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影坐在建於湖面上的涼亭內作畫,她遠遠眺望着碧綠的湖水,荷葉田田,看上去仿彿像在水面上鋪了綠色的地氈一樣,白色、粉色的花瓣平鋪在綠葉上,顯得風姿綽約,柔美動人。
如此美景,讓她難得動了作畫的念頭。
“二少奶奶!”管朗的貼身侍女春蕊捧着熬好的藥碗和一壺清涼的蜜茶過來。“天熱,二少爺吩咐二少奶奶別在正晌午作畫,先回屋小睡一下,等太陽不那麼毒烈了再出來。”
“好,知道了,把藥先擱着吧,等涼一點了我再喝。”始影嘴上應着,可是手中的筆卻沒有歇停片刻。
兩個月前,柔雁改嫁了,嫁給了江陵開綢緞布莊的大少爺,而她就在爹孃、公婆的見證下,變成了二少奶奶。雖然沒有紅燭、喜炮,但她仍然感到喜悦幸福。
成了管朗的妻子,她也成了一個聽話吃藥的藥罐子。
“二少奶奶畫得真好。”春蕊放下藥碗後沒有立刻離開,就站在始影身後看着她作畫。
“你先下去吧,屋裏還有事要你忙呢。”始影婉轉地請她離開,因為她作畫時最不喜歡有人在身邊了。
“可是二少爺讓我盯着你把藥喝完了才許我回去。”春蕊委屈地看着她。
始影無奈地放下筆,嘆了口氣,端起藥碗一口一口地喝光,春蕊趕緊倒了一杯蜜茶給她漱口潤喉。
春蕊時常在整理屋子的牀楊時,找到她吐了血的手絹,她覺得很奇怪,什麼病喝了兩個月的藥卻半點也不見好轉?
“二少奶奶每天喝的這些藥都是些什麼藥呢?怎麼整整熬了兩個月喝都不見效?”她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二少奶奶,下回嚴大夫來診病時,要不要讓他換個藥方?沒有效的藥就別喝了。”
始影默然怔住。在這個府裏,最清楚她病情的人只有嚴大夫、公公、婆婆和管朗,但是每個人對她的病情都是諱莫如深,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不過問她的病,所以究竟她得的是什麼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其實,她也不想知道。嫁給管朗的日子很幸福、很快樂,管朗百般地寵愛她,能擁有這樣幸福的婚姻和一個她深愛的男人,這已經足夠了,她別無所求。
因為她很清楚,這是她要付出的代價。
“春蕊,以後你別在二少爺面前提到我的病,尤其是我嘔血的手絹,別讓他看見了。”她柔聲叮囑。
“是,二少奶奶。”春蕊困惑地看着她,但不再多問。
對春蕊來説,她可有自己的打算。她對始影照顧得很周全,極力討好她的歡心,對她來説,以前那位二少奶奶不好應付,但是這位藥罐子新二少奶奶柔弱得很,又成日病殃殃的,只要細心照顧好了,説不定新二少奶奶以後依賴上她,離不開她了,她還有機會能當上二少爺的侍妾。
始影其實多少摸得出春蕊的心思,因為常常看見春蕊在侍候管朗更衣時,總是若有似無地挑逗他,媚眼勾人,她雖看在眼裏,卻從不説破。
對於管朗的性子,她早已經摸透了,只有他想要的女人,而沒有女人想要的他,所以她很清楚春蕊永遠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
被這樣一打擾,她作畫的興致也都沒了。
“我們回去吧。”她輕輕擱下畫筆,緩緩起身走出涼亭。
接近晌午,太陽毒烈,地氣上騰,整個花園熱得好似蒸籠。
始影被烈陽曬得頭昏眼花,一進屋,她剛坐下來,就覺得胸口一陣絞痛,她驚喘口氣,從懷裏抓出手絹搗住口,一口血立刻吐濕了手絹,連帶剛才喝的藥也一起全部吐了出來。
“二少奶奶!”春蕊嚇白了臉,慌忙捧來痰盂接着。看到始影把她辛辛苦苦熬的藥都吐光了,她忍不住煩惱地嘆口氣。“這下子又要再去熬藥了。”
“春蕊,對不起。”始影的臉色蒼白嚇人,痛苦地倒在牀上。
“二少奶奶,你怎麼樣了?要不要我去叫二少爺來?”看始影難受的模樣,她心慌得有點不知所措。
“不要,千萬不要!不要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她勉強起身,定到梳妝枱前坐下,淡淡地勻上一點胭脂。
這時,房門忽然被推開,始影的心一跳,看見管朗笑着走進來。
“不錯,很聽話嘛,乖乖地回來了。”他斜倚在梳妝枱前笑看她。“為什麼上胭脂?我不是讓你小睡一下嗎?”
“這是春蕊慣用的困脂,我瞧顏色還不錯,就拿過來試試。”她匆匆朝春蕊使了個眼色。
“是嗎?”管朗狐疑地拿起困脂看了一眼。
她轉過身,瞥見痰盂,想到裏面有她吐的血和吐的藥。
“春蕊,給我倒杯蜜茶來。”她示意春蕊把痰盂一起端過來。
“是。”春蕊倒了一杯蜜茶端過來給她,並機敏地拿痰盂讓她先漱了漱口,然後名正言順地捧着痰盂出去。
始影鬆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喝着蜜茶,想藉蜜茶的香甜味道蓋去她口中的藥味和血的味道,因為依管朗的習慣,他總是會出其不意地吻住她,所以她總是要小心翼翼地不讓他察覺。
“影兒,寧波的錢莊有事需要我過去打點,你可要和我一起去?”他伸手撥攏她微亂的髮絲。
“當然,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現在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時辰、每一寸光陰,她都要把握住。
“好,我們明日就動身。”他笑着輕輕橫抱起她,放到牀上。“影兒,你是不是又瘦了?”他注視着她的眼睛。
“是嗎?是你多心了。”她偎進他的懷裏,試着掩飾。
“不是我多心,只是你總以為我看不出來。”他擁緊她,把悲傷的臉深深埋在她如瀑般的黑髮間。
“我很好的,你不要擔心。”她默默地撫摸着他的頭髮。“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趕快要個孩子呢?”
“影兒,你的身子承受得住嗎?”管朗捧着她的臉,眼神透露出他的期待和無
“我可以的、可以的……”她温柔地送上紅唇,與他的唇舌纏綿。
管朗在她柔潤的口中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知道,她每一次嘔血都瞞着他,瞞得很辛苦,但是他偏偏都能知道。
他知道,卻不説破。
“影兒……”
他擁緊她,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止在這一刻,他想就這麼一直抱着她,讓她永遠在自己的懷裏入睡……
江南的深秋涼風迷離,爽煦宜人。
一艘精緻畫舫安然棲於江面,畫舫中歡聲笑語,明月醉人。
“姊夫。”柔雁向她的前任丈夫舉杯致意。“姊姊都是因為有你的照顧,所以氣色才會這麼好,我敬你一杯。”
管朗笑着跟她幹了一杯。“那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當初肯改嫁,要不然我跟你姊姊豈不是要私奔了?”
始影一邊喝着羹湯,笑不可抑。
“柔雁,你是有身孕的人,別喝這麼多酒。”柔雁的丈夫莫於興在一旁小聲地提醒着。
“我跟姊姊、姊夫喝酒,不要囉嗦行嗎?”柔雁拐了丈夫的手一記。
“是嗎?你有身孕了!”管朗和始影吃驚地喊。
“我有身孕很奇怪嗎?”柔雁皺眉嬌嗔。“成親半年多了,有孩子是很正常的吧?我現在的丈夫可不是姊夫啊,他可不會見到美色都不動心。”
管朗尷尬地一笑。
“誰説你姊夫見到美色不會動心的?”始影咯咯輕笑。“要不然我肚子裏的孩子要怎麼來呀?”
“真是好巧啊!”莫於興興奮地笑道。“你們姊妹們是一起出嫁的,現在連懷孕都一起!”
“是啊!柔雁,以後我的孩子要你多多照顧喔,如果我不在了,希望你能當他的母親,幫我照顧他長大。”始影温柔地凝望着妹妹,像要把她的模樣清楚印在心裏似的。
柔雁怔怔地,覺得姊姊的話像是臨走前的託付,心裏惶惶然地感到不安。
“姊説這話太見外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會把他當成我自己親生的孩子來照顧的。”
“柔雁,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始影安靜地微笑着,她的面容雖然蒼白,卻煥發着母親才能有的光輝。
“姊,你現在身子還行嗎?”柔雁擔憂地看着她尖瘦的面龐。
“我現在很好,比有身孕之前還更好,是不是?”始影轉頭笑望着管朗,一臉幸福甜蜜的模樣。
“是啊,以前吃完東西沒多久總是動不動就吐出來,可是現在好很多了。”管朗又替她添一碗羹湯。
柔雁注意到,姊姊都沒有吃肉,而且稍微硬一點的菜都不能吃,都是喝羹湯類比較多。
“我看是孩子在幫着你吃吧。”她忽然感到鼻酸,難過得差點掉淚。
“對,我也是這麼想。”始影的神情有一種簡單的快樂。“有了身孕以後,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了很奇妙的改變,我知道,那都是為了生下孩子而做的改變。”
“姊,你要趁這個機會把身子養好了,以後你還要生好多好多個呢!”柔雁認真地鼓勵她。
始影笑了笑,她的笑中不經意地流露出淡淡的淒涼酸楚。
“柔雁,萬一我生不出來了,你再幫你姊夫物色妻妾,我只相信你的眼光喔!”她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説。
“什麼?!”柔雁瞪大眼睛。“要幫姊夫物色妻妾?那當初我還改嫁做什麼?我們兩個共事一夫不就得了!”
莫於興暗暗咳了兩聲。
“柔雁,好歹也給你丈夫留點面子吧。”
“傻瓜!都已經有你的孩子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她輕敲丈夫的頭,語氣寵溺。
“是啊,柔雁現在是你的了,你可要好好地照顧她。她從小性子霸道,讓一讓就沒事了。”始影又是那種生離死別的語氣。
管朗的笑容已經有點強顏歡笑了,他默默地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莫於興並不知道始影的病情,所以對她説的話一頭霧水。
而知情的柔雁,卻再也強撐不出笑容來了,她有不祥的預感。
在春天將來的時候,始影因為身體虛弱,提早生下了一個男孩。男孩因為太早生下來,小得連哭都沒有力氣。
“都是娘不好,這麼早就把你生下來……”始影淚眼婆娑,心疼地撫摸着孩子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腳。
“不必擔心,他是個男孩子,他會好好長大的。”管朗真正憐惜的是她,生孩子已經徹底耗盡她的體力了。
“管朗……”她握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淚水順着他的手指滑下。“雖然我們彼此之間從來都不肯提起,但是我們心裏都很清楚,今生的緣分就要走到盡頭了……”
管朗將她緊緊擁在懷裏。
“今生的緣分盡了,就等來生吧。”
“好,我答應你。”她温柔地撫着他的臉,強忍着幾乎要令她窒息的尖鋭疼痛。“我答應等你,來生我們再做夫妻。”
“好,只要你不嫌煩,就等着我。”他輕柔地吻她,像害怕觸痛了她。
始影幽幽地笑着。
“你忘了我的耐性很好嗎?我很能發呆,很能等待,我一定會耐着性子乖乖地等你來的。”她温馴地靠在他的臂彎中,頭髮相糾纏,臉頰相廝磨。
“不要再找大夫了,管朗,不要白費力氣了。”始影用微弱的力氣攀住他。“如果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你就陪我説説話,不要再離開我了。”
管朗只能緊緊抱着她,在一種恐懼中等待着,什麼也不能做。
“你可知道,曾經有個瞎眼道士對我説,嫁給你,雖死猶生。”她閉着眼,甜甜地一笑。
“雖死猶生?”
“是。”始影微微地笑着,她不要看見他臉上惶恐的神色,也不要他如此脆弱、震駭。“孩子睡了嗎?”
“嗯,睡了。”
“他會好好地長大的,對嗎?”
“你要陪着他,他才能好好地長大。”不論何時,他總不忘鼓勵她。
“好,我想看着他長大,看着他走路,看着他學會説話……”她趴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地説。
“你當然可以,你一定可以看見的。”孩子對她來説,是一股支持的力量。
“你對他,可不能像你爹對你這樣。”始影柔柔地笑着。
“好,那如果他頂撞我,像我頂撞我爹一樣呢?”
“你就看他是為了什麼事情頂撞你。如果……是為了他喜歡的女孩兒,你會怎麼樣?”她的聲音微弱,小到幾乎聽不見了。
“我不知道,到那個時候,我再問你。”他的鼻尖一陣酸楚。
“好……到時候再問我……”
“影兒?”他聽不清楚她的聲音,低頭看着懷中的她,這才看見她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