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轉眼就到週日。
寫八股文的作文競賽不僅讓自己的神經激奮起來,就連父親的司機都驚動了。大冬天的,天沒亮透就在樓下等着,直接送到賽場—陽明高中門口。
出門時被母親硬塞了一個煮雞蛋。
芷卉最討厭的食物。
無論怎樣説“好不容易”“特地託人”“從鄉下的農家”“一户户收過來”的“純正土雞蛋”,還是被任性的女生轉身扔進垃圾桶去。
不喜歡吃對味覺沒有刺激的東西。
但是面對攤在桌上的那道“黑格爾説……請你以此為話題寫一篇文章,題目自擬,字數1000左右”時,肚子還是不可避免地“咕嚕咕嚕”叫起來。
非常難為情地四下看看,好在座位都隔得很遠,周圍的人又都在專注於面前的作文題,沒注意。
懷着“被淘汰事小,餓死了不值”的心理萌生出“不管了不管了,趕快寫好提早交卷,去外面買點吃的充飢才是王道”的念頭。飛速將作文寫好,晦澀程度可與黑格爾本人的學説相媲美。
説到底京芷卉也不算心機重的女生。
雖然平時沒少嫉妒柳溪川,超過了人家也沒少幸災樂禍不亦樂乎。
但是真到了比賽時卻因為肚子餓這種不靠譜的原因變相放棄。
要不怎麼會經常被柳溪川説成“神經大條綜合症患者”?
在週日早晨提早兩個小時交掉考卷然後坐在校門邊超市前的台階上大啃乾的方便麪,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優等生的所作所為吧。
以至於當男生意外出現時,終於在如此更加意外的情境中愣了三秒,笑起來。
“我説,你還真是心寬啊。”
仰頭去望。大逆光的畫面,晨曦從男生毛邊的輪廓外擦過,漫上自己的瞳仁。
只有一瞬間,看不清臉,但聽見了聲音,再熟悉不過,也知道是誰。
嘴裏塞滿堅硬的麪餅、沒形象地坐在地上、由於昨晚過於激動嚴重失眠留下明顯的熊貓眼……一切的鋪墊指向一個結局—“巧遇”喜歡的人。
真不知此時上天的態度是“極力撮合的善意”還是“拼命拆台的惡作劇”。
不過看看謝井原的形象,心就頓時鬆了下來。
兩手各拎着兩桶農夫山泉純淨水。白色塑料包裝,一加侖的那種。
不是吧?
腦袋裏偏不給面子地冒出小學時候跟着亂唱的兒歌“星期天的早晨霧茫茫,撿破爛的老頭排成行”。
一直笑得捂住肚子,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俯視自己的男生臉色終於變得難看,“喂,你夠了吧?”
芷卉站起來拍拍屁股後的灰塵,以“我就是那種看見老師買菜也要笑掉大牙的人怎麼地”的眼神看向男生,“幹嗎拎這麼多水啊?”
造成男生如此毀形象後果的始作俑者原來是井原的老媽。
“她不相信送貨上門的桶裝水。説都是假的。”
“這還有假?”
“她親眼見過送貨站把自來水灌進桶裏再包裝起來。”
“是麼……真黑心啊。”
“直接導致我家經常斷飲用水。要不停地來買,麻煩。”
“呵呵。書讀傻了,鍛鍊筋骨也不錯啊。”女生的眉眼舒展開一些,話題轉了彎,“以前沒聽你説過家住在陽明旁邊。”
“你不也沒説過你家住哪?”
理由十分充分的絕對公平原則,顯得有道理,堵得人説不上話來。
“那麼為什麼高中沒考陽明啊?”
“……我媽不相信……”
“哈啊?”不太明白。
男生手指了指身後陽明高中的教學樓,“説是新學校,太漂亮,感覺浮躁,不可靠。”
作為全市唯一一所台商出資建造的市重點中學,陽明有足夠的驕傲。
被稱為“陽明館”的這座校園,總因為太美麗被外行人誤以為是貴族學園。再加上陽明中學不到十年的建校歷史,遭到質疑也是難免的事。
可每年還是有不少學生反而因校園美觀而填報志願來到陽明館。
芷卉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最終由於父親的強烈反對只好作罷。當時陽明中學為擴大生源,特地組織每個初中的前五十名學生和家長到引以為豪的校園參觀。不曾想這一參觀倒讓芷卉父親痛下決心堅決不讓報陽明。理由是—
陰氣太重。
陽明館設計上唯一的敗筆便是圖書館採光不好,大白天也需要開燈。頗信此道的京父由此得到陰氣太重的結論。
就和芷卉家因父親堅信“紅色樓房離婚率高”而輾轉搬家是一個原理。
其實最終敲定讓芷卉報考聖華中學的是母親。
由於加班錯過了集體組織的參觀活動不甘心,在第二天自己一人開着車去學校看看。沒想到門口的保安態度出奇的惡劣,不僅不讓將車開進去,而且連門口都不讓停。
“保安素質都這麼差,學校一定好不到哪兒去!”什麼邏輯?
於是,京芷卉的命運就這樣由“採光差的圖書館”和“態度差的門衞”決定了。
成人們也常會被最幼稚的思維左右。
京芷卉朝沉默不語的謝井原仰起臉,“如果……”
“什麼?”男生詫異地側過來。
“……沒事。”
如果,陽明館不那麼漂亮,或者圖書館設計得更好一些、門衞再彬彬有禮一些,我們是不是就錯過了?
人和人的遇見是種奇蹟。
想起前些日子看見有個同學作文裏引用的名言“我用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換今生與你一次擦肩而過”。
用在當下顯然增添了搞笑成份。
“怎麼了?”男生對女生在一旁兀自傻笑的行徑不能理解。
“呵呵,我上輩子肯定死於頸椎骨折。”
“哈啊?”莫名其妙。
下一秒,換成女生因男生的一句話而瞪圓了雙眼—
“要來我家麼?”
2
“父母都不在家?”
男生先是認真地點頭,須臾變出揶揄的笑,“嗯,原來你擔心這個……”重音放在最後,顯得有點怪腔怪調。
女生微怔,突然反應過來,臉“刷”地紅了,掄起揹包朝男生砸去,“你……惡劣啊!”
很輕鬆地躲開,繼續笑着,“不過有一個人在—你一定會去的。”
“哈?誰啊?”該不會是柳溪川?
“你的緋聞男友。”
“啊?我的緋聞?男友?”那不是你麼。
“鍾季柏。”
這次免不了被猛砸一下了。
像京芷卉這樣既漂亮又神經大條的女生,和年級裏漂亮的男生不傳緋聞才見鬼。
所謂“鍾季柏是京芷卉的緋聞男友”早在高一時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進校時同學間相互打量,外貌出眾者首先被捉弄嘲笑。
有幾對後來倒真的弄假成真。
不過反應遲鈍如京芷卉者居然毫無知覺地和鍾季柏一起打球稱兄道弟,實在有負眾望。
所以此事不久就不了了之。
已經解釋到“他老爸拜託我週日輔導他功課”“身為鄰居的我只好勉為其難”的地步,芷卉還是在“於是他就和你同居了”這種脱線的結論上糾纏不清。
“他父母出差了沒飯吃暫時住在我家。”
“於是,他還是和你同居了?”
男生表情漠然地急走兩步,“你們女生現在風靡這個?”
“天下大同麼。”
“無聊吧。”
“才不呢。”女生得意地跟在身邊,“高考壓力太大,偶爾有‘美少年和美少年談戀愛’的餘興節目看看也不錯。”
“哼哼。是麼?”冷笑一下。
“是啊。我説麼,難怪最近感覺你的個性有被那惡劣分子傳染的傾向!”
“還有傳染一説?”
“那當然。啊—每天朝夕相伴……”
“啊什麼啊,當心台階!”男生冷着臉白過一眼,語氣毫無波瀾。女生果然如預料中一樣冒失地被樓道口的台階絆了個趔趄。
剛想回頭對那無生命的水泥塊狀物怒罵一句,男生冰涼的聲音往耳畔繞來,“你也是,被柳溪川傳染了吧?”
被氣得心裏一堵,“哼。”
零比一敗北。
見謝井原回家,鍾季柏無所謂地朝門邊瞥了一眼,卻發現身後還有個人。嚇得立刻從沙發上彈跳起來,飛速關掉眼前的電視。繼而,京芷卉走了進來。
“呵,原來是你啊,嚇死我了,還以為謝井原的老媽回來了。”
芷卉沒直接答話,轉過頭問正在給自己拿拖鞋的井原,“你就是這麼輔導他的?”
男生抬起頭,乾脆利落地從女生手裏搶下正要繼續往嘴裏塞的方便麪,擱在一旁的桌上,轉身進了廚房,“再吃這個要變木乃伊。”
“好餓啊。”鍾季柏又往廚房裏追加了一句。
芷卉自在地往沙發上坐下,“你們這幢樓還真是風水好。一口氣出了兩個帥哥。”
“那是。”鍾季柏毫不謙虛。
“可惜就是自產自銷了,好遺憾。”指了指廚房那邊,“你什麼時候把他娶了去?”
“哈啊?”
“這種在學校‘內向到揪心,乖巧到自虐’,在家裏又‘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傢伙可挺難得。”
“呵呵,我倒是很有這種想法啊,可是,”鍾季柏不懷好意地笑着靠過來,手臂環過女生的頸,耳語般地補充道,“你和雲萱怎麼處理咧?”
零比二完敗。
即使同樣長得帥氣,即使同樣受女生歡迎,即使同樣有令人喜愛的個性,以及同樣鬥嘴不輸詭辯強勁。説到底,還是不一樣。
謝井原顯然是高枕無憂睡進F大的才子。
而據説鍾季柏是體育特長生會直升師大。
十年後。
一個變成穿西裝打領帶一表人才的傢伙。
另一個吹着哨在操場上和學生們東跑西跑,回家時路過菜場拎點菜,進了門鞋一扔往沙發上一躺,呼喝着老婆趕緊弄飯。
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想象,但芷卉真心希望那個人不要是雲萱。
王子會變青蛙。
3
不可抗拒。
分水嶺很快就出現了。
如果不在上課時特地回頭去看,幾乎已經很難和鍾季柏、雲萱再有照面。
從週一起,每天下午放學後,參加自主招生考試的優等生們被集中在禮堂上大課,而K班其餘的差生則在許楊的帶領下複習數學搞題海戰術。
日子過得苦了。
講台上的老師在做一道題的第四種解法,聽得讓人有些不耐煩。溪川照例睡覺,井原照例做題。沒個人説話。
後排兩個別班的女生在討論,聲音壓得極低,但難免聽見細細碎碎的聲響。
“去年考了那樣的題目呢,問容閎在洋務運動中的貢獻。”
另一個反問一句:“容閎是誰?”
也正是芷卉的疑問。再下去聽見翻書的聲音,人聲就被湮沒了。
芷卉本不想理睬,但疑惑撓得人心裏癢。忍了半天還是掏出歷史書跟着翻起來。
把洋務運動一節大略掃了一遍,沒找到。
再仔細一字一句讀過去,終於在背景材料的賊小的字裏行間搜索到“容閎”這兩個字。
僅僅是一筆帶過,而且並非教學大綱範圍之內。
題出到如此刁鑽的地步,教授們也頗有本事。
只是芷卉情不自禁冒出一身冷汗,背後似有芒刺在身,在瞭解到“自己有多無知考題有多過分”的前提下,終於不安了起來。
察覺到芷卉這邊的異樣動靜,謝井原停下筆,略微抬起眼簾,“怎麼了?”
“我……我是……我在想……”
男生抬了一下眉毛,似乎在鼓勵她把話説完整。
“考試,我容易怯場。”
“誒?”有點懵了。
“自主招生考就要到了呀,特別緊張。”
“你還有這個毛病?”
“遇到大考我就怯場,從小就這樣。”女生為了強調陳述的真實性還特地點了點頭,十分認真的模樣。
“那你以前……”男生還想往下説,語句卻被老師突然朝這邊瞥來的眼光截斷。
兩個人同時低下頭裝作看平鋪面前的考卷。對話就此擱淺。
誰都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自然現象叫海市蜃樓。
掛在遙遠天邊的美景。你朝它伸出手。其實是虛無的幻象。
即使是我們每日看見聽見的這個世界,還是與真實隔開一段真空的距離。潛伏在大腦皮層呼之即出的謊言一旦加上善意的定語,就會變得像海市蜃樓一樣美好,讓人心安定下來。
像我這樣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女生,哪會有怯場這麼嬌貴的習慣?
只是你的幫助太沉重,壓得人透不過氣。
這場考試於我而言不再是“因為肚子餓所以提早交卷的作文競賽”那般簡單。變成一場決戰。
這樣對你説,只是為預防在最後失敗時沒有任何挽回顏面的餘地。
我是怯場,我不是不用功辜負了你。
4
以及另一種海市蜃樓—
偽裝成一味的退讓和付出。其實只是為了逃避最終不可避免的宣判。
其實從頭到尾在無私相信他們幫助他們的,只有許楊一個人而已。
自己是最偽善的人。
全班都考上大學這種事,對A班來説尚不可能,對K班就更是天方夜譚。
早就能預見最終斷送在自己“教育”下的學生們用怨恨的眼神回望一眼,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不會回來。
為了躲開他們的怨恨,從一開始就拋出這種遙不可及的目標,一切都證實着自己是個不切實際傻努力的老師。傻努力,就顯得像用盡全力。
老師的宏偉目標徹底破滅也就顯得比某個個體的淪落更加可悲。於是最後的結局將會是他們暫時忘了自己的痛徹心扉,反過來用歉疚的語氣對她説:“老師對不起,我辜負了你。”
就是在用這種方式逃避麼?
邵茹內心有愧地站在教室窗外,注視着裏面在黑板上奮筆疾書的自己的男友。最後低下頭什麼也沒説地回家了。
—我害怕對不起你。
—我害怕對不起你們。
5
聖華不是沒有補過課,只是每次補了不到一天就被人告到區教委去。
作罷了不説,還總吃批評。
所以,聖華的學生可説是散漫慣了。無論高一高三都雷打不動四點半放學。像這次痛下決心天天補課到六點,是相當稀罕的事。
在散漫慣了的聖華補課,實施到第四天就到處出亂子。學生們受不了,怨聲載道。
“只不過是自主招生那幫優等生受罪而已,憑什麼連我們班也要扯進來。”
課間時一個女生終於小聲地嘟囔起來。
“就是啊,別的班級也沒有一個像K班這麼慘,(頭往窗外望去)好像該回家的還是回家了。”另一個緊跟着附和上來。
前一個好像受了鼓勵似的,聲音略微放大了一些,“還不是許楊瞎積極!不知道能有什麼好處!”
“想在邵茹和校領導面前表現一下吧。”事實的陳述變成了惡意的猜度。
“他表現得還不夠啊……”
正抱着一大摞書從旁邊經過走向教室後儲物櫃的文櫻腳步一滯,聽見那女孩繼續説道:“原先帶A班的人,非要自告奮勇跑來帶什麼K班,在校領導面前可出盡了風頭。現在倒好,眼看就要穿幫,死命來逼我們—啊—”
看都沒看清是哪個方向飛來的一大摞書,噼裏啪啦砸在自己頭上。女生捂住額角,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只看見平常班裏最畏首畏尾的那個女生正臉色蒼白地站在一邊,懵了的女生終於反應過來,大叫道:“不長眼睛啊你!好好的路不走往人身上撞!這麼多書抱來幹嗎!要砸死人的不知道啊?”
察覺到指尖有些異樣,捂住額頭的手放下來伸到眼前,蜿蜒在指縫裏的一道細長的血跡在白皙皮膚的襯托下大大刺激了神經,“血……賤×!要破相了你賠啊!”
誰料到原本應該驚慌失措靠近來道歉安慰的肇事者突然將手裏僅剩的一本書再次朝自己的腦袋丟過來。被砸的女生這次是徹底懵了,瞪大眼睛呆在原位動也不動,只看見對方揚起一個略帶嘲諷的詭異笑容,一字一頓地説道:“賤×要破相了啊?那就閉嘴吧。”
6
脆弱的心臟被冰冷惡毒的血液包裹起來。
任何和我有關和我無關的事情,我都可以置身度外。
可以假裝看不見,可以假裝聽不見,可以假裝沒感覺。
可是你偏偏刺痛了我最敏感最纖弱的那根神經。
氣球飄搖到一定高度,就會“啪”一聲毫不猶豫地爆裂。不像風箏,還要忍耐斷線那一瞬間的劇痛。自由説白了,其實是沒有任何再可以失去。我僅有的,也是我最後的底線。
那麼。
—就請你閉嘴吧。
7
與此同時的小禮堂。精英班也正值課間。
芷卉和秋本悠隔着個空位正聊天,肚子突然咕咕叫起來,尷尬地笑了一下,剛一抬頭就見江寒大包小包地跑進來,佯裝嫉妒地説:“喲—整天把我們的小帥哥當小奴隸使喚,你現在不得了了嘛。”
秋本悠毫不在乎地攬過一堆零食開吃,答話都顧不上。江寒笑着把一個麪包塞到芷卉手裏,又指指秋本悠,“何止現在?她以前不也這樣?暴力女發起威來鬼都怕。帥哥哪能倖免?”
“喲喲喲,你還自稱起帥哥來啦?害不害臊?”秋本悠扯過江寒的臉,“你看人家真正的帥哥,會被我使喚麼?”指的是不遠處毫無知覺的謝井原。
“唉,如果不是我這麼善良的人會受你壓迫麼?”江寒順勢鈎過秋本悠的肩。
“哼哼,還善良咧。”秋本悠往外推他腦袋,“是有受虐天性才對。”
見這兩人一唱一和演戲似的,芷卉咬着麪包笑起來,“你們倆天天這樣,杏久不會氣死啊?”
江寒鈎得更緊一些,搶先説:“她不會那麼小心眼的。我們是兄妹嘛!”
秋本悠一腳踢上來,“是姐弟!”
“是—兄妹。”
“你要造反了不是!”
不是親兄妹,也不是親姐弟。與自己和鍾季柏的關係相同,靠緋聞建立起來的友誼。卻又因活脱脱的“虐待狂”加“受虐狂”的特色,變成更加引人注目的組合。男生和女生不知憂懼玩鬧着長大,芷卉很羨慕。
禮堂外好像爆發出一陣騷亂。一些人往外跑去。芷卉坐着沒動,懶得去湊熱鬧。溪川睡醒了蹭過來,缺乏焦距的目光定在前排兩人身上半晌,才終於“撲哧”一聲笑出來,扯扯芷卉的衣袖指過去,“好可愛。”
天氣冷得厲害,坐久了腳尖都會麻木。由於穿得多,視線裏的男生和女生變成了“一隻小熊在暴打另一隻小熊”的狀態。還不時飄來被打的那“一隻小熊”慘兮兮的“姐弟就姐弟嘛我又沒説不是”的屈服聲。
芷卉愣了兩秒,繼而笑得肚子都抽了。
外面跑回來的同學朝這邊嚷着:“江寒你老婆受傷了。”
“小熊”捂着腦袋揚起臉,隨口説着:“我被打她受傷?你編得讓我很開心啊。”
對方急了,“真的啊,你去看看嘛!我騙你幹嗎?”
“刷”一下直起身來,“小熊”立刻恢復成挺拔的男生,神色繃緊,“在哪裏?”周圍所有人的臉色也跟着壓抑下來。
“三年K班。”
8
等江寒趕到時,K班一羣人正傻傻地僵持着,門口擠滿了精英班來看熱鬧的學生。
教室中間對峙着的兩個女生各自捂着頭,血從指縫裏滲出來。但明顯是沙杏久受的傷更嚴重,另一個女生只是磕破點皮流了點血,而杏久頭上卻是血液不斷噴湧出來,校服上灰一塊白一塊不知怎的沾上了好些塵土,又被血液浸濕了一大片。
江寒和隨後趕來的芷卉等人全都嚇了一跳。
男生急急地衝過去,拉住女生的胳膊,“怎麼會這樣?”
“在那裏磕了一下。”手指的是旁邊的桌角,果然沾了血跡。聲音卻聽不出半點波瀾。
“讓我看!”用力將女生的手扳開。
連圍觀者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雖然血流如注,但幸好沒傷着眼睛,傷口斜過眉際。江寒懸緊的心沉寂下來。
男生繃着臉不由分説地橫抱起女生,往教室外跑去。
芷卉這才反應過來,跟在後面揪住朝保健室狂奔的男生,“老師下班了,直接送醫院縫針去。”
幾乎所有的老師都下班回家了。除了給K班補課的許楊和給精英班補課的A班英語老師莊秦。
事故發生在K班。不知是哪個驚慌失措的學生衝到樓上辦公室把許楊給找了來。
到教室時,杏久已經被江寒抱走,另一個負傷的女生正被身為班長的京芷卉攙着往外去。
“怎麼回事?”見了一地血跡,許楊抓過距離最近的學生問。
文櫻被迫看向他,原本犀利冷漠的眼神瞬間柔軟下去,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是什麼,堵在了喉嚨裏?
9
“也就是説—文櫻不小心撞傷柯曉琳,柯曉琳出言不遜激怒了文櫻,文櫻把書往她頭上扔激化了矛盾,最後柯曉琳出手推搡文櫻時誤傷了前來阻擋的沙杏久—是這樣麼?”邵茹的温柔語氣將一場驚心動魄的矛盾概括得波瀾不驚。
京芷卉有點索然寡味,猶豫地點點頭。怎麼感覺自己像二手攤販,從同學那裏聽來各種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揉捏融合一下便倉促來應對邵茹的詢問,結果前言不搭後語廢話連篇。好在邵茹是教歷史的,總結歸納能力強,竟然也領悟了。
邵茹示意芷卉可以了,女生轉身出門。在門口遇見文櫻,想必也是被邵茹叫來的,微微頷首算打過了招呼,誰知道對方像沒看見似的擦肩過去,目光冷冽,頗不識好歹。芷卉莫名其妙地聳聳肩,沒太在意。
“你一向是乖巧懂事的好學生,怎麼昨天這麼沉不住氣?”邵茹的話讓人聽不出是褒獎還是批評。
文櫻朝老師臉上冷冷地掃過一眼,沒開口説話。
“柯曉琳出口傷人是不對。可是你出手打人就大錯特錯了。”
女生低着頭毫無反應。
邵茹嘆了口氣,只好轉移話題,“沙杏久現在傷勢怎樣?”
“縫了六針,昨晚打電話讓我幫忙請個假。”
“是應該,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邵茹見文櫻重新垂下眼去,估摸着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揮揮手對她説:“你先上課去吧。我回頭再找柯曉琳談。”
轉身倒是挺快。文櫻沒什麼遲疑地出了辦公室。
有點怪怪的。邵茹想。
不過也不值得細究,因為這事被校長和年級主任好好地“教育”了一頓,到此也就算是個了結。
10
芷卉回教室坐下看書,過了半天,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勁,仔細推敲才發覺,照溪川的個性早該擠過來問東問西八卦一番,可今天卻出奇的安靜。
芷卉用手肘捅捅左邊的人,“怎麼了?不開心麼?”
溪川抬起頭,和文櫻如出一轍的冷冽目光從芷卉臉上掃過。沒説話,卻弄得人心裏發毛。
“嘿。你們今天這一個個是幹嗎?”
溪川盯着芷卉看了半晌,嘆了口氣從書包裏掏出一本雜誌攤在桌上,“這個,看來你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誒?這是什麼啊?”芷卉把雜誌翻開。手卻猛地僵住。
—×文××杯作文競賽初賽前五名佳作選登
第四個名字,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柳溪川。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行將溺死的人,會伸手去抓住身邊一切看得見看不見的東西,有時是藤蔓,有時是荊棘,有時,只是一根漂在水面的水草而已。
錯以為已經得救,其實只不過多了個陪葬之物。
甚至比從沒有出現過希望還要可悲。
幾天前還在因“終於超過了你”而歡呼雀躍。結果卻是—
老師説,我搞錯了。
初賽就被淘汰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怎麼可能是“搞錯”這麼簡單?
芷卉“啪”一聲將雜誌丟在飯桌上,碗被震得顫動兩下。父母面面相覷,過半天仰起頭來看向顯然是火冒三丈的女兒。
“發什麼神經啊?”母親終於有了反應。
“這是怎麼回事?是你們倆誰做的?!”
“怎麼跟父母講話的?想死了你這小孩!”母親皺着眉厲聲喝道。
一旁的父親沉默地拿起雜誌看,片刻後把書重新放在桌上,語調滿不在意,“噢,原來是作文競賽的事啊。”
母親一愣,也抓過雜誌看了一眼,理直氣壯地説道:“哦喲,我當什麼事咧。你不是説這個有加分麼?是我去找的老師。”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女生情緒失控,淚水在眼眶裏轉。
“你不要那麼死腦筋!就是因為你這樣上次才差點拿不到推薦表!你不搞這套別人照樣會搞這套!”母親動了氣,用力一推,正好把女生眼眶裏的淚水震下來。
父親嘆了口氣,“囡囡,我們也不想這樣。但是為了你的前途着想……”
芷卉完全沒有聽進去,只喃喃地低頭重複道:“……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要是你像謝井原那樣,我們用得着去找關係送錢?還不是你不用功!少在這裏哭死號喪!看得人煩!要吃就吃不吃進去讀書!”母親賭氣般地往嘴裏塞進一大口飯。父親一邊使眼色一邊在桌下踢來一腳。這麼一下不但沒讓母親制怒,反倒跟進一句:“我就不知道你有什麼好哭的!給了你這麼好的機會你不也還是沒得獎麼?”
女生眼神失焦地木然看過來,使勁咬着下唇。
“眼睛斜什麼斜?怪你自己!成績沒人家好,初賽就被淘汰,給你機會複賽都拿不到獎,你還怪父母。父母給你鋪的路還少?自己去反省!好意思斜眼!哼。”
父親忙在一旁打圓場,“囡囡,快坐下來,吃飯。過去就過去了,不説了。”説罷扯着女兒的衣袖往下拽。
芷卉一轉身,進了房間把門反鎖起來。
11
情節該怎麼繼續?
屋外凌亂的敲門聲瞬間變得疏離而遙遠。一切聲音和光線都斷裂成碎屑。守衞自己的只有這一片透明的微鹹的水域。
醖釀已久的怨恨咬破一個決口爆發出來,卻又羞赧得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嘴唇被咬得發白,隱忍到寂靜如入眠。
像一隻被瞬間翻轉的容器,情緒嘩啦嘩啦流瀉出來。在那沉積已久的繁密的感覺裏,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我嫉妒你……
最終指向了一個最高級別的終點—我恨你。
從來沒有人比我更恨你。
從來沒有人比你更讓我恨。
從來沒有人讓我變得因怨恨而可悲。
—還不是你不用功?
—成績沒人家好。
—初賽就被淘汰。
—給你機會複賽都拿不到獎。
連我最親的人都説出這樣令我無法承載的言語。
因為你的存在,讓我變得不是我。靈魂抽絲剝繭,只剩下身體裏帶毒的血液。微妙地觸發了我每一寸的敏感與纖弱,拋棄一切初衷,付出一切代價,想要超過你。
幻境破滅那一秒,恨不得你死去的念想在我心裏瘋狂地肆虐。
我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努力,原來只不過是一場往絕路上的無謂的堆疊。
情節該怎麼繼續?我唯有繼續朝你微笑,與你談笑,扮演一位同窗密友應有的表情。而在只屬於我的黑暗洞穴裏,碾碎每一寸骨骼,打濕每一寸肌膚,放縱每一份致命的恨意。
是的。打從心底,我恨你。
恨不得你死去。
12
如果那佳作只是篇沒價值的八股文,芷卉也許可以稍微釋懷。可偏偏卻是精彩得令人不得不頷首臣服的雜文。
那麼必然的,恨意又累疊一點。
13
F大的自主招生考試這一天恰好是芷卉的生日。可以變得很隆重也可以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原本倘若在學校裏,憑着好人緣倒是可以收到一大堆禮物。
但是非常不巧地撞上了考試,且是如此重要的考試。生日那回事就變得又輕又薄,隨便一陣風就吹走了。
考場設在F大附中,與F大校園僅一街之隔。是母親特地請了假開車陪同到達考場的。算算時間尚早,去F大里面逛了一圈。
由於天氣裏那股濃重的涼,大多數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深灰色背景下張揚着枯枝的剪影。
新聞學院的樓挺漂亮,學校最中心處又新造起一幢,不特別高,結結實實的四方體,卻很有味道。有些歐式風格,威嚴裏流露大氣。面前是廣闊的空地,不知是不是被阻攔了,總之沒看見橫七豎八亂停的車。
芷卉的臉貼着車窗,高大的樹木和樓房沿着寬闊的路迅速向後席捲而去。
後來興致起了,橫穿過F大,再往郊區開了一段,新校區就展開在眼前。非常壯觀。
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幾棟方方正正的歐式建築像積木一樣散落。
據説P大百年校慶時造了個大講堂,頗引以為豪了好幾年,全校上至領導下至學生不厭其煩地向外界吹噓“真正的建築”“經典中的經典”什麼的。如今F大新校區悄無聲息埋頭苦幹地一口氣造起七八幢類似的,不知P大的人做何感想。
母親伸手往建築羣一指,“聽説馬上完工了,新一屆的外語學院就要搬進來。我勸你還是不要學什麼新聞,好好學一門外語才實在。”
芷卉未置可否,腦子裏其實在想別的事。
記得高二時一位畢業前關係不錯的學長回學校看老師,在走廊裏碰見。芷卉打趣道:“不把女朋友也一起帶回來麼?”
“哪有女朋友?”
“上大學都快一年了連個女朋友都混不到,不行啊你。”
“那可怪不得我。我們那整個校區只有軟件一個學院。出門一天,不要説女的,就是連人都難得碰見半個。”
想到這不禁笑出聲來。莫非F大想把幾個分校區全部發展成和尚校區和尼姑校區不成?
母親聽見笑聲奇怪地掃過一眼。芷卉立刻收斂了表情。
14
考完英語後突然睏倦,也許是因為題目沒什麼難度,至少對芷卉來説是的。
先前各式各樣的緊張—鉛筆削了七隻、橡皮帶了三塊、中性筆特地去買7元一支的日本貨—終於失去了着陸點,輕飄飄地散盡飛遠。
芷卉趴在桌上打起盹。過了一會又再次緊張起來,下面還有自己不太擅長的一門。
文具已經不需要重新準備,不搞出點動作來心裏又懸得慌。去上廁所吧—這也算一種表現緊張和緩解緊張的方式。
只可惜和自己有相同反應的人太多了。
女廁所的隊伍已經排到樓梯口,芷卉在不前不後的位置,卡在門框裏,半天動不了一下。有幾個等不及已經奔向對面的男廁所去解決,反鎖起門,任憑後來的男生們怎麼在外面“哭喊”也死守着剛奪取的陣地。
芷卉看着發笑。優秀的男女生比例已經達到這樣不均衡的地步,相當的陰盛陽衰啊。
忽然身邊發起一陣騷動,幾個站在門外的女生無一例外昂首挺胸起來做淑女狀,讓人好生奇怪。芷卉好奇地往門外移動了一小步,探出頭去。
樓梯上逆光往下走來的男生,視線散漫地遊弋在別的地方,卻不自覺地讓這邊所有的女生都脊背僵直了起來。
像謝井原這樣的男生,頭腦好得無懈可擊,少言寡語不愛與人交往,即使外出考試也會把聖華的深色立領制服穿得整齊挺括,眼神總是冷的並且失焦,很少讓人感到是在注視着自己。時常莫名其妙就背上了一個尖鋭冷漠的評語。
但是,這樣的人,卻走到哪裏都是人羣的焦點,這樣的存在,讓他無論再怎樣刻意與他人保持距離,也總會讓女生們在他經過時心事沉重得連神色都不自然起來。
芷卉正猶豫着要不要開口打個招呼,畢竟排隊等廁所的行為比較猥瑣。視線卻猛地折過來,不知是受了什麼感召。
一瞬間,芷卉情不自禁往後退一步,往門裏縮去,甚至還想舉起手擋在面前。但終究是躲不過了。
“原來你在這裏啊。”男生奇怪的表情像是鬆了口氣。
“誒?你在找我麼?”
“我,沒、沒有啊。”更奇怪的不從容。
“你在哪個考場?”
“我麼?在205。你呢?”
“我在307。”走出一個女生,芷卉前面空出了一段距離。
男生察覺到周圍目光有些異樣,露了一點淺笑,“你是要進去,還是換個地方説話?”
芷卉窘了片刻,答:“走吧。”
雙方都在心裏暗自納悶。
井原無法理解的是,不想上廁所的女生卻居然有排隊等廁所的嗜好?
芷卉無法理解的是,考場明明在下面一層樓的男生為什麼從樓上走了下來?
各懷心事地走出一段後,先聽見男生的聲音:“其實,我是在找你啊。”
“哈?”
“吶,”男生鄭重地轉過身,換出了與平常的清冷凜冽相反的温暖表情,“生日快樂。”
“呀?你知道啊?”
“我可是能代替你填個人資料報名表的人哪,什麼不知道?”語調頗為自得。
“嗯,想起來了。呵呵,有點感動啊。居然還記得。”
“別感動得太早,”男生笑着將手一攤,“我可沒準備禮物。”好像有幾分歉意。
“哼,也沒指望。”女生佯裝大度地揮了揮手,“就欠着吧。”
“哈啊?”歉意瞬間蒸發。
“反正你欠我的多了去了。還有一頓哈根達斯吧?”
“呵,有你這種女生!居然還臉皮厚到要禮物。”
“你才知道我臉皮厚啊?被敲詐了不是?”愈發放肆地擺出誇張的無賴表情。
雖然謝井原很想繼續維持自己高山凍土層的冷漠威嚴,但終於還是在女生可愛的表演中笑出聲來。不自覺地伸出手揉了揉女生頭頂柔軟的短髮,直到感到周圍的空氣已經冷到結了冰,才在對方早已換成錯愕茫然的表情中意識到,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動作吧?
敢斷言自打謝井原出生起就沒有拉拉女生胳膊摸摸女生頭髮這種曖昧的動作。那麼,現在這叫—神經錯亂了麼?
“呃—不早了,考試就要開始了。回去吧。”男生尷尬地出了聲。
芷卉頭一低,飛快地朝考場的方向逃走了。臉紅的瞬間剪影遺留在男生眼裏。
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
無法期待星星與沙礫會有交匯的軌跡。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水底。
墨色頭髮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長髮短裙笑顏純善的少女牽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濃烈地脱穎而出,人潮湮沒不了。像一幅童話的插圖。甚至讓人不忍心就此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