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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窗外雨聲漸大,纏綿不絕,更顯得緊閉的門窗內出奇安靜,只聞輕淺急促的呼息聲。

    「我……嚇住你了嗎?」蘇合香從他懷中微仰起臉來,苦澀地笑問。

    是。孫玄羲確確實實被嚇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蘇合香會用如此直接明白的方式説出她對他的愛意。

    「你説,我的病是不是無藥可治?」她的長睫瑟瑟抖動,軟弱地逼他。

    他不敢説,也不知該怎麼説。她用生死來探測他的心,他心中天人交戰,極度苦惱,不解為何帶着她栽進了這無法收拾的情局中。

    「你不想治我?」見他始終沉默,她身子雖暖了,心上的寒意卻加添了幾分。

    「我治不好妳。」他終於低啞地開口。他很明白自己不能成為治癒她的那一味藥。

    「你希望我死?」她氣餒地敗下陣來,心冷得徹底。

    「妳不會死,妳也許會病一陣子,但妳不會死。」他嗓音輕柔,彷彿很小心地不再觸痛她。

    蘇合香驀地笑了,笑得悽楚哀傷。

    「我懂了。」他不愛她。因為不愛她,才能説得出那樣冷情的話來。回想以前的自己實在自負得太過分,錯把男人對她的傾慕迷戀當成了愛,現在她才明白,那些只不過是對她的情,她擁有很多很多男人的情,但那些都不是愛。

    她想要得到的那一份愛,竟是即使死去也得不到。

    孫玄羲低垂着眼眸,不忍看見她眼中的絕望,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在對她説那些無情的話。一個如鮮花般嬌豔的女子,當她飛舞時宛若將飛昇回仙界的天女,這樣絕世的女子,他如何能不動心?她的雪膚紅唇、細腰纖足、一顰一笑,在他眼中一直是巨大的誘惑,他多渴望能豁出去,什麼都不顧,就將她緊緊密密地嵌入身體裏。

    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夢想必須去完成,而她的愛,將牽絆住他,使他躊躇不能前行。他不願為了一個女子、為了一份愛情放棄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因此對於這株心底漸漸滋生的情苗,他只能決定狠心斬斷。

    「你不願當醫治我的那一味藥,我也不強求你。」她傷透了心,一個喘息,就能令她痛不可抑。「但是,在我準備好大病一場前,你能不能行行好,先止一止我心痛的感覺?不要讓我太痛,可以嗎?」她的聲音極度疲累,低聲下氣地乞求。

    孫玄羲聽着她卑微的語氣,一顆心因強烈的憐惜而顫慄了。

    「妳要我做什麼?」他不想看見她這種模樣,她應該像他們初見面時那樣驕傲地對他説——我是長安城第一舞伶,不許你看不起我!

    「讓我看一看你的手。」她兩手輕輕捧住他的手,恍然地撫摸着他修長的手指,以及指上因長年握刻刀而留下的薄繭。「你有一雙漂亮的手,能化腐朽為神奇,我喜歡你的手。」她捧高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孫玄羲屏住氣息,感覺到手背上傳來酥麻的涼意。

    「能不能用你的手幫我梳一梳頭髮?」她終於提出了要求。

    這個要求令孫玄羲呆愕了半晌。這不是太過分的要求,他無法拒絕。

    他拔下她髮髻上的玉簪,烏黑的雲髻霎時散瀉如瀑,她微微側過身,感覺他的手指緩緩插入她微潮的髮絲中,細細地梳理起來。

    她的發柔軟如絲緞般滑過他的指間,那份絲滑的觸感與他平日觸摸的堅硬木質截然不同,挑惑着他手指的每一根神經。

    「你什麼時候開始拿雕刀刻東西的?」她嘆息似地問。

    「三歲還是四歲吧?我記不得了。」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這麼小就拿刀不是很危險?你爹孃難道不阻止你?」想象着他孩童時拿雕刀的模樣,她微微地笑了。

    「記憶中並沒有阻止過我,反而放任我在家裏隨手亂刻。」他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長髮,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柔情。

    「你爹孃想必看出了你的天分。」她的思緒飄渺。

    「妳是什麼時候開始跳舞的?」他專注地凝視她的發,看着髮絲淹沒他的手指。

    「六歲的時候。」她微仰起臉,眼中透出微醺般的迷醉。「那一年,蘭姨買了一隻黃雀給我,我喜歡得不得了,有天,我把黃雀從籠子裏放出來,我以為牠會陪我玩,誰知牠卻飛走了,飛得好高好遠,沒有再回來了。」

    「後來呢?」他撩起一繒發,情不自禁地湊到鼻端深深嗅着其中的幽香。

    「後來,蘭姨又買了好多好多雀鳥給我,有梅花雀、雪雀、火尾雀、雲雀,很多很多,我看牠們在籠子裏不停地跳躍、揮動翅膀,猜想牠們一定很希望自由地飛走吧。後來,我把牠們的模樣一一描繪了下來,便打開籠子放走了牠們。」她深深吸口氣,閉上了眼,他梳髮的指尖讓她全身感到放鬆自在。「雀鳥飛走時的叫聲都很歡悦,我也很開心,然後我便開始學着雀鳥飛,以為自己也能感覺到雀鳥飛起來的那種快樂,就這樣成天老是跳着、轉着,便愛上跳舞了。」

    「難怪妳能把雀鳥繡得那麼靈動有神。」他若有所思地低語。

    蘇合香驀地回過頭,攫住他毫無防備的目光。

    「你數過雀鳥了嗎?」她好似從他眼中捕捉到了什麼,卻又讓他逃了開去。

    「沒有。」他斂整了神色,抑下躁動的心,回覆漠然。

    「你喜歡我繡的雀鳥嗎?」她瞅着他。

    「妳繡得很好,用色大膽、技巧別緻。」他確實研究過她的針繡,除了舞藝精湛外,她的繡工也極妙。

    為什麼不直接説喜歡就好?蘇合香有些失望地低下眸,怠懶地一笑。

    「妳好多了嗎?如果好多了,我們就走吧。」他欲將她抱離,她不讓,伸開雙臂投入他懷裏,他感覺到她的身軀異常炙熱。

    「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她環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

    「我沒有香味,身上只有木頭的味道。」她的身子又軟又熱,他不知道能否抑制那來自心底的慾望。

    「是,就是木頭的味道。」她再將他環緊一點。「你身上有木頭的清香,很好聞,很舒服。」很令人安心。

    「妳説過……我這個人已經快變成木頭了。」她發熱的身子幾乎要沸騰他的慾望。

    蘇合香勾起朱唇笑了,粉嫩的臉頰磨蹭着他的胸膛。

    「你親親我。」她貼在他心口細聲説。

    孫玄羲震駭住。

    「不行。」他急忙握住她的雙肩把她推開。

    「我已經快要大病一場了,只是要你親一親我也不行嗎?」她咬着唇,臉色奇異地暈紅。

    「不。」他堅定地搖頭。「我已經為妳梳髮了,我只能做到這樣。」其他的最好什麼都別做,一定要鐵石心腸。

    「那……」她讓一步。「讓我親親你。」

    「也不行。」他心中燃起一把焦躁的火。老天,她是在考驗他嗎?她是在試探他情慾的底限在哪裏嗎?

    蘇合香難堪地紅了眼眶,淚水朦朧,雙頰泛着桃紅。

    「走,我送妳回去。」孫玄羲迫不及待地扯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她沒有分毫抗拒,態度柔順得令他微微吃驚。他詫異地看她,發現她的唇色過分鮮紅,握在他掌心的手腕肌膚異常發熱。

    「妳是不是發燒了?」他的手探向她的額,果然,熱得燙人。「妳在這裏等着,我去給妳僱一頂轎子來。」他急着拉開門往外走。

    「孫玄羲!」她輕聲喚住他。

    池降步,困惑地回眸望她。

    她温柔地微笑,眼底漾着動人的波光。「即使你一輩子不愛我,但我要你永遠記着我,倘若你有一天忽然想起我,便到『長樂坊』來,我會一直留在『長樂坊』裏,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

    孫玄羲震愕,看見她矇矓的眼瞳中閃爍的情意,他心痛地怔住,不知該如何挪開目光。

    從遠處隱約傳來了呼喚着「細細姊」的聲音。

    「有人來找妳了。」他深深凝視着她。

    「是巧珍。」她緩緩地移步,走到他身畔。「我走了。」她攀住他的肩,一手摸着他的臉,踮起腳尖在他下顎親了一記。

    孫玄羲愕住,聽見她似有若無地嘆息着,緩步走出去。他不知道令他心痛的那一聲嘆息,其實是因為她原想親親他的唇,沒想到高度卻只能碰到他的下巴而可惜惋嘆。

    他怔然望着她遠去的身影,那麼瘦小,彷彿很虛弱,看起來就像一隻濕了翅膀飛不起來的雀鳥,慢慢沒入雨霧中。

    是他害她變成這樣的嗎?他做了什麼?

    近黃昏,「西明寺」傳出了晚禱的鐘聲,他仰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將先前脱下的濕袍拾起來,忽然瞥見牀上那支她沒有帶走的玉簪,皎白素淨,像撩撥他的纖纖玉手,他的心有種被刺穿的痛。

    他拿起玉簪緊握在掌心,關上門,將鑰匙歸回原處離去。

    細雨仍纏綿地下着,他緩緩走出寧靜的小巷,看見朱雀大街上家家户户已點上了燈,暈黃的燈光映在水濕石板地上,照出奇幻朦朧的光影。

    回到了廢宅,他立在雨霧中痴痴凝望着被雨沐濕了的觀音像,彷彿見着了蘇合香在哭泣。

    後院那面牆上豎立着一具木梯,他握緊雙拳,狠狠閉上眼,抵抗誘惑。

    他什麼都不能做,最好什麼也別做。寧願現在害她痛苦一時,也不願害她痛上更漫長的歲月。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詩經·秦風》裏的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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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合香回到茶坊後,魂魄像沒有跟着回來,任誰問話都不理,當夜就高燒病倒了。

    整個茶坊頓時間忙亂成一團,蘇合香身子骨弱,只要一生病,病勢必定來勢洶洶,半點都不能輕忽。

    花喜蘭指揮着下人把大夫開的藥方拿去煎藥,又命丫頭送大夫出去,自己則坐在蘇合香牀畔,看着牀榻上昏睡的慘白容顏,一顆心揪疼着。

    「小四、小五,細細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茶坊的?」她蹙着眉問。怎麼會在「西明寺」附近尋到人?這事實在透着古怪。

    「蘭姨,我們都沒人看見。」小五低聲答。

    「你們那時候不是都在茶坊裏招呼客人的嗎?怎麼會沒看見呢?其他人難道也沒看見細細出去?」她口氣嚴厲。

    「蘭姨,大夥兒確實都沒看見。」小四答得有些怯懦。

    「今天邊門沒開,照理説細細不可能從邊門出去,到底細細是從哪兒溜出門的,我們大夥兒也覺得奇怪。」小五困惑地搔着頭。

    花喜蘭轉眸狠瞪了一眼跪在蘇合香牀頭邊的巧珍。

    「巧珍,細細從哪裏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巧珍支支吾吾的,在蘇合香沒醒來之前,她什麼也不敢説,更不敢明講。

    「妳到底在幹什麼?」花喜蘭怒斥。「一個姑娘都看不好,萬一細細在外頭出了事那怎麼辦?」

    「我以為細細姊在午睡,怎麼知道她會忽然間失去了蹤影。」巧珍發現蘇合香不見時,曾以為她又爬到後院牆頭上和孫玄羲説話,可是一到後院找人,卻不見她人影,而木梯竟然移到了後宅的那面牆去,當時她很害怕他們兩個人會不會做出什麼風流事來,嚇得忙拿椅子墊腳,使盡力氣爬過牆,衝進後宅滿屋找人。當她發現蘇合香和孫玄羲兩個人都不在時,還以為他們兩人私奔去了,嚇得她魂飛魄散,哆嗦地衝到茶坊企圖向花喜蘭説明原委。幸好當時剛巧有人來報信,她這才慌慌張張地跟着樂工們出去找人。

    花喜蘭目光鋭利,早已從巧珍慌亂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馬腳。

    「細細最近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妳最好給我從實招來!」

    「蘭姨,我真的不知道。」巧珍一頭冷汗。

    「妳是整日跟在她身邊的人會不知道?」花喜蘭雙眼泛着寒光。

    「蘭姨——」巧珍嚇得哭出聲來。「等細細姊病好了醒過來,您再自個兒問她吧!她心裏有什麼事也要由她自己跟您説才算數呀!我一個丫頭能清楚姑娘什麼事?萬一不小心説錯了什麼,可怎麼對得起細細姊呀!」

    「妳倒是忠心!」花喜蘭挑眉冷笑。

    「細細姊能回來就好,我本來還擔心她是不是真像雀鳥一樣飛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她怞怞噎噎地説出真心話。

    花喜蘭心一凜,又驚又疑。她的寶貝兒細細究竟出了什麼事?偏她這會兒高燒病着,什麼話也不好問,教她擔憂得心都焦了。

    「小心照顧着細細,要是醒了,儘快差人來稟告。」她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低聲吩咐巧珍。「留意這藥方吃了效用如何,要是沒多大起色,再請大夫來重新診脈,開新藥方,記住了。」

    「是,巧珍記住了。」她低着頭擦淚。

    花喜蘭看着蘇合香始終蹙緊的眉心,心裏頭又憐又急。雖然她發燒生病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回與往常不同,處處透着古怪。

    難不成,她心中真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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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玄羲來到「亂茶坊」,腳步猶疑了一下,慢慢走進去。

    茶坊裏極深也極寬敞,他看見最裏側有一個雅緻的舞台,心想那應該就是蘇合香平時獻舞的地方。走過鏤雕着碩大牡丹的地面,看見屏風、立柱上飛滿了色澤鮮豔的雀鳥。

    這是華麗的、充滿了蘇合香影子的地方。

    「客倌,請進請進!」小二笑臉迎人。

    「一壺茶。」茶坊內幾乎滿座,他在靠窗邊的位置坐下,打量着四周。

    「敢問客倌要什麼茶?」小二彎腰低詢。

    「隨便都好。」他不講究品茶,水對他來説只是解渴之物。

    茶坊內人聲喧譁,他一眼望過去,來客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離他最近的兩、三桌客人一身綾羅綢緞,身分顯然非富即貴。有一桌客人雖着唐裝,但説話的腔調甚是奇怪,他好奇地側耳細聽,隱約聽見了他們似乎在談論着蘇合香……

    「客倌,茶來了!」小二送來一壺熱茶,一隻白瓷杯。

    「麻煩你一件事,幫我問問有沒有來往洛陽的客商,請人幫我帶封信,這兒有一錠銀子,是我的酬金。」孫玄羲從懷中取出信匣和銀子交給小二。

    小二看到信匣上浮雕着一隻小小的雀鳥,拍着翅膀飛在梅樹梢頭,驚喜地低喊出聲。「這信匣雕得可真好看,客倌,您是從哪裏買來的?」

    「不是買的,我自己雕的。」他緩緩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那信匣是他利用雕仕女像時剩下來的樟木塊雕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多加思索,就雕出了一隻雀島來。

    「客倌,您雕的雀鳥活靈活現的,您可知道咱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最愛的就是雀鳥了,能不能請您多雕一些雀鳥的擺件來,我家姑娘肯定會喜歡的!」小二滿臉興奮之情。

    「有空我便雕一些送過來。」他隨口應允,並不想在當下給一臉興奮的小二潑冷水。

    「多謝您了!客倌您稍候,我現在就去幫您問一問!」小二興高采烈地拿了信匣和銀子,回頭輾轉問了好幾桌客人,終於問到了幾位前往洛陽販馬的客商,那商人收下了信匣和銀子,朝孫玄羲的方向點了點頭。

    孫玄羲點頭回禮,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一邊繼續細聽鄰桌的談話。

    「上回聽説縣丞之子李均願用萬兩銀娶蘇合香為妾,花坊主一口便回絕了。」一個像是朝中官吏的男子説道。

    「萬兩銀都娶不了蘇合香?」一名年紀稍輕的男子問,口音奇怪。

    「副使,花坊主説不願蘇合香嫁為人妾。」那官吏又説。

    「那麼用萬兩金娶蘇合香為妻呢?」另一名蓄鬚的中年男子笑問,口音和年輕男子同樣奇怪。

    「我替大使問一問花坊主,不知花坊主願不願意?」那官吏説道。

    「我們吉上大使前兩天在這裏等着見蘇合香姑娘,那天只匆匆看過她一眼,她好像淋了雨,身體不適,不過光看那一眼,我們吉上大使就驚為天人,滿意極了。他很希望能娶到像蘇合香姑娘那樣漂亮的唐女子為妻。」年輕的男子笑説。

    「實話説,不太容易唷!」那名官吏搖頭笑道:「據我所知,尚有御史大人、刺史大人也在向蘇合香姑娘求親,倘若蘇合香姑娘不肯遠嫁重洋,吉上大使這邊的機會就不大了。」

    「鄭兄弟多多幫忙遊説花坊主,待事成之後自有重禮酬謝。」中年男子起身深深一揖。

    那官吏忙推他坐下,笑説:「眼下蘇合香姑娘正病着,而且聽説病得還不輕,我看還得等她病情好轉了以後,才能找花坊主談一談了。」

    孫玄羲默默喝着茶,杯中茶色碧綠清澈,香氣襲人,但喝在他口中卻如白水一般無味,他在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那雙清朗的黑眸中充滿了迷惘憂慮。

    他付了茶錢,緩步走出「亂茶坊」。

    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的燒還未退嗎?他眉心攏緊,心一陣陣怞疼。

    剛剛從那幾個男人口中得知了蘇合香的身價。萬兩銀!萬兩金!天,那根本是他拿不出來的。想娶她的男人不是縣丞之子,就是御史、刺史,甚至是遣唐大使,而他只不過是洛陽一個小小的佛像雕刻師罷了,這是他此生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身分地位懸殊的差距。

    她有驚人的身價,為什麼會愛上他?這比讓他感受到身分地位懸殊的衝擊更加震撼了他。

    他沒有辦法給她什麼,他什麼也沒有辦法給她,可她為什麼還會願意愛上他?為什麼?

    回到宅門前,他看見「合春號」老闆站在階上等他。

    「等你好一會兒了,你可回來了。」

    「我去寄家書。」他簡單地説。「門沒鎖,您怎麼不進去等?」

    「不,我不進去,裏頭怪陰森的。」「合春號」老闆猛搖頭。「對了,我是給你捎信來的,崇義裏那兒有間空宅,很便宜,不過宅院很小,你要嗎?」

    「小一點沒關係。」

    「那好,我就讓人把木頭直接送到那邊了,省得搬來搬去的。」

    「合春號」老闆把寫了空宅位置的紙片交給子孫玄羲。「你東西收拾收拾,隨時都可以過去,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我走啦!」

    「多謝。」他怔怔望着「合春號」老闆揮手走遠了,這才捏着紙片轉身進屋。

    他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的,只有古檜木、已完成粗坯的仕女雕像和雕刻工具而已。

    但是在離開之前,他還有東西要還給蘇合香——那牀錦被和白玉簪。

    現在天還亮着,若把錦被送回去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只好等天黑,眾人皆睡之時再送回去,這樣就不用驚動任何人,也不必讓蘇合香知道他已經將離開此地。

    離夜深還有一大段時間,他的心很亂,必須設法讓自己冷靜下來,唯有握着熟悉的刻刀工具,他才能使自己平靜。

    那一尊淋濕的仕女雕暫時不能動刀了,必須要等完全曬乾了以後才能繼續雕,如果在濕木上雕刻,一旦幹了之後便會破壞原形,所以不可魯莽下刀。不過,他仍有一塊極珍貴的古檜木可供雕刻。

    他迅速以冷水淨了身,從內院搬出古檜木置於石几上,握着利斧仔細劈出他想要雕的千手觀音外在輪廓,這古檜木異常珍貴,他必須小心謹慎,不能有一點閃失,萬一失手,他將會後悔莫及。

    這是個好方法,他總算能讓自己完完全全的靜下心來了。

    蘇合香病了兩日,「亂茶坊」也反常的靜了兩日,照理説他應該正好可以靜下心來才對,然而事實正好相反,沒聽見笙樂聲,沒聽見蘇合香麻雀般的説話聲,他竟感到異常寂寞,寂寞的感覺如影隨形,甚至滲入他的靈魂,令他痛苦難捱。

    古檜木平靜了他躁動焦慮的靈魂,他集中精神,讓心緒沉靜,古檜木靜謐悠然的清香籠罩住他的身心靈魂,握着扁刀的手逐步輕緩地鑿出千手觀音的形體結構。

    不知下覺中,他的心靜如止水,忘記了一切……

    燈火一陣搖空,忽地熄滅了。

    他在黑暗中看見蠟燭已經燃盡了,所以火才熄滅。

    原來在他恍然神馳時,月已悄悄爬上中天。

    他輕輕吁了一口氣,放下鑿刀,站起身拍掉衣上的木屑,走向廂房取出錦被和玉簪,再回到後院來,爬上還留在他這面牆的那一具木梯。

    牆的那一邊是截然不同的景緻,後院地上全部平鋪着鑿花的青石地,兩旁有遊廊環抱,一側遊廊上還養着一隻羽色青翠的鸚鵡,他暗想着平時蘇合香便是在這裏練舞的。再往前看,有間門窗緊閉的廂房,廂房窗扉上糊着粉色蟬翼紗,如煙似霧,繡在紗上的雀鳥彷彿要穿透雲霧飛出來。

    他一手提起木梯,換到了這一面牆放下,抱着錦被輕輕爬下來。

    院裏瀰漫着淡淡的藥香,他的心微微一悸。她究竟病得怎麼樣了?

    他把錦被悄悄放在遊廊可倚坐的欄杆上,正猶豫着那支玉簪該放在哪裏才好時,鸚鵡在架上不安地來回走動,突然喊了兩聲——「細細,細細!」

    孫玄羲嚇了一跳,忙閃身躲進暗處,半天無動靜,他才又慢慢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將窗扉推開一道縫。

    屋內幽暗,紗帳深垂,讓他無法看得見她。他咬咬牙,輕輕推開雕花的門扉,無聲無息地閃身進去。

    只要放下玉簪便可走人,但是紗帳內的人兒卻鎮住了他的雙腳,讓他走不開。他想知道蘇合香的病況,想再看她一眼。

    在他的內心掀起了無窮掙扎,腦中有聲音催促着他快走,但另一個渴望見她一面的聲音卻更大。

    只要看她一眼,看一眼便走。

    夜很靜,他只聽見自己狂烈的心跳聲,劇烈震動胸腔。

    他輕輕撩起紗帳,看見一張蒼白清瘦的面容。

    為何只隔兩日,她便瘦成這樣?他憐惜地俯下身,以指背輕觸她的額。雖然沒有那日那般熱得燙手,但體温仍然偏高。

    我已經快要大病一場了,只是要你親一親我也不行嗎?他驀然想起那日她在他懷中的切切呢喃。

    他的心倏地怞緊,在這個幽暗的深夜裏,他制止不了從他心中竄逃出來的倩魔,眼睜睜看着自己被魔吞噬,無能為力。

    「細細……」他俯身,以唇輕輕貼住她微燙的朱唇。「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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