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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絕望的嘆一口氣。

    “好吧,朱明,我等你找到了男朋友再離開吧。

    “家豪,我不會再要男朋友的了。”她説。

    “睡吧。

    她無可奈何的睡下,翻來覆去,終於睡定了。

    半夜我起來吸煙,聽見她喉嚨底下發出呻吟聲。這小子,又在做夢了。天曉得我是怎麼多了一個妹妹的,我搖搖頭,忽然之間她的呻吟聲較劇,我轉身去推她。

    朱明被我搖醒,發狂地尖叫,眼淚滾下來。

    我抱緊她,“朱明,是我,我是家豪!”

    她哭得很厲害,尖聲喊:“家豪!你為什麼嚇我?為什麼要離開我?我做夢又回到那閣樓去了——”她喘氣,嘔吐。

    我抱緊她,“別怕,我不走,走到哪裏都帶着你。

    她絕望的號叫着。

    樓下有人來敲門:“發生了什麼事?快開開門!”

    我連忙開了門,讓酒店老闆進來,問他要拔蘭地。

    “什麼事?”老闆狐疑的問。

    “她是我妻子,她做了惡夢。”

    “那麼我馬上拿酒上來。”老闆匆匆下樓。

    我跟朱明説:.“你看,整個旅店都讓你吵醒了。”

    她整個人掛在我身上,號陶大哭,頭髮都被汗貼在額上,也不言語,只是哭。

    老闆拿了酒上來。

    我説:“喝。”

    她聽話的喝了。

    我向老闆道謝,老闆關上門走了。

    “我不走,好不好?永遠不走,你趕我也不走,那總行了?”我説。

    朱明不説話,哭聲漸漸平下來。

    我嘀咕,真沒見過這樣的人,唐真的害慘了她,那件事的陰影在她心頭永遠不散,太可怕了。

    那天我沒有睡,我坐了一夜,朱明的頭枕在我的懷裏,她臉色慘白的睡了。

    我不明白她,沒有我,她難道不仍然是朱明?出色的朱明?她沒有獨立的精神,也許等她的自信心再堅定一點的時候——

    我們在十點鐘起來,上路到魯昂去的時候,筋疲力盡。

    我想回家。

    末了在羅浮宮,我買一隻銀製仿埃及的戒指給她。

    朱明又似一個小孩子一樣,高興得不得了。

    我不擔心,等她另外找到一個更好的男孩子,她會自動叫我走。我毫懷疑她愛我,但是愛分好多種。

    我們乘氣墊船回來,朱明無端端多了三箱行李,在碼頭她走快了幾步,回頭不見我,大叫“家豪”,又急了,我原來想躲起來嚇她,後來實在不忍心。

    自從巴黎事件之後,我一直以“大哥”姿態出現,我找別的女孩子,找得更勤了。

    有人跟我説,朱明有好幾次與唐在一起,我沒在意。

    朱明怕唐。她會找別的男孩子,但是不會找唐的。

    找朱明,她會説:“我今天跟朋友去吃飯,你要不要來?”

    “你們談的話我不愛聽,我在家好了。”

    天氣益發的冷。

    朱明每隔三兩小時來一次電話,她喜歡隨時與我聯絡,從頭到尾我們沒有發生過關係,已經有老夫老妻的感覺。

    那天我回實驗室,同事告訴我説朱明來過,沒碰見我,我打電話到她家去,沒人聽。

    “什麼事?”我問。

    “朱小姐好像有心事。”同事説,“她説一會兒再來。”

    發生了什麼?偏偏不打電話,要親自來找?

    我心中無端端的緊張起來。這種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像以前琪琪跟我説,她要離開我的時候,我心中就是這麼忐忑不安的。

    發生了什麼事?朱明是不會出毛病的,朱明剛説過她不能離開我,我還能不放心嗎?

    朱明——

    “家豪。”

    我抬起頭來。

    “朱明,你來了?”我站起來,讓她坐。

    “家豪,我有話跟你説。”她低着頭。

    “什麼要緊的話?”我心中已經隱隱覺得不妥,“回家説來不及嗎?”

    “你找個角落吧,我快快説了出來的好。”她説。

    我勉強的笑,“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見風駛帆。”

    我與她到飯堂去,叫了兩杯咖啡。

    “説吧。”

    “家豪,我們還是解除婚約吧,你説得對,我不能像愛一個丈夫似的愛你。”

    我幾乎一切都逆來順受似的,默默的想了一想。

    “好吧。”我説,“只是你的態度轉變得這麼快。”

    “我想過了,我不能這麼自私。我自己不能嫁你,也不讓別人嫁你,離開你,至少你可以再認識別的女人——”

    “我早就累死了,你認為我還有那樣的精力嗎?”

    “這都是我的錯,別的女人不會像我這麼麻煩。”

    “我不是指這些。”

    “家豪,抱歉得很,我不能對你發生激情。”

    “你並沒有試試看,是不是?也許我們之間的確會相處很好,你並沒有與我上牀睡過覺,”我激憤的説,“也許你會覺得很滿意呢?”

    朱明低着頭,“要找男人睡覺我自信還不難,家豪,像你這樣的朋友是不可多得的。”

    “是的,”我的胸口像是被重物擊了一下似的,“我是你的傻瓜,你要我留,我便留下,你要我走,我便馬上走,這樣的傻瓜,的確是不多了。”

    “家豪,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你現在找到對象了,是不是?所以你可以叫我走了,先幾天你才大哭大叫的讓我留下來呢?原來你是找我填空檔。是不是?”

    “不是!”她哭了。

    她哭了之後我心裏反而平靜下來。跟她吵有什麼用?她不是琪琪,她不會讓我,她也不會跟我論理。天理循環,我怎麼對琪琪,朱明也怎麼對我。

    現在我最好的辦法,是學琪琪那樣,逃到美國去,來個不聞不問的,那才是本事。

    我不能再控訴朱明,那是非常幼稚的行為,感情要來,便來,去了,阻擋不住,不論怎麼樣,她曾經給我帶來過無限的快樂。

    我哭了,我伏在桌上。如果琪琪看到,她會怎麼想呢?琪琪是不會落井下石的,琪琪會説:“大丈夫何患無妻。;”然後鼓勵我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應該後悔,我確確實實愛過,我不應該後悔愛過朱明,她要拖我,也就拖下去了,但是她沒有,她需要我,但是無法做我的妻子。男女關係不過如此,如不能結婚,便只好分手做陌路人了。

    “家豪,你怎麼了?家豪!”

    我伏着搖搖頭,在朱明眼中,我是強壯的、可靠的,琪琪眼中那個孩子氣、幼稚的家豪不是朱明的家豪。

    朱明沒想到我會哭。

    我抬起頭來,“別搖我,隨我去。

    她神色是悽然的,“家豪,對不起你。”

    “沒有,才沒有,最主要的是,有人快樂。”我説,“只要你快樂便行了。

    “我對不起你,我把琪琪氣走,我自己又不能嫁給你,我心裏非常難過,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事,我很明白,那時我在垃圾堆裏,不會有人來理睬我。”朱明説。

    “沒有關係,那時我自己願意的。”我長長嘆息一聲。

    我非常明白梁山伯是怎麼回去吐血死的,現在我完全有一種吐血的感覺,朱明啊朱明,生命那麼短,你為什麼要做令我那麼傷心的事。但是生命那麼短,朱明的確不應做勉強的事。

    我不是她愛唱的那支歌。

    我站起來,“我明白了,朱明,一切我都明白,你不必多説,我完全明白了。”

    朱明抬起頭來,“家豪,你的口氣,你的口氣怎麼會這樣?”她很是惶恐。

    “小姐,”我終於忍不住,“你要我的口氣怎麼樣?我到底不是一條狗,你趕我走,難道還要我對你搖尾巴嗎?”

    “家豪,”她大哭起來,“家豪,我不是那樣的意思!”

    “你哭得太多太多,誰知道你是真哭還是假哭?”我拂開她的手,“全世界的人都看過你哭!”我走了!

    我離開時從大門走的,連東西都沒有收拾,我去看了一場電影。在電影院裏我覺得一切都像個夢。

    我決定走,最聰明的辦法便是一走了之,反正是她不要我,而不是我不要她,一個男人被女人面對面的發話,説她不愛我,我還有什麼話好説的?

    朱明做事一向都是牽絲攀藤的,她十分想報恩,但是因為我實在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所以她這個恩無法報下去。

    我真的那麼不可愛嗎?

    失戀最痛苦之處就是對自己的存在價值起了懷疑。

    為什麼她不愛我?

    是不是我不值得愛?

    為什麼不值得?我不漂亮?不瀟灑?

    我長長嘆息一聲。

    自電影院出來,我在街上閒蕩,學校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我要避開她。我也不要回家,我想朱明還要解釋,一直解釋得她自己心安理得為止。

    我真是害怕。

    在街上逛了很久,暗街上的妓女哈哈的向我笑。我避開她們,但是避不開我自己。

    我終於回了家,老遠便看見朱明蹲在石級上等我。

    我轉頭就走,她有什麼權那麼做?讓我回家都不能?

    我要讓她坐在那裏,讓她內疚,讓她坐一個晚上好了。

    我到旅館去開了一間房間睡。

    第二天一早起來,紅絲充滿了我的眼睛,我回到家中一看,她已經不在了,我連忙做賊似的取出一些應用的物品,逃到同學家去。

    同學問:“這次怎麼了?”他笑,“又是未婚妻逃走了?”

    我説:“一點也不錯,這個未婚妻又逃走了。”

    同學一怔,馬上予我最大的同情。

    “你替我請假兩個禮拜。”

    “這種重要關頭,家豪,你怎麼可以請假?”同學大驚,“院長隨時會傳你。”

    “我不要那張文憑了。”

    “你會後悔的,為一個女人而不要文憑,你會後悔的。”

    我遲疑着,是的,我也知道我是會後悔的,但是我現在實在沒有心思回學校去。

    “你再沒有心思,也要回去坐在那裏!”同學説。

    “好好好!明天再説吧。”

    “不能明天,明天還有明天,我亦要去學校,你跟我走如何?”

    他硬是把我拉了起來。

    我跟他走,到了學校,我吩咐上中下三級人馬,凡是有人找方家豪,都説不在,都不放進來。

    我的心辣辣的痛。

    放學的時候,我問門房有沒有人來過找我?沒有。

    朱明沒有來找我。我不明白這是什麼心理,想她來又不想見她。

    我隨同學回到他家去。

    幾天來我混沌的過日子,晚上吃大量的安眠藥,也不大做夢,白天吸很多的香煙。第四天院長傳我上去,把我的論文還給我,告訴我口試的日子。

    我記了下來,謝了他。幾乎歡天喜地的跑回實驗室,告訴誰呢?論文可以開始打字,但是告訴誰呢?

    我心中悶悶的。要是琪琪知道……琪琪早嫁給別人,琪琪現在所關心的,是她的丈夫多了什麼樣的病人。

    我坐下來,靜靜的做完一天工作,便走了,我一直沒有開車,讓他們以為我失蹤好了。

    但願我懂得在適當的時間失蹤,出場出得好才是藝術,不是進場。

    我請了秘書小姐打字,付款,依舊回到同學家睡。

    同學笑説:“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我也笑説:“不能久最好。”

    “奇怪,你兩次失戀都跑到我家來坐着,也不見你有多傷心。倒也好,有些男人一失戀便狂飲狂嫖。”

    “我是最愛自己的。”我冷冷的説。

    “再接再厲,從頭開始,摔倒了再爬起來是好漢。”

    “我不是好漢。”

    “有什麼打算?”

    “把這邊的事結束,回香港去。”

    “在香港,你根本沒有家。”他説,“上哪兒去?”

    “有錢便有家。”我強辯。

    “一間屋子不是個家。”他笑。

    我翻身睡了。我不覺得安眠藥有什麼不好,那時候朱明也藉助過它,真是失意人的良藥,朱明,琪琪,我與意氣風發的女孩子無緣。女孩子一得意便嫌我多餘,她們只有在消沉的時候才會想到我。消沉……

    唉,先把功課做出來再説吧。

    有了這一點寄託也是好的,以前我從來沒有注重過功課,忙着在女人身上找安慰,現在知道只有功課永遠不會辜負我,下多少功夫有多少效果,男人只有在事業上尋求答案,有了事業就什麼都有。

    我忙着做這個那個,漸漸忘了朱明是我的未婚妻。我沒有忘記我愛她,但是我不再屬於她,她也不再屬於我。幸虧我是男人,被人扔來扔去骨頭還沒有碎,經用得很。

    在週末朋友要帶我出去,我搖頭,我不要再與女人出去,我又搬了家,把自己收得很密。

    我開始喝一點點酒,倚靠安眠藥,體重減輕,不修邊幅,常常陪着打字小姐工作至深夜。但是不要怕,打字“小姐”已經近五十歲了。

    同學説:“標準的失戀相!”

    我認了命,也許命中註定在三十歲之前不可能認得女朋友,做不了那麼多事,組織不了家庭。

    同學又説:“不與女人出去,改與男人出去吧,所有失戀人都容易轉為同性戀!哈哈,以家豪這般相貌,不難找到對象哩。”

    我問打字的老小姐:“我算得上漂亮嗎?”

    老小姐端詳我一會兒,“很漂亮,年輕人,很漂亮。”

    我滿意的點點頭,我們繼續工作下去。

    有一日,我在實驗室中預備口試,唐闖了進來。

    我大叫:“趕這個人出去,我不認識他。”

    唐按住我:“你不要發神經!我知道你不會放棄你的博士學位,你不會一走了之,你一定還在學校裏!”

    “你找我幹什麼?”我問。

    “當然有事!”

    “什麼事?”我不耐煩的問。

    “朱明病了。”他説。

    我怔一怔,隨即不耐煩的説:“我不是特別護士,通知我有什麼用?”

    “她是為你病的!”唐説。

    我笑:“林黛玉?我可不是賈寶玉。”

    “天氣冷,朱明天天坐在你家門口等你,凍出病來的。”唐説。

    “唐,”我心平氣和地説,“你不覺得有點好笑?唐人街華人與華籍學生有五萬名,為什麼你我老是為朱明起爭執?我們的世界太小了。”

    “你使她內疚,家豪,除非你原諒她,她會一直病下去表示她於心有愧,懲罰她自己。”

    “你幾時變了心理病醫生?”我冷笑問。

    “你答不答應!”他猛地拉住我的衣領。

    我大力拍開了他的手,同學幾乎以為我在與他打架了。

    我狠狠地説:“就算有人來找我算帳,也不應該是你!我心裏有數,我對得起朱明,現在你們隨便哪一個都別來煩我!”我轉頭走了。

    後來的同學就説:“你何必生氣呢?”

    我苦笑,“非這樣不可,你不知道那朱明,她能跟你夥上十年八年沒結果的。長痛不如短痛。”

    “壯士斷臂。”我同學説。

    這是自尊心問題,老叫我跟在朱明後面,像個保姆似的,算什麼呢,她那麼愛我,卻把我當瘟生,手都不讓我碰一下。但是我並不生她的氣。她像是很遙遠的事了,她的優點遠遠勝過了她的缺點。

    當論文拿去印的時候,我比較空閒,晚上買了很多武俠小説來看,常常看十二個小時,到天亮才睡,我學了朱明,家裏儲藏了大量的罐頭蕩,餓了便吃一個,吃完一個又一個,週末除了睡覺便是看小説,非常的沒有味道。

    有時候我會聽到朱明的哭聲。我常常在夢中聽見她的哭聲,其實到後來,她也不常常哭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永遠是那個為唐傷心的痴情女孩。

    那次我到她家去,她傷心地蟋伏在地下,哭得抬不起頭來。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痊癒得那麼快,到後來簡直是換了一個人,那麼飛揚跋扈,意氣風發,而唐就是愛上了她那點神氣。唐需要永遠的挑戰,如果這時候的朱明碰到那時候的唐,兩個人準可以過一輩子。

    現在整個事與我無關了,怎麼樣的來,我怎麼樣的回去。

    一個人。

    我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琪琪來了。

    房東告訴我有女客來探訪,她坐在我房間等了好久。

    我以為是朱明,並沒有迴避,反正要走了,見她一面也無所謂,我推開輕掩着的房門。

    裏面站一個女孩子,穿雪白的大衣,揹我站着,朝窗户,房間在二樓,樓下是後園子,一株樹,枝杈光光的,伸展在天空中,沒什麼好看的。

    這並不是朱明,我一時還會不過意來,我敲敲房門,她聽見聲音,一轉身。

    “琪琪。”我叫出來。

    是琪琪。雪白的毛衣,短短的黑髮,她在臉上展開了一個笑容,給我某一個程度的愉快。

    房間裏的暖氣關了,很是清冷,所以她沒有脱大衣,我連忙扭開煤氣暖爐,火融融的上來。

    她問:“你與房東同住,習慣嗎?”

    我微笑,“房東把我照顧得很好。”

    “你變了,整個人成熟了,瘦了不少,為什麼?”

    “趕功課。”

    “拿到了學位沒有?”她問。

    我點點頭,“總會拿到的,日子見功。”

    “朱明呢?”

    “朱明並沒有嫁我。”我説,“我的地址是唐告訴你的吧?他一定説了很多,是不是?”

    “不是,我到學校去找你的教授,是他説的,記得葛蘭姆教授吧?他與我很要好。”

    房東太太問:“要茶嗎?”

    “謝謝你,鍾斯太太。”我高聲説。

    “生活好嗎?”琪琪問。

    我微笑,搓搓手,“時間總是要過的,到時不妥的事情自然會妥當,信不信由你,事後看當時的情形,莫不是可笑的,是不是?”

    “你真長大了。”琪琪驚異的説。

    現在的我,碰上以前的琪琪,也就是一輩子的事,我相信是的。時間捉弄了我們。

    “朱明呢?”琪琪關心的問。

    “她現在與唐好得很。”我説,我想起唐那次為了她而來臭罵我,“你結婚了吧?”

    “是的。”她微笑。

    “怎麼想到來看我?”

    她温和的説:“我總是想念你的。”

    我相信她,我當然相信琪琪。

    “琪琪。”我叫她一聲,我想到了我們之間的過去,她的體貼,她的退出,都是温馨的,忽然之間,我不覺得她是一塊冰了。

    “你知道嗎,琪琪,我以前一直覺得你不容易接近。”

    “那是我的失敗,與你相處三年,還使你有這種感覺。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中非常空虛。每個人都有了適當的下場,只除了我之外,我以後怎麼辦呢?

    “你又來了,”琪琪熟絡的説,“看你的性格。”

    “你丈夫對你很好吧?”我問她。

    琪琪説:“我覺得你與朱明都是一路上的人,對生活上瑣碎的要求太高,一點點不如意都不容忍,非常的任性,當然我丈夫是對我很好的,因為我也對他好,不過是互相遷就罷了。”

    “琪琪,你總是不忘教訓我。”

    “對不起。”琪琪説。

    “可以與我吃飯吧?”我提議。

    “我只想看看你,説到幼稚,一年前的不辭而別,實在是很不成熟,這次見你,算是交代。”

    “你的法律念得怎麼了?”我問,“在美國跟得上嗎?”

    “美國完全是兩套法律,”她笑,“我根本沒有念下去,我婚後的職業是家庭婦女。”

    “你——”我驚訝,意外,惋惜,震動,一句話説不下去。

    琪琪輕鬆的説:“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頹然坐下,不知道想什麼説什麼才好。穿黑色短袍子的琪琪,琪琪竟放棄了功課,不可思議的人心,是什麼令她變得這麼厲害?

    “我要走了。”琪琪説。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車,我已經搬回來了。”琪琪説,“我丈夫會在倫敦住上兩年。”

    我心裏想,你回來,我卻要走了。

    我到門口送她,風吹來,她的大衣衣角被吹起來。她的微笑也是雪白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與她説,但是忽然之間什麼都説不出了,沒有那種必要,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回了房間。

    房東太太送了茶來,很驚異我的女伴已經離去了。

    我獨個兒坐在房間裏慢慢喝茶。

    房間漸漸暖起來。

    想到朱明,我的心猛地痛一痛。她將永遠使我心痛,因為我放她自由了,多麼奢侈的一個動作。

    我很滿意一無所有?並不。我喝着茶,我將從頭開始,生活不是星,只是碎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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