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聲説:“琪琪走了幾乎兩個月了。”
“走了?”她一時沒會過意來,“走到什麼地方去?”
“到美國,並沒有留下地址,找都沒法找。”
“這是幾時的事?”朱明震驚着,臉上的歡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説,“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為我嗎?”
“不是的,也許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點太多,並不值得她原諒,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現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謝謝你,我們去吃飯吧。”
朱明沒説什麼,服從地走在我身後。不久她將會成名。
有一天我與朱明走在路上,碰見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他與我打招呼,我停了下來。
那個朋友詫異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壓低了聲音問:“琪琪呢?”
我腦子裏馬上升起琪琪那種雪白純潔的模樣,在這種大氣裏,她應該已經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買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國,她有沒有想到我?
我低下頭:“琪琪到美國去了。”我説。
朋友的神色閃爍,然後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們兩個人默默走着。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聲。
“什麼?”我問她,“有事嗎?”
“家豪,讓我們結婚吧。”
我又低下了頭。“是嗎?你為什麼要嫁給我?”我問。
“因為你是這麼一個好人。”她説。
我心裏冒酸泡,“因為我是一個好人?並不見得,琪琪就不會説我好,我對你好不見得是對每一個人好。”
朱明説:“那是因為對我好。”
“是嗎?可是唐對你不好,你也一樣的想嫁給他。”
我漫無目的地傷害着朱明。
朱明並不出聲,我們漸漸散步到公園裏去,黃昏時刻,公園是深紫色的,樹木、雲、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幹葉子。
我們走在樹葉堆當中的小路,忽然之間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下雨了。”朱明抬起頭説。
她的聲音這麼純和,一點都不生氣,她還是這麼信賴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説:“是的,下雨了。”頓時心平氣和了起來。
誰曉得我們這樣的關係可以維持多久,我絕對不會這樣與她結婚,因為我對她好?現在不是賣身報恩的時代了,乘虛而入去娶一個女人做老婆?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説“家豪,我愛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娶她,結婚難道不是為了愛?
現在就讓我們維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漸漸下得大了,但是還屬於毛毛雨,陰天是這麼的美麗,雨水凝在大衣上,頭髮上,漸漸一切都潤濕起來。
“朱明,你暫時安心作畫吧。”我説,“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們都需要一段時間考慮。
過沒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後帶了一個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只覺得她老是愛上洗手間,吵得我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我頭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開窗簾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邊的洋女人,“快!起牀!”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個身,仍然睡着,外國女人就是這麼一點懶散,不叫人尊重。
那邊朱明已經用鎖題開門進來了。
我披了晨褸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着一大堆食物,看着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嗎?”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條裙子,看了看號碼,抬頭,眉開眼笑的説,“十四號,好豐滿。”
我非常的氣,朱明一點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態出現,難道她不知道我是愛她的嗎?她竟是這麼糊塗。
我把裙子拿來,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聳聳肩,她説:“我今天來看看你,我可能在這幾個月內開一個畫展,短日子裏將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來看看。”她純粹是孩子氣。
我沒好氣的進房去,一把拉開牀單,那個洋女人終於起來,雙眼朦朧,化妝一塊一塊,眼睛下一大塊青黑,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醜的臉,我忽然同情她起來,於是聲音就放輕了,“起來吧,我的妹妹來了。”
她終於起牀,穿着我的襯衫,套上牛仔褲,這時候朱明整個人靠在房門上,看着房內這一幕兩人劇。我從沒見過這麼頑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樂地嚼着口香糖。真見鬼。什麼地方來的口香糖!
洋女人説“嗨!”
朱明用手畫了一個圈:“嗨!”
她一點也不妒忌,當然,我不是唐,沒有人會為不相干的人吃醋,我好生氣。
我看住洋女人説:“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聳聳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開門走了。
朱明回頭走到廚房去煮咖啡。
我把牀單枕頭套一股腦兒的拉下來洗。
在淋浴的時候,朱明間:“該下雪了嗎?”
“還早着呢。”
她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乾身子。
“剛才那個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説,“無牽無掛的,愛怎麼就怎麼,活得那樣才夠意思。”
“你羨慕她嗎?”
“嗯。
“我覺得她頂可憐,長這麼大了,還一條狗似的,到處睡覺,什麼也沒有。”我説。
“話不能這麼説,她也可以結婚,但是結婚又怎麼呢?住在一間小屋子裏,帶兩個孩子,什麼地方白脱油便宜一毛錢,就走到那裏去買,那多累,倒不如現在好,她又看得開,因沒有感情的緣故,一切都容易辦。”
我嘆口氣,“喝咖啡吧,妹妹。”
她又笑起來,“我那畫展得籌備起來了。”
“最近睡得好嗎?”
“一碰到牀便昏迷了,也可以説睡得不好,她笑,“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內什麼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煙,我拒絕,那個人説:‘嗯!沒有畫家跟作家是不抽煙的。’你説多麼好笑。”
“的確好笑,”我説,“最好畫家還抽鴉片,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我給你看一張畫。”她説。
外面下雨了。琪琪在美國的哪一州呢?下雪還是大太陽?
“給你看。”朱明把畫攤了開來。
是一張炭筆素描,已經弄糊掉了,一個女孩子的側影,絲絲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着一隻貓,她看着前方,一點目的也沒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這一張,其餘的還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為賺錢而畫的,這一批是開畫展的,先幾日到學校去旁聽,與教授談了一會兒,他們贊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着呢。”
咖啡涼了。
朱明沒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沒有男朋友,她的頭髮長得很快,卷卷的長出來,還沒有流行爆炸裝,她已經略具規模。為了工作時的方便,朱明用兩隻顏色鮮豔的塑料夾子夾住了頭髮,看上去很稚氣可愛,她現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褲上全是油彩。
她把畫展籌備得頭頭是道,支持她的畫廊打算把她當搖錢樹,與她簽下合約,自然是力捧的。東方人在西方人的社會中打出一條路子,談何容易,總要在藝術界裏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現在我公寓,有時留一張紙,我們許多日子沒有見面,感情淡過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後悔一時衝動離開了我?
我想在美國的報紙上登尋人廣告。
算了吧,無論怎麼樣,我愛朱明多過愛她。
我有空的時候也去看朱明,有時候故意忍着一天、兩天不去看她,終於忍不住,衝了上去,我永遠猜不到她在做些什麼。
一個下午,她在畫具當中睡着了,縮着身子。我曾經看過她熟睡的相貌,以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對面抽煙,非常的無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畫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廚房去,看見有一大堆中文報,恐怕是朱家寄來給她的吧。
我做了一個茶,坐在那邊吃邊看,翻着翻着,忽然看到一段結婚的啓事,我呆住了,張漢彪與白琪奧結婚之喜。在美國紐約史丹頓教堂結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我回頭打個電話問聲就知道了,這附近便有一所公眾電話亭,我出去打電話。
唐來接聽。
我問:“琪琪結婚了嗎?”
“你是誰?”他冷冷的聲音。
“家豪。
“呵,家豪呀,你好你好。”他説,“好久不見。
“琪琪結婚了嗎?”
“是的,上個月的事兒,嫁了一個醫生,三十多歲。”
“在美國結的婚?這麼快?”
“不算快,她到那邊已經三四個月了,你要她的地址嗎?”唐問我。
“不要,謝謝。”我掛上電話。
琪琪結婚了,我茫然的想,她結婚了。
才離開我三個月,她便嫁人了。她似乎是一離開家門便忘掉我的,我真的那麼容易被忘記?恐怕是的。
我默默的走回去,朱明已經醒來,她問:“你剛才來過?”
“來過。”我坐下來。
“外邊那麼的冷,你出去的時候沒有穿外套嗎?”
“沒有,我不怕冷。”琪琪結婚了。
“怎麼,你看上去不開心呢。”
琪琪忘了我了,她並沒有為我抱恨一輩子。
不要説是一輩子,一陣子也沒有,我與她在一起三年,都不值半文。
我説:“朱明,我們訂婚吧。”
過了很久,她點點頭。
她答應我的求婚不外是因為我對她好,多麼叫人傷心的一件事,太沒有自尊了。可是我要自尊有什麼用呢?還是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吧。
我們籌備一個訂婚宴會,説是“我們”籌備的,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在忙,朱明不是琪琪,朱明對於生活中的小事不感興趣。訂婚對她來説也是小事,叫她去訂禮堂,選擇酒類、點心,簡直是等於謀殺她,她的一心一意都用在畫上。
真是奇怪,琪琪的世界建立在她的自尊上,而朱明的世界在感情上。她對於畫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我自問沒有那麼重要的地位。
直到一切都準備妥當的時候,朱明來了,一件毛衣,一條芝士布的裙,她的美麗在她的隨和,她的姿態是無可比擬的藝術家風度,我把指環套在她手上,她向朋友一鞠躬,笑容可掬。
忽然之間我原諒了她的一切,她到底是特殊階級,她原不應該理這些俗務,只是她人到了就好,只要她臉上有笑容就好。
我看着她臉上嬌憨的神情,這個女孩子是我救回來的,如果一直讓她在那間稀僻屋裏住下去,她一定會死掉,是我救她回來的。
我為朱明犧牲了跟琪濱之間三年的感情,幸虧琪琪現在也結婚了,表面上來説,一切都很平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但我心裏隱隱不是這麼想。
事情好像有點不對。
好像唐的不請自來。
是我先看見他的,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會有膽子來。他迎上來,他笑道:“真沒想到你訂婚了,琪琪結婚我沒到,你訂婚我必需要來。”
我點點頭,我不想與他吵架,算了。如果朱明忘不了他,不見他也忘不了,如果已經忘了他,見了面也不過如此,雖然這麼譬喻着,但是我的心還是往下墜,手腳幾乎是冰冷的。
朱明向我走過來,她根本沒有看到唐,她笑着抱起我的手臂,我的心馬上一定。
“家豪,我想早一點到畫廊去,那邊有人等我。”她以一種小孩向教師請假似的聲音問我。
平時我還不覺得怎麼樣,今天是我訂婚的日子,又有唐在我身邊,頓時使我驕傲起來,而且她問得剛好,我的確不想她留在此地與唐談話。
“你去吧,晚上我到你那裏來。”
她吻了我一下,還是沒有看見唐。
我説:“唐來了。”我乘機故作大方。
她轉頭,看見了唐。我火眼金睛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她根本當我在與她介紹一個陌生人。她温和的點點頭,“你好。”她平靜的説,眼睛很隨便的看了唐一眼,“我走了。”她告訴我,然後轉頭便走開了。
我覺得朱明真是值得我這麼疼她,她沒有令我失望。
我勝利地看着唐,唐一臉茫然,我真覺得痛快。唐滿以為他還是一個重要的角色,他不愛朱明,但是他很願意朱明愛他一輩子,他巴不得朱明一眼看見他,馬上昏死在地上。可愛的朱明沒有那麼做,朱明把他當陌生人。
朱明根本不識得唐,即使朱明恨他也是好的,但是朱明對他什麼感情也沒有了,朱明絕對不懂偽裝。
我對唐説:“我很高興你來了。”現在這種情形,當然是值得高興的。
唐如夢初醒,“朱明漂亮多了。”他説。
我説:“朱明一向是漂亮的。”
“不不,”唐回憶着,“她沒有笑容,很多埋怨,態度非常消沉,不是這麼美的。”
“一個女人如果有機會美,為什麼不美呢?”
那個時候我把朱明送到醫院去,她憔悴得只剩一口氣,也不是這麼美的。
我很滿意。
我説:“朱明下個星期在現代美術館有個畫展,連展七天,你可以去看看,她的畫非常吃香,非常多訂單,把畫與金錢一齊提是奇特的,但是這年頭,什麼不是錢呢?”
唐迷惑的站在那裏,沒多久就告辭了。
事實與他的意料差得遠呢,他以為他有多重要!
朱明見過唐後並沒有提起他。
朱明忙得昏了頭,整天穿着牛仔褲跑來跑去,安排這個安排那個,一會兒是記者訪問,一會兒與展覽會聯絡,又要把畫抬來抬去。
她心中幾乎一點旁驚也沒有,何處有唐的影子,唐即使願意回來,她也看不見了。
人是善變的,變得快速,根本不認得過去的事、過去的人,我很高興朱明也懂這一套。
她的畫展陳列好之後,我趕去看。
朱明興奮的告訴我,“家豪,我太快樂了!太快樂了!”
的確是的,華人能在外國地方出人頭地,非要打真軍不可,我不知道朱明的畫有什麼好處,隔行如隔山,但是以她這麼一個女孩子,藝術學院又還沒有畢業,能夠獲得畫廊的支持而開畫展,已經夠難得了,我替她高興。她的快樂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説:“這畫展原本應該早一年舉行的呢。”
朱明説:“現在也不遲呀。”她笑吟吟的説。
“自然不遲。”我説。
她盤膝坐在地毯上,她的書一直在她身後兩旁伸展出去,好美的一幅風景,我幾乎看呆了。
“我想替你拍些照片。”我説。
“我不知道你會拍照。”她笑説。
我摸着她的頭髮,“頭髮幾時再長?”
“不打算留長了,多髒!”她皺皺鼻子。
我吻她的臉,她避開。
我笑一笑,“怎麼,你不是怕難為情吧?”我問,“怕我?”
朱明低下頭,不響。
我説:“不要緊。”
朱明忽然抬起頭來,説:“家豪,我老把你當哥哥似的,真不習慣。”
“從今天起,你努力把我當未婚夫吧。”
“真抱歉,與你擁抱接吻,亂倫似的。”她笑。
“亂講!”我説,“過一陣就好了。”我也笑。
“不過我是愛你的。”朱明説,“我十分敬愛你。”
我説:“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
“你不高興了?”朱明不放心的問,“我説話老是不用心。
“沒有,我又不是喜怒無常的人。”我心中還是氣着唐,説話老把矛頭指着他。
朱明並沒有察覺,她不是一個很精明的人。
我説:“我等着明天看你吧。
對丈夫是應該尊敬的,我非常瞭解,朱明尊重我,無疑是一件好事,不知道為什麼,在琪琪面前,我永遠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孩,但是在朱明面前,我被逼長大與成熟起來,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第二天我在畫展中看到了朱明,她與一大堆熟人站在一起,談笑風生,一看就覺得她是會得成功的,她有那種信心。
朱明見到我,馬上撇下眾人迎上來。
朱明問我:“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我由衷的説,“你今天太漂亮,為什麼訂婚的時候不穿這套衣服?”
朱明穿一件黑色紗的晚禮服,背部挖空,都是紗邊,她略略化了點妝,顯得明豔照人,一頭捲髮梳成洋娃娃似的,一臉笑容,簡直把洋人看得呆了。
別説人長得漂亮沒有用。簡直太有用了,朱明單在長相方面就佔盡了優勢。
“訂婚是訂婚,畫展是畫展,不能混為一談,你是明白的。”她笑。
“我當然明白,我以你為榮。”我説,“你去招呼朋友吧。
我站着欣賞她的畫,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轉頭,見是唐,他最喜歡這種輕浮的動作。
我問他:“你的女朋友呢?怎麼這幾天都沒有帶你的女朋友?”我是指那個外國離婚婦人。
“什麼女朋友?”唐沒好氣的説。
我看看他,又看了朱明一眼。
唐説:“真沒想到朱明穿晚禮服有這麼漂亮。”
“你根本沒有給她一個穿晚禮服的機會。”
我記得他們只來往了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朱明都在哭。唐這種人永遠不會珍惜已經得到的東西,一直羨慕別人的快樂。
我把他撇下,一會兒他走到朱明身邊去,朱明愉快地與他説了幾句話,也撇下他走開了。活該!我幸災樂禍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