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頭頂着破草帽牽着牛在小丘上來回亂逛,遠遠地看見月英穿過風揚起的沙塵一點一點變大,越走越近了,身邊多出了一羣豬。興許也看見了穀雨,月英露出潔白的牙齒,因為臉黑,就顯得越發白了,她揚了揚鞭子,很神氣的模樣,算是跟穀雨打過招呼。
“穀雨,今年你還不上學嗎?你可比我大一歲呢!”
“上學有啥好,天天在外面玩多開心!”嘴裏這麼説,穀雨心裏好像還是給人狠狠地戳了一下似的。看着小夥伴都去上學了,只有她還在外面晃悠,形單影隻。
“剛才我從你家門前過,見我們劉老師進去了。説不定開學時你也要來上課了。”月英在平整的小丘上坐下,一羣豬都擁到穀雨身邊,彷彿認出她,和她很熟似的。
“……”穀雨什麼也説不出,只低頭揪着豬尾巴。月英家的豬都是黑色的,乍一看像羣巨型耗子。
“要上學的話,穀雨你姓啥?”穀雨不説話,月英反倒喋喋不休起來。
“想姓啥姓啥!”穀雨舉起鞭子在身邊的槐樹根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地上好一些嫩草被抽斷,細碎地揚了起來。她拽着牛,“我要回家了。”語氣不容置疑。
説是要回家,卻情不自禁地來到小河邊,岸邊的蒲公英風一吹花絮就落了下來,洶湧成一片,順流飄下。穀雨看着,覺得自己的煩惱就像這花一樣,洋洋灑灑。穀雨摘了片葉子吹起來,可不知怎麼吹得沒有平時好聽了。扔了片葉子就這麼坐在岸邊,看了很久很久,夕陽渲染開來,穀雨的褲腳管也給河水濡濕了。站起身拍一拍手上的塵土,“阿牛,我們回家吧。”牽着牛就走。
遠遠望見自己家舊得滑稽的小屋,劉老師從裏面出來,像一隻鵝黃色的蝴蝶從裏面飛出來,相比之下,送客的媽媽就土氣多了。穀雨一路注視,年輕的老師走在田埂上,鵝黃的連衣裙在風裏飛揚起來,説不出的輕鬆。那隻歡快的蝴蝶漸漸地飛舞啊飛舞,風又在她身後揚起一陣塵土,等塵土終於散開,蝴蝶已經小得看不見了。
栓好牛進了屋,突然心情也變得逼仄起來。
“穀雨啊,去洗個手來吃飯。”漆黑的灶台邊傳來外婆的聲音。兩個舅媽也各忙各的。
“媽呢?”
“餵雞去了。”
“大舅二舅呢?”
“就要回來了。”
正説着,媽進屋了,看了看穀雨,什麼也沒説。
吃飯的時候,穀雨又朝媽看了好幾眼,説點什麼吧,説點什麼吧,媽。可是媽就當她是空氣一樣,不停地和二舅討論地裏的事,只不過偶爾給她夾兩筷子菜,眼睛也一直沒有看她。直到吃完了,也隻字未提劉老師來家裏的事。穀雨覺得索然寡味,飯也沒吃多少,把妹妹小雪抱出來餵了飯,早早地上閣樓睡去了,卻始終沒有睡着。
黑暗裏透過緊挨着屋頂的一扇小木窗往外望,沒有星星,只有一棵梧桐,葉子寬厚,遮住了僅有的一小塊天。穀雨突然想起,其實春天梧桐也是會開花的,有時粉紅色的梧桐花落了一地,像一個個小喇叭,為什麼這些小喇叭從來沒有飄進木窗裏的閣樓?
身邊的小雪睡得香極了,有細微的鼾聲,可越是這樣,穀雨越睡不着。腦海裏總有一隻鵝黃色的蝴蝶飛來飛去,攪得人心慌。樓梯上傳來“咯吱”聲,媽媽弓着腰上來,黑咕隆咚的閣樓上,只看見穀雨閃爍着的大眼睛,嚇了一跳。
“穀雨,咋還沒睡?”
“媽,我睡不着。”
“咋睡不着呢?睡過來吧。”
穀雨輕輕地貓着腰從“牀”的左邊跨過中間躺着的小雪爬到媽媽右邊。
“媽,今天月英從我們家過,跟我説劉老師來家了。”
“……她來叫你上學去。”
“那我能去嗎?”
“去上吧,農村的女孩也要讀書的,過兩天我領你去報名。”
“那,媽,我叫啥名兒呢?姓呢?”
“……明天我去你爸爸家問問,看能不能姓張。快睡吧。”
不一會兒就聽見媽媽睡着了。穀雨還是來回轉着身,樓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挨着堆積的口糧、化肥和紅薯睡,總覺得不舒服,擠得慌。媽媽生小雪的那年,二舅結婚,媽媽就把自己的閨房讓出來給二舅當了新房,從此就在這堆雜物的小閣樓上鋪了個鋪,成了穀雨和小雪的家。媽媽去爸爸家的時候,小雪總説閣樓上有鬼,緊緊地抱住穀雨不肯鬆手,樓板不停地咔嚓作響,獵獵的風也從小木窗裏灌進來,每當這時,穀雨就憐惜地摸摸妹妹的腦袋,“不怕,只是鬧耗子而已。”
黑暗中谷雨又看見了那沒有星星的一小塊天空,起了點風,梧桐樹寬厚樹葉的葉子搖曳起來。腦海裏彷彿一羣蝴蝶,匆忙地展着翅摩肩接踵地飛過,月光均勻地灑在這些粼粼的翼上,它們發出了簌簌的聲音,擾人心絃。領頭的那一隻是美麗的鵝黃。
不知過了多久,穀雨終於攬着微笑進入了夢鄉。夢裏的天空很高很藍,彷彿輕輕一擠就能擰出水來,夢裏的穀雨很神氣地挎着嶄新的書包被爸爸媽媽領着來到學校。劉老師周圍圍了許許多多大人和小孩,她低下頭面對穀雨,眼睛笑得彎成了美好的月牙:“穀雨,你大名叫什麼呀?”“張燕!”穀雨大聲回答,自豪的模樣連爸媽看了都笑了起來。這是她一直想要的名字,燕子是她一直喜歡的鳥兒,每當春天,它們落滿了枝頭“啾啾”地叫,或展着像剪刀一樣的優雅的翅膀在空中滑翔出優美的弧度。穀雨生在穀雨這一天,而這一天,燕子們從北方快樂地飛回了它們的家。
穀雨醒來,媽媽已經不見了。她爬下閣樓,外婆正在灶邊做着一家人的早飯。
“外婆,媽去哪了?”
“去你爸爸家了。”
穀雨一邊往灶膛裏添着柴一邊低聲地問外婆:“我爸家能讓我姓張嗎?”
“姓張是早晚的事兒。你爸媽當年在鄉里一起讀書,回來後就懷了你,他老張家還敢不認你?!”外婆的語氣很激動,可停頓了一會兒,臉上又恢復了愁容。
“怪只怪你媽肚子不爭氣,沒生兒子又生了個小雪。人家是獨子,不生兒子怎麼敢娶你媽?如果娶了,計劃生育抓這麼緊,還不得把你爸家的房子給拆了!”
是啊,有個小夥伴的媽媽就因為生了第三胎還是女兒,鄉里罰款罰得連豬都給牽走了。穀雨終於明白,她和小雪都是私生女,不在“計劃”之內,只有這樣才能保住爸爸家的香火。可是,萬一小雪招不來弟弟,媽又生了個女兒怎麼辦呢?穀雨不敢往下想,趕緊往灶膛又添了一把柴。
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洗菜,挑菜,給三歲的小雪洗澡,給大舅二舅家的弟弟們一個挨一個地洗澡,挑滿了一大缸水,終於歇下來吃了頓午飯。可剛吃完,穀雨又被舅媽支去給地裏幹活的舅舅們送飯。
送完了飯,穀雨並沒急着回家,而是繞到了村裏的小學。教室裏一排破房子,窗户上的框子已經沒有了,窗台的磚也被人拆掉了不少,看上去像一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巖洞,那是可以當門來出入的。門是一塊破舊的木板,上面有久經風雨剝蝕的痕跡,有的地方還長出了黴斑。學生們都放暑假回家了,這排破房子好像寂寞了似的,門口的國旗杆也顯得分外孤單。穀雨坐在一個殘破的窗台上,想象自己坐在裏面上課會是什麼樣呢?我會舉手發言嗎?劉老師會表揚我嗎?將來我能去鄉里讀書嗎?我能考上大學嗎?烈日照下來,穀雨的影子小小的,投射到了教室裏的地面上。
突然一間屋子的門開了,劉老師從裏面端了個盆兒走出來,穿了另一條連衣裙,也是鵝黃的,不知怎的,她一眼就看見了穀雨。
“穀雨,你在這兒幹嗎呀?”
“老師,你在這兒幹嗎呀?”
老師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眼睛像一潭湖水,笑的時候就會有水紋一圈圈盪漾。
“老師住在這兒呀!瞧瞧你,早晨洗臉沒?像只小花貓。”
穀雨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走,跟老師進屋去,外邊曬壞了。”穀雨從窗台上跳下來被老師牽着乖乖進了屋。這屋也小,可是不擠,比閣樓上好。老師舀了清水,讓穀雨洗臉。穀雨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撩起水,胡亂地抹了幾把。老師又拿來香皂,穀雨默默地接過來,送到鼻子旁聞了又聞,在手中使勁地搓了搓,搓出了許多泡沫,那泡沫是很香的,塗了滿臉,又把它們洗掉,多可惜。
“來,擦擦吧。”
穀雨擦好臉,老師又把她拉過來,亂七八糟的小辮拆了重新梳好。
穀雨揚起臉:“老師你真好!”老師的眼睛真的像夢裏面一樣彎了起來。
“馬上要上學,變成大孩子了。穀雨要加油哦!”
過了許久,盤算着再不回家要捱罵了,穀雨才跟老師道別,走出很遠,還留戀地回頭看了幾眼。
天黑了。也沒見媽媽回來。穀雨吃完晚飯就倚在門邊張望着。
“穀雨啊,進來吧。”
“外婆,媽怎麼還不回來?”
“唉……興許是你爸家又不同意吧。”
“怎麼能又不同意啊?我得上學去。”穀雨執拗地轉過頭帶了哭腔。
"怎麼能同意啊。萬一給向政府知道你爸已經有了兩個女兒,救生不成兒子了。……誒,穀雨,這麼晚去哪兒呀!”
外婆的聲音已經被穀雨甩在了身後,她發瘋似的跑出家門,沿着河岸沒命地跑啊跑啊,赤着的腳踩得草叢簌簌作響,岸邊的蒲公英像受驚了一樣撒下許多花絮,從穀雨臉上拂過。青草馥郁的氣息和露珠的清香都不能讓她停下來。視線中的燈光越來越少,穀雨敏捷地爬上了一棵粗壯的楸樹。
小時候,她常常不用一分鐘就能爬到樹杈的最高處,像快樂的燕子似的躲在樹杈裏,晃動着兩條赤裸的小腿,眺望不遠處的開滿油菜花的田野和碧綠碧綠的菜園,甚至還有一條很長很長的山路,長得不知伸向什麼地方。
可是今天,她什麼也看不見,只是死死地盯着媽媽從爸爸村裏回家必經的那座木橋,眼睛一眨不眨。多希望媽媽能生個弟弟,多希望自己能姓張,多希望能趕緊去上大學啊,若是對這星星許願,能實現嗎?天色越來越暗,星星滿天地閃,就像穀雨的眼睛一樣。耳邊什麼喧囂也沒有了,她還在等,等啊,等待……
後記
學校在大別山的學農活動,給了我認識穀雨的契機。這個住在閣樓上有着明媚的大眼睛的女孩,這個捨不得把臉上的香皂洗去的女孩,這個坐在高高的樹杈上遙望遠方的女孩,這個直到我離開還抱着對上學的憧憬的女孩,在我心裏留下了磨滅不去的印記。讓我們倆都默默地許願吧,有朝一日再見,能喊你一聲張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