下自己的頭髮,再度狠狠翻個身,身下的牀板發出“吱嘎”的響聲。
“討厭!還睡不睡了?!”簾子外突然想起田淼的喝斥聲,桑離這才想起屋子裏並不是只有自己。
“精神病嗎?”田淼也重重地翻個身,嘟囔着睡去,桑離歪歪頭,看看簾外屬於田淼的方向,有點失神。
上高中後,田淼也面臨中考,其實兩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桑離每天晚上九點半下晚自習,通常會再學習一會才回家,到家時已經十點半,匆匆洗漱,睡覺,第二天早晨五點半起牀,去學校晨讀……她的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每天在家的時間也不過就是七小時的睡覺時間。
在所有人眼裏,桑離是早出晚歸的乖學生,每天早晨第一個到校,晚上最後一個給班級鎖門,這樣的勤奮足以讓她的成績就算下滑都不至於被老師批評。而且,家長會上,老師偶爾還會誇她笨鳥先飛。
卻沒有人知道,她這樣做,不過只是為了儘量減少和田淼碰面的時間。
捎帶着,就連常青和桑悦誠,都已經很久沒有和桑離説過話。
桑離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反正她早就把自己當成這個家裏的局外人:桑悦誠從桑離小的時候就不怎麼和她説話,現在更沒有什麼好説的;常青給人家做後媽,對別人的女兒打不得、罵不得,自然有她的難處;田淼對桑離的敵視已經達到了就算見面也把她當空氣的地步,偶爾的説話一般就是吵架的前奏,所以她不開口比開口好多了……
桑離在漆黑的夜裏回想着向寧家的温馨,那麼羨慕。
那樣,才是“家”吧?
自己也很想有那樣一個家呢。如果向寧的媽媽是自己的媽媽就好了,可是向寧的媽媽會變成自己的媽媽嗎?那就得兩個人結婚,生活在一起才可以吧?啊……結婚……老天,這是多麼遙遠的事情……誰説向寧就願意和你結婚啊?真不要臉……
桑離捂着臉在黑暗中傻乎乎地笑,心裏想:向寧你喜歡我是不是?我也很喜歡你呢,可是我怎麼從來都沒聽你説你喜歡我呢,那你到底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呢……
夜已經很深了,可是桑離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其實向寧在那天晚上也失眠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卻又很早醒過來。他其實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忍了那麼久,怎麼就沒忍住呢?桑離還是個小女孩,自己這樣,會不會給她帶來困擾,會不會影響她的學習以及前途?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納蘭性德早就描述過: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為無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
説的是暗戀,可是那份忐忑揣度、輾轉猶豫的小心思,卻也不過就是他們這樣。
説到底,誰都年輕過。
年輕的時候,那些純潔真摯的感情,是多麼寶貴的珍藏。而那樣美好的滋味,隨着彼此一天天的長大,這輩子,也是絕無僅有。
B-3
不過,令向寧意外的是,郭藴華在教桑離這件事情上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完全出乎向寧的意料。
暑假前,向寧往家裏打電話,輾轉又提到暑假給桑離上課的事。
郭藴華想了想,直接建議:“要不就讓她住咱家吧,一個小姑娘家的在這邊連個親戚也沒有,自己住旅館的話太不安全。”
向寧張大嘴沒説話,似乎並不敢相信母親居然可以如此開明。
郭藴華聽出兒子的懷疑,便笑:“怎麼了,我又不是老虎,還能把你的小妹妹吃了?”
向寧急忙否認:“哪能啊,我知道我媽心眼最好了,可是媽你就真的那麼喜歡她?”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提出疑問。
郭藴華笑笑,還沒忘打趣自己的兒子:“那不是你引薦的人嗎,我不信別人還能不信我兒子?”
這話説得意味深長的,向寧有點毛骨悚然,心想難道老媽發現什麼了?
大約也是聽出向寧的心虛,郭藴華咳嗽一聲,補充:“當然,桑離條件不錯,也是個好苗子。”
向寧乾笑兩聲,郭藴華終於決定不再逗向寧,而是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是説真的,桑離的條件確實很好。聲音好、樂感好,模樣好,簡直就是為唱歌而生。而且,單看那雙眼睛就知道是個好孩子。這些年,我接觸的學生太多了,有很多年紀不大,心眼卻不少,稍微接觸就能知道是想要的東西太多。別看你媽不像你爸那樣在官場裏混,可這來來往往的人——勢利的、自私的、功利的、虛榮的……你説我什麼樣的沒見過?藝術學院本來就比普通大學更像小社會,桑離那麼幹淨的眼神,我也只能從來投考的高中生眼睛裏看到。只可惜,到真正考進來之後,起碼有一半好孩子的眼睛裏也遲早要摻雜上別的東西。”
她頓了頓,補充:“向寧啊,我只希望,桑離這個女孩子,能始終如一。”
這份寄託太沉重,向寧一時間竟不知道説什麼好。過了很久,才囁嚅着:“媽,謝謝你,我都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沒想到我能樂見其成?”郭藴華在電話那邊笑:“我自己的兒子我相信,我兒子的眼光我也相信,好歹也有點遺傳嘛……”
向寧終於也笑出聲,那笑聲裏,滿含着暖融融的感激。
相比於郭藴華的開通而言,向寧遇到的最大阻礙實際上是桑悦誠——那年夏天,向寧費了好大口舌,才説服桑悦誠,把桑離帶到省城學聲樂。
當時向寧的解釋是:藝術學院有很多畢業生畢業後就是去當老師了,而且藝術學院還有碩士學位授予點,如果學得好,將來可以考研,留在大學裏當老師……
看上去好像很一帆風順、一本正經的這番未來前景顯然打動了桑悦誠。儘管他對藝術院校實在沒有什麼好印象,可還是看在“大學教師”這個高雅職業的面子上,在反覆思考後批准了桑離隨向寧回省城,利用暑假進行學習。為了確保向寧身份的真實性,他還專門讓南楊往向寧家打了電話,與郭藴華進行了直接對話。
當時向寧背地裏對南楊發牢騷:“估計在桑離她爸眼裏,也就你還算是個良民。”
南楊笑得很得意:“知道我為什麼學法律不?我天生就長了一張正義的臉。”
向寧同桑離一起吐。
不過向寧是很挫敗:自己從小到大都是所有人眼裏的好孩子,也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啊,怎麼到了桑離她爸眼裏自己就那麼不像好人呢?
看桑悦誠陰着臉質問向寧姓名、年齡、民族、家庭住址的那個樣子,活脱脱把他當成了人販子。
不過好在,人販子終於無罪釋放。
7月中旬,桑離獲准隨向寧去省城,當晚住進向寧家。在此之前,郭藴華已經將客房收拾得乾乾淨淨,換了白底淺紫色碎花的牀單,温馨宜人。
所以,當桑離下了火車,一路隨向寧乘出租車進了藝術學院大門,再拐三個彎進入教師寢室區,並終於進了向寧家門之後,撲面而來的,就是比自己家還要温暖的“家”的氣息。
那種美好,直抵內心。
郭藴華是個很會生活的女人。
彼時,向浩然已經任所在城市的市委書記,那是個距省城約600公里遠的城市,他工作很忙,便只能每個月回家一次。而向寧又在外地讀大學,所以大多數時候,這個家裏便只有郭藴華一個人。雖然桑離住進向寧家的時候向寧適逢暑假,家裏轉來轉去至少會有三個人,可是暑假總會結束,桑離很想問她平日裏是否寂寞,可是因為不好意思,便一直沒有問出口。
不過,桑離發現,一個人生活的郭藴華總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的。
每天早晨,她固定在7點半起牀,打掃衞生,給花澆水,給魚餵食。花是茉莉、燈籠、扶桑,魚是再好養不過的普通紅鯉。她穿寬鬆的睡袍在屋裏走來走去,有時候還會和水裏的魚説説話。勞動過程中屋子裏會迴盪着施特勞斯、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等人的曲子,偶爾還會有《步步高》或者《彩雲追月》。這些曲子對桑離來説並不陌生,因為偶爾常青也會演奏。但不同的是常青把音樂當技藝、當職業,而郭藴華把音樂當愛好、當細節、當生活中的必需品。
八點半,郭藴華會準時吃早飯。早飯很簡單,燕麥粥、一個雞蛋、一片火腿,有時候還會有一個蘋果。郭藴華説早餐不僅要能夠提供身體所需要的能量,還不能為肌膚增添負擔。她不吃油炸食品,堅持喝牛奶或者蜂蜜水,從不間斷。桑離在家時早餐本來很將就,現在被郭藴華監督着每天保質保量吃早飯,就覺得幸福得有點奢侈,甚至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上午九點多,通常開始有學生上門。桑離發現他們大多是高三學生,偶爾也有幾個讀高二,像桑離這樣的高一學生壓根沒有。對此向寧的解釋是“我媽只負責拔高,不負責啓蒙”,桑離聽到了,怒斥其指桑罵槐。有學生來的時候桑離就在書房學習文化課,向寧自報奮勇做輔導老師。他一向是很耐心的老師,在他的輔導下,桑離的功課倒基本沒有落下。
中午十一點半,郭藴華開始準備午餐。她的廚藝不錯,因為早年在武漢音樂學院和上海音樂學院讀書的緣故,會做不少南方菜。也常常比照菜譜做一些新菜,現在因為向寧和桑離都在家,更樂得把兩人當試菜的小白鼠。好在味道大多八九不離十,兩人總會很努力地吃完,郭藴華看有人捧場就很高興。
午飯後會有午睡時間,桑離沒有午睡的習慣,郭藴華便強迫其午睡,理由是睡眠充足才能皮膚好、精神好。向寧在屋裏聽音樂、看書,看不過去了會站出來冒死進諫説“桑離皮膚挺好,不睡午覺也很好”,被郭藴華直接攆回屋裏去,反抗失敗。時間長了,桑離也真的習慣了每天中午的一小時午睡,然後帶着午睡後的神清氣爽進入下午的學習中。
下午有時候是學演唱,有時候是學視唱練耳與樂理,有時候是學文化課。而晚上的時間向寧偶爾會帶桑離去校門口外面的街上逛夜市。他習慣了牽着她的手,偶爾遇見熟人,便介紹説“這是我妹妹”。桑離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正相反,她總覺得“女朋友”這個概念對自己來説有些怪怪的,還是“妹妹”的概念來得更從容不迫一些。
總之,隨郭藴華學專業的那個暑假裏,桑離終於理解了什麼叫做“樂不思蜀”。
如果可以,她倒是真恨不得能一直生活在這裏——遠離自己那個冰冷的家,遠離自己討厭的一切。
越遠越好。
B-4
其實,桑離不知道,在郭藴華眼裏,她是塊璞玉,只欠雕琢。
這個評價很高,郭藴華也只對向浩然説過。向浩然不懂音樂,但他對妻子的眼光有足夠的信心。他的工作很忙,家裏基本上是顧不上的,所以他對妻子很歉疚,總是儘可能尊重她的想法與意見。見她喜歡桑離,再想想桑離還能朝夕陪伴她,讓她不孤獨,便應允了郭藴華的提議,讓桑離住在自己家。
他也不是沒有看出來兒子對桑離的好感,不過也只是抽時間和向寧進行了一場並不怎麼正式的談話。那次還是因為他回家休週末,向寧提議去游泳,游完泳休息的時候,他似無意地問向寧:“桑離是南楊的妹妹?”
向寧答:“鄰居。”
“噢,”向浩然點點頭:“她打算考藝術學院?”
“是。”
向浩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一會才説:“小姑娘還小啊。”
向寧看看父親,沒有回答。
然而向浩然想,兒子應該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
那晚,向浩然睡覺前問郭藴華:“依你看,憑桑離的天賦,將來可以走多遠?”
郭藴華想了想,答:“不好説,不過天賦極佳。”
“哦,將來會走出去?”向浩然問。
郭藴華笑了:“真是難得,我從來沒見你這麼關心哪家的孩子,連你兒子考大學你都不管。”
向浩然有些歉疚地笑笑:“我只是發現,咱們兒子好像來真的了。”
郭藴華更吃驚了:“以前從來沒見你關心你兒子的感情問題啊?”
向浩然如實答:“那是因為你兒子從來沒對哪個小姑娘這麼關心過。”
郭藴華感慨道:“可不是嘛,你沒看白天,我給學生上課的時候,你兒子給桑離輔導文化課,門沒關嚴實,我從門口路過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見你兒子看桑離的那個目光,那叫一個情深意重!哎向浩然,咱們年輕的時候,你怎麼都沒這麼看過我啊?”
向浩然愣一下,問:“沒有嗎?那我看你的時候什麼樣子?”
郭藴華皺眉頭:“你?你每次都是很嚴肅地對我説‘郭藴華同志,你好’。”
向浩然笑:“我有那麼嚴肅嗎?我記得我當時是微笑的啊。”
她抱怨:“微笑?快算了吧,也就我不跟你計較,不然就你這種傻子誰要啊!你還記得吧,談戀愛的時候你騎自行車帶我去看黃河,那車子是28的,那麼高,你在前面騎,讓我從後面跳上去。結果我還沒跳上去你就騎車跑了,把我氣的!我當時就想,我就站在原地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要過多久才能發現我不在後車座上!”
向浩然苦笑,知道又要進入到翻舊帳的環節,急忙承認錯誤:“對對,我錯了,我快到黃河邊了才發現你沒上來,我就回去找,天都快黑了,發現一個小姑娘蹲在路邊哭。”
郭藴華笑着拍向浩然一下:“誰哭了,我那是被沙迷了眼。”
然後顧自感慨:“真快啊,咱們的兒子都要談戀愛了。”
向浩然沉默一會,才説:“依我看,桑離只要能力具備,很可能要走得遠遠的。”
“會嗎?”郭藴華遲疑。
向浩然搖搖頭:“如果僅僅是為了考學而學藝術,這樣的人往往走不遠,因為他們要的無非是個學歷。可是如果照你説的,她是真的喜歡,那她應該會很努力,然後把握一切可能把握的機會,越走越遠。”
郭藴華輕輕嘆口氣:“作為一個老師,誰不希望自己的學生出人頭地,最好能走向世界。可是要是為了向寧,我倒寧願她天資平平,畢業當個老師,過安穩的日子。”
向浩然道:“算了,別想了,遠不遠的咱説了也不算。咱們盡心教,剩下的就看他們自己的了。再説向寧也才大一,將來的事還都很難説呢。”
暗夜裏,郭藴華沒有説話。
一個暑假就這樣匆匆過去,桑離的專業學習進步很大,向寧的文化課輔導也絲毫沒有放鬆。或許是因為被父親提點過的緣故,向甯越發重視桑離的文化課學習,唯恐桑離因為文化課成績不夠而無法考進大學,因為那將對他們的未來造成更大的阻礙。於是他每天都寸步不離地陪着桑離學習,還給她補充不少課外的題目。
不過,向寧很喜歡輔導桑離做功課的另外一個原因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這個時候的桑離,安靜得像只小兔子,十分可愛。
晚上,吃過晚飯後,郭藴華在自己屋裏看書、聽音樂,向寧就在書房輔導桑離做功課。温和的燈光下,他坐在她旁邊,只要一歪頭,就可以看見她皎潔的面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邊看着面前的輔導卷子一邊咬圓珠筆的末端。
她就那麼安靜地看着題目,嘴裏的牙齒卻一刻不閒地咬着筆,咬一下,再咬一下,眼卻連眨都不眨。看了一會,向寧都替她覺得累牙。
終於,在桑離再一次咬筆頭的時候,向寧忍無可忍,伸手把筆奪過來,説:“小離你這是什麼習慣啊?這筆招你惹你了?”
桑離看看圓珠筆,再看看向寧,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哦,習慣了。”
向寧湊近了看看筆上的牙印,心有餘悸道:“好清楚的印子,桑離你屬什麼的?”
桑離翻個白眼:“反正不屬狗。”
向寧笑了,從桑離的角度看過去,向寧的笑容那麼温暖,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着桑離發愣的表情,向寧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卻意外地看見回過神來的桑離臉紅了。向寧很納悶,問桑離:“你臉紅什麼?”
桑離沒有説話,只是低下頭看輔導書,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書上,她心跳得厲害,她都沒法告訴向寧,她想的是寒假裏漫天煙火的背景下,他的那個吻。
啊啊啊啊啊好不知羞恥啊——桑離在心裏一個勁地罵自己,可是越罵心思就飛得越遠,她的臉就越紅。向寧看得莫名其妙,就湊近了摸她的額頭,納悶道:“不發燒啊。”
桑離猛地往後一撤,卻意外地撞進了剛剛站起身準備開空調的向寧懷裏。悶熱的八月,女孩子柔軟的身體撞上來的一剎那,向寧也愣住了,然後莫名就有些臉紅。
他低頭,下意識地抱住眼前這個已經臉紅到脖子根的女孩子,稍稍用一下力氣,眼前的女孩子就低着頭被扳過身來。轉過身來的時候,她的一隻手還撐在他胸前,目光閃躲,帶一些緊張的僵硬。
向寧心裏一動,收緊一下手臂,桑離便微微哆嗦着伏在他胸口。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軟軟的、輕輕的,在他頸邊的位置起伏。向寧的手臂漸漸收緊,漸漸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這樣想着的時候,桑離也抬起手臂,摟住他的腰。她從他懷裏仰起頭,亮亮的眸子映入向寧眼睛裏,向寧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裏在打鼓:上次吻她是情不自禁,卻害他把本來想掩蓋到兩年後的心思昭告於她面前,同一種錯誤不可以犯兩次吧,會影響她的學習的……
可是,還沒等他想完,懷裏的女孩子已經墊起腳,飛快地啄上他的臉頰。向寧一僵,驀然間就有熱氣衝上頭頂,他低頭緊緊箍住眼前的小女孩,這一刻,他只想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就像那個夜晚,寒冷冬日裏的剎那,炙熱的情感竄過四肢百骸,猶如火山熔岩一般,噴薄而出!
他的手緊緊圍在女孩子的腰際,他甚至能感覺到純棉的裙子下面桑離皮膚的温度。她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着,可是,究竟是桑離在顫抖,還是他自己在顫抖,他也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快要炸開了,有些慌亂,有些緊張,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緊緊盯着眼前女孩子流光溢彩的眸子,深深看進去,只想低下頭,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然而,就在他低頭準備吻上桑離的剎那,他看見女孩子飛快地從他懷裏抬起頭,囁嚅着叫他:“向寧哥哥……”
“啪啦”一聲,滿腔的勇氣就碎了一地!
向寧——哥哥?
熱情與衝動如潮水般退去,向寧苦笑着微微鬆開手,看看桑離,過了好久才曉得問:“什麼事?”
她卻還趴在他胸前,不敢看他,只是用一隻手環住他的腰,一隻手卷着他的T恤衫領子,聲如蚊蠅:“你喜歡我嗎?”
話音剛落,臉就變成漲紅的一片。
向寧好笑地看看桑離,看得她的臉越發紅了。他終於嘆口氣,再次收緊手臂,緊緊把桑離擁在懷裏。他輕輕吻上女孩子的額頭、眼角、臉頰、唇邊……他在她耳邊回答:“喜歡,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喜歡。”
桑離覺得自己的眼眶開始變得濕潤,然後聽見向寧説:“小離,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學,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離覺得自己快哭了,便緊緊咬住嘴唇,狠狠點點頭。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愛情——愛,並且想念,然而卻還是放在手心裏小心翼翼。彼時的桑離還小,對她來説,愛情本身不過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與靠近有關。當這個人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範圍內,並且擁抱着自己的時候,她就已無比滿足——16歲,她也只知道這些。
所以,她當然不會知道,眼前這個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隨着怎樣沸騰的血液,在那青春勃發的身體裏,有怎樣咆哮的熱情,需要被強大的意念剋制。
盛夏的夜晚,空氣中瀰漫着潮熱的氣息。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用輕輕的、落在眉角或額際的吻來銘記一些青澀真摯的誓言。
這樣的愛無關慾望——儘管你明知道,慾望這東西,從來都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所以,那時候的愛情,比後來我們所能想象到的,還要純粹、美好得多。
B-5
一週後,暑假終於結束。向寧開學,桑離也乘火車離開省城,回校上課。新學期開始,她被編到文科普通班,學習間隙,她還是持之以恆地給向寧寫信:向寧哥哥,你知道嗎,我們的新班主任以前教過你數學,她總是會提起你,呵呵偶爾還會提起南楊哥。她每次説起你的時候,都會提你在作業本上用4種方法解一道題的英雄事蹟,説你思路開闊、勤奮好學。她還説以後要找你們來給我們做報告,你會來嗎?你一定要來啊……
這樣寫的時候,桑離懷着一種單純的期待,似乎也是女孩子小小的虛榮心。似乎特別希望有朝一日向寧站在講台上,接受同學們羨慕崇拜的張望。而她那時候就可以在心裏非常得意地想:這麼多人喜歡這樣優秀的向寧,可是,他只喜歡我。
可是,桑離沒想到的是,元旦後不久,就在她內心裏抱怨着向寧沒有按時給她回信的時候,某節自習課上,她吃驚地發現,跟在班主任身後走進教室的那個挺拔帥氣的身影,不是向寧是誰?!
那一刻,桑離驚訝地張大嘴巴,而她驚訝的表情也在第一時間內落進向寧眼裏,從而導致向寧的笑容越發温暖好看!
桑離呆呆地聽班主任介紹:“同學們,這就是我説過的向寧同學,高考英語149分,數學136分。現在我們請他給我們介紹一下學習經驗,大家歡迎!”
教室裏頓時響起如雷的掌聲,桑離偷偷看看四周,發現女孩子們的眼睛亮亮的,甚至都能聽見隔壁的女生悄悄對前面座位的女生説“好帥啊好帥啊”之類的話,桑離忍不住想笑出來。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講台上的向寧,看見他穿着煙灰色的高領毛衣,看上去那麼儒雅又明朗。他説話的時候抑揚頓挫,聲音那麼好聽。他講話的條理性很強:首先、其次、再次;第一、第二、第三……
那天,桑離剛好坐在正對講台第三排的位置,她悄悄挺直了腰,用淺淺的微笑迎接向寧看似不經意的注視。向寧大概講了二十分鐘學習經驗,然後就開始介紹大學生活。他講德語系學生自己舉辦的音樂節、冷餐會、模擬新聞發佈會,他提及一些師兄師姐在哪些重要的外交活動、國際會議中做同傳,其中有一些會議還上過高考《時事政治手冊》……那麼多豐富的大學片斷,很快就讓台下那些桎梏在高考中昏頭脹腦的孩子們聽得熱血沸騰!
看見同學們如此投入而豔羨的表情,桑離偷偷低下頭笑了。向寧看見桑離唇角上翹,不知道她為什麼笑,不過他不動聲色,還是繼續往下講。整個演講大約持續了40分鐘,之後開始自由提問,問題五花八門。
第一個問題:德國最好吃的零食是什麼?
向寧想了想,笑着看看台下:“這個問題可能是女孩子問的吧?我不喜歡吃零食,但據我們班的女生説,德國的巧克力和橡皮熊都相當不錯。”
第二個問題:師兄你高中時會不會犯困?如果困了怎麼辦?
向寧又笑了:“坦白説我不常犯困,因為我學習效率比較高,所以可以保證充足的睡眠。我並不覺得盲目熬夜一定就能提高成績,如果你一邊熬夜一邊打盹,那學習效率一定很低。”
第三個問題:師兄你有女朋友嗎?
問題剛一公佈,台下一片譁然。大家興奮地交頭接耳,不知道是誰問的問題,但都很興奮。看着台下的一鍋粥,站在一邊的班主任開始瞪眼:“誰問的這個問題?你們就不能打聽點和學習有關的?”
可是台下學生已經羣情激昂,萬分期待地看着台上正無奈地笑着的向寧,有前排的女生開始七嘴八舌:“説説啊,師兄説説嘛。”
向寧笑着搖搖頭,清清嗓子,台下立即安靜下來。他看着那些好奇而善良的眼睛,孩子們的臉上露出興致勃勃地神采。他看看桑離,看見她也饒有興趣地看着自己,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他心裏暗暗罵一句這個小丫頭——若不是因為她的那封信,他何必答應班主任的邀約?
想了想,向寧微笑着看台下,目光均勻地掃過目光炯炯的女生們,聲音温和地答:“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不過她還沒有答應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啊——台下響起一片好奇與失望交雜的感嘆聲,向寧微笑着看向桑離的方向,隔着不到兩米的距離,他似乎能看見她微微紅了的臉。
她低下頭,不再看他,然而他知道,她一定在微笑。
下午第四節課的下課鈴聲響起時,向寧微笑着道別,在大家如雷的掌聲中退場。據説班主任那晚要請向寧吃飯,所以桑離不無遺憾地看着向寧的背影從走廊那頭消失。晚飯後開始上晚自習,大家從下午的興奮中走出來,照舊還是安分地做各自的習題。可是桑離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向寧的樣子,她一抬頭,就彷彿看見空空的講台上有向寧的影子。不過想着想着就會順勢想起他的那句“我也在等”,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場決定彼此未來的高考,想到這裏,她就趕忙收斂心志,把自己扔到浩如煙海的習題裏。
下晚自習時她照例自己往回家的路上走。是冬天了,她一邊搓着手一邊想:不知道向寧吃完晚飯沒有?他現在在家嗎?哼,都不知道來看看我……
正這樣想着的時候,身後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過去,桑離心裏一驚,剛要尖叫,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自己耳邊:“小離你的手套呢?”
桑離回頭,路燈下向寧正笑笑地看着她,她“啊”地大叫一聲,想都沒想就撲進向寧懷裏。向寧呵呵地笑出聲,伸手抱住桑離:“不冷嗎?”
桑離點點頭:“手套忘在教室裏了。”
向寧無奈地拍拍桑離的額頭:“你怎麼不把你自己也忘了?”
他一邊説,一邊脱下右手的手套遞給桑離:“戴你右手上。”
桑離看看手套,很納悶:“那左手怎麼辦?”
向寧輕輕笑了,他把手套仔細套到桑離手上,然後再用自己的右手握緊桑離的左手,揣進自己羽絨服的口袋裏,再看看桑離:“這樣不就可以了?”
桑離開心地攥緊向寧的手,又伸直了右手的五根手指擺一擺,看自己的手在向寧大大的手套裏晃來晃去的樣子,越看越開心。她走路的步子也變得很輕快,還一蹦一跳。
路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向寧不得不拽緊眼前有些得意忘形的小丫頭,囑咐她:“別跳,路滑。”
話音未落,桑離已經“啊”地一聲尖叫着滑出去,向寧一急,還沒等出手,已經被桑離拽得滑倒在地。
“砰”的一聲,兩人落地的剎那,濺起殘雪無數。待向寧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桑離和自己的身上都已經沾滿了雪。
向寧看看自己滿身雪渣的樣子,不禁失笑。桑離從雪裏掙扎着爬起來,看見向寧背後白乎乎的一大片,笑着指他:“哥,你後背上好像背了一個白色的烏龜殼。”
向寧哭笑不得:“胡説八道,這是什麼比喻啊!”
他一邊説一邊伸出手,在桑離背後輕輕拍打那些雪花。桑離由着他拍,心裏卻覺得很温暖——好像自己是蹣跚學步的小孩子,摔倒了,會有爸爸媽媽疼愛地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
而這些,她從來沒有經歷過。
桑離的眼眶又有些發酸了,她掩飾似的低下頭,卻看見他呼出的白汽在自己面前漾成暖融融的一小團。她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好看的男孩子——他的眼神温和,他的手掌寬大,他的氣息帶着薄荷草一樣的香氣,瀰漫在冬天的夜晚裏。
那天晚上,桑離再次失眠了。
簾子後面,她睜大眼看着天花板,隱約還能聽到田淼均勻的呼吸聲。她的腦海中始終浮現着向寧的微笑、向寧的聲音,還有向寧説“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不過她還沒有答應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她又記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他説的話,他説“小離你一定要考上大學,那樣就可以每天都唱歌,不用學你討厭的數學。到那時我也大四實習了,我會回省城實習,我們就可以每天都見到”……
沉沉暗夜裏,桑離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也是個很幸福的人——為了唱歌,她必須考上大學,考上大學,就可以和向寧在一起——她的人生目標就等於人生幸福,而獲取幸福的同時,目標就已經被實現!
黑暗中,桑離突然覺得自己有了無限的力量:未來充滿誘惑,她必須往前走,拼盡所有氣力,去換這個未來。
她必須考上大學!
可是——如果考不上,會怎樣?
寒氣四溢中,她悲哀地想到:如果考不上大學,自己好像真的什麼都做不了,而現在想象出來的那些幸福的美景,也將離自己遠去……所以,必須考上大學,只有這樣才會有出路……
就這樣,那天晚上,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認知,令桑離在此後很長時間裏都惶恐而焦慮。
那也是桑離第一次在理想之外用沉重的現實給自己加壓,因為這個原因,她更加早出晚歸。不過還好,這樣做的成果十分明顯:一是桑離的期末考試成績雖然算不上多高,但足以達到音樂類高考分數線;二是她越發見不到田淼,所以兩人已經有半年多沒怎麼説過話,貌似越發相安無事。
到高二那年的暑假,桑離再次奔赴省城隨郭藴華學專業。很巧的是,這一次向寧要參加學校的活動,沒有回家放暑假,而南楊卻因為要考研而留校參加輔導班,也沒有回家。於是,這一次的省城之旅,在專業學習之外,就變成南楊和桑離的朝夕相處。
桑離第一次隨南楊去參觀師範大學男生寢室的時候,走在路上,回頭率就已經高達150%——之所以有零頭,是因為每兩個男生裏,還有一個會回頭看兩次。
桑離沒有覺得哪裏奇怪,反正在朝華已經習慣了各種指指點點,師範大學裏這種明顯帶有欣賞的目光對桑離來説簡直就是太普通、太温暖了。她樂得膩在南楊身邊,抓着他的胳膊,一路上嘰嘰喳喳:“哥,那個雕塑是什麼意思;哥,那個姐姐吃的是什麼;哥,怎麼放假學校裏還有這麼多人啊,我看藝術學院裏面都快沒人了;哥……”
那一聲聲的“哥”,叫得南楊心裏甜滋滋的。尤其是當熟識的同學朋友在看見桑離後都一定要好奇地過來打個招呼的時候,他一邊欣賞着別人驚豔的眼神一邊很自豪地介紹“這是我妹妹”,內心的驕傲之情溢於言表。
不過,現在想來,南楊犯過的最大的錯誤就在於在年少的時候他一直把桑離當自己的“妹妹”,所以當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這種親情實際上也是一種愛情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那年暑假過後桑離沒有回校,因為她已經正式以一個高三藝術考生的身份進入最後的衝刺階段。朝華的課早就請了假,桑離還是住在郭藴華家,日以繼夜地學專業,再見縫插針地補習文化課。在這個過程中,南楊取代向寧成為了專職輔導老師,可是桑離不忍心耽誤他複習考研的寶貴時間,便儘可能地自學。郭藴華家也因為各式各樣學生的來來往往而變得兵荒馬亂,桑離閒暇的時候會主動幫郭藴華做飯或者整理房間,郭藴華也就越發喜歡這個機靈、懂事的女孩子。
時間長了,桑離還真有些恍惚,覺得這裏似乎就是自己家。而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卻不是她自己的。
這樣恍惚的次數多了,某一天,她終於明白,原來,讓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可是,這又是一個多麼清晰而又不容忽視的事實:她必須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學,要做到最好,要成為鳳毛麟角的那一個。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在音樂的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個時候,她才可以遠離那個對自己而言毫無眷戀可言,也壓根沒有温暖所繫的家。到那時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這樣,十八歲,當很多同齡的女孩子還躊躇着,不知道將來要學什麼、要走怎樣的路的時候,桑離已經確定了需要自己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她把這個目標看得那麼重,重到成了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她不給自己妥協的藉口,不給自己任何失敗的餘地,背水一戰,她只有這一條路,不勝不歸!
帶着這樣的信念,轉年三月,桑離完成了在藝術學院的專業考試,回校攻讀文化課。
一個月後,《專業合格通知書》寄到,桑離以優異的成績獲得當年聲樂專業第一名,並取得了高考加分30分的資格。
再過三個月,桑離走上高考考場,這一次,她更是以超過錄取分數線45分的成績順利拿到《錄取通知書》。
同年,南楊本科畢業,考取華東政法大學,攻讀民商法方向的法學碩士。
青春那麼好,一切不是終點,而是剛剛開始。
A-1
上午十點多,桑離坐在“你我”,戴着耳機,用筆記本電腦看宮崎駿的動畫片。以前這類東西她是不看的——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沒得看;在她長大後,她不屑看。而今開始看了,或許是因為無聊,或許是因為不捨,或許是因為不甘心。
無聊的是時間,不捨的是記憶,不甘心的是已經再也無法重新來過的年輕。
顧小影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過來,桑離看看時鐘,確定今天顧小影沒課,然後幾乎可以繼續確定:這個女人又守在家裏看言情小説了。
果然,接起電話就聽顧小影哀號:“桑離啊,為什麼小説裏有那麼多好男人,可憐我正當二八年華,卻一個都遇不到。”
桑離差點嗆到,咳嗽一聲:“顧老師,原諒我才疏學淺,二八年華是多大?”
“二十八啊,”顧小影一點都不覺得汗顏:“二十八歲,二八年華嘛。”
桑離嘆氣:“我真替你的學生們難過,這都是些什麼老師啊。”
顧小影一邊笑一邊把電腦鍵盤敲得啪啪響,桑離問:“你幹嗎呢?”
“剛才正看一篇讓我很有感觸的小説呢,看完了得留言啊,我是個有良知的讀者,從來不看霸王文。”顧小影答得理所當然的。
桑離早就習慣了顧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計較她的用心不專,不過突然想起來應該聲討她:“還沒説你呢,顧小影,你好死不死的寫什麼《別離歌》?!”
桑離咬牙切齒,顧小影“啊”一聲,大笑:“你真看了啊?怎麼樣,是不是很詩情畫意?我可是給你進行了相當程度的藝術加工,告訴你哦,現在這本書賣得可是很不錯……”
“五五分,”桑離很冷靜:“你的版税要分給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給你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
“哎喲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顧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現在快要揭不開鍋了呢。我告訴你啊,我一個月的基本工資只有1300元,每半年發一次課時費,按照每節課15元錢計算,我每半年才能拿10000元課時費。再加上什麼教師節補貼啊、年終獎金啊、採暖費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個苦兮兮的大學教師年薪才四萬多一點點!嗚嗚嗚……”
顧小影裝哭,桑離笑:“知足吧,你不是還有個自動取款機?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麼花錢,倒是你拿着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沒命地刷。拜託你有點人性好吧,人家一個公務員,不要逼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錢,”顧小影哼一聲:“他倒是也得有時間花錢啊!”
“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樣,反正看不見人影。我現在要想見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點半的本省新聞,運氣好的話就能從一堆省長、書記的身後看見他半邊身子,”顧小影着重強調:“是一半哦,迄今為止我還沒在電視上看見過完整的他。”
“他這麼忙!”桑離感嘆一聲。
“呵呵,”顧小影笑得無奈:“我真是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羣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過一次,一推開門煙霧繚繞,得散散煙才能看見人。偶爾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時候我已經睡着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桑離,我都不知道,婚姻原來也是這麼孤獨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離像聽天書:“不是説公務員都是朝九晚五,薪水還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漲?”
“三五八一?不是吧,”顧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職算,咱這裏是三五七九,管桐是副處,工齡不夠長,所以還不到五千,他們主任是副廳,也就七千吧。”
“那你也好意思花錢如流水,”桑離勸她:“總得攢點錢生孩子吧?”
説到這個顧小影又化身怨婦:“離,生孩子這種事我一個人做不來的。”
又繞回去了……桑離苦悶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也是突然想起來,桑離囁嚅着告訴顧小影:“上星期,南楊來過了。”
“啥?”顧小影的聲線一下子提高:“南楊?!”
聲音急切:“我帥帥的南楊哥哥哦……他去找你幹嗎?舊情復燃?追憶逝水年華?”
桑離無奈:“你都是結婚的人了,含蓄點可以麼?”
只聽見那邊顧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説正經的,不鬧了。他去找你幹嗎?別告訴我只是單純敍舊。”
“他想勸我回去,他説我現在就是自我封閉。看他好像混得不錯,當然從小我就知道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桑離笑:“倒是我,越活越沒出息了。”
顧小影卻沒有笑,過幾秒鐘桑離聽見她嘆氣:“離,其實南楊説的沒錯。”
兩人一起沉默了,話筒中只能傳來彼此的呼吸聲。
過會顧小影才故作輕鬆地説:“這陣子我在網絡上看小説,看網上很流行‘宅女’這個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該是標準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還好一點,每週有兩天要去上課,你呢桑離,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曬太陽防長蟲?”
桑離輕輕笑了:“看來還是你和南楊像一家人,他也問我每天蹲在店裏是不是曬太陽防長蟲。”
“我們都是文化人,”顧小影得意地笑,又問:“後來呢?遊説無效就這麼回去了?”
“是,”桑離語氣平淡:“我現在明白了一件事,給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顧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該説什麼。
過一會,還是桑離先欲言又止地開口:“還有就是……”
“什麼?”
“你知道‘離園’麼?”桑離猶豫了一會,還是問。
“我知道留園,”顧小影的聲音充滿追憶的幸福感:“04年的時候我去蘇州,在留園裏坐了一天,當時別人都去拙政園和獅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園裏坐着曬太陽,聽老頭老太太們唱戲,那時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園林,是旅館。”
“旅館?”顧小影冥思苦想:“這名字倒挺怪。”
“園林風格的旅館……”
還沒説完,就聽到一聲尖叫:“啊,我想起來了!”
“啊?”桑離很驚訝,她還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園林式連鎖酒店,貴得沒譜,”顧小影語速極快:“我們這裏一年前開了一家,開業的時候還請一些領導去吃飯,我們家管桐作為領導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連鎖?”桑離一愣。
“是啊,幾個大城市都有。聽管桐説裏面特別精緻,堪稱‘移步換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諒他吧,他是學美學的。”顧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興又有機會拆自家老公的台。
拆完了又補充:“噢對了,聽説還有‘曲水流觴亭’之類的景緻啊!你説這造價得多高,怪不得房間少、房費高呢。我們當時還奇怪呢,你説人家大城市的人追求風雅,喜歡住文人園林一樣的旅館也就罷了,咱們這裏有這個消費水平麼?雖然也算是省會城市,不過還是要差太多了吧?怎麼了,你那裏也開了一家?”
“你知道是哪裏投資的麼?”桑離問。
“不知道……”顧小影抱怨:“那麼貴,我哪有機會去。”
桑離沉默了。
單憑這樣,當然不能確定就是沈捷投資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記得我?有必要麼?當初在一起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後來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願、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當然沒有自戀到認為你是為我建“離園”的地步,説到底,商人重利輕別離不是麼……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離長長吁口氣,強迫自己轉移話題:“最近有穆忻和蔡湘的消息麼?”
“穆忻?沒有。你説她一個學設計的,幹嗎要考公務員?考就考吧,還要到窮鄉僻壤下放鍛鍊,現在好了,徹底與世隔絕了,”顧小影嘆口氣:“不過,倒是常常能在MSN上遇見蔡湘,簽名天天變,看得出來挺忙,因為截至昨天她的簽名已經正式變成‘再加班小宇宙就全面熄火了’。”
桑離想想蔡湘那張圓臉,忍不住笑出來:“媒體確實不好做,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朋友,也抱怨過靠創意謀生活的代價就是‘頭髮早早掉光,小命早早報銷’。”
“朋友?”顧小影很吃驚:“我的離,你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認識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這人有個很可愛的女兒,喜歡我店裏的HELLOKITTY,”桑離雲淡風輕地敍述:“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把這隻貓送給她。”
“還有女兒,”顧小影驚呼:“你要做第三者?”
“怎麼會,”桑離啞然失笑:“同一個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顧小影聽到這話沉默了,反倒是桑離不以為意地繼續介紹:“是我的鄰居,離婚,帶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兒一起生活。我還見過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選在我店裏,好合好散的那種,能看出來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聽起來好像很般配,”顧小影笑:“我是説他和你。他叫什麼名字?”
“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聽的名字,”顧小影頓一下:“不過親愛的,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機會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眾裏尋他千百度,誰能想到女俠你會把恩人當小偷?”桑離取笑顧小影。
顧小影也笑了:“別扯那麼遠,這不是説你麼。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該説,可是桑離你都快要三十歲了,古人説‘三十而立’,對女人來説就算不立業,也要立家吧?向寧不會回來了,沈捷就算回來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楊還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慮一下人家。”
“再者,”她頓一頓:“你別怪我不講分寸,我還是得説,你有時間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麼説都是一家人,還真能一輩子不見面?”
她那麼懇切,也是罕見的鄭重:“桑離,除了你剛剛提到的這個人,還有你那羣只能把你當老闆的侍應生,那麼大又那麼遠的一個城市裏,你不孤獨麼?”
像有什麼,如一道光,頃刻就劈穿靈魂深處濃重的霧靄:那些寂寞,那些淒涼,那些如尖牙小獸一樣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獨,在這個陽光晴好午後,因為顧小影的一席話而鋪天蓋地湧來。
桑離無力地靠坐到沙發上,手中無意識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手機裏傳來顧小影的叮嚀:“所以,離,找個男人結婚吧。再找個兼職,錢多錢少無所謂,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養顏……”
這麼多年過去了,顧小影還是那麼嘮叨。可是桑離的心裏如此温暖——這世界上,堅持十年如一日,肯對她嘮叨的,除了南楊,也只有一個顧小影了吧?
A-2
不過,什麼叫“説曹操,曹操到”?
終於聊天完畢,桑離放下手機剛準備繼續看動畫片,就驚訝地看見YOYO一蹦一跳地從門外進來,身後跟着穿淺色襯衣的馬煜。桑離看看錶:十點半,這兩個人都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忙麼?
“桑離,”YOYO開心地叫:“我有禮物送給你。”
桑離看看YOYO,又看看馬煜:“今天不用去幼兒園?”
馬煜低頭摸摸女兒的腦袋:“今天開親子運動會,YOYO的項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講,你拿了第幾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驕傲:“我和爸爸一起參加的,他説我猜,我們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馬煜補充解釋:“我形容卡通人物,她來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厲害的,別的小朋友的爸爸媽媽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蘇諾飛的爸爸都把鴨子小翠當成小雞了,我爸爸就告訴我‘一隻呱呱叫的、會游泳的、黃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離“哦”一聲,笑着看馬煜:“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卡通人物?”
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學什麼的了?我專門做過動漫產業研究,這城市每年的動漫展就是我的策劃。”
“真的?”桑離讚歎一下:“學以致用啊!”
“我有禮物我有禮物!”YOYO不能忍受大人們對她的忽略,擺手吸引桑離的注意力。
“什麼禮物?”桑離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隻一直藏在身後的手,手裏抓着一隻小巧的HELLOKITTY,笑得很開心:“送給你。”
“真可愛!”桑離接過來。
YOYO急忙加註釋:“是我最喜歡的貓咪哦。”
桑離笑了:“謝謝。”
她把玩一下手裏的玩偶,再看看YOYO燦爛的笑臉,想了想,揮手叫過服務生。
“把那個會説話的HELLOKITTY取過來,謝謝。”桑離對走過來的服務生説。
穿着白襯衣、黑背心的小夥子點點頭,走到門口取下自開業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裏的HELLOKITTY,擦乾淨後遞到桑離手裏。YOYO驚訝地看着這一切,眼睛盯牢HELLOKITTY,再不看其它地方。
桑離把HELLO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給你。”
“為什麼?”YOYO像個小大人一樣先表示質疑。
“因為你把你喜歡的東西送給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歡的東西送給你啊。”桑離説。
YOYO看看服務生,又看看桑離:“可是上次他説這是老闆的朋友送的。”
桑離伸出手,把YOYO抱起來坐進自己懷裏,感覺小姑娘軟軟的、光滑的皮膚碰觸到自己,心裏突然湧上難以名狀的憂傷、疼惜或是幸福。
她攬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闆,所以我説了算。”
雖然早就覺得這個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親耳聽到她這樣説,馬煜還是吃了一驚。
YOYO卻不會思考那麼多,她只是直接表達出自己的快樂:“真的?!謝謝你!”
她一手抱着KITTY貓,一手摟過桑離的脖子,狠狠親了桑離的臉頰一大口:“我喜歡你,桑離!”
桑離愣一下,馬上笑出聲。她低下頭,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歡你,囡囡。”
YOYO愣住了,幾秒鐘後,她的大眼睛裏就掉出淚水,緊接着“哇哇”大哭起來。
桑離有點手足無措,馬煜從最初的驚怔中回過神來,想要伸手抱過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離不鬆手,一時間整個咖啡店裏都響徹着小女孩嚎啕的哭聲,亂得很。
直到YOYO從嚎啕變成抽噎,桑離才聽清YOYO把臉伏在她耳邊,叫她:“媽媽、媽媽……”
記憶裏好像電光火石閃過,桑離惶惶然抬頭,只看見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皺着眉頭,無奈地看着桑離懷裏的女兒,兩隻手攥成拳,垂在身體兩側。桑離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懷裏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頭,或許也會有這樣的一個小女兒,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媽媽”。
有尖鋭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離下意識地緊緊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懷裏,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背,小聲説:“YOYO不哭,媽媽在這裏……”
YOYO終於睡着在桑離懷裏,馬煜從桑離懷裏接過YOYO的時候,桑離覺得自己的右腿已經失去知覺。
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離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馬煜看窗外,果然,剛才還陽光明媚的天氣頃刻間已經暗下來,雨打在窗外的樹葉上,發出“唰唰”的響聲。
桑離想了想,招呼馬煜:“去我家坐坐吧。”
馬煜點點頭,只見桑離用手撐住桌子站起來,微微一指店裏靠近吧枱處的角落:“從裏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話音未落,只見桑離快速低頭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後抬起頭來,笑着説:“沒關係,坐久了,腿有些麻。”
馬煜歉意地笑笑,抱緊懷裏的女兒:“YOYO越來越沉了。”
桑離微微一笑,沒有説話。
穿過咖啡店的工作間走廊,馬煜看見盡頭是一段上樓的樓梯。桑離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樓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馬煜跟在後面,覺得這個女子越發像個謎。
桑離家還是一如既往的簡單潔淨。
是真的乾淨,可是乾淨的另一種可能,就是沒有煙火氣。
在桑離的指引下,馬煜把女兒輕輕放在客房的牀上,桑離拿來小薄毯,輕輕覆在YOYO身上。開始的時候YOYO睡得不沉,迷糊中偶爾還抽抽鼻子,桑離看見了,伸出手,輕輕撫撫YOYO的額頭,把一點散亂的頭髮撥到旁邊去。做這些事的時候,她的目光那麼温柔,幾乎令馬煜覺得,他們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離的女兒。
過了一會,見YOYO真的睡着了,桑離才和馬煜一起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小心翼翼關上門。
桑離讓馬煜在客廳坐下,自己去廚房沖茶。一轉身的功夫卻看見馬煜也跟了過來,他站在她身後,四下環顧這個有着幾乎所有烹飪器皿,卻幾乎沒有一點油煙的廚房。
桑離隨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除了微波爐,似乎所有器具都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沒有絲毫的水漬。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許我應該把自家的廚房改成瑜伽房。”
馬煜納悶:“你每天都在哪裏吃飯?”
“樓下。”她答得乾脆利落。
馬煜看她:“不膩?”
桑離笑笑:“哪有什麼膩不膩,吃什麼不一樣?”
馬煜不贊同:“當然不一樣,就算樓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裏熱熱鬧鬧吃一餐家常便飯來得舒服?”
桑離看看馬煜:“你有YOYO,才會覺得熱鬧,可是你看看我這裏,除了我自己,還有誰?”
馬煜不作聲了,其實那一刻有句話險些就要脱口而出——他想説“還有我”。
可是,到底還是有些造次。
這時候水壺響了,桑離取過一隻小巧的紫砂壺,將熱水注入已經撒了茶葉的壺裏。馬煜看過去,發現那茶壺看上去普通,然而細看又極精巧,圓鼓鼓的,頗為可愛。
見他好奇的樣子,桑離一邊泡茶一邊解釋:“這壺以前是一個朋友的藏品,後來因為不贊成我總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給我做禮物。他喜歡紫砂壺,給我講過‘曼生十八’的典故。説的是清朝一個叫做陳鴻壽的金石名家設計了十八款茗壺,然後根據他的別號‘曼生’,命名這十八款茗壺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紅色茶壺:“這一款就仿的是其中的圓珠壺樣式,傳説真品上刻着八字銘文,叫做‘如瓜鎮心,以滌煩襟’。他送我這壺的時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時間,他希望我能冷靜從容,不為俗事煩惱,可惜,我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
她抬頭笑笑,將托盤和茶壺端到客廳茶几上,在沙發上落了座,揚手倒茶。嫋嫋茶香飄散開來,馬煜看着對面沙發上的女子,覺得有些恍惚。
桑離抿一口茶,笑着看馬煜:“馬煜,你常常都是這麼神思恍惚的麼?”
她太直白,馬煜愣一下,便聽見她説:“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馬煜微微一笑:“這有什麼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還沒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放不下?”
桑離笑:“你這個年紀,你才多大?人説五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年就萬事不在乎了?其實你這個年紀,正是奮鬥的好時候。”
馬煜點頭:“説得也對,不過如果我當初不是那麼急於奮鬥、急於有好的前程,或許今天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遺憾。至少,我喜歡的人不會因為我離開而受傷;喜歡我的人也不會因為我不投入而受傷。”
桑離又想起那個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媽媽,可是要怎樣的絕望才能讓她連自己的女兒都放棄,寧願選擇一走了之?
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們攤牌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桑離點頭,馬煜喝口茶,表情安寧。他説:“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那時候,我還真是很年輕。”
他説這話的時候,雲淡風輕的樣子像足了六十歲的懷舊,桑離想要奚落他,卻沒忍心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