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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拾起頭來。

    舅父咳嗽一聲。

    萼生失聲,“舅舅請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岑仁吉沉吟一下,想一想,笑着,“資本主義社會不是也有衞星城市嗎?市中心地產價格高企,一般市民負擔不起,便漸漸往兩側遷徙,發展邊陲地區……”岑教授的聲音有點幹。

    萼生可不接受這個理論,“我們是自願的,我們可不受制度編排控制。”

    岑仁吉乾笑一聲,“萼生你太天真,商業社會中一切均受經濟原則無形巨手控制。”

    萼生拚命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舅母此時憂形於色,“教授,我們是否一定要討論這個問題?”

    萼生受到極大震盪,口齒髮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收入差的家庭可能會受到影響。”

    舅父打斷她,“萼生,公平點,什麼叫做可能!貧民窟,如何形成,貧窮線怎樣界定?你是新聞科的高材生,你應當有答案。”

    萼生卻不氣綏,“我們的窮人有機會翻身,隨時白手興家,因為機會均等。”

    岑仁吉教授耐心解釋:“本市的評分制度亦每年從新審核,分數一旦合格,馬上可以升級。”

    舅母這次真正急了,“教授,萼生剛到,她一時間沒有辦法明白這個制度的優點。”

    萼生説:“我太明白了,這是精英制,旨在淘汰所有弱者。”

    岑仁吉額角亦冒出汗珠,“今年的強者明年可能成弱者,或是相反,人人機會均等。”

    萼生嗒然。

    她明白了,所以城市中幾乎看不見孩子們,兒童沒有實社會功能。又無生產能力,況且,成年人個個怕分數降低,人人拚命努力工作,誰還敢花時間養兒育女。

    舅舅不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在所謂自由社會中,人們為着追求更佳生活,自動對生命中一些至美至好的東西棄權。

    統世界人口老化,因生活的鞭子也好,制度的鞭子也好,漸漸聽不到孩子們歡笑聲。

    客廳中靜寂一片。

    萼生的心一動,“老人呢?”她脱口而出。

    “夠了,”岑仁吉教授和藹地説:“今晚我們不再討論社會問題。”

    “該吃飯了。”舅母總算鬆口氣。

    但是萼生已經失去胃口。

    菜式極其豐富,萼生知道有幾味是母親夢寐以求的家鄉口味,譬如淡口清香的香椿菜麻油伴豆腐,十二年前在外婆家吃過之後就到今天了。

    “我媽見了這桌菜不知會多高興。”

    舅母又説:“她怎麼肯回來,她要是賞臉,我天天治酒請她。”

    萼生接不上口。

    舅母又説:“國家又不會叫她吃苦。”

    萼生放下筷子。

    岑教授説:“人各有志。”一邊向妻子使眼色。

    這樣的聚會實在不算愉快,舅母不住對牢萼生挑剔她母親,誠屬無禮,倘若萼生對長輩拍案而起,反斥其非,更加離譜,只得默默忍耐。

    好不容易吃完飯,萼生疲態畢露,站起告辭。

    由子和駕車送表姐。

    子和在車中問萼生:“表姐你戴什麼表?”

    萼生伸手結他看清楚。

    “什麼,”子和臉都黑了,“米老鼠手錶?表姐你真愛搞笑。”

    失望得無以復加。

    “你喜歡什麼牌子?”

    子和得意洋洋説出一連串瑞士名牌手錶。

    萼生點頭,“我見酒店附設的店鋪都有得出售。”

    “貴。”子和老氣橫秋的説。

    “這種奢侈品,全世界售價劃一,均貴不可言。”

    子和不服氣,“可是你們收入那麼好,”他看萼生一眼,“應當攜禮物來探親。”

    終於抱怨了。

    萼生睜大眼,半晌想説幾句話來解釋,但是張大嘴,又不曉得説什麼才好,於是又閉上,過一會兒,不甘心沉默,又張開嘴,她不是不知道舉止滑稽,似金魚吸水,也顧不得了,忍不住説:“收入好?我父母初移民時向銀行借了十五萬加幣做屋宇按揭,到今天還沒還清本金,子和,你對資本主義生活彷佛有點認識不足。”

    星宇才怪,你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有空到處旅遊,自由自在,愛過怎麼樣生活都可以。”

    萼生馬上知道,子和看外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

    “你看本市的外國人”子和説下去,“要什麼有什麼,就因為手中持外國護照。”

    萼生吃驚,這子和不滿現實,活脱明是一個憤怒青年。

    “子和,找相信你也是個人上人了。”

    “父親去年的分數是三十五,只比去年升一點。”

    “最高是幾分?”

    “知識分子至高升到四十二,幹科學的加五分,商賈根本不受點分制規限,我有幾個同學家裏不過做小生而已,已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明年也許自費留學,羨煞旁人。”

    至此萼生詞窮。

    子和把她送到酒店門口,“表姐,明天我來找你。”

    “明天我有事。”

    “那麼後天下午。”

    “我們再説吧。”

    萼生下車。

    還用講,萼生完全不喜歡岑子和,説真的,也根本不想再見他,見到他也不曉該説什麼話好。

    她轉一轉腕上的米奇老鼠手錶,剛想回房,聽見有人叫她一聲陳小姐。

    不知憑地、萼生好比驚弓之烏,霍地轉過身子,發覺站在她面前的是劉大畏,才鬆口氣。

    “你幹嗎,長駐候教?”她厲聲問。

    “小姐,我不在觀光飯店門口做生意,你叫我往何處去?你比警察還厲害。”

    講得合情合理。

    萼生叉起腰,“明日一早我要去羅湖那頭,你留神些。”

    “喲,去到那麼遠,服務費另議。”

    這樣會講錢,居然還沒發財,可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小劉説:“我得去準備準備,輪胎打打氣,車頭加點水,免得半途拋錨。”

    萼生忍不住問:“小劉,去年你拿什麼分數?居然可以住在長安。”

    “我繳夠税額,當然有資格住市區。”小劉神氣活現。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陳小姐,你何為一臉晦氣?”

    是嗎,看得出來?太吃虧了,應當喜怒不形於色才是,萼生連忙鬆一鬆繃緊的臉。

    “明早見。”她轉身回房間。

    桌子上好幾張留言紙。

    第一張上寫着“速電家,母親”。

    萼生倒不驚奇,她遲早會知道,紙焉可包得住火,責備兩句,不了了之。

    另一張:“歡迎大駕蒞臨,明日請儘早與我們聯絡,美新處史蒂文生。”

    還有關世清的“想念甚,如隔三秋。”

    萼生倒在牀上,半晌才決定起身把汗膩煩悶洗掉。

    她很快入睡,但是不住做夢。

    夢見外婆坐在路前,手執蕉芭扇,一下沒一下在身上拍動,輕輕同童年時的萼生説:“五二年我偕你母親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車站,你知道她怎麼説?她當時道:-你們這次去,以後可沒有機會見面了-”

    這個故事萼生在十二歲前聽過多次。

    她一直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意義,老人家喜歡呢喃一些陳年舊事,小輩肯蹲着聆聽,他們已經心滿意足。

    但這一次萼生在夢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説下去:“萼生,你沒想過外婆也有母親吧,當時我同母親説:“什麼話,去去就回來,一兩年的事罷了,她只是看看我笑,誰知道一語成讖,往後數十年,真的沒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沒再見面。”

    萼生低頭拭淚。

    “這次你們去,也不會再回來了吧。”外婆忽然説。

    “不,不,”萼生爭辯,“會回來,十二個鐘頭飛機,為什麼不回來。”

    “可是,外婆有種感覺.外婆再也看不見你了萼生。”

    外婆丟了扇子,與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聲。

    外婆髮髻上總有點油膩味,此刻又悠然鑽進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個人衞生,再説,他們也不贊成天天洗頭沐浴。

    萼生此刻為了這股油膩味更摟得外婆緊緊的。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

    鈴聲一下一下催響,萼生自夢中驚醒,雙手握着拳頭,混身是汗,面孔濡濕,一抹,全是淚水。

    是電話鈴。

    天已經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過聽筒。

    “這邊是美新處史蒂文生找陳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史蒂文生,早。”

    “陳,我們一起吃早餐可以嗎?”

    “人們會怎麼想?不大方便吧,稍後我上貴處來。”

    “老總吩咐我倆在街上見。”

    “旅遊協會已經有人來探訪過我。”

    “哦,那更加無所謂了,十分鍾後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倆素昧平生。”

    他笑,“我聽説你長得不賴。”.

    掛上電話,萼生猶自記得夢中每一個細節。

    外婆穿洗得發白的香雲紗旗袍,右邊臉頰上一顆日益圓大的痣也清晰可見。

    因為她的緣故,萼生撥電話給母親。

    母親的聲音很煩惱激動,“陳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飛機馬上回來。”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從沒想過,不是一聲要別人就得言聽計從。

    萼生賠笑,“母親,再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那邊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錯了什麼?”

    “母親,別失去控制,別將事情誇大,我十天之內必定回來,以後有機會便向你報到,好不好?”萼生提高聲線。

    母親不言語。

    “誰出賣我的行蹤?”

    “還有誰,你舅舅。”

    世上充滿奸細,“記住,母親,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顧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麼。”

    母親太息,萼生震盪,這一聲嘆息同外婆的口氣一模一樣,萼生頓時軟下來,“我愛你,母親。”

    她母親卻苦笑數聲且先掛了電話。

    愛母親,抑或純粹利用?

    會走路,搖搖晃晃,已經忙着掙脱母親的手,也不理是否有這個能力,企圖獨立走路,等到看膩了風景.便回到母親膝下,兩隻胖胖的手一舉,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當然愛煞母親。

    出門前應當與她商量一下,此刻後悔傷她的心。

    電話鈴又響,史蒂文生來催,抱怨女人婆媽,手腳慢,他已在樓下等了五分鐘了。

    萼生連忙趕下樓去。

    一看就知道誰是他。

    面孔曬得似龍蝦,金髮藍眼,穿卡其褲白汗衫,額角如鑿着“美新處記者”般字樣,正捧着啤酒杯子痛飲。

    萼生坐過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説:“他們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閉咀,説公事。”

    “這是你十天的開銷,多除少補,回加拿大後,寫妥報告直接寄往華盛頓。”

    講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齒。

    “你不打算幫我忙?”萼生睜大雙眼。

    他舉起雙手,“我們統統獨立工作,文責自負。”

    萼生點頭,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辦事,掃自家門前的雪。

    “你駐這裏多久了?”

    “六個月。”

    “有何置評?”萼生虛心討教。

    “比她的女孩子們部那麼美麗!”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揚揚眉毛,“你應該有,他們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兒,嚴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處所聘,前來寫特別報導,你期望他們怎麼樣,視若無睹?”

    真的,理虧的似乎應該是陳萼生。

    “放鬆點.切勿接觸人家的敏感範圍,據實報導,下次還能再來。”

    “這已是上好忠告,謝謝你,史蒂文生。”

    “沒問題,沒問題,真的有什麼事,你大可找找商量,還行,什麼事都沒有,我們也可以出來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變的美國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怪的。”

    金毛兒笑“我與女同事談過,她們都不大喜歡這裏,大概是不容易找得到異性伴侶的緣故。”

    “不!”

    “別擔心,在這裏,多數人會被釘梢。”

    “為什麼?”

    他聳聳肩,“一處鄉村一處例。”

    萼生啼笑皆非。

    “你總聽説有些缺乏自信的人吧,喜歡釘住愛人不放,非得知道對方一動一靜才睡得着覺,大抵是同樣的情意結作祟。”

    萼生不出聲。

    “我約了人,失陪。”

    萼生與他握手道別。

    “當心。”史蒂文生似被她小小蜜色臉龐感動,講出真心話來。

    萼生拍拍他的肩膀。

    史蒂文生才踏出去,咖啡室門口就一陣騷動。萼生抬起頭一看,不禁搖頭太息,還有誰,是領班與侍應生不肯招待衣冠不整的劉大畏先生,正把他擋在門外。

    看到萼生,他指指腕錶,表示時間己到。

    萼生迎出去,板着臉告訴他:“你在門口等我就行,不必走進來擾攘。”

    劉大畏咀角吊着支吸管,委屈地説,“處處分階級,農民變賤民。”

    萼生納罕,“你倒是出口成章。”

    “嘿,小姐,這兩句口訣可不是我發明的,城裏人人會唱。”

    萼生聽出紕漏來,笑嘻嘻説:“你不是講,此刻的管理,比英國人還要好嗎?”

    劉大畏並沒有被難倒,“我就是不喜歡這些酒店,一幢幢似從前的租界,進得門來,就照外國人規矩。”

    萼生的心一動,他説得對,每一幢商業大廈,每一間銀行,一旦簽約租借出去,就變成小型租界。

    劉大畏見解獨到,萼生開始覺得他有點意思,可惜這人賣相奇差,舉止粗魯,有時甚至故意誇張,象是對社會消極抗議。

    萼生微笑,也許她把他的層次高估了,也許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小混混,因居然可以在都會立足,佔一席地位,故處處把握機會,作經已抖起來狀。

    到處都有這樣的人。

    萼生知道要作頗長途旅行,故備下礦泉水及三文治,又被劉大畏君譏笑一番,“中國人不能喝中國水。多稀罕,洋水喝進肚子,能長春不老還是恁地。”

    萼生呼喝他:“廢話少説,照這個地點,快快駛去。”她把地址字條遞給他。

    小劉氣鼓鼓發動引擎,把車子駛出去。

    萼生在後座戴起耳機聽錄音帶。

    萼生一直喜歡聽傻氣的情歌,新舊統殺,耳畔傳來女歌手無奈寂寥的呻吟:自從你去了之後,我整夜耍樂整日睡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可是,可是我心底卻知道,沒有什麼可與你比較,沒有,沒有什麼可與你比較……

    窗外風景不住向後飛馳。

    劉大畏在倒後鏡看她,暗暗納罕,她在聽什麼?臉上竟會露出如許温柔婉約的神色來,奇怪,她分明是感動了,有什麼可以使這般霸道悍強的女子軟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嘆口氣。

    車子一駛離市中心,市容便開始破敗殘舊,道路凹凸不平,漸漸有點兩個世界的感覺。

    抵達隧道,車子停下付費,萼生看到兩條管道左邊一條,有大量腳踏車駛進去,鈴聲叮叮叮,輪子擦輪子,蔚為奇觀。

    電光石火間,她領會到以前摩托車行駛的隧道此刻已闢給腳踏車用。

    為什麼?只有兩個原因:不是汽車少了,就是腳踏車多了。

    萼生佯裝什麼都沒看到。

    倒底年輕,她臉上訝異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機眼內。

    過了這條隧道,名正言順,駛進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襯衫貼在身上,車子的避震差勁,背都酸了。

    她叫小劉停車,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礦泉水旋開瓶蓋喝兩口。

    小劉口渴,又不敢出聲。

    萼生只得給他一瓶,咀巴不饒人,“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蠱脹。”

    小劉氣結,索性下車,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歲過後,就不再與男生玩鬥氣遊戲,頗恍然若失,今重拾笞獸,有意外之喜,啞然失笑。

    街喉鎖得緊緊,不得要領,小劉只得回車來,低聲下氣喝口洋水,沒想到水是鹹的,且冒泡,嗆得他咳吐起來。

    萼生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別轉頭只是看着車外風光,

    小劉咕噥:“唉,出盡洋相。”英雄氣短。

    當下不言語,把車子一直向前駛去。

    和平鄉十一弄四號。

    快可見到仁屏阿姨。

    當年移民,母親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們統在內地出生,根本沒有證明文件提出親生姐妹證據,阿姨並不熱衷,“聽其自然”是她的口頭禪。

    可惜這世界沒有什麼事毋須爭取而會自然發生,所謂聽其自然,並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跡,做得含蓄,不那麼惡形惡狀,爭先恐後,已經叫做順其自然。

    仁屏阿姨結果留下下來。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術的人,不知怎麼務農。

    “和平鄉到。”小劉大聲喊。

    萼生揮揮汗,已有塵滿面,鬢如霜的感覺。

    只見綠油油一片菜田,小小兩進石屋,滿鼻植物芬芳,空氣通爽,萼生此時又覺務農並無不妥。

    下了車,她隨即知道輕敵,無數小小昆蟲迎面撲向她面龐,揮之不去,已經釘了幾口,痕庠起來。

    一抬頭,劉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各人有各人的短處!誰又是國際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開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噴。

    小劉沒想到她真的有備而戰,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間屋子就是四號,兩扇木門虛掩,裏邊有墨綠紗窗。環境並不差,萼生這才放下一顆心。

    原先她還以為阿姨在此墾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歸田園居。屋內無人。

    萼生輕輕推開紗窗,示意小劉跟着她。

    室內十分陰涼舒適,“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嗎?”

    小劉看見桌子上有壺茶,忙道:“姑娘,賞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鄉間,小姐變姑娘,真有他的。

    “請便。”

    小劉自斟自牛飲,又説:“喂,你不是有面包嗎,還不拿出來共產,皇帚尚且不差餓兵。”

    萼生不敢待慢,連忙把成盒三文治遞給他。

    趁無人,她打量石屋內隴,只覺窗明几淨,地上鋪着青磚,陳設簡單,並無長物,也不見先進設備,時光宛如倒流半個世紀,多好,無案牘之勞形,無絲竹之亂耳,風一吹過,只聽得窗外一排芭蕉葉蕭蕭地響起來,萼生神馳。

    壁上掛着幾幅水彩畫,筆跡秀麗,萼生趨向前去,看到一張風景上題着兩行字:靜中真氣味,所得不在多。

    呵,看來阿姨已臻化境。

    為什麼城裏親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爭名逐利,已成習慣,根本忘卻世上尚餘其它有價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卧室,只見牀上設着帳子,便退出坐在小劉對面。

    小劉舉案大嚼,口沫橫飛地問:“還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説:“鄉村生活不錯呀。”有點憧憬。

    小劉嗤的一聲笑出來。

    “有什麼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這間石屋並無自來水設備,門處有一口數十户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來!你受得了嗎?”

    聽他這麼説,萼生暗叫一聲慚愧,她竟沒留意到。

    小劉笑嘻嘻,“自然亦無衞生間設備。”

    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記悶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虧還有電燈照明。”

    萼生臉上適才被蚊子釘的地方已經腫起來,癢不可當。

    “溝裏孑孑繁殖得快,黑細蚊至毒。”

    “你説什麼?”

    “孑孑是蚊的幼蟲,你沒聽説過?蛆是蒼蠅的幼蟲……”

    萼生混身寒毛豎了起來,連忙咳嗽幾聲。

    小劉這才結束談話,輕輕道:“嘿,鄉村生活好。”

    這時有人推開紗門進來,萼生連忙站立,揚聲:“我叫陳萼生,來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來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輕人,曬得漆黑,聞言笑了,牙齒雪白,他説:“我們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蔣午昌。”

    萼生與他握手,午昌一雙大手頗為組糙,又有力,熱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歡這個表弟,眼角有點潤濕,“你長這麼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幾歲罷了,口角倒似長輩。”

    “十多年沒見。”

    “上回見表姐,弄壞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氣。”

    “是嗎,有這樣的事?”萼生拍打着他肩膀。

    忙着聚舊,冷落小劉,他也識趣,避到門口去乘風涼。

    “好嗎,習慣嗎,阿姨呢,怎麼不見她,姨丈在哪裏?”

    午昌的汗衫已經穿孔,萼生把手指穿過去撥弄。

    午昌坐下來,斟杯茶給表姐,“我媽跟爸爸已經分開。”

    “什麼?”

    午昌無奈,“嫣的分數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媽離婚。”聲音低下去。

    “幾時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氣忿得無以後加。聽母親説當年姨丈反對移民,説要迎接新時代新紀元,大抵多少因為尊重他,阿姨才不熱衷想辦法,沒想到一有事,他倒見利忘義,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親在城裏已經再婚。”

    “阿姨呢,怎麼不見她回來?”

    “知道你這一兩日要來,去買菜了。”

    “忙什麼呢。”

    “她同姨媽最熱厚,她知道你來,心裏喜歡。”

    午昌是個實實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習慣了,無所謂。”

    紗門處人影一閃,“萼生?”

    萼生連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着老大菜籃,見到外甥,連忙丟下來相會,使萼生訝異的是阿姨同母親有如一個胚子印出來,只是母親白嫩矜貴,至今事事講究品味姿勢,而阿姨膚色黃深,衣着樸素,是另外一個極端。

    兩姨甥凝視對方半晌,努力把形象烙入腦海,然後才摟着肩膀進屋來。

    “午昌陪你走走,我準備飯菜。”

    “不忙不忙。”

    “要的要的,對了,門外坐着的是誰?”

    “是替我開車的夥計。”

    “午昌,你陪表姐走走。”

    “來,表姐,來看我們養的豬。”

    萼生呆住,她從來沒有見過真的豬,也沒想過有一日見到真的豬。

    説起來,萼生這才發覺午昌身上有異味,開頭還以為是汗躁臭。

    步行十來分鐘,到了小型豬場,只見大大小小廿來三十隻白皮豬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地在泥淖裏打滾叫嚎。

    萼生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陣仗,瞠目結舌。

    “這便是我們全副家當了,養大了一半豬要繳上去當税金,一半自己用。”

    “税那麼重?”

    “明年還要加百分之二十,母親打算種點玫瑰花幫補,好的種子要到日本買,難辦。”

    小豬最好玩,成堆伏在老母豬腹下,露出捲曲豬尾巴,不住擺動,萼生被引得笑起來。

    午昌説:“我國養豬有六千年歷史了。”

    “豬為什麼拱泥土?”

    “家豬都由野豬進化,野豬沒人喂,要找食物,要吃到食物的塊根與籽實,就得——”

    萼生給接上去:“鑽營。”

    午昌大笑,

    “所以豬棚要用堅硬材料。”午昌已是個專家了。

    這時大母豬站起來,渾身顫動,泥斑四濺,萼生臉上身上均中了招,她樂極而笑。

    喜歡這個表弟而討厭那個表弟絕對不是偏見。

    回到石屋,只見炊煙已起,沒想到小劉居然在幫手,只見他手勢純熟,切的切,煮的煮,工夫不下於婦女。

    趁眾人忙,她走到卧室自皮夾子中掏出所有美鈔,對摺了,塞進五斗櫃一格抽屜裏,連帶把米老鼠也除下放一處。

    萼生知道母親一直寄外匯給阿姨,每個月當件正經事辦,但這一小筆款子,萼生希望阿姨用來買玫瑰花種子。

    菜擺出來時是下午四點多,因肚子餓,四個人吃了頓早晚飯,滋味奇佳。

    萼生覺得面孔麻癢,搔兩下,小劉一看,便説:“發出風疹塊來了。”

    午昌連忙説:“我去打盤水給表姐敷臉。”

    萼生急,“有隻抗生素藥膏——”

    眼看見小劉正微微笑,使噤聲。

    阿姨歉意的説,“我們這裏什麼都沒有。”

    萼生豁出去,“沒關係,我不怕。”

    洗了臉,不但沒有好轉,麻癢漸漸擴張,萼生只得死忍。

    阿姨問:“萼生你這次只逗留十天八天吧?”

    “我臨走前必定再來看你。”

    “好幾個鐘頭的車程,不必麻煩了,替我問候你母親。”

    “阿姨,外婆故世,我媽沒回來,你怪不怪她?”

    “我們趕到醫院,老人早已魂歸天國,嚴格來説,誰也沒送到終,況且,平日還是數你母最肯出錢出力。”

    萼生聽到這句公道話,才鬆下一口氣。

    “天色快晚,你回去吧。”

    萼生點點頭。

    母子兩人送親人到路……

    小劉揶揄萼生,“沒有勇氣上茅廁?”

    萼生白他一眼,下車再次與阿姨擁抱,才依依不捨上車離去。

    在車上她沉默良久,經過此役,已把小劉當作熟人,因問:“路邊尚有街喉,為何自來水管不敷設至和平鄉?”

    “上頭有上頭的方向,”

    “又是不夠分數?農民繳的税可不少,都用來幹什麼,裝修大都會的門面?”

    劉大畏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説:“小姐,我要是你,千里迢迢來到人家客廳大堂坐着,就不會隨口批評傢俬陳設。”

    萼生冷笑,“警告?”

    “為你着想。”

    萼生嘆氣,她有點自顧不瑕,摸一摸額頭,只覺發熨,要命,鄉間一日遊,好象已經叫她吃不消。

    萼生倒在後座,昏昏入睡。

    醒來是因為拿電筒照她的臉,她擦擦雙目睜開眼,“什麼事?”車子已經停下來。

    “小姐,”車門被打開,“請出示閣下身分證明文件。”

    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

    萼生頭暈身熱,十分馴服,取出護照給他們視察。

    其中一名説:“陳小姐,你好象不大舒服,回到酒店,我建議你馬上找醫生看。”

    隨手把護照還她。

    萼生點點頭。

    “去吧。”

    小劉得令,速速把車駛走。

    這時已可看到公路盡頭灰色天空下大都會高樓大廈的剪影,白森森,有點可怕,萼生不由得閉上雙目。

    劉大畏問:“你覺得怎麼樣?”聲音充滿關注,“忍一忍,馬上給你叫醫生。”

    萼生羞慚地呻吟,“我真無用,全身痕癢,混身發熨。”

    “你會不會對豬隻敏感?臉上都是風疹腫塊。”

    太滑稽了,太嬌縱了,萼生無地自容,無論哪個國家靠她這種年輕人,都肯定前途堪虞。

    她問:“剛才那個檢查站,查什麼?”

    “許多鄉下人想偷到城內幹活。”

    “呵。”

    “務農多吃苦,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間,天蒙亮起來,不停操作,直至天黑,哪有午飯時間,下班鍾數,公眾假期。”

    “可是我表弟午昌很快活滿足。”

    “他端是個好青年。”

    萼生又呻吟一下。

    “你怎麼樣?”

    “我好象要客死故鄉了。”

    劉大畏實在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響亮豪爽的笑聲注滿車廂每一個角落,萼生這次一點不怪他,反而覺得他笑聲令人振作。

    小劉呢,也對這位女客好感漸增,適才看到她對窮親戚毫無保留的熱情愛護,端的十分難能可貴,小劉總以為西方大國長大的人,多多少少勢利功利,他意外了。

    到達酒店門口,萼生像看到家一樣,忙不迭跌跌撞撞下車來。

    小劉扶她進大堂,萼生即時叫服務人員替她叫醫生。

    小劉對她笑笑,“我明天來看你。”

    外籍醫生在廿分鐘後趕到,和藹可親,笑道,“我們好似患了敏感症呢。”

    萼生照過鏡子,面孔已經紅腫得同豬頭一樣。

    她急得淌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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