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仁芝演講會盛況空前。
連萼生都覺得興奮。
撇開其它因素不説,有幾個寫作人可以坐在五千座位的演講廳講台上發表寫作心得?
在座以學生佔大多數,萼生挑個偏僻的座位,可是馬上被服務員發現,請她到上座去,萼生這次十分隨和,微微笑坐到前排。
心中説,陳萼生,世界不是你的,無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表現良好,早日假釋。
座位已九成滿,全場肅靜,鴉雀無聲。
如果陳萼生也有這樣一天,必定把所有敵人綁了來坐在前排,不許他們動彈,直至聽完演講為止。
講座準時開始.在台下看岑仁芝只似四十多歲,她上得台來,落落大方,難得的是,態度並不古板,非常輕鬆扼要地講她的題目。
萼生攤開節目表,母親今日要講的是“拙作反映的社會現象”。
萼生莞爾,在家,母親是絕少提到拙作的,一説到寫作,伊便顧左右言他,對牢嚴教授這等熟友,甚至説“什麼阿物兒,靠它賺一兩個零用罷了,我就是不慣向阿陳討錢用。”
沒想到紙包不住火,今日終於要對作品加以坦白分析檢討。
演講只得三十分鐘,舉了很簡單的例子,餘下時間.由聽眾發問。
萼生真沒想到羣眾會那麼踴躍,而且對岑仁芝作品非常熟悉,所有問題全屬內行,頭頭是道,萼生詫異得張大嘴,據她調查所得,岑仁芝作品停止公開發售已有多年,這些十多廿歲的讀者從什麼地方看到?
正在嘀咕,講座的負責人過來坐在她右邊,笑道:“氣氛好象還不錯。”
萼生由衷答:“這是謙虛的説法。”
“你喜歡讀令堂的小説嗎?”
萼生低頭據實道:“我一本都沒看過。”
主持人可真意外,“為什麼?”
“母親説寫得不好,不值得看。”
“哎呀,有這種事,沒關係,我們送你一套,你帶回去慢慢看。”她笑咪咪。
萼生説,“沒想到母親居然有那麼多年經讀者。”
“這就是做文藝工作的至大報酬。一本書可以流行十年、廿年、百年,讀者賦它永恆的生命。”
“是,是。”萼生不住頷首。
“岑仁芝的作品得以再度發行,我們覺得高興。”
“謝謝你們,謝謝。”萼生真心感激。
主持人給萼生投過去一個嘉獎的眼色。
岑仁芝結束了問答,自台上下來,這個時候、觀眾席上數千人忽然全體站立,有節奏地鼓起掌來,迎合着岑仁芝的腳步、啪、啪、啪、啪,清脆悦目地表示歡迎、感謝、尊重。
萼生年輕,一下子被這個熱烈氣氛感染,但覺心頭一熱,身不由主地站了起來,跟着羣眾,也拍起手來,陶醉地看着母親。
鼓掌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萼生的心跳也接着加速,她受到現場氣氛控制,興奮無比,忘記身分,忘記立場,什麼都顧不得了,大聲歡呼,送岑仁芝出會場去,快快樂樂的出了一身汗。
人羣緩緩散去。
萼生慢慢坐下來,她看看用力過度,拍打得發紅的手心,愕然,怎麼搞的?莫非這就是羣眾催眠引發的激情?
剛才,她發誓,假使有人衝上去拾起岑仁芝,她也會跟着照做。
這樣説來,把規模再搞大些,牽涉到二十萬人,煽動他們的情緒,也就可以利用羣眾的力量為所欲為,那多可怕。
而陳萼生適才還是他們的一分子呢。
熱汗剎那間化作冷汗。
萼生呆呆坐着,奇怪,鼓掌的時候,她象亳不覺隔膜,她沒想到自己是個外人,她亦不覺誇張,也不需要理由,好象有無形大手操縱了她的行為舉止,她完全失去獨立思考能力。
幸虧人羣一散,頓時清醒。
劉大畏坐到她對面,“你受到了感動。”
萼生回過神來,笑笑:“我真怕母親從此樂不思蜀,會耽下來做她的大作家呢。”
“無上歡迎。”
對,武俠小説中曾經形容過這門武功,萼生肯定它叫攝魂大法。
功力弱的人遇上了,身不由己,手舞足蹈,直至虛脱而死,功力強的高手則可抵擋得住。
母親的功力在第幾層?
整個組織與制度在與她鬥法呢,意志力一垮,不可收拾,勢必不能維持中立。
萼生不由得為母親擔憂。
“這是岑仁芝應得的榮譽。”
劉大畏對於上頭一切行動,皆無異議。
萼生温柔地凝視他,任何年齡身分的女性所需要的,也是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黨員,只是不知要做些什麼才能爭取到他。
她忍不住説,“你的女朋友舍你取人是非常不智的行為。”
劉大畏一呆,不出聲。
“她嫁給了一個甚麼樣的人?”
隔很久,劉大畏説:“與你我無關。”
萼生稱讚他:“説得好,但,肯定不如你。”
一股暖流漸漸湧上劉大畏心頭,他不肯露出來,顧左右而言他,“有人在外頭等你。”
“誰,找我簽名?”萼生知道母親此刻正在為讀者簽名。
“你表弟蔣年昌。”
兩個表弟在萼生心目中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她馬上站起來迎出去。
蔣午昌坐在小小會客室裏等她。
“午昌,”萼生笑着過去,“怎麼到現在才來?”
午昌靦腆地説,“幫母親搬些東西出來,順道來聽演講,沒想到來遲了。”
他坐在那裏有點尷尬,午昌屬於大自然,阿姨説得對,他有一雙特別大的工具手,幹起活來,有勁、夠力、事半功倍,他亦有一雙大腳,此刻只穿著雙涼鞋,大足趾圓滾滾,似比常人大一倍,站在土上,一定更加穩健。
午昌皮膚黑得發亮,一看就知道是幹户外工作的人,他是工農兵中第二號人物。
萼生看看劉大畏,老劉當然是兵。
“萼生姐,我特地來向你道別。”
“我還沒走呢。”
“母親説你這一兩日就會動身,屆時我未必走得開。”
“你的豬怎麼樣?”
“相當的壯。”
萼生微笑,“恭喜你,可以計劃成家了。”
午昌連脖子都漲成豬肝似,訕訕説;“今年收成不錯,共養了三十六頭小豬。”
“午昌,”萼生拍拍他肩膀,“我們一起吃頓飯。”
“我還有事要早回去。”
“有事嗎?”
“有,就是要趕單位的專車。”
萼生與表弟緊緊握手,“保重自己。”
一直送到門口,看着午昌離去,萼生沒有等母親,轉過頭來同劉大畏説:“聽見沒有,我就要走了,請問我幾時可以走?”
“要走你隨時可以走。”
“阿關不出來,我能走嗎?”
“你不必對他負道義上責任,派他來的機構才有出面的必要。”
“那是誰?”
“日本東京大和新聞。”
萼生十分震驚,“東洋人沒有為阿關出頭?!”
“他們否認關世清是屬下員工。”
萼生氣結:“典型日本人作風。”
“是嗎?”劉大畏不以為然,“你出了事的話,美新處社長會替你出頭?”
萼生愣住,當然不會,她連社長面長面短都不知道,嚴教授做中間人,與她接頭的是史蒂文生,美新處並無任何承諾,犯了事,一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劉大畏説下去:“人貴自知,行動之前應當考慮到後果,有些人,專門利用單純衝動的大學生來達到他們目的,向有關方面換取利益,頭顱是你們的,榮譽是他們的!”劉大畏的矛頭直指嚴教授。
在弄清楚任何事情之前,陳萼生不敢置評。
她深深太息,在這個暑假之前,她竟不知道人心如此叵測。
“陳萼生你仔細想一想,便知道我並非危言聳聽。”
萼生學乖了,她不再衝動地對任何事情置評,她只是問:“家母的行程幾時結束?
“就在這兩天。”
“那麼,你的任務也快結束。”
“是的。”劉大畏沒有掩飾語氣中的悵惘。
“我沒有結你製造任何麻煩,你是失望還是安慰。”
“無論你怎麼做,我們自有應急的方法。”劉大畏笑笑。
是關世清跑了來做她的替身。
剛剛抵埠的時候,陳萼生何嘗不是賊頭狗腦,出盡百寶要揭秘搜奇,寫成報告,呈上去邀功,可是才開始,就受關世清事件打擊,她四出奔走,把自己的事耽擱下來。
這次註定要空手回去。
只聽得劉大畏輕輕説,“你那吉光片羽的見聞錄,還是不寫的好。”
半晌萼生才説:“我不會連累你。”
斷章取義,單聽這一句,倒是纏綿文藝,蕩氣徊腸。
“那你要同有關方面交代。”劉大良微笑。
“相信我,”萼生照直説,“同他們交代,並非難事。”
至多自新聞系轉到純美術系,甚或物理系、管理科,或是索性離開校園,出來找份差使。
那天晚上,岑仁芝回請她當日的同文行家與編輯。
萼生的精神與腸胃實在吃不消一次接一次的宴會,同母親告假。岑仁芝不準——“你非與我並肩作戰不可。”
萼生忙不迭叫苦,沒有選擇即是沒有自由,天天叫她同一班不相干的人吃喝玩樂,已經是種刑罰。
岑仁芝悄悄在她耳邊説,“最後一次。”
萼生回酒店房間取頭痛丸止頭痛。
兩位熟客在等她。
他們是旅遊協會的吳小姐與胡先生。一貫的態度謙和,笑容可掬。
萼生只得招呼説:“久違了兩位。”
吳小姐遞上一隻小小油皮紙信封,“這是文化部的同事託帶的,萼生接過信封,“裏邊是什麼?”十分奇怪。
吳小姐笑,“這是岑仁芝女士著作全集。”
啊,萼生一時沒會意,全集?不會吧,母親著作等身,怎麼裝進只信封裏?
“已製成微型電腦芯片,”胡先生笑,“都廿一世紀了,總不能叫你扛四十公斤的書籍上飛機。”
萼生唯唯諾諾,“是,是”,是他們顯示實力來了,“科技進步。”
“我知道你們大學裏頭廣泛普遍使用芯片閲讀方式,替圖書館節省貯藏室,我們也正發展這種科技。”
“當然,當然。”
“陳小姐這次旅行還算愉快吧。”
“還好,還好。”萼生如只應聲蟲般。
“這裏既有那麼多親友,以後再來,我們幫你安排一下,到內地觀光,江山多嬌,陳小姐一定不會失望。”果然不愧是旅遊協會人馬。
“不知陳小姐對內地那一處地方最感興趣?”
萼生瞠目結舌,答不上來,她想説黃土高原,又怕他們以為她存心打趣,大小興安嶺、崑崙山?又怕去不到,半晌,想起劉大畏的家鄉上海,就是它吧,“上海。”
“當然,令堂是上海人。”胡先生笑曰。
萼生不敢再説什麼,只希望胡與吳兩人快走。
他們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再次留下名片,“陳小姐,招呼不周。”萼生鬆口氣,“不送不送。”
萼生日來接觸的各路人馬,數這一組伎倆最差,在資本主義商業社會中,他倆的手段被稱為硬銷。
本領至高的,當然是劉大畏,不知不覺間,陳萼生已被他牽着鼻子走,明是對頭,卻以朋友姿態出現,身分曖昧,偏偏為人接受,真相揭露之後,他的地位不變,自是高手。
萼生黯然。説到此,以她這種資質,根本不用出來走。找間百貨商場,在家庭電器部當售貨員渡過平凡一生,最理想不過。
只餘一點點時間,劉大畏帶她去參觀股票交易所,“小學時老師帶我來過”,萼生説。到達太空館,她又説:“總算改建過了,此刻造型較為進步”。上了山頂,她抱怨:“沒有適合十二歲以上的娛樂場?”一副壞脾氣模樣。
劉大畏自然不出聲,最後送她到岑仁芝做主人的晚會里去。
萼生存心挑剔,果然,被她發覺席中有許多面服心不服與面不服心不服的人,除了看人,被看,萼生呆坐整晚。
母親仍然寶光四射,行頭簇新,儀容整潔,壓住整個場子有餘。
萼生抽空悄悄問母親:“老爸可知道我們行蹤?”
“公眾場所不談家事。”
“他會掛念我們。”萼生焦急。
岑仁芝凝視女兒,“唷,現在知道了,是嗎,父母會掛住你嗯?”
萼生漲紅面孔,愧不敢言。
還時,劉大畏跑來在她耳邊用蚊子般低聲道:“好消息,關世清君將於今晚十一點獲釋。”
該剎那陳萼生髮覺被釋放的是她的靈魂與關世清的肉體。
她無法控制自己,伸手抓住劉大畏的手,向他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眼。
這時她才發覺劉君的手大而有力,可靠穩健,萼生願意多握一會兒。
她把眼光轉向母親,恰巧岑仁芝也正好向女兒看來,萼生當然留意到母親那絲寬慰的笑容,可見,岑仁芝也知道了。
萼生連忙在劉大畏耳畔説:“關君的父母?”
劉大畏説:“自有使館專員代為通知。”
萼生取起桌上酒杯,一口氣幹盡。
慶祝自由。
一時沒留意劉大畏仍然蹲在她身邊,維持同一姿勢,不知是否等她再在他耳邊説話,抑或是耳畔那陣酥麻,使他一時站不起來。
隔很久,他才在她身邊一張空椅上悄悄坐下。
陳萼生明天就要走了,有個小小的聲音對他説。
萼生卻沒想到這個,她看看大堂壁鐘,晚上九時正,還有兩個小時,她便可以見到關世清。了卻心頭一件大事,從此以後,她可以忘記這個人,與他各奔前程,再無相干。
她長長太息,背上一個千斤包袱咚的一聲卸在地上。
她急想離場,看着劉大徵求他意見,“我可以走了嗎?”
“快完場了。”劉大畏已看慣她的浮燥不安。
他注意到陳萼生似乎非常不滿羣體生活,她自我中心,自由散漫,即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也難當重任,商業機構何嘗不動輒開會,坐在一起,言不及人,一下子四五個鐘頭,萼生這等不耐煩,恐怕不能步步高昇。
他看穿她。
萼生見飯局將散,使往母親身邊走去。
只見文化部長就坐在岑仁芝身邊密談。
萼生想退開,岑仁芝暗示女兒站到她身後,嘴裏繼續説,“小婿的事,多虧大家幫忙。”
小婿?萼生莫名其妙,那是誰?
照説,女兒的丈夫,稱女婿,岑仁芝總共中得陳萼生一個女兒,這麼説來,此刻她口中的小婿,亦即是萼生的丈夫,萼生何來丈夫?
推理推到這裏,陳萼生瞪大雙眼,還沒結婚,怎麼先爆出個丈夫來。
隨即明白了,心中一絲荒涼,是母親用心良苦,這個女婿,想必指關世清,故意把關係拉密切些,説起話來容易得多:“小婿實在叫我擔心——”好過“我女兒那青梅竹馬的小明友。”,可憐陳萼生白白由風騷女淪為有夫之婦。
幸虧不是真的,若果真的嫁給關世清這傢伙,苦頭吃不盡。他這種人,唯一的本事,是害了人,還能以被害者姿態出現。
只聽得文化部長笑道:“這件事,屬於需要逮捕而證據不足類,此刻指控已獲否定。”
岑仁芝點點頭。
文化那長忽然咳嗽一聲,“岑女士,小兒的事——”
“呵,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他。”
“我就與內子放心了,他長了二十八歲.還是第一次出國,偏巧又到温哥華做交換學生。”
“沒問題,他會喜歡温市的,一下子就找到年齡差不多的朋友,賓至如歸。”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這世界根本十分原始,以物易物,千古不變。你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嗎。可以可以,你得拿你所擁有的來換。
這次岑仁芝所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
宴會散了。
岑仁芝氣定神開地與老朋友們話別。
“明年再來,切切。”
“怕只怕大家不要見我,哈哈哈哈。”
萼生拉住母親,“一起去接關世清?”
岑仁芝低聲答:“你們走吧,我想早點休息,我們明天下午的飛機走。”
母親的聲音,是彷佛有絲倦意。
這個時候,比出真功去來了,萼生看上去雖然一直垮垮的,但是倒底年輕,起碼可以拖到天亮,她母親可得打道回府去休息。
萼生看看母親上車。
萼生轉身向着劉大畏,“以後的時間交給你了。”
“這是你説的。”他笑笑。
“我們往何處接人?”
“既然是加籍人士,自然交還加國公署。”
到達使館會客室,才十點半,關世清的父母卻已似在會客室等候了一段時間。見到萼生,立刻迎上來,臉上露着感激的笑容,但是萼生自問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醜的笑臉,簡直比哭還難看。
萼生過去握住兩人的手。
關伯母混身在微微顫抖,低聲問;“不會食言吧?”
萼生飛快地答:“決不。”其實她也不能肯定。
專員出來,看看手錶,“他們一貫準時,還有二十分鐘就到。”
萼生忽然學到母親的客套:“害你們超時工作了。”
那洋人笑,温婉地答:“這就是在這要設公署的目的呀。”
大家坐下默默等候。
時間從來沒有過得這樣慢,一秒一秒那樣跳過,會客室一片死寂。
時針與分針顯示十一時正的時候,萼生的心大力彈跳,似要在喉嚨躍出,壞了壞了,時限已屆,未見人質,只怕事情有變。
不止她一人這樣想,可憐的關伯母雙手簌簌地有節奏地抖得如風中一片殘葉。
正當他們的心臟不勝負荷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一陣皮鞋閣閣閣響,聽這腳步聲,起碼有三五個人操着過來.他們不約而同齊齊站起來。
公署兩扇玻璃門刷地被推開。
兩個制服人員當中夾着的,正是關世清。
萼生喉頭中一團模糊的物體頓時落下腹腔,她四肢無力,癱瘓在沙發上。
阿關臉色如常,體重約確減輕了一點,穿着被捕那日的衣褲,十分乾淨,似有人為他洗熨過,他的頭髮、鬍子,也都整齊。
算一算,他一共被關了七天,感受上真似一年不止了。
萼生在一旁靜觀雙方人員辦理移交手續。
等到阿關走過來與父母擁抱的時候,關伯母崩潰下來,她身子漸漸軟倒,像個孩子似哭得不能停止。
萼生覺得她已經受過,乘亂沒人注意,靜靜站起來走到電梯大堂。
終於可以走了。
劉大畏就在她身後。
“你不跟關世清説幾句?”他問。
“夫復何言。”
“講得好。”
電梯上來了,他倆不告而別。
萼生把雙手繞在背後,整個人靠在電梯壁上,看着劉大畏,到這個時候,她才有空想到自己的事情。呵明天就要走了,她還欠小劉數百元美金車資,這個身分特殊的人,她該如何向他道謝?
這時,劉大畏低聲問:“你是不是一個守諾言的人?”
“我儘量不食言,甚麼事?”
“那麼,你可記得,你答允過我!待關氏釋放之後,你會陪我跳舞?”
萼生愕然,她完全不記得這麼一回事,但是她沒聲價應允:“是是是。快説,我們該到哪裏去?”她籲出一口氣,“我請你,粉紅香檳,白路哥魚子醬!一直跳到人家打烊。”
劉大畏笑了,伸出一隻手臂,擁抱她一下。
萼生索性把頭擱在他肩膀上。
他們象一對情侶離去。
萼生忘記一件事,她根本不會跳舞。
他們找到一間夜總會,在大廈頂樓,叫做極星,自窗口往下看,便是全市夜景。陳萼生終於有機會展示她吃喝玩樂的看家本領,叫了最好的酒,最好的小點,剛想結帳,劉大畏一手接過單子,取出他的信用卡來。
呵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誰會想到他跳得腳好舞?把萼生帶得滿場飛,惹得舞池客人駐足旁觀鼓掌,有一桌子十來個法國人把他們請到上席敬酒,“為何這般快活?”
“今天是我生日。”
呵,那更要乾杯。
四步是萼生唯一可以應付的舞步。
有點醉熏熏的萼生對劉大畏:“到加拿大來,我保證你有前途。”
劉大畏不為所動,“居然統戰我?很抱歉,我們可不想爭取你。”
因她不是人才,留下闖禍胚幹什麼?
萼生笑吟吟問:“你私人也不想我留下?”
劉大畏看看她,“不,”他是真心“你不適合這裏,你不會快樂。”不捨得管不捨得,他一向不是自私的人,想到這裏,十分唏噓,把她擁緊一點。
“寫信給我,有機會到北美洲出差,找我喝茶。”
劉大畏不作聲,雙目無限惆悵。
“六個到十個小時飛機旅程,何必猶疑。”
“你哪裏明白,”劉大畏輕輕責備,政策隨時有變,不是買了飛機票就可以走路。
萼生點點頭,“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井底之蛙,見識何淺,來,別説那麼多,我倆且來歡樂今宵。”
她大膽把面頰靠近劉大畏,有什麼距離?他關心她,她也關心他,大家都是黃皮膚,又談得來,若不是觀點上隔着兩種社會制度,一定會有更好發展。
她微笑説:“劉大畏真是獨一無二的劉大畏。”
他回敬:“陳萼生亦是獨一無二的陳萼生。”
真的直跳到打烊,萼生倦得眼睛都打不開來,仍然死撐。
樂隊是一組菲律賓人,鳴金收兵前笑着地對這對年輕人説:“同志們,明天再來。”
萼生踢掉鞋子,腳都跳腫了,赤腳舒服。
“走吧,”她大着舌頭説:“請我吃燒餅油條。”
“還沒到時候,你且回去睡一覺,我一早來叫你。”
“已經是一早,還叫什麼鬼。”
“天亮,天一亮我們去吃早點。”
萼生微笑,她不想回去,奇怪,只有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有過這種不想回家上牀的感覺,因怕好景不再,因怕一轉背歡樂就會棄她而去,所以戀戀風塵。
後來就長大了,深明隨緣乃人生快樂精粹,已經不再執着,但今天,今天少女時那種不捨得情懷又回來了。
陳萼生用雙手握住劉大畏的手臂,“天下無不散筵席,噯?”
“你的國文運算不錯。”
“現在已是説再見的時候了嗎?”
他但笑不語。
“司機,來,載我去看這城市最後一眼。”
“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以及紅眼睛。”
萼生沮喪地説:“我知道,我知道。”
她在車廂裏頭一歪就睡着了。
機緣巧合,劉大畏不止一次看到陳萼生的睡相,老老實實説,睡熟的萼生不似一朵海棠花,象一個頑童更多點,睡得貪婪沉醉不顧環境,大姑娘居然百無禁忌,也不怕給人抬了去賣。
車子駛到酒店,劉大畏搖醒萼生,搖得她頭顱左右亂晃,她才睜開眼,“啊,燒餅油條。”她含糊夢囈。
劉大畏把她摟在懷中,忍不住笑,一直笑,笑出眼淚來,然後默默的落淚。
萼生卻沒看到,她蹣跚落車,“天亮叫我。”更沒注意到東方已經露出淡淡曙光。
她半昏迷回到房間,用鎖匙開啓房門,進內倒在牀上,一頭撞進枕頭裏,她剛想繼續尋其好夢,第六感覺告訴她,慢着,房內有人。
她伸手按亮牀頭燈,“誰?”
坐在沙發椅上的,是關世清。
“你?你搞什麼鬼,你是怎麼進來的,這裏的酒店房間怎麼像遊樂場。”
關世清不發一語,冷冷看着萼生,臉色鐵青。
咦,萼生好不納罕,她沒找他茬,他倒反而似討債鬼般上門來,奇哉怪也。
只聽得關世清諷刺道:“這麼早回來。雅興不低呀。”
“你在我房裏幹什麼?”
“我自昨夜等到今晨,有話同你説。”
“阿關,從小到大,相處數十年.你應當明白,我並非訴衷情的好對象,不過你既然來了,大家也不妨把話説清楚。”
關世清自小對萼生有點忌憚,但是他覺得這次情況不同,他吃了那麼多苦,應該比她理直氣壯。
他捲起袖子給萼生看,“見過這種慘狀沒有?”
萼生嚇一跳,瞌睡蟲全部逃跑,以為阿開終於被拷打了,可是不,只見她手臂上密密麻都是紅斑,看仔細了,發覺是蚊子咬的,原來那間頗為整潔的單人看守室內有蚊子肆虐。
萼生白他一眼,毫不動容。
“每天我都接受盤問,最後還得簽署一份免於起訴表,這些,你好象都不關心。”
“關世清,大和新聞才應當關心你。”
阿關一震,剛才的神氣活現一下子泄漏,他放下衣袖,不語。
“阿關,你竟替日本人做事?”
關世清忽然又抬起頭來,“有什麼稀奇?你還不是為美國人套取情報!”
“那怎麼同,我是公開的,人人那知道我此行是來寫一個報告,嚴教授是中間人,美新處是我東道主。”
“有分別嗎,萼生你速速長大好不好,我們拿的都是外國人的酬勞,所提供的,無論大小,無論嚴重與否,都是有關本市的新聞與消息,為什麼你是我非,為什麼我要戴大帽子而你不必,因為你是岑仁芝的女兒而我不是。”
萼生怒極而咆吼:“因為我沒有闖禁區而你有!”
關世清總算噤聲。
有人敲房門。
萼生去開門,這次門外站着一個金髮女,很無禮暴燥地用美國口音説.“別吼叫好不好,我在鄰房睡覺,喂,你聽不聽得懂英語?”
萼生惡向膽產生,直噴過去,“是嗎?搬到頂樓總統套房去吧。”蓬一聲關上門。
萼生真的累不可言,降低聲音,“關世清,我無法與你交通。”
“彼此彼此,”他站起來,“我真不明白,發生那麼多事,你居然還可以找得到人陪你,找得到地方去喝得醉熏熏,直到天亮才回。”
萼生詞窮,只得笑道,“那你得佩服我的本事。”
“沒想到你是那麼放蕩的一個女孩。”
萼生拉開門,“關世清,滾出去,在我打扁你鼻子之前消失在我眼前。”
關世清走了。
這便是岑仁芝口中的小婿,陳萼生青梅竹馬的小朋友,關氏夫婦的愛兒。
呵,管它呢,萼生再次倒在牀上,與褥子結為一體。
去問問任何七日七夜未曾好好睡過一覺的人,他們都會説,疲勞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之一,它會使人失去意旨、自尊、廉恥、最後崩潰着哭出來。
萼生暫時把一切擱腦後,一味昏睡,直到電話鈴狂響。
己響了有一段時間,萼生才不得不去取過聽筒。
“萼生,我是媽媽,你在幹什麼,半小時後我們到酒店來接你往飛機場,你還不準備準備?”
萼生一看牀頭鍾,發覺已是下午兩點。
“切勿誤點,要回家了!”
“是,是。”她跳起牀來。
劉大畏,他沒有來,他食言。萼生愕住,她甚至沒有好好同他説再見。
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後太長太久,服待周到,以致她有種感覺,他隨時會得出現,永不落空。
萼生匆匆梳洗收拾好行李到樓下櫃枱付賬。
單子厚厚一迭,看樣子似天文數字,萼生閉着眼睛盲目遞上信用卡。
到家準捱爸爸一頓臭罵。
她倒處張望,不見劉大畏這個人。
昨晚的音樂香檳,舞池中旋轉,都還歷歷在目,呵老劉老劉,你不會不説再見吧。
她在大門口站着等,不是等母親,誰見過子女等過母親,她等的是另外一個人。
有人叫她,“小姐——”
陳萼生驚喜地轉過頭去,那卻是個陌生人,萼生怔怔地看看他,那人指指她手袋。
“小姐,你手袋打開了,小心扒手。”隨即走開。
萼生忘記道謝,呆木地想,不是老劉。
她抬頭看到對面馬路去,只見司機三三兩兩聚集在行人路旁等待顧客。
其中一個向她招手,萼生連忙大眼金睛地看個仔細,是老劉?那司機眉飛色舞地奔過來,“小姐,叫車?”不,不是他,不是老劉。
萼生有種感覺他似不會來了。
她連忙走回酒店接待處,向服務員要一隻信封,寫上“請交劉大畏先生”,然後取出她的記事本,撕下其中一頁,摺疊好入信殼,封實,又加寫上她的地址電話,再三叮囑服務員,如果劉大畏來找,就把它交給他,不然,就郵寄到加拿大。
“萼生!”
母親大人到了。
岑仁芝鐵青着臉,伸手抓住女兒手臂,似動了真氣,瞪着眼,“你還不打算走?”
萼生當然知道事情輕重,只得忍氣吞聲跟在母親身後,匆匆離開酒店。
車上已坐着關氏夫婦以及關世清,因為司機就在前座,往飛機場途中,沒有人説話。
這次萼生坐在母親的隔壁,看得真切,老媽臉上的粉搽得厚厚,可是掩不住倦容,她雖然閉着眼睛假寢,但是眼皮不住跳動,顯得心情無限緊張。
萼生也閉起雙目,回憶記事本撕下一頁所寫的句子,她記得她這麼説:“人不用吃得最好,穿得最好,住得最好,生活中最快樂因素是自由自在,一個國家也不用發展到最繁華先進,最重要是它是一個自由的國度。”
一個月前,她會覺得這番話肉麻,但是此刻,她是由衷的。
一路上,萼生不住地回頭張望,她希望看到一輛小小的吉甫車,可惜它影蹤全無。
該死的劉大畏,不辭而別。
好不容易到達飛機場,他們一抬頭,居然在候機室看見紅布橫額,歡送岑仁芝,記者與眾人看見他們出現,一湧而上。
萼生心中陪叫一聲苦也。
連忙留意母親神色,果然,連岑仁芝有點發呆,雙目露出“你們有完沒完”的神色來,不過剎那間她又滿臉笑容,躊躇滿志地迎上去。
萼生終於看到一張熟面孔,“史蒂文生。”
“快來辦登機手續。”史蒂文生朝他們招手。
萼生一行人便留下岑仁芝與那班人逐個話別握手。
行李逐件入倉,劃妥座位,岑仁芝才匆匆趕來,身後還跟着岑仁吉夫婦。
史蒂文生緊緊與萼生擁抱,“來日方長,我們必有機會再見。”患難之交,與眾不同。
但是萼生再也沒有看見劉大畏。
岑仁芝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上了飛機。
班機因故遲開廿分鐘,岑仁芝不住問侍應生何故,萼生不出聲,她到這個時候,已充分明白到,母親的寬容自若,完全是裝出來的,母親的恐懼,也許比他們在座任何人都要大,不然的話,她額角為何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來,岑仁芝像是怕飛機因故開不了。
飛機引擎咆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