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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人天氣

    認識亞歷山大杜維治之前,我認為異族通婚是天下間最可笑的事。

    但現在我正在考慮,如果他開口的話,我是否應當答應他。

    杜維治並不英俊。但他高大、神氣、端正,因為家庭背景及教育都好,所以有一股雍容之氣,很乾淨,衣著考究,故此與殖民地常見的邋遢洋人有很大的分別。

    他由波士頓調來做一年的電腦計劃,尚有兩個月期滿返回北美,但至今尚未習慣這個東方的大都會。

    髒,他説。擠,他又説:人們又無禮。

    第一次見面,我為此憎恨他,血液中慈禧太后的遺傳因子發作,冷冰冰的回説:“回波士頓去吧。”

    那是一個雞尾酒會派對。

    我最不喜歡雞尾酒會,為著業務不得不來站著,身上穿一套詩韻大減價買回來充場面的華倫天奴禮服,五折還得六千元,已經滿身不自在,這個外國人還要埋怨我士生土長的城市對他不夠好。

    再讓他加一條罪名吧:這裏的女人傲慢粗魯。

    我老闐同我説:“你不應叫他滾回老家去。”

    “那麼,爬回去吧。”

    “為什麼心情這樣壞?”

    “我不喜歡洋人。”

    “這話從一個在倫敦讀完管理科碩士的女子口中説出來,未免稀奇。”

    不熟悉他們,也就沒有資格不喜歡他們。

    我是個讀書人,比不得一些無知婦孺,在家坐久了,靠偏見為生。

    “什產地方都有好人。”老闆説。

    “是是,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我是他同學,他同我訴苦,並無過份之處。今日帶你出來,特意把他介紹給你。”他板著面孔。

    我詫異起來。

    “桂,你廿七歲了,別一直這樣天真好不好?”他臉色變得非常嚴厲“我是為你好,杜維治比你大五歲,未婚,人家是波士頓望族,天主教徒,花旗國公民,嫁了他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我開頭尚不大明白,等回過意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淚流出來,笑得彎下腰,笑得老闈差點兒開除我。

    原來擔心我前途,替我做媒來著。

    真的,是真為我好,否則還不會擔這麼大的關係。

    嫁過去什慶都解決了:住屋、工作、護照、歸宿。

    但我是我,在倫敦六年,這樣的機會並不算得上千載難逢,人就是這樣,取得到的東西便不算稀奇。

    我説:“不敢當,我沒有資格做花旗國主婦.那些洋漢子習慣把女人當洗衣機洗碗機,做主婦什麼都─腳踢,過節動不動叫二三十人回來吃飯,平日悶得慌,我太知道。”

    “所以説你小家子氣,讀幾年書也沒看見世面,同你説他家是望族。”

    “我不相信他家有私人飛機。”

    “茅廁磚頭,朽木不可雖也。”

    那日我們不歡而散。

    為什麼不喜歡洋人?十多歲時結識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友,她與德籍男友在一起走了八年,越走那相貌越似吧女,稀疏頭髮颳得蓬蓬鬆鬆,細長的腿越露越多,開始穿黑色魚網襪,説話浪聲浪氣,時常打電話來訴苦,説經過紅燈區,那些做洋人生意的女人看見她挾著外國人走便開口罵她……

    給我的印象深刻而壞,年輕時覺得一切都是女友咎由自取,淪落不堪。

    錢來出去讀書,這等狹窄的思想自然沒有了,但對外國男孩子卻始終無法改觀。

    他們邋遢、自私、貪玩、淺薄,一天到晚性性性,對女人與對功課同樣沒有責任感,一點靈魂都沒有。

    我根本無法與他們交通。幸虧倫敦少不了中國男孩子。

    堂妹嘉露與我同時在倫敦,二伯伯望女成龍,特地買了一層小洋房,好讓女兒專心念書,嘉露唸的是法律,轉眼便認識一洋人,自稱是記者兼攝影師,傲慢得不得了!沒到一個月便拿枝牙刷搬進去與嘉露同居,衣食住行全由二伯伯負擔。

    這還不止,這傢伙動不動侮辱人,一見我們去探嘉露,便問:“都是表姐妹嗎?嘖嘖嘖,”一邊訕笑,“你們中國人表兄弟堂姐妹算算真多,今天嘉露可得花錢餵你們。”

    我忍不住拉開大門叫他滾,他有辦法,別靠中國女子吃飯。

    事後嘉露還怪我。

    這麼多壞經驗加在一起,受不了。

    後來也有人告訴我,不少華籍婦女嫁洋人都能得到幸福,始終我不肯相信。

    畢業後回來找第一份工作,進外國洋行做經理助理,與我同級但已做了三年的一個洋漢叫愛倫,説什麼都不服氣,要欺侮我,女秘書在打我草擬的信,他都要把信自打字機輪盤下抽出來,同我“研究”措辭。

    我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他認為他是英國人,是以英文一定比中國人好。

    但我不是這麼想,我説:“我是倫敦大學的碩士,你不是,你只是一箇中學生,只考過A級試,所以按照英國人規定的教育程度來説,我有資格改你的稿,你沒有資格動我的稿,且你又不是我上司。”

    他當下是被我難倒,出不了聲。

    見他的大頭鬼,英國人説不好英文的不知有多少,英國難道沒有乞丐,不要唬人了。

    但自此我與他不和,貌合神離一年,我辭職他去,找到現在這一份工作。

    外國人的小苦我是吃過的,是以杜維治的燦爛金髮並沒使我的態度緩和下來。

    直至半年之後,我們為業務上的事混得非常熟,才開始第一次非正式約會。

    我與他雖然坐一起喝茶,當中的距離足有萬載玄冰那麼寬,他欲想消除我們間的隔膜,怕真得要下一番功夫。

    他與我説笑,説我看上去很疲倦。我説鐵金剛開完四小時會精神崩潰。

    “你眼睛彷佛在做夢。”

    “我整個人都在夢。”

    他説起有位華裔朋友,回家渡假,偶然認識一女,不知恁地,那女人就纏住他,要同他結婚,硬要到美國去住,入籍,鬧得滿城風雨。

    這件事的主角原來我也認得,便只好説:“什麼樣的人都有。”夏日羅曼斯怎麼捱得過冬天?她太無知,很少男人會為了數度風流而娶那女人。

    當著杜維治面,我不想數落女同胞。

    杜維治很困惑,“曾經一度,我還以為這裏所有的女人都是護照主義者呢。”

    我只得笑。

    “你沒見過那瞎纏的勁……真叫人害怕,一天好幾個長途電話,都指明由對方付款──”

    “什麼都得付出代價,這是給你們男人的好教訓。”

    “是的,他們警告過我,這是一個昂貴的城市。”杜維治微笑。

    我氣不過,“而且女性從不結賬,你叫侍者吧。”

    杜維治急問:“我又得罪你了?正如你説,什麼樣的人都有,咱們以事論事,你不能不准我發表真實意見。”

    我不出聲,他説得確有些道理,只有極度自卑感的人才會對批評作出過強的反應。

    “你都不是那種人,讓我們做個朋友好不好?”

    那對我來説太不公平,難道我還逢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成,又不能到處嚷嚷“我不是為了入籍”。

    我仍然猶疑,成見太深,一時無法消除。

    除此之外,在其他事上,我與杜維治的意見倒是一致的。公事上我們常站在同一陣線上,兩人都喜歡運動,吃生冷的食物,愛日本菜,一年捐三次血……

    一次發覺大家一連五年的五月,都在蘇黎世渡假。

    杜維治問:“怎麼我沒碰見過你?”

    我心想,碰見也沒用,反正我不會與洋人打招呼。但打那個時候開始,已不好意思掃他的興。

    我把他收得很緊,很少在人前公開亮相,也絕不介紹他給親友。

    我與他去的地方,都是見不到人的,像在遠郊跺腳踏車,便是杜維治與我最喜歡的運動。

    我們去到很遠很遠,幾乎是邊界,大節當前,男男女女都在打扮,晚上好去派對玩,我與杜維治卻跑到這裏來踏自行車。

    我帶了一件大衣,放在背囊,上車時連長褲都脱掉,穿短褲,戴上頭盔,把跑車式自行車踏得飛快。

    我一直喜歡這項運動,夢想買一輛九千美金、全部手製、六個排檔的黑豹名車。

    杜維治追得上我。

    我們在一個水塘邊停下來,把車攔在山旁,坐在石塊上,我用大衣蓋著身子,仰頭看青天白雲。

    杜維治把礦泉水與三文治遞給我。

    “很少有這麼户外的中國女子。”

    “你認識多少中國女子?”我反問。

    他用手擦擦鼻子,“夠多。”

    “坐井觀天。”

    他笑,不再與我爭。

    我心情很好,儘量不去多心。

    “晚上一起吃飯如何?”

    我説:“我不想出去。”

    “那麼到我家來。”

    “我一向不上男人家。”

    “那麼我到你家來。”

    “請客容易送客難。”我説:“況且我上個禮拜就約好姑媽四點鍾見。”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他笑我。

    “今天過節,你無處可去?”我問。

    “當然有,分身乏術,乾脆避到你這裏來。”他朝我擠擠眼。

    我們休息一會兒,又把自行車踩回去,縛在房車頂部,開車回家。

    他幫我把車子搬入屋內。

    我説:“很冷,我想沐個浴,你自便,別聽我的電話。”

    他瞪我一眼,取過外套,“我還是走吧,再留下來要被你侮辱至死。”

    我剛要替他開門,門鈴響,我一怔,誰?

    在防盜孔一看,嚇得我,“是我姑媽,”我低呼:“她早來了。”

    杜維治問:“那還等什麼?開門呀。”

    “不可以,”我急道:“不可以,怎麼可以被她看見你。”

    門鈴繼續響。

    我急出油來,“你到我衣櫃去躲一躲。”

    杜維治説:“不可以!”

    “你不去我以後都不睬你。”

    “你不去應門她自然會得走開。”

    “她的脾氣我知道,她會按鈴一直按到六點鐘。”

    我把杜維治推進房間,把他塞進衣櫃,又抄起一條毛巾,包住頭,裝成剛自浴室出來模樣。

    開了門,姑姑瞪住我,“我還以為你不在呢。”

    “在洗手間,沒聽見。”我亂抓藉口,“我今天不舒服,姑姑,我把東西交給你,你就走吧,我想躺一躺,不招呼你。”

    “你有什麼不舒服,面孔紅粉緋緋。”姑姑瞪我。

    “這是化妝,我實在吃不消了。”我打呵欠,“怎麼睡都睡不夠,我都不知道要吃什麼來提神。”

    “力氣不夠就應當休息,這樣子怕會撐壞身體。”

    “你不用理。”我把東西交給她,推她出去。

    “這是什麼話?茶都不給我喝一杯?”她氣極了。

    我關上門。籲出一口氣。

    我急急轉到房間去,“杜維治?你可以出來了。”

    沒人應我。我嚇一跳,不會是在衣櫃裏悶得昏過去了吧?

    我去拉開衣櫃,“亞歷山大社維治──”

    衣櫃門一開,一個巨大的人影向我倒下來,擁抱住我。

    我一驚,隨即知道是社維治與我開玩笑。

    我用冷冷的聲音説:“放開我!即刻,否則趕你走。”

    他無奈,放開我,趁勢落在我牀上。

    “牀也不行,站起來。”

    “你當我是垃圾。”他有點下不了台。

    當下他拉拉衣襟,也不與我爭辯,便到客廳取過外套要走。

    我頓時覺得歉意,“喂,杜維治──”

    他很沮喪,“打擾你。”拉開門就走了。

    我在屋中呆呆的站著。

    好哇,求仁得仁,我要他知難而退,他終於做到了。

    我伸出腳把就近的茶几大力踢一下。

    又少一個朋友,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動不動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倘若不改,就活該做獨行客,很少男人受得了我的氣,終於連杜維治也走了。

    其實剛才只要我把面部肌肉放鬆一點,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保留下來,偏偏我又沒有那樣做。

    我頹然坐沙發上。

    現在只好一個人過節了。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在過去三個月內口我幾乎把所有空閒的時間都拿出來與杜維治一起度過,與其他朋友幾乎完全失去聯繫。

    現在如果一定要出去狂歡,那種要訂位子的舞會一定沒有份了,家庭派對或老尚有希望。

    但是拿起電話逐家打,問人家肯不肯收留我,多麼肉酸,不加休息休息吧。

    我頹然坐下,真尷尬。

    我並不怪杜維治,他應當生氣。

    我在家踱來踱去,忽然之間電話鈴響,我去聽。

    竟是杜維治!“我給你三秒鐘時間考慮,向我道歉。”

    我歡喜過度,根本不用考慮,“對不起。”我説:“對不起對不起,”

    “我原諒你。”

    我們大笑。他這一次做得真漂亮。

    自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杜維治在我心目中,不是泛泛之輩。

    他開始研究我這種不喜歡洋人的心態。

    我向他解釋,“亞歷士,不是外國人令我憎嫌,是因為洋人在他們自己的國度很好很規矩,東西方有別,生活習慣自然大有不同,但我看不順眼可以不看,是這裏的洋人那種氣焰令我受不了。”

    “誰令你受氣了?是那個姓愛倫的人?”

    “他當然是其中之一,不在話下,你知道嗎,有一次他説我在信頭上寫錯日子,那天是十一月廿三,他偏偏要説是廿四,找女秘書來證實,他仍然不信,他根本不信中國人可能不是白痴,結果我把南華早報給他瞧,他才信了,但錯管錯,他決不道歉。”

    “是有這種人的,”亞歷士説“他在本國不過是做一名書記或是校役,來到這裏就抖起來了。”

    我説:“還有更妙的呢,職位高低完全一樣,一起出去做事,在人前把我當他的女秘書,叫他自己去做。”

    “那是因為你漂亮。”他打岔,又笑。

    “日積月累,漸漸受的氣多了,非常憤慨,又不能發作,怕人説小家子氣,真是的。”

    “你有沒有受過同胞的氣?”

    “有。”

    “感受好得多?”他微笑問。

    “他們要養家活兒,卑鄙一點也是應該的,小男人到處都有,同種同族,當然沒有洋人可惡。”

    亞歷士説:“你特別歧視我們。”

    “不是你。”

    “是嗎,萬載玄冰融化了?”

    我無奈的笑。他説得對。

    自此以後,我就不再把他收起來,漸漸有人知道我有個這樣的朋友。

    很危險,社會並不如我們一廂情願般想的那麼開放,公開之後,要進那種望族的門就難了,就算一般中國男孩子,聽説這女人從前與外國人來往過,也會裹足不前。

    我其實犯不著這樣。

    但不知恁地,我又覺得不公開他的話,是對他不起。或許已經太遲,一切大錯都是這樣鑄成的,女人一念之慈,後患無窮,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合同將滿,要回國去。

    他不止一次説過,他不喜歡這個城市,硬要他留下來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斷然不肯開口懇求。跟他到波士頓?別開玩笑,我又不是一無所有的人,説走就走,這裏有我的社交圈子、職業、房子、節儲、親人……巴巴的跟洋人到外國去,孤苦零丁,單單指望他對我好,太渺茫了吧,叫他負那麼大的責任,也不公平。

    外國的生活,自然可以習慣,但在毫無必要的時候,我不打算冒風險。

    這樣沒有前途的感情水池,我不還是涉足下去,浸濕了身子,不知為什麼。

    故此在陽光下看著亞歷山大杜維治那閃爍生光的金髮,我很感動,為自己的浪漫感動,在現今的社會來説,一切浪漫都是奢侈。

    人人都是這麼精打細算,又有幾個像我這樣的傻瓜?同這個洋人泡,但是又不想嫁給這個洋人。

    終於亞歷士説:“我想像你這樣性格的女子,不會貿貿然嫁一個外國人!”

    我説:“亞歷土,我也為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嫁洋人的女人分兩類!一種是極之富裕,金錢可以彌補一切的黃金女。另一種是一無所有,賭它一記的女光棍。你看我,既非前者,又非後老,多麼難堪。”

    亞歷土問:“你為什麼要把事情分析得那麼清楚?”

    “不這樣是不行的,生活本身便牽涉到管理鬥學,精打細算才能保證在軌道內好好活下去,與錢財無關,女人對財政都頗精明,但卻濫用感情,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女人跟著拆白黨。”

    “我是拆白黨?”他瞪看我。

    “你家裏也不能接受東方人。”我忽然説。

    他沉吟,並不打算給我憧憬,要騙我不比騙鄉下女,還是説老實話的好。

    過很久他説:“可以克服困難。”

    我苦笑。在我這種年齡,幹麼還要自尋煩惱,嘗試爬上珠-朗瑪峯,去征服一個美國家庭,過嶄新的生活。

    我已經連新睡衣都不肯穿了,最要緊是舒服。換句話説,我愛自己,遠比愛杜維治為多。

    但亞歷土是不可多得的好伴,真是的,這令我捉住他的手晃來晃去,不捨得他。

    要是他走了,不知生活會如何。空處之餘,自然還有寂寞,都要費額外功夫來一一克服,真是煩惱。

    他輕問:“或者你會來北美看我?”。

    我指指他的胸口,“你來看我才真,年來我很怕乘長途飛機。”

    “矜持矜持矜持。”

    “你想我怎麼樣?一聲叫我就撲著過來?我又不是小狗。”

    “我寄飛機票給你。”

    “我寄給你好了,我也有兩萬塊替你買泛美頭等機票。”我微笑。

    他知道話又説造次了。“怎麼攪的?你情緒又開始壞,咱們來往大半年,你總不肯開心見誠的與我説話。”

    “我沒有為你顛倒不等於我沒有喜歡你,我這個人的性格很難瘋瘋顛顛的欲仙欲死為一件事,我不是草包,無從燃燒,所以你失望了。”

    “什麼事都一大篇道理!”他咕噥。

    “去找蘇絲黃,趁現在還可以找得到,再遲就沒有了,她可以滿足你簡單的需要。”

    他很生氣,拉起我的手打我的掌心。

    天呀,我們居然吵架了。

    是什麼樣的原動力使我們產生吵架的力量?難道我們真的愛上對方?

    金髮的杜維治一直很温和,這次動手,他自己面孔先漲紅了。

    我們倆面對面坐著,他不肯走,我不忍逐客,僵持著,眼看太陽落山了。

    所有感情都是這樣的,開頭都單純新鮮甜蜜,擱置久了牽涉便廣泛起來,漸漸變質,千絲萬縷,難以處理。

    我們的僵持在誰也不肯先作犧牲。

    至客廳完全黑暗,他問我:“要不要吃些什麼?”

    我按熄香煙,“不,不餓。”

    “一個人把感情控制得太完善是沒有快樂的。”

    “彼此彼此,”我説:“你豈有真的考慮到我的快樂?”

    亞歷土説:“你的快樂又不止叫我留下來這麼簡單,你要我留下來,但暫時又不肯同我結婚。”

    我很震驚,他把我心事看得這麼清楚,我呆住。

    “你手頭上有一個十年的美國旅遊證件,叫你到波士頓我家來住一個星期,是否太過份?我可以送你回來,你不需要應允什麼。”

    “如果我沒有意思同你結婚,再下去也徒然增加痛苦而已。”我仍然拒絕。

    “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也許你會喜歡波士頓。”

    “一星期當然可以,但一年?三年?五年?”

    “你在倫敦過了六年。”

    “因為我不過在那裏讀書,隨時可以走。”

    “波土頓不會鎖住你。”

    “你永遠不會明白,亞歷士,自倫敦回來,我的身份是畢業生,但如從波士頓回來,我是失婚婦人,怎麼可以相提並論,你不可能説服我,我隨你到過波士頓,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他呆視我許久許久,“天阿,你處理一切都像處理賬目,你太可怕了。”

    他終於離去,我們不歡而散。

    或許我可以婉轉一點説:好,我明年來看你。

    或是,你能否考慮留下來?

    甚至是,讓我想想,你父母是否會得喜歡我?你們是天主教?我是否要入教?

    虛偽永遠令別人生活愉快。四周圍的人開心,我自己當然也高興,這個道理我懂得,但此刻已對杜維治動了真感情,那裏還管得了風度禮貌。

    錯過這一道船也許就沒有法子過河了。

    但在彼岸住一生是否我所欲?

    這麼多問題弄得我頭痛,失魂落魄一段日子,期限已至。

    亞歷土已向我道別。

    我請他到最好的飯店去吃飯,同時奉送禮物給他。

    “蝕一些也不在乎,至要緊把我一腳踢走。”他微笑。

    我不出聲,神情很黯澹,嗅得出來,今天化妝,粉老是不上面孔,眼圈黑黑,皮膚粗糙得很,像老了十年,臉有些腫。

    他不會看不出來,還這樣打趣我。

    “是,”我自嘲,“坐在洋人身邊,活脱脱是個國際女郎。”

    “我可不像與國際女郎坐一起的洋人。”他説:“你放心好了。”仍不放過我。

    他為什塵不約我在蘇黎世見面?反正我們年年去那裏。

    我強忍看眼淚。是的,夏日羅曼斯絕少可以拖延至冬日,像秋日的鳴奏昆蟲,一到冬日,日漸凋零,明年縱然再傳來樂聲,也已面目全非。

    我看著窗外,再也做不到強顏歡笑。

    “我也有紀念品送你,我祖父的表。”他説。

    我抬起頭,“你祖父只有一隻表?”

    “是。”他已遞到我面前,“一代傳一代,我要你收著。”

    “那麼留著它,”我説:“把你的項練給我。”

    “不,我要你留著這表,因為它名貴,你會時刻想起我,同時我們一定會再見面,不在我的家或是你的家,也在我們最喜歡的城市。”

    我終於説:“我不排除那個可能性。”不知他感受如何,我先鬆弛下來。為何要同自己門,我再也沒有力氣。

    “相信我,你不會後悔。”他握緊我的手。

    我勉強一笑,低下了頭,我已經軟化。

    那要看我想念他到什慶程度,如果真的痛不欲生,那慶為了自殺,我還是要去的,如果可以忍耐,那麼這一段就得擱置,我要想得很清楚很清楚。

    “你仔細考慮,”他説:“事關你終身,我猜你有權這麼做。”

    我説:“我不送你飛機。”

    “希望這次分別是暫時的。”他眼睛潤濕。

    或許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新的開始,又或許我們需要的,是冷靜一段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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