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真轉變話題,“昆生,你碩士修什麼題目?”
昆生答:“你不會想知道。”
“我並非膽小如鼠。”
“嗯,同科學鑑證有關。”
“不願透露?這樣好不好?我們交換參觀工作地點。”
“呵許家真你會後悔。”
“你先來我的實驗室。”
名校,頂尖學系,實驗是真的壯觀。
一整幢大廈十二層樓全屬電子科學系,人來人往,學生們在此食宿遊戲,當然,也做研究,朝氣勃勃,全是英才。
昆生問:“你在做何種報告?”
“我與微型科技學系聯合研究掌中電腦。”
“小成怎樣?”
“小得像一張名片大小。”
“有可能?”
“請來過目,多多指教。”
昆生驚歎,家真桌子上擺滿各式樣品,雖然稚拙,但是已能實用。
“哎喲,像科幻影片中道具一般。”
與昆生在一起,説不出投契,家真已把一新淡忘,不再思念。
可是,他的另一個好友維多利卻找上門來。
她盼望的看着他,“好久不見。”
家真歉意地説:“請進來,我正想約你談一談。”
她坐好了説:“談一談,通常男生同女生這樣説,即表示要分手。”
家真羞愧。
“你找到了她?”
家真點點頭。
“那個你一直深愛的美女?”
家真想説不是她,但又怕太過混淆,只得點頭。
維多利似乎明白了。
“這一次回蓉島,你終於找到了她?”
家真又點頭。
維多利籲出一口氣:“蓉島即將獨立。”
“誰説的?”
“聯合國對流血衝突感到不滿,已促英注視此事,照英人管理,榨乾了的一個小地方,也無所謂放棄。”
“維多利,你對蓉島前途一向甚有見解。”
“家父在東南亞投資,他是專家,不但是蓉島,對香港與新加坡局勢更有了解。”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是,我知道我該退出了。”
“我們還是朋友。”
“我不稀罕同你做朋友。”
維多利忽而落淚。
她隨即英勇地站起來,打開門離去。
家真沉默,他不覺得傷害人家感情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但維多利也該明白,她與他始終會走到盡頭,純白種羅森復家族怎會接受一個黃皮膚男子。
---我們敬重華人,華裔對社會貢獻良多,華人勤奮好學,華人文化悠遠深長,但是。
但是,華人不可約會我們女兒。
這些日子,維多利從未邀請家真上她家去,她必定明白家規。
知難而退的可能是許家真。
他只沉默了一日一夜,看到昆生,又活潑起來。
“輪到你了,還不帶我去參觀你的工作地方。”
昆生不出聲。
“昆生,我想進一步瞭解你。”
“家真,我是法醫。”
“我明白。”
“那麼,來吧,趁早看清楚我的真面目,該去該留,隨便你。”她説得十分嚴重。
昆生駕車把他載到一座公園門口。
園子用鐵閘攔住,重門深鎖,門牌上寫“加州大學法醫科研究地點,閒人免進。”
家真大奇,“這是什麼地方?”
昆生出示證件,守衞放她入內。
園子裏鳥語花香,同一般花園並無不同。
昆生帶家真走小徑入內。
家真漸漸聞到一股腐臭味道。
“噫,這是什麼?”他愕然。
昆生取出口罩給他。
家真忽然明白了,他遲疑,腳步停止。
昆生看着他,“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我不會逃避,我想了解你的職業。”
“那麼好,請跟我來,這是我的碩士論文題材。”
前邊,在空地草叢旁,躺着人類最不願看見的東西,他們自己的軀殼。
家真卻沒有太多恐懼。
“這是一個什麼人,為什麼暴露在野外,你打算觀察什麼,最終有何目的?”
昆生答:“的確是科學家口吻,這位先生是名七十二歲前運動員,志願捐助遺體作醫學研究,此刻編號是一三四七,我們對他十分尊重,我負責觀察它塵歸於塵,土歸土的過程,拍攝記錄,結論可幫助警方鑑證案件。”
家真不出聲。
“此處共有十多名志願人士。”
昆生儘量説得幽默。
奇怪,就在鬧市小小公園,撥作如此詭異用途,抬起頭,可以看到不遠處高樓大廈,人來車往。
昆生見他沉默,輕輕説:“走吧。”
家真也覺得外人不宜久留,點點頭,偕昆生離去。
家真回家淋浴,香皂抹全身之際,不禁笑出來,他揶揄地説:“活着要有活着的樣子。”
難怪昆生如此豁達大方,日日對着那樣的題目做論文,早已悟道。
吃晚飯時他説:“那些蒼蠅從何而來?”
“蒼蠅在七公里外可聞到食物所在地,適者生存。”
“昆生,你是否擁有所有答案?”
“試試問。”
“我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短短一生,為何充滿憂慮失望?”
昆生握住他的手,“我茫無頭緒,一無所知。”
兩人都笑了。
昆生看着他,“你不介意我的職業?”
“我十分敬重你的工作。”
“你不介意我比你大三歲?”
家真不好説:我所有女友都比我大。
他故意遲疑,“這個問題,可得慢慢商榷。”
許久沒有這樣高興。
放學時分,家真會覺得興奮,噫,可以見到昆生了,聽到她温柔聲音,細心問候,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先回公寓做意大利麪等她來吃。
電話鈴響,家真以為是昆生。
那邊確是家英冷峻的聲音。
“家真,我想母親已知真相。”
家真不出聲,心情沉到谷底。
“她開始喝酒,一小瓶杜松子酒藏在手袋裏,有需要便取出喝上一口,傭人在牀底下找到許多空瓶。”
家真鼻子酸澀。
“原來她已喝了一段日子,據估計,我們知道那日,她也已經知道,唉,竟沒瞞住她,人是萬物之靈,她有感覺。”
家真落下淚來。
“家真,你説過願意照顧母親。”
“是。”他清清喉嚨。
“爸的意思是,讓她到你處小住,順便看心理醫生。”
家真立刻接上去:“我會盡力照顧她。”
家英鬆口氣,“好兄弟。”
家真答:“媽媽永遠是首位。”
“最近你的信件電話都少了,聽説找到新女友。”
家真説:“是,她叫祝昆生。”
“不會妨礙你照顧媽媽吧。”
家真更正二哥,“昆生會幫我料理媽媽。”
家英訝異,“那多好,那是我們的福氣。”
家真到飛機場接母親。
許太太最後出來,蒼白,瘦小,穿厚衣,已經喝得七分醉,可是看到家真,十分高興,抱緊。
“媽媽還有家真。”
“是,”家真把母親擁懷中,“媽媽還有家真。”
想到小時候,三四歲,三十多磅小胖子,媽媽仍把他抱着到處走,大哥二哥不服氣,老是説:“媽媽還不放下家真”,家真潸然淚下,今日媽媽已瘦如紙影。
他嗅到她呼吸中的酒氣,杜松子酒很奇怪,有一股香味,不如其他酒類討厭。
他駕車返公寓。
“我找到一名墨西哥家務助理,每日下午來幾個小時幫忙---”
一轉頭,看到母親已經昏昏然盹着。
家真心酸,沒有知覺,也沒有痛苦,這是她開始喝酒的原因吧。
酒是最好的麻醉劑。
回到家,家真扶母親進寢室休息。
他跑到附近酒店,買了一箱紅酒抬回去。
一時戒不掉,就得補充酒源,小時候母親寵他,大了由他縱容母親。
他又與心理醫生接頭,約好時間,由女傭兼司機接送。
家真返回實驗室,與日本新力通了一個電話。
“我是加州理工許家真,找貴公司山本先生,他不在?請同他説,許願意出售一項專利,請他回覆,是,山本會明白。不客氣,再見。”
家真不願再問家裏掏錢,他已成年,他應該接棒。
下午,他在家裏看書。
昆生帶了許多水果上來,又買了紅米煮粥。
許太太徐徐醒來,慢慢梳洗,換過便衣,略為精神。
她説“加州氣候適合我。”
想一想,在手袋中找到小瓶杜松子酒,斟出喝一口,舒暢得多,上了癮不自覺,但是不喝,雙手會得微微顫抖,而且心慌意亂。
她喝了一碗粥,誇獎昆生幾句。
“祝小姐家裏還有什麼人?”
“阿姨叫我昆生就行,我家有父母兄弟。”
“做什麼職業呢?”
“我們全家是醫生,父母管眼科,大哥腦科,弟弟在讀心臟科。”
許太太讚歎:“一門人才都有醫學頭腦,想必是遺傳。”
昆生微笑,“阿姨可準我替你檢查一下。”
昆生試了交替反應,又觀察她眼睛喉嚨。
“阿姨要多休息。”
“家裏有醫生多好。”
家真笑,“我也發覺了,找女朋友,越能幹越好,多加利用,沾光借力。”
昆生切出水果來。
許太太説:“一見家真我就高興。”
昆生走開,許太太説:“昆生已默許?”
“勇敢的她沒嫌我窩囊。”
“那你總得有點表示。”
“我們不注重這些。”
許太太脱下手上一枚鑽石指環,“給你作訂婚戒指吧,尺寸不合可拿去改小。”
“我不要,寶石那麼大,那麼俗氣。”
“傻孩子,收下。”
“我不喜大鑽石,像只燈泡,炫耀,惡俗。”
忽有聲音從背後傳來,“誰説不好,我喜歡。”
只見昆生從背後伸手接過指環,立刻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大小剛剛好。”她笑着説。
許太太咧開嘴歡笑。
家真搔搔頭皮。
就這樣,他訂了婚。
傍晚,日本人的電話來了,那山本只説了兩句話:“許先生,我們馬上派人到加州來與你籤合同,抵埠後在與你聯絡。”
家真心情好,“媽媽,你喜歡這裏,不如與我住,我與昆生陪你。”
許太太笑笑,“誰養活我,你?”
家真也笑説:“媽別小覷我,我也有本事。”
“你們好端端一個小家庭,何必夾雜一個老媽。”
昆生卻説:“我願意照顧阿姨。”
許太太十分感動。
稍後同家真説:“昆生的確比較適合你。”她沒有講出另外一人的名字。
家真也不説。
已經分了手,還批評人家幹什麼。
母親每天傍晚開始喝酒,照昆生的説法:“阿姨即使醉也很文靜,不聲不響,像在沉思。”
“對健康可有影響?”
“精神抑鬱,喝幾杯無妨,這也是折中方法。”
許家的事,昆生全知道,毋需解釋。
他們在學校附近的酒館宣佈訂婚,同學們聞風而至,酒吧水泄不通。
家真笑説:“我一向討厭請客吃飯,原來這樣熱鬧高興。”
有人笑説:“接到賬單時你就知道。”
他們兩人在掌聲下起舞。
有人在角落看他。
家真走過去,“維琪,你來了。”
金髮的維多利朝他舉起杯子。
家真問:“今晚誰陪你來?”
“一個男人。”
“我替你再去拿一杯,你喝的是什麼?”
“嗯,一個法醫,你肯定最愛是她?”
家真一怔,“是。”
“我一進來就留神,我看到你們四目交投的樣子,不錯,你很喜歡她,你們同文同種,她懂事聰明,會得分憂,可是,她是你在尋找的人嗎?我看不。”
家真收斂笑意,開始發愣。
維多利輕輕説:“你心中縈唸的人,又是另外一個吧。”
家真低頭,“不,就是昆生。”
“去找她呀,不要放棄。”
家真恢復原來神情,“維琪,今晚多謝你來。”
他走開去找昆生。
結帳時才發覺要兩人信用卡合用才能支付。
回到家,家真看到母親坐在安樂椅上睡着。
“媽媽,醒一醒。”
許太太伸一個懶腰,“唉,”她愉快地説:“要是一眠不起,又有多好。”
家真黯然。
家華已逝,其後家裏再大的快樂喜事,也打了折扣,再也不能自心底笑出來。
家真扶母親回房休息。
過兩天,山本親自帶着律師與秘書前來簽約,一看這種排場,就知道日本經濟大好。
山本是日裔美人,畢業後迴流返東京辦事,這次來,順便探親,他根本沒有日本名字,只叫山本彼得。
家真把整套研究報告呈上。
山本很高興,“我們將把這套研究應用在電話卡上,許家真,你不會失望。”
卡片上印有美女圖樣。
家真忽然伸手出去取過小小塑料卡片。
日本印刷何等精美,小小頭像是一個東方女子,明眸皓齒,巧笑倩兮。
家真猛地站起,倒翻了啤酒。
山本彼得奇問:“什麼事?”
“照片中人是誰?”
山本這時才留神觀看,“華怡保,東南亞著名女演員,最近在京都拍攝電影。”
許家真結巴問:“你認識她?”
“不,但是推广部聘請她拍攝廣告,稍後攝錄影機銷路立刻增加二十個百分點。”
家真雙目濡濕,需要清一清喉嚨。
沒想到伊人倩影已經東南亞聞名,呵豔色天下重。
“你是她影迷?”
家真只得點點頭。
山本答:“作風大膽的她影迷眾多,極受男性歡迎,奇是奇在女子也不討厭她,認為她可以代表新生代。”
“她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可是需要打探一下?”
“如果方便的話。”
“沒問題。”
家真把電話卡貼身藏在口袋裏。
他們簽妥合約,律師告訴他,酬勞已經存入户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紅酒就喝。
昆生迎上來,“我帶阿姨去一個地方。”
家真定定神,“什麼好去處?”
許太太笑,“昆生不肯説。”
“去到才告訴你,家真,請你也跟着來。”
車子直向醫院駛去。
“咦,帶我看醫生?”
“不是。”
許太太説:“我們一生最重要時刻都在醫院度過。”
“卻不包括生日,訂婚與結婚。”
家真説:“昆生講得對,做人要樂觀。”
停好車,昆生帶他們到育嬰室。
“到嬰兒房幹什麼?”
昆生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家真,請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見昆生帶着許太太走進嬰兒牀,指點解釋。
家真看到母親的面孔忽然鬆弛,充滿慈愛,剎時年輕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嬰兒,緊緊擁懷中。
家真問身邊一名看護:“這是怎麼一回事?”
護士笑答:“院方歡迎志願人士替早產兒按摩,接受這種個別治療嬰兒體重會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們尤其歡迎年長義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來如此。
多謝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