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看見易泰站在牀前,她去拉他的手,“唉,我做了一個夢,夢中你離開了我,真可怕,孑然一人,又得重新出來交際,苦不堪言。”易泰也笑。
三和驀然驚醒。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抹去額上冷汗,走到梯間。
只見那日已經完工,女主角懶洋洋坐地下,化濃妝的她們像洋娃娃。
不消一回,她們到外邊貨櫃車卸裝更衣,大廳只剩導演與編劇。
朱導演與蘇冬虹低聲談話。
三和無意旁聽,但這是她的家,避無可避。
只聽得蘇冬虹猶豫,“這時加插這樣一個人物,已經太遲,本子需要重寫。”“公司可以付重寫費用。”
“裁縫最怕改衣服。”
“你是編劇。”導演提醒她。
“改比寫更困難。”
“我明白,我自己也寫劇本。”
編劇説:“你的意思是:添加一個成熟了的楊士琦,若干年後,在暗地出現,靜靜看着過去自己的愛情故事發展,可是這樣?”“對。”
“唏,這時空交錯連編劇都覺糊塗,觀眾又怎會明白?”
“別擔心觀眾,一位寫作人同我説過:千萬別低估讀者水準,你有好的作品,儘管拿出來。”“天樂,我覺得你鑽牛角尖,本子已改到第七次,筋疲力盡,還是要改,上一部戲的成功帶來許多壓力,令你無所適從。”朱導演微愠,“冬虹,我需要編劇,不是心理輔導。”
這時三和咳嗽一聲,走下樓去。
朱天樂看見是她,“三和,你來得正好。”
他對蘇冬虹説:“有什麼難懂呢,添加的角色就似三和,在屋裏遊走,檢討過去愛情得失。”冬虹搖搖頭,“我已油盡燈枯,我累得只想自殺,我不能再做,我請辭。”大廳裏一片死寂。
蘇冬虹憔悴的臉上有一隻大眼袋,她瘦削的背脊佝僂,誰都相信她確已盡力。半響,朱天樂説:“再做一次,冬虹,不痛不癢,焉能感動觀眾。”
“不。”
三和輕輕説:“此刻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再作決定。”
蘇冬虹一聲不響的走了。
三和轉過頭來,看見朱天樂一個人站在燈光下,十分孤苦。
三和不由得輕輕哼一首歌:“他是樂隊的班主他是一個寂寞的人”朱天樂一震。
三和對他笑笑。
他説:“我決定加這個角色是因為你的緣故。”
三和答:“我知道。”
“你無聲出沒在這個空間,這所屋子,給我極大啓示。”
三和微笑,“這是我的家。”
“假設你已經結了婚,有一子一女,表面生活愉快,一個暑假,丈夫帶孩子去美國探親,你一個人在家,忽然之間,你看到往日在這間屋子裏上演的一段感情,你是其中一個女主角,你看到自己的彷徨、痛苦,你陷入回憶,你發覺原來深愛的是——”“下一部戲吧。”
朱天樂説:“不,必需是這一部。”
“戲已開拍。”
“劇本可以改。”
“等冬虹明朝回來看她意思如何吧。”
“她一定會回心轉意。”
三和忽然笑了。
“三和,你在這間屋裏,高高在上看下來,猶似無所不知的天使,告訴我,你為什麼笑。”“冬虹已經很累。”
“我們是好拍檔,我會鼓勵她。”
電話鈴聲響了。
三和先下一句:“除非你向冬虹求婚吧。”
她跑上樓去聽電話。
電話由母親打來,她早十年已做了鄧太太,此刻住在舊金山。
“三和你近況如何?”
“很好,不勞掛心。”
“你父親可有同你聯絡?”
“上月三號通過電話,他在北京。”
話題到這裏彷彿已到了盡頭,三和連忙找新題材:“我最近買了一本史提芬霍金的宇宙論。”“看得懂嗎?”
“放在咖啡桌上立刻蓬壁生輝。”
母女都笑了。
三和在笑聲中説:“有人約我打球,我要出門了,再見。”
雙方愉快地掛上電話。
三和收斂所有表情,靜靜坐一旁。
片刻她下樓,發覺連導演都已經離開。
後園有人清理流動衞生間。三和叫大富大貴出去散步。
這兩隻狗的名字是易泰所取,當時他問她:“叫良辰美景呢?還是叫大富大貴?”三和記得她笑彎腰,“不,叫花好月圓。”
“也是實際。”
人們憧憬的境界,放在嘴裏天天念着,盼望有日實現。
兩隻狗由易泰朋友所送,那一家人移民,新生小犬不得不找新主人。
易泰放在三和處寄養,因為她家有花園,分手之後,他取走了所有東西,卻不提只犬。連大富大貴都不要了。
他離開之後,狗雖然不會説話,但盼望懷念之情盡露:門鈴一響,它們自動跑去歡迎,以為是易泰來了,看到客房有燈光,急急吠着進去,又覺得是易泰在那裏,一年之後,漸漸死心,知道那個年輕男人不會再來。不過大門一開,它們仍然立刻豎起耳朵,探頭探腦。
三和至今已完全與易泰失去聯絡。
奇怪吧,一對年輕男女,本來各走各路,偶遇、邂逅、愛戀、總有一方認為這次總可以終身相守了吧,但不,發生一些事,他們分手,又再次成為陌路人。這個過程中,榮三和不知死掉多少細胞,褪掉幾層皮,最壞的時刻,她不想起牀面對新的一天。這時,她走近那棵大樹,三和像是看到一個人與一隻狗。
她揚聲:“請留步。”
那人轉過頭來,卻是個十多歲的少年。
三和一怔,“對不起,認錯人了。”
少年笑笑,“沒關係,你是三號榮宅吧,聽説你家拍戲。”
呵,整條街都知道了,原來好事也會出門。
三和點點頭。
她在路邊長凳坐下,少年牽着大丹狗坐在她身邊。
“為什麼養那麼大的狗?”
少年答得很有趣:“開頭不那麼大。”
三和記得上次大雷雨中所見的狗是棕色的,這隻深灰。
少年問:“聽説楊世琦每天在你家進出。”
三和又點頭。
“我是她的影迷,我房裏到處是她照片,她有一張汽水廣告海報,我千方百計在網上尋獲,是我的至寶,想找她簽名。”三和微笑,不出聲。
少年鼓起勇氣,“可以代辦嗎?”
三和且不置可否。
“她真人是否與照片一般好看?”
“有過之而無不及。”
“傳説她將嫁給王星維,可是真事?”
三和訝異,“我不是影迷,我不知此事。”
少年嘆息。
“你念第幾班?”
“高中一。”
“成績如何?”
“中等,一兩個甲,一兩個乙,中文與數學多丙。”
“那可怎麼考大學?”
少年笑,“你的口氣似足我爸媽。”
“有無找人補習?此刻急起直追還來得及。”
少年又笑,牙齒整齊雪白,一看就知道剛除下牙箍,父母已在牙醫處擲下好幾萬元。他答:“再進一步,需下很多苦功,我不打算死捱,家父做印刷業,生意不錯,薄有節蓄,我自小住這間屋子,坐那兩架車,我是獨子,將來這些都是我的,與成績單上甲乙丙無甚關係,何必吃苦。”三和瞪大眼睛,原來是哲學家,失敬失敬。
“可以勞駕你問楊世琦取一個簽名嗎?”
“不。”
“小器。”
“簽名式也是人家的資產,我不能因利乘便每天叫人籤千百個大名拿出手上圖利。”少年點頭,“你説得也有道理。”
“你不如親自拿了海報到門口要求籤名。”
少年展露笑容,“對,對。”
“楊世琦比你大得多。”三和提醒他。
“不,她只有十九歲。”
三和吃驚,才得那一點點大?卻已經成熟老練,甚至有點滄桑,譁,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少年問,“明天我早上十點鐘到三號來可適合?”
“你試試看。”
少年拉着狗走了。
回到私家路,王先生迎出來。
“三和,我幫你洗狗。”
“怎麼好意思。”
“應當效勞,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三個孫女會來小住。”他笑得合不攏嘴。三和明白了,“來看明星。”
“你猜得對,我把照片電傳給她們看,她們決定親自來一趟,三和,我有伴了。”三和提醒他:“她們打算住多久?”
“三兩天也好呀。”
三和籲出一口氣。
真沒想到一組外景隊會影響這許多人的生活。
“來,三和,把大富大貴交給我。”
三和獨自開門回家。
屋裏靜寂,戲班子回家了,明日再來。
三和想同那少年説“他們也像普通人一樣,心中充滿喜怒哀樂恨怨憎,可是又怕少年不相信,少年把偶像抬至神明那樣地位,誠心拜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