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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全食

    三星一線,月影戲法,百年難遇的天文盛宴,全世界目光都落向你。

    脱去遠古時不祥之兆的罩衫,你攜着不知虛實的祥雲鳥鳴傳聞搖曳生姿,而今也成了美景。一旦備受矚目,盛名繚亂也是頃刻間的事。

    而其餘那麼多坦蕩自然的雲淡風輕,卻從不被青睞於留意。

    初虧

    儘管已經拉開窗簾,室內依然非常晦暗。

    是陰天。

    起居室的燈遲遲沒有亮起,千晴怔了幾秒才想起,昨天爸爸忘了去充電卡。而此時廚房裏卻傳出和往日一樣的“噼噼啪啪”炸粢飯的油爆聲。千晴往聲音源頭探了探頭,一盞燭光亮在灶邊。

    温暖的小光源。

    “中午不回來吃飯嗎?那把這個帶上吧。學校平時伙食都不好,補課時肯定更差。天氣熱當心中暑,來把這個也帶上。努力搶佔空調附近的座位哦我知道你肯定不行,不過也不要直接坐在冷風口下面,容易感冒。哎呀哎呀跟你説過不要每次都用拔過鞋跟的手抓粢飯!”

    “唔唔唔唔。”千晴大口咬着粢飯應付,“姐姐,你有沒有發現自己老得特別快?”

    點點戳戳的手指僵在半空。“誒?”

    千晴小心翼翼地退到門外三米的安全區域,才敢道出真相:“簡直是小臨媽媽的2.0Beta3版本。”逃跑的過程中不幸撞上停在樓道里的自行車,女生在單元樓門口氣喘吁吁地彎腰揉着膝蓋,家裏卻遲遲沒有傳來任何爆破之聲。

    打擊太大以致石化了?

    千晴兀自“嘿嘿”笑了兩聲,頗有點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身後傳來相里臨的聲音:“千晴,hurryup!”

    女生笑嘻嘻地回過頭,一邊招手一邊朝站在暗色調巷口的男生奔去,像朵從灰色大霧裏脱穎而出的亮眼小花在隨風款擺。

    沒有人會為有着這樣的家人而苦惱。整天笑呵呵像個彌勒、老實憨厚、但有點小迷糊的爸爸,外表美少女內心歐巴桑、過度樂觀熱血衝動、不計後果所向披靡的姐姐光咲。

    不夠聰敏的,卻也擁有許許多多數不盡的温馨小幸福的,一家人。

    也可説不是一家人,僅從血緣角度而言。

    爸爸明知道姐姐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卻在和毫無責任一是的妻子離婚後繼續獨自撫養姐姐成人。這個家沒有媽媽,但姐姐比朋友家的媽媽們勤勞能幹兩倍,缺點則是愛心氾濫,每次出門總要撿點什麼回來,家裏快被巷子裏的野貓也夠踏破門檻。

    而説到千晴自己,7歲時父母遇車禍神忙,滿門親戚中沒有一個願意收養孤兒,最後被姐姐以“孤兒母親的學生”的身份撿回了家。雖然姐姐撿無家可歸的活人回來也不是沒有先例,不過事關養育一個孩子成人,身為“孤兒母親的學生的父親”的爸爸輾轉反側思考了一夜,作了個留下千晴的後補決定。

    如此,排除那些亂糟糟的悲苦身世,日子也過得充實美滿。

    千晴真心地以為,沒什麼可抱怨。

    不過,在男生眼前打開姐姐給自己準備的午餐時,千晴還是難免又懷疑以上結論。

    “呃……你姐……她有沒有必要餵你整整一桶紅燒肉啊?”相里的手違背了他的心,把筷子伸向女生的保温桶。

    想抱怨姐姐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淑女對待的覺悟,但嘴上還是忍不住為之解釋:“如果你仔細品位的話……也能發現,第一層是紅燒牛肉、第二層是紅燒豬肉、最下面是紅燒鴨肉。”

    “但你不覺得在這種環境裏無論吃紅燒什麼都煞風景麼?”

    “這種環境”的所指是藝術樓一側階梯教室旁的小花園。綠樹紅牆的景緻,花瓣順溪而下,千晴和相里坐在幾級台階的外沿,一兩隻肥得快要飛不動的胖鴿子不時從頭頂撲騰而過。這是千晴勘探出的最佳進餐場所,以前長期進餐的“情人牆”,由於情侶聚集太多目標過大經常被老師和值周生驅逐。

    説道情侶,這也是讓千晴深感冤屈之處——

    “我和小臨又不是情侶,為什麼連我們也慘遭株連喪失了容身之所?”

    但顯示卻總讓人百口莫辯,尤其是身邊這位在校內具有超高人氣的少年通常會擺張面癱臉,懶得幫腔,拖着千晴立刻離開是非之地,而如此舉動往往被旁人理解為“他們竟然當着學工委主任的面手拉手揚長而去OMG!”

    留言無根無源的擴散,不久千晴就成了:“相里臨本人不承認的緋聞女友。”

    不過看在紀千晴同學對學校最優異成績記錄勤奮刷新的份上,學工委主任也勉強包容了這點小小的“桀驁不馴”。

    “要不是因為你愚蠢的孤高,我完全可以得到全優的評價。”

    每當此時相里就會不屑地翻翻眼睛,冷嘲一聲:“完美的通常都是易碎品。”

    “你們男生,是不是都喜歡有缺陷的女生?要漂亮,不要聰明,聰明的反而會惹人討厭,尤其是比自己聰明的。”千晴一邊往嘴裏填紅燒肉一邊問道。

    “正解。”

    僅僅兩個字,就使千晴受了不小打擊。

    本質上,還是個平凡的小女生,笨、懶散、嬌生慣養,壞毛病一樣不少。而理想、抱負、人生規劃,那些大道理,千晴打不起精神去負擔。

    只知道埋頭努力,要去回報爸爸和姐姐對自己的珍惜,有一天成為他們的驕傲。

    向量數列、唐詩宋詞、時態語態、動詞變位……這些枯燥乏味的學問,和人心相比,其實足夠簡單。

    千晴不能理解,自己接近全才,卻反而因此常被孤立。好朋友一隻手就數得完,愛慕者則疑似負數。能夠親密交談的異性只有住在同一條弄堂的相里,雖然他有着擅結人緣的美型皮囊和冷靜果斷的優質個性。但用女生自己的心裏話來説便是“和小臨交往?饒了我吧。我的那些醜事他每一樁都瞭如指掌。”

    千晴初二時暗戀過高年級的學長,相里對此評價:“原來你的審美觀如此驚世駭俗。”

    千晴初三時趕在畢業前夕寄出了人生第一封情書,相里無奈地拿着那封委婉的拒絕信不辭辛苦地敲開紀家大門:“首先,你把自家地址錯寫成我家地址了,其次,我再度質疑你看男人的眼光。”

    接着是高一那次,千晴謹慎地避開了大魔王相里的雷達區,在姐妹淘的慫恿下當面告白,自以為萬無一失,然而很不幸,被告白者的前女友剛剛轉投相里親衞隊,於是理所當然,千晴不僅被男生懷着扳回一局的變態得意心理高調拒絕,而且更慘遭相里的二度精神凌遲。

    是了。顯然再沒有人比相里更瞭解,千晴是史上最缺乏魅力的悲情女主角。而薄情毒舌的相里,也早被千晴賜予“少女情懷碾碎機”的“愛稱”。

    但奇怪的是,雖然這麼多蠢到家的事蹟都被相里一覽無餘,但從沒有過“沒臉見他了”的正常羞恥心。

    原因千晴沒留心深究。

    眼下女生傾注了全部精力的正經事是練歌。

    週末要跟這死黨去參加同學會,其實質就是聯誼。聚餐後轉戰K歌房是保留節目,以往每次類似活動,千晴總是僅限於跟着打混蹭頓飯,話筒遞到自己面前就推説感冒嗓子疼矇混過關,關鍵原因是平時專注血液沒有拿手的流行歌曲。

    可這次不同,下學期即將升上高三,很可能是高中最後一次娛樂活動,不能留下遺憾。

    連“歐巴桑”姐姐聽到女生哼着不連貫的小曲之後,好奇追問,都表示贊同,甚至還幫忙挑出適合女生唱的曲目。

    相里卻照舊唱反調:“反正不管你怎麼努力也不會受男生歡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哦。”

    “‘哦’你個頭!冷水也不是這個潑法吧?做人不好像你這麼差勁的啊!真是……人渣!!”

    所以這天放學,積怨已久的千晴終於火山爆發,第一次把男生扔在半路,分道揚鑣。

    相里視線逐漸上移,望着她“絕塵而去”,再低垂了眼。為了避免殊途同歸的局面發生,刻意放慢了步伐。

    與以往每天攆着她的腳印前行不同。

    這才注意到,緋色夕照在此刻已將屋頂染紅。

    食既

    相里的話其實並非毫無根據的打擊,縮在餐桌一角再次被孤立的千晴終於認清的現實。

    以往每次都活躍外放的那幾個中心人物,依然是中心人物。

    原本關係親密的小圈子,也還是原本的構造。

    自己早已被貼上“無趣優等生”的標籤,變化根本無人在意。

    太過喧囂,五六個漂亮女生圍繞這帥氣的男生進行拉鋸戰般的撒嬌和玩笑,全是閃閃星人。千晴待不下去打算就此離席,無奈死黨坐在對角線的位置,招呼未遂,留不得又走不得,懸在線上,侷促不安。

    正當此時,閃閃星人的一個突然站起來朝不遠處的另一桌熱情招呼。

    原來遇見了外校熟人。

    全上海的同學交際圈説大不大説小不小,早聽姐姐説過,凡是本地一本大學、高中就讀於重點中學、三屆之內的學生都跳不出這個圈,其中任何兩人只需通過各自的熟人就能輕鬆搭上關係,成為熟人。世界文明的6人交際理論在這裏簡化成3人交際理論。

    因此,被召喚的外校同學很快就熟絡地直接搬了過來,小範圍聚餐升級成大範圍聚餐。不過這變化對悶頭吃菜的千晴並沒有多非凡的意義。

    千晴沒想到的是,移駕前來的陽明中學男生那個裏最出眾的那個,竟然捨近求遠一頭扎向自己這無人問津的小角落。

    “挺巧的嘛,紀千晴。”

    千晴含着跟剛放進嘴裏的西芹,愣了長長的幾秒,才膽敢確定對方是在向自己搭訕,側過頭,震驚得完全答不上話。

    “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男生跟進一句,他聲音動聽。

    “啊!蘇轍!”反應過來,上學期末才在物理競賽集訓班做過兩週前後桌,不過……

    “呃……是蘇澈。我可不想被説成是山寨版文豪。”

    連人名都記錯是不是太差勁了點?千晴頓時想恰自己的臉。好在看男生的表情,並不十分介意。如果換成相里,想必要被損得七竅生煙。

    還以為你成績好是天天閉門在家搞題海戰術的結果,沒想到也食人間煙火,真讓人很不服氣啊。“

    “可你不也一樣?”

    “我最後才考了第九,比起第一名的你差了四十多分吧。”

    “……還不都是一等獎。”

    “相提並論牽強了點。況且你啊……還是……”能言善道的男生突然詞窮般停下,臉上顯出古怪的同情之色。

    “嗯?”千晴沒明白對方在隱喻什麼。

    蘇澈斟酌片刻:“我現在的一個同班同學是你初中時的同班同學,王辰,記得嗎?”

    3人交際理論立竿見影地發揮了作用。

    “噢哦!戴眼鏡的對吧?黑黑瘦瘦的,以前是我這組的小組長呢。”

    “嗯,就是她,不過現在改戴隱形了。王辰不久前有次無意中跟我説起你的家庭……總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説了……呵呵……逆境成才,不容易呢……那時我就覺得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女生了。”

    只不過隨意閒聊,千晴卻突然思緒短路,不知該如何讓應對這種不虞之譽。

    了不起麼?

    千晴從來只覺得自己是個普通且幸福的女孩,擁有世界上最善良的家人,同有世界上最貼心(且毒舌)的跟班(相里:“你才跟班!”),受最好的教育,過最愜意的小日子。雖然親生父母離世讓人有充分理由可以愁苦消沉,但千晴總相信,自己陽光燦爛地好好生活一定是他們最大的遺願。

    女生尷尬地笑了笑。蘇澈視之為面對誇讚時謙遜的靦腆。

    之後,聊天便海闊天空地繼續,話題多半是蘇澈引導,對不善言辭的千晴是莫大的援助。同席的女生們忍不住投來欽慕嫉妒的目光,千晴不太習慣成為焦點,感到脖子莫名地發癢。

    蘇澈很快發現女生扭來扭去坐立難安,湊過頭壓低聲音,耳語提議:“我們走吧。”立刻得到熱情的響應。

    男生先站起來,大方地向在場所有人道別:“我和千晴先走一步。”

    誒?千……千晴?

    姓呢?

    女生腦子一時轉不過彎。

    “哈哈,真是水深火熱呀。”千晴站在店外笑着解嘲。

    男生聳聳肩,沒接這話茬,過兩秒看似隨口地問道:“時間還早,要不要換個地方喝點冷飲?”

    不經大腦地答應了。

    千晴一路還沉浸在方才那麼點緊張和虛榮裏。等回過神,已經和男生面對面坐在冰品店裏了,驚訝之餘,脊樑微微發熱。蘇澈把點單遞過來:“你點吧,我請客。”

    千晴死盯這飲品單,一眼也不去看他。過半晌嚥着喉嚨抬起視線,向服務員説:“要冰檸藍舞。”

    男生跟着楊生説:“我一樣。”

    餘光不經意地掃見他的半張側臉和眉目,利落的弧線與稜角,額髮很長。

    突然一股温熱的血液湧起來,在體內四下竄開。

    以前在集訓班怎麼沒留意,他這樣英俊。

    只記得最初的相識是千晴使壞的結果,如今想來很難不窘迫。

    老師講習題時讓前桌幫後桌批改,千晴前桌的女生評判標準過細過嚴,每次分數都讓人臉紅。千晴怕出醜,不敢上前跟她理論,心裏懷了怨念,惡作劇般要拖個人陪葬,更細緻更嚴格地批改後座的考卷。

    終於有一天後座的蘇澈笑嘻嘻地在教室門口堵住千晴:“我説,這也太過分了吧?考物理連錯別字也扣分啊?”

    千晴臉紅到耳根,好在沒有怯場,理直氣壯如此這般地擺扭曲事實講邪門道理,男生就無奈無語地笑得更深些。

    千晴知道自己肯定給對方留下了人性的壞印象,還是有點懊惱。

    但蘇澈瞭解的千晴遠比她自己想象的多——

    娃娃臉,頭髮少,笑的時候眼睛彎得厲害,其實蠻漂亮。總是笑總是笑,不太會説話,顯得有點傻不啦嘰。身世悽苦,樂觀堅強,成績優異,勤奮上進。挑不出壞毛病,也惹不着人嫉妒,是個了不起的好姑娘……

    一個人,到了用“了不起”去形容的地步,在心裏的分量必定輕不了。

    ——這些千晴都不知道。

    飲料起初冰着手指,後來不知不覺見了底,千晴神經太粗,最後吸出了奇怪的響聲,蘇澈沒法假裝聽不見,包容地笑。

    氣氛變得尷尬。

    千晴想,説點什麼來圓場吧,不管什麼,什麼都好,使勁搜腸刮肚。突然冒出一句:“啊哈……吃過飯又一起散步一起坐在哈根達斯店裏,真像情侶約會是吧?”

    剛出口就意識到自己脱線了。

    男生像沒聽懂千晴的意思,笑容依然坦然自如,但回答的話卻曖昧得讓女生心律不齊:“本來就是約會麼。”

    “誒?”

    接着是更驚世駭俗直抵死穴的:“千晴,我很喜歡你啊。”

    徹底停跳了。

    食甚

    相里的消息總是靈通,尤其在蒐集千晴的情報方面,自己“女友”聯誼中和外校校草雙雙離席——這條重大八卦的傳播速度更是史無前例。

    週一中午相里在拉麪店補餐,落座十幾分鍾後千晴才掀着簾子毛手毛腳地衝進來,臉紅眼放光,男生想不問不行,沒做什麼鋪墊就開門見山地提起,果然女生萬全不理會提問者什麼心態就一股腦把自己的心事全倒出來。

    相里單手撐過頭:“別急着花痴。‘我喜歡你’是告白,‘我很喜歡你啊’卻並不是。”他照着千晴模仿蘇澈的調調刻意拖長了那句曖昧話的尾音,卻造不出女生那柔情的效果。

    “為什麼啊?”

    相里不想繼續打擊她,轉換了問題:“先不管這個,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為什麼啊?”女生捲了一大口拉麪,怕相里詫異,口齒含糊不清地補充道,“我脱口而出問他‘為什麼啊?’。”

    男生哭笑不得,並料想蘇澈當時的心情大抵如此。“人家肯定懶得睬你。”

    千晴搖搖頭:“不,他很認真地闡明瞭。”

    那也是怪人一個。相里心下尋思。“你確定他沒什麼不良企圖?”

    “鑽石級的好人,又高又帥又聰明又温柔。”

    “那最好。”相里小聲地嘟囔一句“他怎麼會看上你!”

    喊來服務員結賬。

    千晴端起碗喝湯,目光自然地擱在“咕咚咕咚”的聲音之上。相里垂着眼,相里抬起頭,相里伸出手。服務員的黑衫紅圍裙襯着相里很淺的膚色。相里那張臉,大家都説美型地人神共憤,可自己從沒覺得。相里的手,倒是纖長秀氣,有非常漂亮的凜冽骨節。接着是……等等!

    “啊喂!幹嘛拿我的錢包付賬!”女生大叫出聲,把已經離開三米之外的服務生都嚇得腳下一滯。

    相里卻依然板着那張常年像在生氣的臉,淡定自若地把粉紅色的錢包放回女生手邊,説得順理成章:“誰讓你遲到。”

    “你!”千晴敗在口才不濟,於是直接付諸暴力,突然扔下碗伸出雙手敲向男生的腦袋。

    男生竟然意外中招,眼鏡震下來落進了沒喝完的麪湯裏,然而後續的時間卻似乎被凍結了,他低着頭,沒有動作,放着眼鏡不管。

    “……小臨?”

    有什麼不對勁。

    “……你在生氣?”

    太明顯了。

    “……還是在吃醋?”

    男生猛地抬起頭。

    從沒見過他這麼滑稽搞笑的表情——眼睛瞪得渾圓,瞳孔卻緊緊收縮這——和店裏的優惠套餐招貼海報相映成趣。

    千晴想笑。卻不知為什麼忽然笑不出來。

    那之後一連幾天,千晴都情緒低落元氣盡失,無論做什麼都低眉垂首。

    姐姐伸過手柔柔她頂心的細軟頭髮,“你中了什麼盅?像只待產的貓。”女生隔了幾秒才從擇菜的小板凳上跳起來:“哎哎你把麪粉弄到我頭上了啦。”

    剛強裝成熟可靠的光咲看看自己手心裏殘餘的白色粉末,以及中間斷開抹淨的痕跡,朝千晴吐吐舌頭:“你這幾天都蔫耷耷的。上次聚餐不順利?可我看你剛回來時挺高興啊。”

    “不是那個原因。”千晴潦草地敷衍。

    “不過我倒是也聽説,像地震啊日食啊這類情況出現時,飛禽走獸都會有反常跡象。該不會你也是受了什麼奇怪的場力影響吧?”

    千晴思緒在別時別處,把光咲的話聽得斷斷續續,好半天愣頭愣腦地反問一句:“唔?什麼日食?”

    “後天的日全食啊。”

    “日全食?”像個白痴只知道復讀。

    “誒誒,你不會不知道吧?後天上海能看到日全食,聽説是幾個世紀以來最壯觀的一次。我在出租車裏看到觸動傳媒的宣傳,好像説什麼‘錯過這一次,再等300年’,可難的了……”見千晴還是一臉茫然,光咲疑惑地止住了新聞轉述“……誒,怎麼説你平時也是半個天文愛好者吧?完全沒聽説嗎?”

    身邊傳遍日全食預告的時候,半個天文愛好者千晴居然充耳不聞,因為心思全在相里對自己的疏遠上。粗心的姐姐當然不會注意到,已經有好幾個補課的早晨,相里沒有在弄堂口等千晴一起去學校了。

    和相里插科打諢的日子,像隨海面悠悠搖晃的船,蕩呀蕩,昨天和明天一樣,前天和後天一樣,沒有明確的分別界限,每一天都度得又美又緩。

    笑、爭執、瞎較勁、追追打打、13釐米的身高差、掌心貼掌心的吻合度、在東方綠舟騎一輛雙座單車上坡道的默契度,這些微暖的細節組成了世界。

    世界也許只是一條線,她的兩端系在彼此的小手指上。

    它越來越短……

    某個進餐完畢的午後,坐在小花園裏互相抽背詞彙手冊。相里吹噓他不僅把單詞背得滾瓜爛熟,連單詞在詞彙手冊哪一頁哪個位置都瞭然於胸。千晴不信邪,半開玩笑地要求他挑個此來形容自己。

    相里想了想,點到:“107頁,倒數第七個。”

    認真的翻過去,還真是個形容詞。“lovely?好大眾性的評價啊。”

    “本來嘛,每個女生都有可愛的一面,但是你……prettylovely。”也許他只是記錯了嘴硬,但千晴卻挺滿足。

    Prettylovely,非常普通的我,在你眼裏又稍微有點普通的特別。

    越來越短……

    千晴在課上被同桌推醒。

    女生茫然地揉揉惺忪睡眼挺直了脊背,不知道自己右臉被手臂捂出非常明顯的一道又寬又紅的痕印,看見老師無可奈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四周有同學在嗤嗤地笑。

    待老師回身面向黑板,怯怯地問同桌:“我剛才打呼嚕了?”

    “何止啊。”同桌用課本掩着嘴笑,“還説夢話了。”

    “啥?夢話?”光聽着就驚出一身冷汗,“什、什、什麼內容?”

    “‘小臨’什麼什麼的……聽不清楚,總之是指相里吧?”

    原來這笑中有八卦作配料。

    千晴條件反射立刻看往相里的方向。男生只留給這邊半個冷漠的後腦勺,有一撮頭髮不協調地厥着,他後座的男生笑得很邪,眼睛看着千晴,手卻正隔着襯衫用筆尖戳他。

    女生感到無地自容,還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扮個滿不在乎的鬼臉。

    整個過程,相里並沒有側過頭看她一眼。

    讓人既難堪又失落。

    ……越來越短,可誰知有一天突然斷了。

    生光

    “頻率越大,光子的能量……電子初動能越大……一個電子只吸收一個光子……”千晴枕着左手,右手用沒摘下筆蓋的中性筆沿着字跡走向滑動,嘴裏唸唸有詞,卻還是沒法將精力集中在物理題上。

    窗台上的盆栽在書桌和風扇交界處投下一個凸凹的深色陰影,千晴直起身,把風扇移近一些,那陰影就平整了。

    扁扁地癱在木質表面,好普通的形狀,近似橢圓。

    只不過,在某處拐出一個小尖角。

    千晴想起了白天時相里腦後厥起的髮梢,忍不住抬眼放長視線去看相里家的窗,當然看不見男生。對這千晴房間的唯一窗口就是他家的起居室,這早就知道。

    僅僅一瞥,心就給戳了一下。

    視界瞬間模糊了。

    亮着橘黃色燈光的窗,像個光源。千晴腦海裏竄過的是轉自姐姐的那句狗血廣告詞:“錯過這一次,再等300年。”

    明明應該和所有正常人那樣滿懷這喜悦與激動去見證一次奇蹟。

    千晴下定了決心。

    但不知為何,明明憑藉文藝少女之情懷下定的決心,轉化成實際行動後,卻變成了孫二孃扈三娘之流的行徑。

    女生連衣服也沒換,直接衝到相里家門外,滿臉戾氣(?)地要求女主人“交出她寶貝兒子”,當然她還記得禮貌。但光那其實已經把小臨媽媽嚇得不輕,以至於她一邊動作麻利地從裏屋把相里揪來獻上,一邊還對相里擺出了“誰讓你惹怒千晴了?不好好道歉別回來”的大義滅親神色。

    無辜的男生除了茫然就是懵懂,跟着千晴一直走到弄堂口的路燈下才忍不住伸手拉她一把,開口問:“怎麼啦?”

    女生停下腳步轉過身,深吸一口氣:“你對我有什麼意見?”

    “……”這現狀分明是你對我有意見吧?

    “你討厭我?”

    “沒有啊。”

    “那為什麼故意冷淡我?別説‘沒有’哦。”

    相里終於聽明白,“川”字型的眉心緩緩舒展開。可方才拉過女生的手掌心卻發起了熱,它蜷起也不適,展開也不妥。夏夜的悶熱和這種熱相比,仿若虛設。

    “我們……像以前那樣相處好像是不行了。”男生把無奈的目光從女生臉上轉開,頭別向背光的一側,屏這最後的倔強,不想讓她看清自己的表情,“……既然你已經有了男友。”

    總是有這樣的轉折殿,就連曾經親歷的記憶也因斷層而變得含混抽象,壓制成一張薄的化石,盡失了血肉只殘留骨骼,不見了紛爭只剩餘美好,其實這不是幸福。你踩着過去的腳印往回去,醉心於旖旎的風風景,但走的卻再不是原來的路。

    唱的灑脱些,“相聚離開都有時候”——總有這樣的轉折點,然後,

    不是現在。

    千晴狠狠地一腳踢向男生的小腿脛骨:“差勁!你就那麼看不起我!”

    對此突入起來的暴力,沉浸在文藝憂鬱中的相里措手不及。

    “每次我向別人該白,你就一臉認準了我會失敗的臭屁表情,為什麼別人向我告白,你就那多篤定我會立刻答應啊!”

    “嗄?”

    “我根本就沒有接受蘇澈。”

    千晴的怒氣泄走了,尾音直線下落,相里開始分不清這其中的情緒,是沮喪還是惋惜。

    所謂“聚餐邂逅告白事件”的結局是,女生聽完對方告白的理由後,忽然不再侷促緊張,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坦然一笑:“真糟糕啊,你喜歡的那個千晴不是我。”

    突然響起,和相里在一起,無需任何偽裝,彼此的認知也從不出現任何歧義。

    笑得露齒也無所謂,大聲説話也無所謂,睡覺打呼嚕也無所謂,吃掉滿滿一桶紅燒肉也無所謂,傻乎乎地去告白即使可能被無情拒絕也無所謂,統統都不必介意。和家世、成績、公評無關,和長相、聲音也無關。

    喜歡的只剩喜歡。

    心臟被鑽了個洞,名叫相里臨的那個男生天衣無縫地契合進來,不再有別的可能。沒有那麼多深刻道理,説“命中註定”又過於文藝,非要掘出個理由那就是“適宜”。

    有句話,姐姐成天掛在嘴上:“人生貴得適宜。”千晴認為世界上再沒有道理比這更在理。

    某些先前混沌的重要存在,在那個瞬間變得明晰。

    它不需要用直白的語言去傳遞,也依然會有暖熱的温度,很微妙,卻能夠憑着本能感覺到,一個世界被一根細線系起,線的末端與一望無際的未來想來。

    ——不想錯過。和誰?

    澄清誤會後,回家路上,千晴提議:“明天武門蹺課出去吧?”

    “要去哪裏?”相里似乎沒有異議。

    “隨便哪裏,總之是能抬頭看見太陽的地方。”

    復圓

    當然沒能看見日全食,那天整個上海都下雨,隨便哪裏。

    預報的時段早已經過了,千晴還死賴着不肯回校去上課。相里把渾身濕透的她從台階上拖起來好言哄着:“別難過了,要不,不回學校?去逛街?”

    “不是那個問題……300年後,我和你都變成渣了,這是一件多麼令人感傷的事……唉你是不會了解的。“女生低頭唉聲嘆氣。

    相里覺得好笑,又拿她沒轍:“看不到日食也沒那麼要緊吧?”

    “當然要緊了!”

    可要緊在哪裏又説不清,只是有些非凡的事,想和某個人共同經歷。總覺得必須一起參加過星球大戰,那羈絆才能日久彌堅。

    但相里卻反駁:“我倒覺得,它只不過身處特殊位置,再加些推測杜撰的傳説,就引着那麼多人趨之若鶩,但歸根結底,也還是平常那個太陽,沒有變得更炙熱,也沒有變得更耀眼。”

    穿過人行橫道後,他握着女生的手依然沒有放開,他的聲音被冷漠無情的雨水淋濕一半,另一半猶如雲層之上的光源,蒸騰出奇異的暖——

    “比起日全食,其實我跟喜歡每一天的太陽。”

    總是,用熱情洋溢去回應期待仰望,温暖過多少人份的灰心沮喪,

    平凡的光與熱延留在皮膚表面,

    只要你一度感知,對它的眷戀就再也揮之不去。

    日復一日,千萬天,千萬個太陽,千萬個太陽相加,等於你毫無陰霾的笑臉。

    笑聲中夾雜這那麼多,坦蕩自然的雲淡風輕。

    儘管普通,

    卻比貝利珠更值得珍藏於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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