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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管朗一進家門,在院中見到父親,還沒請安就噼啪先被打了一記耳光。

    “可是老爺……”手握棍棒的僕役們,從來沒有杖打過少爺,因此沒有一個人敢動手。

    “給我狠狠地打!”如雷般的暴吼,嚇得僕役們驚惶失措,連忙聽命。

    雖然僕役們舉起棍棒朝管朗的背上打下去,但都是重重提起,輕輕落下,沒人敢用真力。

    黃昭瑞看出僕役護主,更加怒氣沖天,他大步衝過去奪下其中一個僕役的棍棒,重重朝管朗的背上一棍棍打去,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

    管朗痛到幾乎無法吸氣,渾身顫慄。

    僕役們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谷始影攙扶着黃夫人匆匆趕來時,看見管朗背上滿是杖痕,一片血肉模糊,登時嚇得魄飛魄散。

    “老爺,別打了、別打了!”黃夫人心下痛惜,大哭着撲過去抱住管朗。“已經夠了!難道老爺想把他打死嗎?”

    “不好好痛打他一頓,他永遠不把我這個爹説的話當成一回事!就算今天回來了,你敢保證他明天不舊態復萌!”黃昭瑞大聲罵道。

    “教訓幾下也就好了,你把兒子打成這樣,萬一落下病根可怎麼好呀!”黃夫人看着管朗慘白的臉,心痛不已。

    “我沒把他的腿打斷已經夠好了!再跑,我就看你能跑到哪裏去!”黃昭瑞怒哼一聲,把染血的棍棒丟開,大步離去。

    “快,快去把嚴大夫請來!其他人過來把二少爺攙扶回房!”黃夫人小心翼翼地把兒子扶起來。

    始影擔憂地靠過去輕輕扶住他,見他唇色青白,冷汗涔涔,稍稍一動,背部裂開的傷口就會滲出血來,她看得好心疼、好難受,不知道自己把他找回來,竟會害他遭受這樣的毒打。

    “你撐得住嗎?”她忘情地怞出絹帕給他拭汗。

    管朗淡漠地瞥她一眼,手掌微微使勁將她推開。

    他疏離的態度立刻在兩人之間拉開無形的距離,始影瞠眼呆站着,被他冷淡的態度刺傷。

    “始影,娘送管朗回房去就好,你跟着過來好像也不太方便,要不要先派人通知柔雁回來?管朗還需要她照料。”黃夫人柔聲囑咐她。

    “是。”她的心裏百味雜陳,被摒棄的疏離感強烈啃蝕着她的心。

    柔雁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只有她能理所當然地守在他的牀榻旁,而她的身分,使得她必須要謹守輪常分際,不能觸碰禁忌。

    管朗趴卧在牀上讓嚴大夫療治,背部劇烈疼痛,彷彿有熊熊烈火在灼燒,但卻及不上他心中狂炙燃起的怒火。

    黃夫人和柔雁就坐在牀榻前,關心着他的傷勢,貼身婢女春蕊忙着在傷處挑起木屑,始影和珍棋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旁。

    “還好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及筋骨。”嚴大夫一邊開立藥方,一邊説道。“我開了祛瘀止血的方子,可內服也可外用,內服初時,忌食生冷、瓜果,外用則以清香油調化了,以鵝翎撣敷,約莫十天半個月就能痊癒。”

    “多謝大夫。”黃夫人鬆了口氣,回頭吩咐珍棋。“珍兒,你送嚴大夫出府,順道照方抓藥回來。”

    “是,娘。”珍棋從嚴大夫手裏接下藥方。“大夫,請。”

    “你們也都出去吧。”珍棋和嚴大夫一定,管朗也立即送客。

    “管兒,你餓嗎?想不想吃點什麼?娘讓廚子去給你做來。”黃夫人心疼地握着他的手。

    “我什麼都不想吃,娘回去歇着吧。”他半張臉埋在枕頭裏。

    黃夫人知道兒子當眾遭杖打的羞辱,心裏一定萬分委屈,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管兒,你要能睡的話就好好睡一下,娘先回去了。”黃夫人憐惜地輕撫他的頭髮。“柔雁,管兒就交給你看顧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看顧!柔雁也出去,你們統統出去!”他惱火地大喊。

    管朗突然爆發的怒氣嚇住了始影,她看見柔雁緊咬着嘴唇,臉色異常難看。

    “我不出去!我是你八抬大轎娶進門的媳婦兒,這是我的房間,為什麼我要被你趕出去!”柔雁從小嬌貴悍烈,哪裏受得了這種氣。

    “柔雁,少説幾句!”黃夫人喝斥着。“管兒,你也不許要脾氣,要是讓你爹知道你把柔雁趕出房門,他不知又要怎麼罰你了。”

    “他要罰便罰,反正我在他眼裏比個下人還不如!”他森然冷笑,眼中沒有一點情緒。

    自小,他就不是言聽計從的孩子,性子桀騖不馴,從來不肯接受父親的躁弄和安排,因此父親對他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睨視,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父子之情一年比一年冷淡。

    “不許這樣説你爹,他怎麼會把你當成下人對待?他打你也是為了你好。”黃夫人軟語相慰。

    “驢子不走,確實要怞幾鞭子才行。”管朗冷笑。“還是應該説,他把兒子當成傀儡躁縱更貼切些?只是我這個兒子沒另一個兒子聽話罷了。”

    “你這孩子怎麼老是這樣,你爹打得你還不夠疼嗎?”黃夫人氣急地跺腳。

    “他看不慣我最好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這條命是他給的,他隨時想要收回去都可以!”他的聲音冷硬如鞭。

    “管兒,不許你再胡説了!你爹教訓你自有他的道理,你大了,不是孩子了,不可再這樣任性妄為!”黃夫人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他。“你現在最好給我好好睡一覺,別再胡思亂想了。”

    “娘,要走把人都帶走!”管朝把臉翻向內側。

    柔雁兩手緊握成拳,隱隱顫動,怒氣正待發作。

    “好,我們都出去,可是柔雁得留下來。這是你們兩人的房間,她現在的身分是二少奶奶,你把她趕出去,雖然府裏有的是房間,但是她二少奶奶的臉面要往哪裏擱?”黃夫人正顏厲色地告誡。

    管朗默不作聲。

    始影看着管朗,他冷漠的背影傷人也自傷,那種無力改變一切,只能垂死掙扎的痛苦她能明白,也因為了解,她憐惜他的心更疼。

    黃夫人看柔雁仍是滿臉怒容,蹙眉壓下不悦。

    “柔雁,管兒現在傷着,脾氣大了點,你別跟他鬥氣,儘量順着他些,別再説那些火上添油的話,行嗎?對待丈夫要温柔體諒,以柔克剛,硬碰硬只會兩敗俱傷。夫妻相處之道,你還得跟你姊姊多學學。”

    “知道了,娘。”柔雁淡淡地斜睨始影一眼。

    “春蕊,你今晚在這兒坐夜,要添茶遞水也有人好使喚。你侍候少爺慣了,知道少爺的脾氣,二少奶奶有不會的地方,你在旁邊多幫着點。”

    “是。”春蕊低頭答應。

    “始影,走吧。”黃夫人教始影攙扶着,帶着侍女們離去。

    送黃夫人回房後,始影才回到自己房裏。

    珍棋還沒回來,她輕輕帶上門,換下衣衫,懶洋洋地上牀躺下。

    一閉眼,腦子就泛起管朗遭杖打的那一幕,鮮血四濺,觸目驚心,幾乎將她的心擰碎。

    她擔憂他的傷勢,擔心柔雁不懂得怎麼看顧他。她多麼想待在他的身旁,寸步不離開他。

    但是這都是痴心妄想,兩人在這座深幽的宅府裏,即使近在咫尺,都不能有太多的眼神交流,連説句話都要避嫌,這種深重的痛楚該如何療治?

    房門被輕輕開啓了,珍棋走了進來,她正想翻身假寐,卻已經來不及了。

    “始影,這麼早就睡啦?”他坐到牀邊,輕輕撫她的發。

    “今天有點累了。”她下意識地想躲避丈夫的觸碰。

    “是不是被管朗杖打的事嚇到了?”他猜道。

    “是啊。”談到管朗,她的精神略微一振。“我和柔雁連手心都沒有被爹孃打過,家裏的僕婢們就算犯了錯也不會這樣捱打。”

    珍棋笑了笑。

    “我也沒有被爹這樣打過,不過管朗從小就不肯聽爹的話,所以老捱打。”

    “爹下手也太狠了,竟把他打成那樣,看他傷勢那麼重,一定疼死了。”始影驀然間住了口,驚覺自己流露了太多感情。

    雖然叔嫂問互相關心很正常,但始影對管朗的關懷就是教珍棋難以忍受,他壓抑着護火,不動聲色。

    “這是爹打管朗打得最狠的一次,不過管朗這回也是做得太過分了些,把新婚妻子丟下管也不管,難怪爹會氣成這樣,要是我可捨不得。”他伸手去拉始影,始影抬起手撥了撥頭髮,巧妙地避開了他。

    “是。”他仔細觀察着她的眼睛。“爹以前的舊部屬丁顥,現任刑部主事,為了報答爹從前對他的提拔,主動向爹提起讓我進刑部,爹覺得這是個好機會,讓我去刑部磨練磨練也好,所以我過幾天就要動身了。”

    始影微怔,不知怎麼的,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等我到京城安頓好,便把你接到京城去,好嗎?”珍棋俯身摟住她。

    “把我接到京城?”她不安地在他懷中掙動。

    “對,我要帶你離開這裏。”他狠狠地用勁緊抱住她。正確地説,是要讓她離開管朗愈遠愈好。

    始影的腦子裏一片混亂。

    “可是……我……”

    “沒有可是,你是我的妻子,我走到哪兒,你就要跟到哪兒。”他低頭想吻她的唇。

    “不、不……”始影院張地從他懷中掙開。

    “始影?”他皺起眉頭,臉色沉了下來。

    “我癸水剛來,身子不乾淨。”她心慌地找了個藉口。

    珍棋深深地看着她。

    “上一回你鬧胃疼,這一回又是這樣。”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但他不願去深思,也不想去拆穿。

    “對不起。”始影勉強地僵笑了一下。

    珍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等我把你接到京城以後,你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了。”

    始影愣住。

    她深深吸一口氣,眼底緩緩浮起一層哀傷。她微微側過臉去,不想讓他看見她眼角溢出的淚水。

    珍棋早已經洞悉她的內心,她總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模樣,雖然他們天天共枕眠,但是她總一個人遠遠地睡着,從不靠近他。

    性格文儒的他,也有想要征服的女人,他不容許自己的妻子心中總想着另一個男人,她要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

    他堅信,夫妻在一起久了,她總有一天會愛上他的!

    珍棋動身前往京城之後,始影雖不必煩惱與他面對面時不知道該説什麼話的窘境,也不必擔心夜裏他的求歡,但是卻有塊大石頭沉沉地壓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將會被接往京城,何時將要離開這裏。

    她開始拾起畫筆作畫,只有在專注作畫時,她才不會去想起宅院另一側那個讓她魂牽夢繫的人。

    雖然管朗在府裏養傷,但她時常會聽見柔雁哭哭啼啼的吵鬧聲,怕柔雁胡思亂想,她從來不敢去過問他們夫妻之間的事,只偶爾會讓喜纓去探問一下管朗的傷勢,她自己則從不主動去探視。

    珍棋離開以後,她更加沉默寡言,生活很像回到了未嫁前那樣舒心自在,幸好她的性子好靜,也耐得住寂寞。

    有時候,她會自己一個人坐在花園裏靜靜發呆,而大部分的時間,她都躲在房間裏寫字畫畫,遺世而獨立。

    日復一日,日子過得艱辛難熬,但她知道她必須讓自己習慣這樣的日子,因為這樣的日子,她還有很長的一生要過。

    只有學着不去想念,試着去遺忘,她才能扮演好此生唯一的角色──黃珍棋的妻子。

    這一夜,大宅內外都熄了燈,大地一片漆黑。

    管朗俏無聲息地走在幽暗的長廊。

    烏雲緩緩散去,明月露出了皎潔的柔光。

    他來到了珍棋的院落,悄悄推開紗窗,翻身進屋,一進屋,他就聞到了濃濃的墨香。

    昏暗的房間有束淡白的月光照進來,他看見始影在牀上靜靜熟睡着,柔軟烏黑的長髮披散在枕上,身上穿着月白色的緞袍,瑩滑的肌膚在凌亂的睡袍問若隱若現,一雙修長光裸的腿從睡袍底下露出來,無比誘人。

    他來到牀邊坐下,肆無忌憚地看着她的睡容。什麼樣的美女他沒見過,但沒有人像她這樣美得如凝脂玉般温潤無瑕,卻又處處散着誘惑。她只是這樣靜靜地睡着,就已讓他亂了心志。

    她在作着什麼樣的夢呢?

    夢裏,是管朗邪氣挑誘的、如火一般的眼神。

    我不認你是我的嫂嫂,你也可以不認我是你的小叔,我們做了什麼,不會有人知道的。

    那火惡狠狠地將她吞噬,她感覺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在銷融……

    始影驟然找回了意識,從漫天焰火中醒過來。

    一個朦朧卻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她牀前,月光淡淡,迷離得分不清是夢是幻。

    “是你嗎……”她低喃,緩緩伸出手去。

    “是我。”他真真實實地握住她的手。

    始影真切地感覺到手掌的温度,她驀然回神,驚慌地從牀上坐起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怎麼會在我房裏?”她嚇呆了。

    “噓──”管朗伸出大手輕輕搗住她的嘴。“輕聲些,除非你想讓我們兩個被捉姦在牀。”

    “你、你別胡説!”他曖昧的神色讓她的雙頰飛起了一抹紅。

    “我受傷這麼多天,你為什麼都不來看我?”他的手捨不得離開她的嘴唇,手指柔柔地在她頰畔撫摸着。

    “我雖然人沒去,但是都有派喜纓去探問你的傷,春蕊沒跟你説嗎?”她輕輕推開他的手,羞怯地整理身上泄漏春光的凌亂睡袍。

    “我要看到你的人才會好得快些。”他低啞地輕喃。

    始影被他撩人的嗓音迷得心神盪漾,這樣的氛圍太容易使人意亂情迷了,一下小心就會鑄下大錯。

    “別再説這種話了,我們之間不能這樣的……”她用僅存的理智提醒他,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因為見到了他而波瀾起伏。

    管朗垂眸輕嘆,站起身離開牀楊,來到放滿了畫卷的書案前,就着薄淡的月光欣賞她的畫作。

    “為什麼畫的都是花?臘梅、牡丹、水仙、秋葵花、石榴花、杏花。”他低沉地輕笑。“想不到我還能認出這麼多花的品種。”

    “什麼‘春滿樓’、‘花滿樓’的去多了,自然有這門功夫。”始影半開玩笑地説,一面下牀找了件外袍披上。

    管朗低頭淺笑,沒有否認,沒有辯解。

    “以後別這樣了。”始影輕聲説。

    “別怎樣?別去‘花滿樓’嗎?”他邪邪微笑。

    “不是。”她很慶車屋裏幽暗,他看不見她暈紅的臉。“以後別在半夜進我房裏,被人發現了不好,對你我都不好。”

    “我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他本來只想在天亮前悄悄地走,但還是情不自禁地來見了她一面。

    “你為什麼要走?”她想叫他別走,但她沒有那樣的權利。

    “也該收收心,去做幾件風風光光的大事了,總不能這樣荒唐過一輩子吧?”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説。

    “你要離開多久?何時回來?”她不知道珍棋什麼時候要將她接到京城去,她怕沒有機會再見他了。

    “沒有做出一番大事業,我不會回來,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

    “那柔雁怎麼辦?”他的話令她心驚。

    管朗淡然一笑。

    “你家財力雄厚,而且我完璧歸趙,她可以再嫁,不是問題。”

    完璧歸趙?始影吃驚萬分。

    “你……你還沒……”她咬住唇,這是她從來都拒絕去想的事情。

    “我為你守身如玉,感動嗎?”他嘴角微揚,故意逗弄她。

    “別説這種話。”她的心頭悶悶地怞痛,淚水不由自主地要湧出來。在他吻過她以後,明知道和他永遠不可能有結果的,卻仍悲哀地想為他守住身子,愛情竟是如此的折磨人。

    管朗看見她兩眼中破碎的淚光和悽楚,兩人相對無言,彼此之間似乎再沒有什麼可以問,也沒什麼可以答的了。

    “大嫂。”他深吸口氣,長痛不如短痛地説:“你好好保重身子,我走了。”

    他轉身匆匆走到門邊,輕輕打開一道門縫。

    決絕的語氣和背影,讓她的心痛不可抑,她奔向前,自他身後緊緊地抱住他,淚水瘋狂地滾落。

    她的眼淚熨燙着他背肌上剛結痂的傷疤,他閉眸咬緊牙根,抵禦着回擁她的慾望和衝動。

    “天要亮了。”他的手輕輕扳開圈在他腰問的纖柔手臂,毅然斬斷那難以離舍的依依之情。

    始影頹然靠在門邊,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他消失在濃濃晨霧中的背影。

    好像那場夢境。

    他消失在迷霧中,而她無論怎麼追也追不上他。

    她相信,這就是她和管朗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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