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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1】

    時隔一個月,逝世女生的課桌上還不斷更換着新鮮的百合花。

    電視裏滾動播送的新聞早不知更新了幾個回合,那條“本市陽明高級中學一名女生意外墜樓身亡,據稱是因為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腐朽脱落造成的。專家提醒學生請勿坐在窗台上以免類似慘劇再次發生”的消息,迅速湮沒在了前赴後繼而來的“今日滬市大漲207點”和“預計豬肉價格半年內不會下降”之中。

    念念不忘,或是過眼雲煙。

    紛擾校園的話題總在變換,頻率取決於廣大女生的新鮮感。

    然而,最近的話題總是在“一班那個女孩真是死得可惜”、“連藝術節也受影響,難道她自己沒有責任麼?憑什麼全怪學校”、“本來就不該坐在窗台上”、“唉,算了,不要對死者不滿。不是還有體育節嗎”之後,經過一陣沉默,指向同一個終點——

    “話説回來,那個女生,是前體育部部長吧。”

    繞不出循環。總感覺她無時無刻不在身邊。

    抱着一大堆體育節宣傳海報經過走廊的夕夜低下頭,假裝沒有聽見那些因自己的出現戛然而止的議論,心裏並無其他,倒真有那麼點輕鬆。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卻死得讓自己感到輕鬆。

    靜下來,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什麼會是這麼陰險惡毒的人”。

    也許是表情太自責,在別人眼裏就自然而然被理解成為“因為朋友過世而悲痛欲絕”,以至於走進教室的時候在門口撞到同班的季霄,對方遲疑了數秒終於在身後叫住了她。

    “吶,夕夜……”

    女生慌張地回過頭。

    “……不要太難過。”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下文?

    女生苦笑着緩慢眨了眨眼:“沒事。”語氣裏滿是疲憊。

    顏澤在世時是自己與外界交流的橋樑。和同學一起出去唱歌也好,去拍大頭貼也好,那些瑣碎的快樂,在顏澤的構建下讓自己的世界多彩起來。如今顏澤死了,竟還在起着這種作用。想想這一個月來,幾乎所有人對自己説的話都以“逝去的顏澤”為根基。

    開始以為自己沒有顏澤也可以自然地與人溝通,卻越來越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跨過顏澤。當他們忘記顏澤的時候,也很可能就是自己被遺忘的時候,雖然暫時沒這種擔憂。身在另一個世界的顏澤對這個世界依然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

    就是這樣的存在。

    夕夜抬起頭看向面露擔憂之色的季霄:“如果我説我沒有因為顏澤的死而難過呢?”

    男生愣了,擔憂的神色終於漸漸變成了費解,半晌才勉強找回重新開口説話的氣力:“啊——夕夜,你不要這樣。”只説不夠,經過女生身邊時還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剩下夕夜怔怔地抱着海報發呆。自己這樣,到頭來還是被人認為是“因悲痛欲絕而開始説胡話”了麼?

    沒有人會相信的。

    【2】

    海報,要代替顏澤貼;傳單,要代替顏澤遞;報名工作,要代替顏澤組織。

    由於未到學生自主管理委員會換屆的時候,新的部長沒選出,身為體育部幹事的夕夜自然代為接管了體育部的所有工作。一時間因為體育節的來臨忙得焦頭爛額。

    代替,是個令人既激動又沮喪的詞。

    暮秋校園的午後,廣播裏放着煽情的旋律。踩着音樂的節拍,夕夜穿過漫長的走廊站定在7班的門口,深呼吸定了定神,敲了三下推開門。

    離門最近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夕夜有點膽怯地漲紅臉説:“找一下你們班長”,聲音是微微顫抖的。出師不利。7班第一排的女生盯着自己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什麼事?”一個男生從教室裏風風火火地跑出來,半帶上門。

    “你是7班班長?”得到對方點頭的答案後夕夜調整語氣繼續説下去,“我是體育部……幹事。請問你們班體育節的報名表什麼時候可以上交?別的班都已經交齊了。”

    “啊……這個,”男生撓了撓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給忘了。對不起啊,我這就統計,下午放學後保證交到你們體育部辦公室去。”

    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忘記!下午第三節課可是要將結果交到自管會的啊!你居然讓我等到放學?

    不過,現在不應該這麼説。

    “啊——這樣啊,沒事沒事,你慢慢統計好了,”夕夜換出可被稱為“秒殺”的笑容,語氣已經壓抑到温柔的程度,“放學後不用送過去,我來拿吧。”

    “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啦。”男生頓時鬆了口氣,道過謝後衝進門去。等了半天,門外的夕夜也沒有聽見裏面響起諸如“誰要報體育節項目”的徵詢問話。

    怒火必須忍住,否則永遠都只是“體育部幹事”。

    夕夜咬了下嘴唇轉身離開,拇指的指甲在不知不覺中掐進拳眼,遲鈍的痛感傳來,力道放輕一些,血液又迴流過來,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除去皮膚上那一道淺得看不清的印記,最後連那也緩慢地蒸發消散,缺乏真實感。

    甚至已經開始討厭自己的虛情假意。碰上這種事的話,顏澤以前都是怎麼做的呢?她好像一貫都處理得得心應手,從來沒因為類似的事情而抱怨過煩惱過。

    學業之外,更大更廣闊的那些天空,顏澤可以跑跑跳跳在裏面縱情恣意,在那些曼妙的時光中、人與人的交往裏、各種拋頭露面的場合,進出自如,分寸拿捏得剛好。而自己卻拽着她遞過來的唯一線索,緊張又侷促地跟着她走。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成了自己存在的證明?

    沒有顏澤在,坐在圖書館自習一整天也不會有人來跟自己打招呼。

    體育課做仰卧起坐練習時,根本沒有人會主動跑來要求與自己分在一組。

    班級裏有許多話題圈,女士們一下課就圍在一起,自己卻無法像顏澤那樣自然地插進話去。甚至,就連成為“體育部幹事”也是因她當初一句“部里人手不夠啊,忙死啦,夕夜你來幫幫我吧”而起。

    【3】

    最後一節是自習課,上到一半時住宿生就開始往食堂撤,教室裏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走讀生零散地分佈着。夕夜看了看錶,還有十分鐘下課,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先去7班門口等着,以免又被那個不負責任的班長溜掉。

    可走到7班門口才發現裏面居然只有一個學生,難道已經放學了?夕夜感到血壓瞬間降下了兩個單位的刻度。

    “那個……同學,請問一下……”女生笨拙地開口,話還支支吾吾的沒講全,就被對方頭也不抬的一句“體育課,去操場找”給頂了回來。有點自討沒趣的感覺。

    繞過學校創始人的銅像,夕夜往400米跑道中的足球場張望了一會兒,沒有上體育課班級的蹤影。女生徑直往籃球場方向繼續走去。

    七班的男生們果然在一邊的籃筐下爭搶。夕夜沿體育館台階的邊緣坐下,目光卻被另一邊正在獨自打球的同班男生吸引。

    賀新涼。自從他和顏澤確定交往後她就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外出聚會時也儘量避開和他相見。幾乎已經忘了當初是誰在黑暗中抱起自己,誰的手骨節突兀,誰的手腕處靜脈跳動的節律和血液緩流的温度。夕夜在半昏迷狀態中下意識地伸手去拽他的衣領,以為自己探到那個神情一貫凜冽的少年內心截然不同的温柔。您下載的文件由http://www.27tx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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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喜歡的女作家曾在小説裏寫過這樣一句詩: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但為了什麼終於不能。

    那個故事的最後,置身童話的女孩迴歸塵世乘上飛機,把臉貼在機窗玻璃上。她看見西藏的千山萬壑、草原牧場和寺廟紅牆,看見山谷中的一條公路,看見公路旁邊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頂上,她騎着黃褐色駿馬的王子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她望着他,直到白雲遮蓋了大地。她與他永不相見。

    夕夜伸手去拽新涼的衣領,夜色含混了自己身上温熱腥濕的血液氣息。

    高一的暑假,夕夜被卡車撞傷,險些送命,那個少年丟失了慣常的從容,抱起自己瘋狂地往醫院跑,就在昏迷前的最後一秒還看見他稜角分明的帥氣的臉。夕夜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那個童話落幕悲傷到死的故事,幻想如果自己在那夜就那樣死去多好。

    如果死去的話,就不會在後來的漫長時光裏揹負着巨大的傷口,眼睜睜地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在心裏默默給自己判了刑——她與他永不相見。

    其實早該知道,他的温柔再豐富再盛大,也只是對一個女生而言,與他人無關。

    夕夜曾經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新涼選擇的是顏澤而不是自己。任誰看來,顧夕夜也是比顏澤強很多的女生,幾乎是個完人,相貌有混血的氣質,頭髮是天生的棕色,進校第一天就開始被同年級或高年級男生議論着。甚至無需動用智慧,只要一點點小聰明就足夠讓她以中考文科狀元的身份進校,之後始終笑傲在年級前三名。

    此刻顏澤不在了,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欠缺在何處。如果這時坐在體育館台階上的是顏澤,她一定會在男生們中場休息時把手邊的礦泉水遞過去,和他們毫無芥蒂的談笑。她也會放肆的和他們打會兒籃球,即使動作相當差勁、扔出的球離籃板差好遠。他們會像哥們兒一樣和她勾肩搭背,在她説出傻話時揉着她的頭髮開玩笑。

    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感覺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在身邊坐下,夕夜回過神來,轉頭看見滿頭大汗的季霄。陽光的男生微微眯起眼笑着打趣:“大美女怎麼有空蒞臨籃球場指導?”

    意識到對方除同班同學之外還有自管會主席的身份,女生鄭重的直起身:“七班的體育節報名表沒交,我在等他們班長下課。放學後我會送去自管會辦公室的。”

    沒想到男生反而對這個“重要工作”沒多大興趣,在意的是另一個話題:“這段時間體育部的工作一直是夕夜你在忙吧?”

    “欸?”女生有點意外,接着重重地點了下頭,發出沉悶的“嗯”聲。

    “下週改選你當部長吧。”

    “哈啊?”

    “怎麼?不行麼?”

    “啊……不是。這是……自管會所有人投票決定的吧。我説了又不算。”

    男生的下頦斂出一個幹練的弧度,眼角有點笑意:“投票麼,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是、是麼。”女生的回答夾雜在遠處喧囂的尖叫喝彩聲中,細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即使有點猶豫,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喜悦起來。

    夕夜明白這句話從季霄口中説出有什麼意義——畢竟是自管會主席的肯定。

    過去,顏澤在班上擔任班長,在學校擔任體育部部長。平時兩個女孩整日黏在一起吵吵嚷嚷倒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可一旦在午休時響起“請自管會各部部長到中央大樓109室開會”的廣播,完好的友誼糖衣就突然融化消散。顏澤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夕夜則假裝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

    埋頭做作業,心思卻根本沒有在書本上,只是一種將孤獨感偽裝成傲然感的小伎倆罷了。

    裝作毫不在意甚至不屑在意的時候,其實心裏想的是——

    如果自己和顏澤一樣是部長,

    如果自己也是部長,

    如果自己是部長,

    那麼……

    塵埃狀蟄伏在光陰深處的各種情緒,如同溯暖歸來的魚羣,蜂擁浮出水面。籃球場上所有活動的人影都變得憧憧難以分辨,混合着鹹濕液體的夕陽倒映在女生眼裏,雲層被大風瞬間吹開,明明是温和的光線,卻顯得異常刺眼。

    實現模糊氤氲,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

    無比真切又珍貴的鼓勵帶着微妙的熱度反覆迴盪在耳畔——

    “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4】

    首任班長意外身亡,生活卻還在繼續,並不因誰的缺陷而凝滯不前。週五的班會,班主任決定重選班長。候選人只有兩個,季霄和夕夜。

    夕夜望着黑板上自己和季霄的名字並排寫在一起,並沒有繃緊神經。季霄是自管會主席,精力有限,不會被選為班長,所有人心知肚明。夕夜長期擔任班裏盡職盡責的文藝委員。結果顯而易見。

    貌似靜謐的教室裏充斥着各種聲音。呼吸聲。撕紙聲。寫字聲。交頭接耳聲。等候着的老師用手指無意義地在講桌上敲擊節奏奇特的鼓點聲。女生修長的指甲猶豫的劃過紙面,脆弱的掙扎聲。

    假如自己寫自己名字的話。很可能出現全班48票全投給夕夜。

    被人知道自己投自己票的話,會不會看輕自己?

    會不會認為自己對爭奪權力很有興趣?

    夕夜不敢冒險。

    更可況沒有可競爭的對手,自己穩操勝券,不在乎這一票兩票。可是,投給誰呢?最後在紙上寫下的,是“棄權”二字。與世無爭且足夠安全。

    唱票開始,講台邊的同學拆開第一張選票。

    夕夜事不關己般半垂下眼瞼。白色的鴿羣扇動潮濕的翅膀從窗欞“嘩啦”一下飛過,瞬間不見了蹤影。天氣急劇地變冷,女生手腳冰涼卻還要假裝從容。夕夜從口袋裏掏出口香糖塞進嘴裏,甚至還分了一半給後桌梳麻花辮的女孩。對方才是真正毫不關心唱票,正在抄當天的回家作業,接過糖後對夕夜還以友善的微笑。

    夕夜重新低下頭,目光斂出一個獨特的角度,讓別人以為她正專注於手中的課業,實際上卻注視着前邊唱票人的一舉一動。

    即使事後反覆回憶——他撿起紙張,他將它展開,他撫平它的褶皺紋理。他凝視片刻,他念出被選人的名字,一切都完美無缺——夕夜依舊不明白究竟錯才哪裏。

    就像光線沿直線傳播,卻在某個平面鏡的突然作用下,決絕又徹底地偏離了預想中理所應當的軌道,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顏澤。”

    這個不可能出現的名字準確無誤的滑進耳廓,然後像湖心投進石子激起的波紋一圈圈漾開。在無邊無際的範圍內反覆漾出無情的迴音。

    一發不可收拾。

    夕夜的血液幾乎凝滯,呆坐在位置上失態的半張着嘴仰頭看黑板上冒然出現“顏澤”的名字,繼而在那下面一筆一劃平靜的完成一個又一個“正”字。毫無轉還得餘地。

    “顏澤。”

    “顏澤。”

    “顏澤。”

    ……

    像絞刀又像咒語。

    怎麼會這樣?

    夕夜臉色蒼白,不得不承認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整塊黑板猶如一句辛辣的嘲諷,原定的兩個候選人名下空無一票,而不存在的那個人卻得到47票的青睞,剩下一票,棄權。

    這結果讓老師為難。

    “呃……這個……班長是……顏澤。”中年男人尷尬地搓了搓手,一些粉筆灰簌簌下落,“那麼,副班長就讓顧夕夜擔任吧。行嗎?”説着轉過頭,詢問性的目光定格在夕夜身上。

    女生微怔半秒,擱下手裏的中性筆,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下課前你幫我把全班同學的家庭住址統計一下……”接下去是履行公務性質的交代事情。夕夜一律認真記錄在隨身手冊上。心裏卻想着另一些事情——代理。這次換成了這個詞。

    “放學後我在辦公室等你。”老師雜七雜八的瑣碎嘮叨終於結束。夕夜看着手裏的記錄,完全理不清頭緒,但還是令人放心地點頭,不發出任何聲音。

    十一月的陽光依舊激烈猶如暴雨。無處可逃。夕夜不知所措地站在上了鎖的辦公室外,女士們喧鬧的説笑聲在不遠處的走廊轉彎處久久停留。來晚一步,老師已經去開會了。

    想先回家,畢竟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但仍在猶豫,因為回家必須經過女生們聚集地那段走廊,她不知該怎樣面對大家。剛才班會上發生的一切,最丟臉的人無疑是自己。

    夕夜不敢走出去,卻也不敢躲在原地。萬一哪個人一轉彎撞見傻站在這裏的自己,該怎麼解釋?夕夜蹲下來裝作眾人正把家庭住址統計表塞進門縫裏卻怎麼也塞不進的樣子。手心蒙着薄薄的汗。幾欲窒息。這樣即使有人無意間闖過來,自己也不至於太難堪。

    門縫並沒有阻力,表格輕輕一推就能進去。萬一有人一路走過來目睹整個過程,該如何解釋呢?

    夕夜把表格往辦公室木質地板與水泥地面的縫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進。即使有人來了,即使他一直注視着自己的動作走過來,自己也可以沒心沒肺地撓撓頭,滿臉無奈地發現“插錯”了縫隙。

    做着重複的無用功,並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裏突然湧起一陣酸楚的悲哀感。不遠處的喧囂聲仍未平息。不是懷疑,不是困頓,不是躊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為自己長久以來沉溺在這種消極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團雲朵飄過,暗灰的影子懶散地在紙上緩慢行走。因為故作不得要領的推送,表格間出現了幾道明顯的褶皺,再用力時,就還從這裏折斷。不停重複,無法恢復。

    番外篇二

    飯桌上,父母機械地喊夕夜多吃點菜。儘管進入這個家庭已經三載有餘,依然免不了這些程式化的客套。圍坐在夕夜身邊的,既不是她的母親也不是她的父親,而是顏澤的父母。夕夜是顏家領養的孩子。

    一如過去的每次晚餐,父母會隨便地拍掉顏澤筷子上的大塊肉,勸誡她多少吃點蔬菜以免營養不均衡,卻從不會這樣對待夕夜。自始至終的笑臉相迎使夕夜永遠無法融入一個家庭該有的矛盾、隔閡、爭執,以及它們本質內的種種温馨。

    世界上有種感情,表現為相敬如賓,不是愛。

    真正親密的家人,並不會像這樣冷漠的有禮,伸手卻無法觸及,俯身卻無法靠近。

    顏澤離開的那天晚上,父母從醫院回來。母親沒有開燈,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父親在一旁安撫。月光經過玻璃窗的折射在地面畫出菱形,冷清的色調恰好擦過父親的眼睛。夕夜從門口往裏望,隨着父親的動作,眼中的高光來回旋轉,好像流淚。

    夕夜靠着門框,進不去,彼此間彷彿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單放逐。自己順着河岸走,沿途是荒涼又漫長的孤獨,河牀裏水流湍急無處立足。

    整個世界失去聲音,母親的號啕大哭只剩下動作和表情,狹小的房間壓抑得猶如黑白默片,寂靜茫茫無邊。有那麼一刻,夕夜非常想靠過去讓她倚着自己的肩,對他們説“把我當做你們自己的女兒吧”,可是最終卻開不了口。

    女生無能為力地注視別人的生離死別,內心漸漸疼痛得麻木,明白那並不是自己的家人,他們彼此間只剩相互憐憫。

    直到時間刨光了快樂與傷痛,笑與淚的界限開始含混不清,母親的情緒日趨穩定,家裏的飯桌上依然空擺着顏澤的碗筷。

    夕夜記得第一次到顏澤家吃晚餐,兩個情同姐妹的女孩興奮地幫鐘點工阿姨端碗端菜。顏澤朝房間裏喊了一聲“爸爸媽媽開放啦”。見裏面毫無反應,料想電視聲太大定是沒有聽見,夕夜又補充了同樣的一句。

    聲音的緩流迎上剛巧走出門來的夫婦,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女孩子卻毫無覺悟地繼續忙碌。所有人圍着飯桌坐下後,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目光間像是有默契,對新來的女生開了口:“那個……夕夜……”

    “嗯?”

    “以後你不用叫我們‘爸爸媽媽’。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臟急速被寒冷包裹無法喘息,許久之後,倔強的點了點頭,收斂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

    穿過菜餚上方的騰騰霧氣,夕夜看見餐桌對面顏澤的笑容,屬於無憂無慮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單純。卻彷彿在向自己宣戰:夕夜,你想取代我麼?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麼地方。親生母親是個孤傲的女子,極少與自己有相交的軌跡,無從傾訴,無從深談,直到她最終病逝,依然疏離。親生父親從未出現過,因母親的守口如瓶而終成虛無的幻影。

    被送去孤兒院,又繼而在各種家庭顛沛流離,每一處都是短暫的靠岸而已。不哭,除非痛徹心扉。更不愛笑,只有清亮眼眸裏的倔強逐漸衍化成同母親如出一轍的孤傲。宿命感在體內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這樣的痛,顏澤永遠無法體會。

    帶着與生俱來的劣勢,夕夜時刻在苛求自己,什麼事都必須做到最好,唯有這樣才能找到狹窄的出路。以為只要優秀,就能被人愛,就能避免受到傷害,走進了循環往復的誤區。

    【6】

    週一上午第二節課間,做廣播操時,全校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排隊,每班男女各站一路。氣温已陡然下降幾個單位,夕夜緊了緊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旁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聲音敲打在耳畔:“夕夜,體育部部長的競選報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裝作意外,但恢復平靜的速度有顯得有些穿幫,“呵呵,忘記了。算了吧。”

    繼而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個真誠熱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幫你交啦。”

    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着,半晌做不出反應。

    以為對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頷首,側過臉來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經在截止期限內幫你填好交上了。你只要好好準備競選演講就可以了。”

    “這、這樣啊。”渾身無力的夕夜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那謝謝你。”

    入場式音樂響起,隊列前面的女生們相繼踩着節律奔上草色淡黃的足球場,輪到夕夜,遲疑須臾跟了上去。再多説一句,也許聲音就會哽咽起來。

    對方無疑是好意,自己沒有不領情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錯過截止期限的啊。

    週五的事情已經給了我教訓,我不想再次將自己逼入絕境。

    為了一次競選,要去討好身邊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虛情假意,佯飾寬容,偽裝開朗,十八般武藝,應對無數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滿、歧視、唯我獨尊。太多的事,夕夜不會做,如今卻不得不做。彷彿曇花被迫開在烈日下,因夜色暈染而產生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每時每刻,舉步維艱。

    夕夜低頭失神,沒意識到觀禮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經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領獎那。”

    “哦哦。”女生這才回過神來。穿過隊列一路朝前走去,腳踩在早失去水分的草地上,發出乾巴巴的“簌簌”聲,一些別班的學生側轉頭來看。

    英語競賽全校唯一的一等獎。有什麼用呢?“學而優則仕”是句3的空話。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觀禮台的台階上,形成一道層次鮮明的光的通路,夕夜從這虛幻般的空間中穿過,身上有一瞬灑滿單薄的暖陽,然而喪失的也猶如夢境泯滅。

    這個世界應該一分為二。

    夕夜這樣想着走向觀禮台中央,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時無意間掃視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覺得藏在它們中的情緒,並不是友好的祝賀,並不是善意的羨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麼,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滾下懸崖的石塊,磕磕絆絆,卻是終於無可挽回地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卻不敢伸手去觸碰。

    無能無力,只能任自己無休止地做自由落體。

    做操回來。夕夜先把獎狀塞進抽屜,稍微遲了些,想去洗手間,剛走到門口便聽見預備鈴。接下去是眼保健操時間,夕夜遲疑了片刻決定不理睬繼續朝外走去。

    扣上門閂後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靜流。夕夜笨無意偷聽別人的談話,可當聽見對話的內容和自己有關時就無法從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顧夕夜那張精緻的臉,我就覺得假。”伴着水流從龍頭傾斜而下的聲音,聽見肖晴的話。夕夜對着門呆立,瞬間僵硬了動作。

    “是啊。她總是給人很假的感覺,好像總戴着面具。你看她今天故意拖拖拉拉,還不是想讓全校都聽清楚她得了獎?”翟靜流附和道,“顏澤就不會這樣。”

    “阿澤是很真誠的人,又平易近人,從來不會炫耀什麼。”

    “其實顧夕夜有什麼好炫耀的啊?不就是成績好點、長了張漂亮的臉麼?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議論聲隨着腳步漸行漸遠,夕夜扶着門喪失了表情和動作,像是往心臟上釘入了毒刺,一句又一句反覆敲擊,傷口就一寸比一寸深入下去。血液凝滯兩秒,漫湧上來。

    女生無力地推開門,看着鏡子中臉色蒼白的自己。

    這就是她們口中精緻的、漂亮的、虛假的容顏。她們説,這是面具。

    同樣發生在這塊巨大鏡子前的對話,像在倒帶,黑白兩色的畫面旋轉進腦海裏。

    被形容為“又真誠又親切”的顏澤開大涼水沖刷自己的胳膊降温,語氣接近抱怨:“肖晴那個人真是討厭死了。”

    夕夜的手意外地停住,一些水花濺在周圍的大理石台面上:“怎麼了?”

    “每天自修課都換到我旁邊的座位來找我説話,她自己不要學習,好像誰都跟她一樣不上進似的。”

    夕夜一時語塞,好半天才重新續上話題:“看你平時總和她説笑,還以為你們關係很好呢。”

    “嘁,誰跟她關係好。”

    “……那……”夕夜突然組織不出合適的回答。

    那麼,就不要對她笑啊,不要和她上課聊天啊,不要下課時去小賣部幫她帶吃的啊。你明明可以對討厭的人不理不睬,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任她糾纏呢?

    “……你別理她了。”反覆斟酌,最後的答案卻似乎是最沒説服力的一句。

    顏澤關上龍頭,皺着眉甩了甩濕的手,留下一句“跟她翻臉不至於”走了出去。

    夕夜恍惚覺得鏡子裏的人變成了自己,那一刻望了一會兒顏澤的背影又把手繼續伸向水流體會刺入骨髓的自己,過去和現實重合在了一起。

    才華橫溢也好,相貌出眾也好,難道都反而成了致命傷?為什麼她們理所應當地認為長相一般的女生必定心地善良?

    夕夜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可是若她們都像這樣想當然,那麼自己也該死了心,可以預見所謂的“志在必得的”競選會出現什麼結局。

    灰心到了底,有一聲吶喊在心中蓄勢待發,卻逐漸衍化成無聲又無力的嘆息,糅散在了空氣裏。

    ——偽善的那個人,明明不是我啊。

    【7】

    如果説女生們的敵意來自天生的嫉妒,那麼男生們的疏遠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夕夜想不通,但即使會被真相傷害還是無法抑制好奇心。所以,下午課外活動時間特地坐在了季霄身邊。

    “吶,季霄,我很想知道,你喜歡的是顏澤的哪一點?”看籃球賽的間隙,夕夜手撐着頭望着操場上奔跑的人羣看似不經意的問道。

    覺得有些意外,可季霄一直是好脾氣的男生,不會傲慢地對這種提問置之不理。思考幾秒後,男生説:“很平凡,但是很可愛。有時有些小缺點。”

    所以呢?長的並不算漂亮的顏澤反常地被那麼多優秀的男生喜歡,季霄、賀新涼,以及別班的更多。才貌雙全的顧夕夜卻被冠上“冰山公主”的稱號,被大家敬而遠之。

    漂亮得好像混血,成績名列前茅,英文流利,這樣的女生給人太多壓力,使人只可遠觀,無法靠近。

    夕夜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沉默着看場上自己喜歡的男生揮汗如雨。不必再多此一舉去問新涼為什麼喜歡顏澤而不是自己。答案多半大同小異。

    女生低下頭注視自己的靜脈,温和的陽光為它描出青藍色的曖昧走向。自己有獨特的血型,不是A、B、O或AB中的任意一種,那些帶有某種特質的血液在一次車禍事故後險些流失得低於警戒線。甦醒過來時,夕夜得知了那個少年擁有和自己一樣的特殊的血型,是他為自己輸的血。

    多麼温暖的情節,喜歡他,身體裏有他的血液安靜地流淌。

    但那又怎樣呢?故事的結局,是連自己原有的血液都一點一滴地消失殆盡。

    午後經過身後落地玻璃門反射落在台階上的光影。操場上因賽事激烈升級而擴大起伏的喧囂。以及胸腔裏“怦怦怦”的恆定節律。全都從眼前耳邊消失了。

    只剩下身旁架子上放着的男生的外套,被突然呼嘯而過的大風吹開了一半前襟,女生被吸引了注意,靠近身去辨認字跡——

    衣服裏靠近心臟的位置,寫着顏澤的“澤”。

    ——清晰得絕不會出現歧義。

    早該知道的,好奇會讓人受傷。

    再抬起頭時,所有晃動的影像只剩下含混對輪廓,鹹濕的液體在眼眶裏轉,充斥進鼻腔裏的是無比熟悉的涼意,她咬緊嘴唇不動聲色,不發出任何聲音,沒有引起身邊任何人的注意。死守着最後一點堅強,可卻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無法再堅持下去。

    【8】

    早晨揹着碩大的書包去趕公交車,跑到樓道口卻因滿地水跡怔得措手不及。雨天,冬雨淅淅瀝瀝,空氣濕冷。夕夜像個冒失犯錯的小孩站在單元屋檐下一小塊乾燥地面內。

    “衝那麼快有什麼用?老媽在後面喊都喊不住。”是異常熟悉的善意嗔怪。

    頭頂上突然又闢出一小塊乾燥的天空,紅色的。夕夜轉過頭,撐傘的是顏澤。被輕輕拽了拽,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跟去,完全行走在了這片紅色的小天空下。

    身旁走着的事自己情同姐妹的“最好”的朋友——顏澤。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彼此不過10釐米的距離,連呼吸都捕捉得清晰。原本清晰地視線卻被突如其來的液體徹底攻陷。心中的感傷卻不可名狀不能抑制。對方燦爛的笑臉如同靜謐星空上忽然爆出的煙花,以璀璨光明的方式鞭打在自己的每根神經上。

    再也無法堅持下去。

    沉重嗚咽的笑聲啜泣逐漸放大成失聲的慟哭,悲傷如同潮汐氾濫在女生的胸腔,夕夜緩緩地,緩緩地,停了腳步蹲下去。顏澤莫名地轉過身跟着蹲下來,一手撐傘另一隻手焦急地晃動起夕夜的肩:“怎麼啦?夕夜,你怎麼啦?”

    終於,所有蛛絲馬跡匯聚在一起,還是令我一步步接近了黑暗中那唯一的真相。

    其實我一直知道,一個多月前學校的確出了一場事故,但死者是另一個女生,你只不過因精神刺激喪失了從初中開始對我們彼此都不算愉快的所有記憶。

    而我只是受了啓發,不知不覺陷進了幻覺的沼澤裏。

    幻想你不存在。

    幻想在學校在家裏在一切場合替代你。

    幻想坐在我後座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抄作業輕鬆連任班長的人不是你。

    自導自演了一個那樣冗長又艱澀的夢境,刻意避開你出現的一切可能性,以為夢境是你唯一無法介入的區域。卻沒想到明明與你無關的每一點每一滴,都暗藏着你的痕跡。

    很難理解吧?我竟如此惡毒地希望因意外而喪生的那個人是你,甚至連那場事故都是我親手造成的,明知你有坐在窗台上的習慣,明知那窗台已經腐朽鬆動,卻沒有提醒你。我所想的所做的一切,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這個世界本來就一分為二,光線所及的區域與光線未及的區域。當我走進陰影裏去領獎時,你正作為等待發言的體育部長站在樓梯上的陽光裏,擦肩的一瞬間我竟愚蠢地以為那些光線是為我存在,縱情享受了片刻温暖。

    無論是在真實還是虛構的世界,誰的眼睛都不會發生偏差——

    漂亮的,聰明的,光彩照人的我。

    平凡的,普通的,看似單純的你。

    可是……

    夕夜緩慢抬起眼瞼,看向顏澤,搖了搖頭,喪失血色的嘴唇一張一合:“沒事。”

    面對你的時候,我的心理,説出來誰也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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