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
進入冬季後,街道變得蕭瑟,行道樹的葉子早已落光。陳戈拉過永幸的手,放進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裏。暖意像電流一樣亂竄着,自指尖遍佈全身。女生揚起鼓鼓的小臉望向心事重重的男生。
“怎麼了?一路都不説話。”
陳戈朝側面低下頭,也呵出一小團可愛的白霧:“今天聽裏佳她們説跟天蠍座最般配的星座是雙魚和巨蟹。”
“嗯。”女生微點下頭示意他説下去。
“你是天蠍座的。”
“嗯。有什麼問題麼?”
“可是,”男生孩子氣地惱怒着,“我是獅子座的!”邊説還邊下意識地在口袋裏捏了捏女生的手。
永幸愣過兩秒,“噗嗤”一聲沒忍住笑:“曖曖,你是男生好吧!怎麼還信這個?”
“你不信麼?”
“不信。比起幾千幾萬光年外那些沒有真實感的東西,我寧可相信身邊的人。”手心緊貼手心,在看不見卻能夠感知的地方,十指交握,傳遞着真實的温暖,然後彼此就不露聲色不着痕跡地改變了內心的熱度。
“説的也是。”男生很快就釋懷,抬頭看向前方,方才額髮在臉上投下的小片陰影一掃而光。“啊,這麼快就到了。”
民生路走到了盡頭,陳戈家在錦繡路東邊,而永幸家在西邊。每週五一起回家時必須在這裏道別。
“週一見。”永幸揮了手,走出幾步又轉回來喊住尚未走遠的男生,“吶,陳戈!”
“唔?”男生回過頭。
永幸站在丁字路口,白寥寥的日光柔化了臉部線條,只剩下幹得近乎透明的微,以及落在眉宇間的些微隱憂。
陳戈站在幾米開外,聽見女生用緩慢的語速,猶豫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問自己:“我可以相信你嗎?”
那聲音非常輕,捕捉不住。
即使攥住尾巴,它也會扭扭身子然後從指縫裏蒸發。
星座,血型占卜宿命奇蹟生命線,機緣巧合因果報應我全都不相信。
星座書上總説水瓶座和水瓶座的人在一起最幸福。
我媽媽是水瓶座,爸爸也是。
週日堂姐要結婚,伯父在週五傍晚就上門來拜訪,希望堂姐能從永幸家出嫁,顯得體面一些。父系家族兄弟姐妹眾多,永幸家條件較好。這次伯父提出這樣的請求,爸爸自然毫不猶豫地應下。
“您就放心吧,我們會像嫁自己女兒一樣來準備。”媽媽一邊在茶几上擺上茶水一邊説道。
妹妹豎起耳朵偷聽客廳裏大人們的談話:“嘁!我們家本來女兒就夠多了,他們好意思的!”
永幸點點她面前的作業本:“做你的功課,快期末考了還管大人閒事。”
妹妹扮了個鬼臉。
永幸放下筆穿過客廳走進廚房,見媽媽正在切水果,便洗了手上前幫忙:“會很辛苦吧?”
媽媽微笑了一下:“辛苦倒沒什麼,主要是沒經驗不太清楚該怎麼辦。我和你爸爸結婚那時候根本沒怎麼操辦”
“媽,你太好説話了。他們如果去求叔叔,嬸嬸肯定絕不答應的。”
媽媽微怔。
“也沒什麼,以後你和你妹妹結婚時我們有經驗就不會手忙腳亂了。”
果然第一次會手忙腳亂。
週六整整一天,媽媽帶伴娘去買衣服,又領伴郎去理髮,接着置辦各種婚禮用品。晚飯約好和爸爸家的親戚們在酒店聚餐。永幸等了很久也不見媽媽回來,伯父又催得緊,只好先領着妹妹鎖好門往酒店去。
剛走到樓下正巧碰到買“喜”字回來的媽媽。
在酒店門口見着爸爸時,他已經等得氣急敗壞,斜着眼睨了媽媽一下:“你就穿成這樣啊!”
永幸側頭看向媽媽,由於一直在外面購置東西,方便所需只穿着很隨意的T恤,再加上勞累一天臉色不大好。不過,這也沒什麼吧。“不是家人聚餐麼?”永幸反問了爸爸一句。
爸爸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轉身走開,媽媽跟過去。
爸爸轉頭吼道:“我去旁邊店裏擦皮鞋你跟來幹嘛?趕快去點菜吧!磨磨蹭蹭的!”
媽媽強打起精神帶着兩個女兒跟迎賓小姐上了樓。
頭天晚上四叔就咋咋呼呼嚷着要請客,但媽媽從沒指望過他能兑現承諾。以往每次他事先説要請客都姍姍來遲。
四叔的電話“如期而至”時,永幸爸爸已經擦好皮鞋到場了。
“堵車?”媽媽一邊接聽手機一邊過目服務生用黑色塑料帶拎進來的鮮魚。“你請客,讓你哥點菜?”服務生退出去後媽媽用玩笑的語氣説,“那還不要點到你的穴啊?”
正無聊撥弄着餐巾紙的永幸聽出媽媽的弦外之意,想笑。
突然,一直沒吭聲的爸爸板着臉衝媽媽兇道:“你閉嘴!我們兄弟的事不要你管!”
一瞬間,整個桌上的氣氛凝固起來。
幾個親戚面面相覷,目光在對面而坐的夫妻間遊弋。
媽媽抿着嘴把目光從爸爸臉上移開,什麼也沒説。
四叔和四嬸終於在半小時後匆匆到場。穿着晚禮服花了精緻妝容的四嬸進門的一剎那,永幸注意到爸爸又用嫌棄的眼神斜了媽媽一眼。
那頓飯最後果然還是媽媽埋單。
四嬸是四叔離婚後新娶的妻子,比永幸媽媽小八歲,而且什麼家務都不做。
除了四叔之外,親戚中間,姨媽、舅舅、姑姑都離了婚。永幸的父母沒有離婚,在外人眼裏已經是相當幸福的一對。
但是,僅僅不離婚就算幸福嗎?
永幸坐在大廳的一角,遠遠望着人羣中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身着美麗婚紗的堂姐,目光中沒有半分羨慕的漣漪。
“好羨慕你爸媽。”裏佳一邊翻看婚宴照片一邊得出結論。
永幸一頭霧水:“唉?”
“你看啊。無論在哪張照片裏,總是站在一起。”裏佳隨便抽出幾張照片扔給永幸。
女生一張張仔細看過,果然像裏佳説得那樣。
但是,只有永幸知道,這並不是什麼“他們總是站在一起”,而是媽媽總是安靜的微笑着站在爸爸身邊。
永幸把照片收攏起來。“是呢。我爸爸媽媽一直感情很好。”
“看到你爸媽才知道原來愛情是可以天長地久的。跟我説説你爸媽以前的浪漫往事嘛。”
永幸笑笑:“沒什麼浪漫的吧。我爸爸家特別窮,出身農村。可是媽媽家境卻非常好。所以媽媽是不顧家人反對和爸爸結婚的。為此外婆生了氣,十幾年不和媽媽來往,近兩年才有了些走動。”
“果然吶!”裏佳一驚一乍,“我一直都覺得你媽氣質特高貴!第一次到你家蹭飯吃我還嚇了一跳,端上來的菜全都和五星飯店一個規格。”
永幸的臉上稍稍斂出弧度,“我媽媽炒青菜都會選雕花玻璃盤來裝。”
“要命的是廚藝無敵!”裏佳做出誇張的表情,“你爸當年哪來那麼好的福氣?”
“年輕時媽媽很漂亮”
裏佳插嘴:“現在也很漂亮。”
“追求者超級多,爸爸只是其中一個。本來媽媽也不會注意到他,但我爸爸有個大學同學也在追求我媽,在媽媽面前説爸爸壞話,説他家窮得鍋底朝天。本來想挑撥離間,結果弄巧成拙。他説我爸爸讀書時過年沒有錢買車票回家過年,自尊心又特別強,本地的同學喊他回家一起過年他都不去,年三十買了兩個饅頭一個人縮在寢室裏。北方天氣冷,大年初一那兩個饅頭早凍得像石頭一樣硬,咬都咬不動。‘搞笑伐?’那個人用嘲笑的語氣問我媽媽,可是,媽媽卻感動得哭了。”
“好感動。灰少年的故事嘛!”
“據説,就是這樣開始交往的。”
裏佳突然想到什麼,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永幸好奇,再三催促下,裏佳才八卦地説開:“從某種程度上説有點像你和陳戈哦,你們,説不定以後也會像你爸媽那樣幸福的呀。”
是麼?
永幸沒答話,笑容裏融混一點苦澀。
結束了物理科月考,鬆了半口氣。女生們一堆堆地聚在一起堵在教室門口對答案,永幸從人羣中擠出來,一回頭就看見陳弋。
“考得怎麼樣?”
“別提了。”女生泄氣地兩手一攤。“選擇題錯了一半。”
“怎麼會?連我都不覺得難!”男生驚呼道。
“確實不難,可我就是對選擇題沒轍。感覺ABCD都在熱情地朝我招手懇求着説‘拜託選我吧’。”
“什麼啊?”男生光顧着笑,沒看路,要不是永幸拽住他,鐵定已經撞上牆。“你想法還真科幻。”
“接下去還有最不擅長的數學,想想都頭痛。”女生苦着臉,傷腦筋地按按太陽穴。
校園裏溜旱冰的低年級男生拉風地從身邊疾馳而過。陳弋攬過永幸的肩,換位到她左邊:"下午自修課一起復習數學好了。”
“唔。”永幸高興地往前蹦跳了兩步,轉過身朝向男生倒退着走,“有你在我就不怕啦。”
“我成績比你爛多了好吧?更別提對付不了你腦袋裏那些會招手的選擇題。仔細回想起來,似乎你每次吃飯都不自己選菜,直接要和我一樣的種類。”
選擇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旦選錯而需要承擔的後果。
物理考試或者數學考試或者午飯,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面前的岐道。
陳弋看看手錶,尋思交個作業花去三十分鐘是不是時間太長,掏出手機撥出永幸的號碼:“又迷路了麼?”
另一頭果然傳來女生苦惱的悶聲:“嗯。”
在學校待了近三年,眼看半年後就要畢業,居然還不斷迷路。
“説説身邊都有些什麼標誌吧。”陳弋拉開座椅坐下,將手機換到另一邊。
“唔……身後是‘大白饅頭’,左邊有‘米奇’。”
男生自動在腦海中換成便於理解的育秧。大白饅頭,中央大樓頂端的半圓形天文台。米奇,三國圓形路標構成的組合。大致瞭解了她的方位。
“你左轉,往前走到第一個樓梯口,上三樓,然後不要轉彎直接往前走,看見女廁所後左轉再上樓梯。”
“然後呢?”
“然後就可以看見我了。”男生一邊説一邊推門走出教室,靠在走廊的扶手上。
闔上手機後,出了點小意外。三班的涼景正巧路過,看見陳弋後不僅打招呼並且停了下來:“啊呀,好久沒見着你了。”
面對前女友,陳弋的表情有點尷尬,判斷永幸馬上就要出現,不僅可以看見自己,而且還會看見涼景。想及早結束對話,敷衍地“嗯”了一聲,潦草地笑了笑。
可是越期待什麼越無法如願,涼景並沒有結束對話的任何意思。總之,當永幸按照場外知道成功找到正確的路線,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看見的是涼景拉着陳弋冬季制服衣袖的畫面。
一瞬間,三個人同時僵在原地。
涼景和陳弋的關係,永幸是知道的。在陳弋之前,永幸也有交往的男友,不過他又傲慢又粗心,所有人公認,他對永幸差勁極了。
當時的陳弋問永幸:“你到底看上他哪點啊?”
女生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湯幫我佔座啊。”關懷只有這麼點,少得可憐。
很多選修課都需要佔座,可是這構不成交往的理由吧?陳弋露出“徹底被你打敗了”的表情,過了片刻悄悄永幸的可住重新引起她的注意。
永幸抬起頭。氾濫的日光擦着窗欞漫過男生的瞳仁。
陳弋鄭重其事地説道:“跟他分手和我交往吧。”
“誒?”一瞬間的錯愕。
“我幫你佔座。”
一點也不浪漫的告白
其實,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在漫長緩流的時光中,陳弋對自己的好,一點一滴無聲地累積起來,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從不嘲笑女生童話般的精神世界,認真地對待她的每句話每種想象。
為她暖手,分給她大半雨傘,習慣走在她的左邊。
懂得她每一個眼神每一種語調背後的涵義。
但永幸記得最清楚的卻是最初的那句“我幫你佔座”,毫不花哨,可每當想起,温暖就像夏日的爬山虎安靜又迅速地覆過心臟。
“你你很介意吧?幹嘛不質問我呢?”陳弋終於忍不住,闔起數學書,重新提起中午意外發生的事件。
永幸看向較真的男生,微笑着搖搖頭:“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啊?”反而有點失落的神色。
“因為,你説過,我可以相信你。”
永幸的的媽媽在大學時有感情很好的戀人,因缺乏信任和年少氣盛而分手。永幸從媽媽同學口中聽到不少他們的故事,在心理描描畫畫勾勒出那個人的形象。
雖然情感親疏讓永幸無條件熱愛,,但不得不承認,那樣温柔的人才是真正適合媽媽的存在。
媽媽沒有出席學校的二十年同學聚會。永幸非常不解,好歹也會期待見一面吧?
可是媽媽説:“再去見他是對你爸爸的不尊重。”
而爸爸那邊的版本則是,當年祖父祖母也反對他和媽媽的婚事,農村人並不覺得女人漂亮是樁好事,而且嫌棄永幸的媽媽“病怏怏,一看就活不長”,家裏做主給爸爸重新介紹對象,可是爸爸死活連面都不願見。
兩個人相愛,就是目光僅僅對方對方身上,並且相信對方的目光僅僅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守着信任就可以得到幸福嗎?
聚餐是永幸父母差點吵起來。
應為爸爸強迫妹妹給四叔敬酒,妹妹不願意。媽媽阻攔道:“噯,算了啦。小學生喝酒會喝壞腦袋。”
爸爸的的眼神橫過來:“你懂個屁!哪有你這樣教小孩的?不尊重長輩再聰明也沒用!”
媽媽忍着氣給妹妹多搛了幾筷子菜。
回家的路上,媽媽牽着妹妹走在後面,永幸和爸爸保持的的步幅和速度。
永幸挽過爸爸的手肘:“爸,你不要老在外人面前兇媽媽,她又不是你的晚輩。只有素質低的人才要靠貶低女人抬高自己來樹立威信。你這樣做之火襯托媽媽的涵養,顯露自己的差勁。”
永幸仰頭看看爸爸的側臉,他緊抿着嘴毫無表情,好像是聽進去一些。永幸繼續説:“前幾天去給媽媽買車,明明是家裏經濟條件不允許,可是爸爸卻對外人説‘買高檔車她配得上麼’這種過分的話。這樣的爸爸,讓我覺得很失望……”
爸爸突然抬起胳膊甩開女兒的動作讓女生的話戛然而止。
“又是你媽教你説的吧?”
永幸愣住,抬不起腳步。
眼見着爸爸賭資氣急敗壞地踩過積雪走遠,道路上留下兩串腳印。
二十年前,有人女人決心讓自己的足跡和一個男人的完全吻合起來,她留在這個充滿温暖的世界裏,她選擇期待幸福,她和這個男人一起許下承諾,無論環境是好是壞,是富貴是貧賤,是健康是疾病,他們都會彼此相愛,彼此尊敬並彼此珍惜,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儘管沒有得到過任何親友的祝福,但後來他們的女兒慢慢長大,翻出他們泛黃的結婚照,還是看見了當時他們幸福的微笑。
為什麼二十年以後,一切變成了這樣?
——你閉嘴!
——你懂個屁!
——你配得上麼?
沒來由的呵斥聚聚中級在心臟最柔軟的部分。當初那麼多那麼多的的話語,怎麼都變成了電話裏無盡的忙音?
爸爸在外面應酬過了午夜,媽媽怎麼打他電話也不接,聽筒裏一直傳出忙音,讓人心急火燎,生怕他喝多酒出什麼意外。安排妹妹睡下後,永幸和媽媽分頭去找爸爸。
“真要喝多了就直接拉他去醫院洗胃,你要保持手機開着,方便聯繫。”臨分別前媽媽囑咐道。
永興在寒冬的夜幕裏一個人走了很遠,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無助感湧上心頭,特別想找人説説話,可是朋友們都不行。
因為永幸一直對大家説自己的父母恩愛得像模範夫妻。
明明很難過,卻總是裝作倖福。
與其説是向大家描述事實,不如説是在描述奢望幻想。
永幸坐在冰冷的人行道的邊緣,撥出陳戈的號碼,不想對他説什麼,只想聽聽他的聲音,儘管已經是深更半夜了。
陳弋在自己號碼簿裏的稱呼是“阿弋”,因為早前發現自己在對方手機通訊錄裏的稱呼是“阿幸”。
“太土了,你從來不會這樣叫我的。”永幸破不滿意這個暱稱。
男生無奈的聳聳肩:“沒辦法啊,我的手機沒有特別聯繫人、快捷撥號那些功能。”
“和這有什麼關係?”
“因為如果第一個字是‘阿’,就可以排在第一個了。”
排在第一個啊。
永幸看着自己手機屏幕中央跳動出來的“阿弋”兩個字,忽然濕了眼眶。
料想他可能已經關機睡覺,沒想到根本連一聲忙音都沒響就聽見了男生的聲音:“永幸麼?出什麼事了?……你説話啊……你這樣很嚇人吶,説話啊。”
女生的確想説句話來着,可是張開口卻突然拉出一聲哭腔,之後就怎麼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午夜的寒冷街道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女生抱着手機低下頭拼命掩住嘴,最後卻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在很遠很遠的將來,你還會愛我嗎?
你還會尊重我珍惜我嗎?
你能夠告訴我,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期待嗎?
你能夠幫我判斷,我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嗎?
還是你也不知道答案呢?
吹了冷風,加上心情糟糕,永幸大病一場,剛開始時持續的發燒,後來變成漫長得好像永遠痊癒不了的咳嗽。陳弋一直在身邊,每天送來梨湯。
永幸詫異他是給宿管下了什麼魔咒,每天都特許他進女生樓。陳弋笑着故弄玄虛:“反正我是有辦法的。”
女生大口大口灌下梨湯,剛想説話,咳嗽又猛烈地佔了上風。
陳弋拍着女生的脊背:“你少説話啊。”
可是勸阻無效,永幸是拼了命也要給出那句評價:“什麼都有辦法,感覺就算人類濫用核武器最終倒退到史前文明,你也死不掉。”
“你這算誇獎麼?”
校園裏四處可見的肥胖的白鴿“嘩啦”一聲擦着窗户飛過,嚇人一跳。
“我就喜歡你這些。”
男生的深色制服下露出襯衫領子,白色的。光線從背後的窗外湧進來,白色的。被照亮的淺淺的微笑,明晃晃的白色的。“喜歡我,光是因為命長?”
“誒。你不要斷章取……”女生着急着解釋,卻被男生毫無徵兆靠上來的唇截斷了尾音。思緒瞬間被從大腦裏抽離,輕柔的,飄向無窮遠。
沒有辦法呼吸。心跳變成了毫無章法的節律。體温顧不上週圍冷空氣的悉心安撫,陡然上升幾個刻度。血管裏温熱的液體四下亂竄。一切的生命體徵,都變的不像是自己的。
世界安靜下來,沒有一片絃音。
只不過輕輕碰了一下而已,臉卻不受控制地紅到耳根。
男生的表情像是惡作劇得逞,但説出的話卻是温柔的:“吶。如果我有辦法活下去,也不會讓你死掉。”
核武器現在控制得很好啊,搞什麼世界末日的戲碼。
女生忍不住,伴着輕微的咳嗽笑起來。
“怎麼?”明明説出的是抒情要命的告白,卻惹來對方的“嘲笑”?難上有點泄氣,不知道錯在哪裏。
永幸笑着微眯起眼:“叫你不要抽煙了。”
陳弋走出英語辦公室,滿不在乎地把沒及格的考卷揉成團塞進口袋,單肩挎着書包四下望,遠處有幾個別班經常一起廝混的男生正朝這邊招手。
“等下去網吧吧。”為首的一個男生説道。
陳弋看了眼手錶:“我要送永幸回去,晚上再説。”
對方露出無奈的神色:“你小子被老婆催眠了吧!”光説不解氣,深處拳來打了一記。陳弋笑着把他擋開。一團人在辦公室門口鬧嚷起來。
英語老師從老花鏡後朝窗外走廊打量,認出剛從自己這裏離開的男生後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被指責多了,也就麻木了。聽班導這麼喋喋不休地貶低自己,男生倒是沒什麼不習慣,他所有的擔心,不過是永幸被説教、感到為難。
“你看看這次月考你們倆的成績。”
不用看,陳弋也知道是班級第一和倒數第一的差距。
“他有什麼好啊?你還是太單純,怎麼會跟這種人攪在一起!”
班導越説越激動,驟然拔高了音調。
“……沒有。”一直沒吭聲的女生突然冒出兩個微弱且莫名其妙的音節。
男生往辦公室裏看。永幸正低頭背對自己這邊,看不見表情。
“他沒有整天坑蒙拐騙打家劫舍。”終於順利把意思表達完整。
男生看着班導突然變掉的神色感到有點好笑,一點點温暖翻上心來。
“陳戈是温柔善良的人。”永幸忽然猛地抬起頭,直視着班導用逐漸放大的聲調説道。
這下連男生都覺得意外,離開倚着的牆,手撐着窗沿,探頭努力想找個能看見永幸正面或側面的角度。
女生兀自説下去:“他很單純,講義氣守信用,他能力有限可是他願意幫助別人,他比任何人都直率真誠,他把我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不擅長甜言蜜語可是我知道我就是最最重要他只是有點不愛讀書而已,可是那又怎樣?”説着説着喉嚨就哽咽了起來,“他的好你們全看不到。”
你們全看不到。
十二月的天黑得特別早,陳戈站在色調濃重的背景裏,頭頂上雲朵像一團團濃墨把整個天空漆得泄不出光。
沒有任何光亮的世界。
消失了温度,繼而歸於徹底的安靜。也沒有任何聲息。
永興從辦公室出來,在門口倔強地抹掉眼淚,抽抽鼻子後毫不遲疑地往教室去,走得很快,幾乎半是在跑。那一瞬間,陳戈覺得她渾身從裏到外都散發着淡薄的光線。
雖然淡薄,卻是明媚温暖的光。
陳戈眼睛裏漲滿濃重的白霧,差一點就要凝結成水滴淌出來。追上去扣住女生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拉進懷裏,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説話。
被黑暗吞沒的世界在身後重新顯現出柔和的輪廓。
兩個世界麼?根本就不對。
我們遇見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自己的同類。
你不是在聽到對方説“我身後是大白饅頭”的時候説“你腦子有問題啊”的人,你説“你左轉”
我不是在聽到對方説“我幫你佔座”的時候説“開什麼玩笑”的人,我説:“好。”
——如果我有辦法活下去,也不會讓你死掉。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幾個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電影,出影院時忽覺恍如隔世,短短一個半小時裏,整個世界被白色大雪覆蓋了。女生們興致上來,嚷着不想回學校要去教堂。
永幸搖着頭説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們蹦蹦跳跳走遠後,永幸想起該給家人打個電話,是爸爸接的。
“爸爸升到快樂!”
“嗯,你這麼晚還在外面?”聽出了街道上的雜音。
“我和幾個女同學出來看電影,馬上就回去了。”
“怎麼老是和女同學一起玩?這麼大了也不交個男朋友,讀書都讀傻了。”
永幸笑着沒有回答,轉而問:“過節爸爸給媽媽買禮物了嗎?”
“禮物?”與其彷彿是談論非常可笑的事,“幹嗎給她買禮物?耶穌過生日又不是她過生日!”
永幸還想笑,卻牽不動嘴角,無意識地又接了幾句,闔上手機蓋。仰頭望向紛揚大雪中通體明亮的教堂,安靜地度過漫長的幾秒,然後轉身離開了。
還沒被踩實的雪道上,只留下自己一個人的腳印。孤單的,長長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
絢爛的煙花在身後的深沉夜幕中不斷綻放,發出雷鳴般的巨響。
其實你所知道的故事曾是多麼浪漫,浪漫得如同虛構,估計説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所以你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年輕時的媽媽曾經患上胰腺腫瘤引起的糖尿病。轉了四五次院,都給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單。爸爸卻不放棄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十幾天醒不過來,也一直守在她的病牀旁。
上蒼真的是可以被感動的。
媽媽睜開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着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他對她勾起嘴角,緊緊擁抱失而復得的她,説出奇蹟面前的第一句話——
“我們結婚吧。”
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
過程中有無數大同小異的岐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遠,這是一切童話的結局。
只是做出選擇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無法一直生活在童話裏的,終有一天,她要明白現實的重量。
總有些人,無法直面那殘忍的“終有一天”。
總有些結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囂人羣中,在教堂中央祈禱。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側臉深邃而美好,長長的睫毛在年輕的臉孔上灑下細長的陰影。他自己看過來,瞳孔裏映着自己的身影,滿滿當當快要溢出來。他的承諾温柔地自“longlongago”開始,至“forever”終結,足夠跨越彼此短暫的一生。
永幸明知陳戈就是最愛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人,是每天對自己微笑,也是能夠讓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對他最後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對他説的道別語,讓全世界最美好的愛情在一瞬間失去光澤,變得蒼白無力,擱淺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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