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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求婚

    華光向我求婚的時候,很多人都表示意外,甚至不置信。

    「怎麼會!」他們説:「他妻子才去世一年!」

    他們生前很恩愛,華太去世的時候,華光整個人呆滯,説不出話來,震驚過度,甚至辭掉工作,躲在家中,不肯出街、交際、見人,連親人都拒絕。

    他只肯見我,因為華太太在患癌後期,由我照顧,作為私家看護,我進進出出,變成他家的一份子,順帶也看顧他兩個小孩,一個五歲,另一個兩歲。

    一年後,我們變得很熟絡,一切心照,不必多言語,我也沒有費勁來勸慰他,這種事,不是當事人不會明白那種震撼感,什麼節哀順變都是廢話。活生生的終身伴侶,日日夜夜相處十年,忽然撒手而去,孩子又小,華光整個人被這個打擊碎成一片片,我相信要好久才可復元。

    我不會怪他。

    別人就覺得他把工作都辭掉,未免過份。

    但別人怎麼想,有什麼關係?

    歡樂,是自己的;痛苦時也只做我認為要做的事。

    又有人覺得我不要臉,但我是自己的。

    別人的想法,不外是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假如你知道別人對你的想法是多麼輕率,你就不會介意別人怎麼想。

    華太太去世後,我並沒有辭去工作,我仍然來照顧華光與孩子。

    外人很不悦,特別是華太太孃家的人,認定了我是掘金的窮看護,乘虛而入。

    誰管呢,我只知道我是華光唯一的朋友,我如果不在這間屋子裏照顧他們,他家就會更加死氣沉沉。

    華光甚至不吃不眠。他連茶都可以不喝,一臉于思,就是呆呆的坐在書房裏發怔,很多時我們一整天也不説一句話,而他們居然認為我在華家風光旖旎,實在太過好笑。但何必分辯?

    我只不過來替他打點吃的穿的。傭人見華太太去世,早已亂了陣腳,我順理成章的指揮他們。實在華太太卧病的時候,我已經那麼做。

    華光對太太真是情深。偶而熟睡,總在夢中呼出妻子的名字,驚醒。

    時間對他來説,已不起作用,他日日夜夜都關在房間裏,有時擁著孩子哭泣,有時踱步,有時對牢妻子照片發徵,他暫時無法自絕望中走出來。

    可憐的人。

    所有可憐的傷心人。

    沒親眼看見,簡直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傷心到這個地步。

    我深深為之震動。

    他一直瘦下去,跟我當初看見的華光,已沒有太多相似之處。

    我配了特別的液體食物,設法添增他的營養。

    他不愛吃,説:「像石灰水。」一手推開。

    但是我不氣餒,仍然把那杯東西擱在他面前,他忍不住,只好喝下肚子,三個月來,都是靠液體食物維持體力。那是人家病人動了大手術後在喉嚨插管子灌進去的養料。

    三個月後,他的情況略有進步,孩子們想散步,他也肯出去走走。

    我説:「刮刮鬍子,人家以為哪兒來的深山大野人。」

    他也不聽,天氣漸暖,仍然穿看很厚的衣服。

    我只好負責替他把薄衣裳整理出來,換句話説,我已經成為華家的管家。

    兩個孩子太小,還不知道喪母之痛,只是撒嬌要媽媽,我同他們説,媽媽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將來我們都要去的,只不過有些人早去,有些人晚去,我們此刻見不到早去的人,但將來還是可以見面。

    孩子們不太明白,但也沒有深究。

    我深深嘆息,人生在世,單是應付小小失意,已經夠勞累,更何況有生老病死,真是折磨得人壯志消沉。

    我不但同情華光,而且開始覺得做人沒有太大的意義。

    華光有時跟我説:「我會振作的……我會振作起來。」

    但時間治癒一切傷痕,他有一天會痊癒。沒有人會一生為一個人傷心,那只是十九世紀初葉英國小説中的情節。

    我會等到他完全恢復。

    他越來越進步,孩子們對我就越來越倚賴。

    這時候外頭的人又説:「在孩子們身上入手,真厲害,那還有不得手的!」

    華光也聽得這種風言風語。他很抱歉的説:「都是為我們,你才受這種委屈。」

    「沒關係,這個世界,只要比人家好一點點,人家便看不過眼,或是皮膚白一些,或是戴只金錶,或是有個好男友,或是車子大一些……哪個人背後不説人,哪個人背後不被人説。」

    「真是……你也不分辯。」

    「怎麼分辯?我笑:「逐家逐户拍門解釋?況且人是很奇怪的,認定了我是狐媚子,

    我説破嘴也沒用。

    「是什麼使你留下來的?」

    「這是我的職業。」我説:「我總得有收入維持生活。」我一拒(原文如此,但疑為"句")就推得老遠。

    人是有情感的,我對這家人發生了特殊的感情。

    雖然如此,我從不在華家過夜,早上八點鐘到,晚上五點鍾走,有時留得相當晚,但從不在華家留宿。

    不是怕人説什麼,而是自己覺得不好。

    我一直認為華光把我當知己朋友。

    當地向我求婚的時候,我頗為震驚。

    他提得很含蓄——

    「孩子們喜歡你,我也喜歡你,不如就這樣吧。」

    我睜大眼睛。

    他進一步解釋,「這個家少不了女主人。」

    我馬上説:「你這不是變相逼我辭職?」

    他説:「是升職。」

    這是華太太去世後他第一句幽默語,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向我求婚?,

    他痊癒了?

    連我都懷疑,別説是別人了。

    我説:「我只當沒聽過這句話,如果你再説一次,我就只好離開這裏。

    「為什麼?」

    「還不是時候。」

    「將來呢?」

    「將來的事,誰説得準。」我斷然説。

    他沉默:「一年了。」

    「是的。」我説。

    「我覺得對不起你,又辜負了你,欠你很多。」

    我拍拍他的肩膀,「很少聽説男人感恩會以身相報,你加我薪水得了。」

    「淑君——」

    「可以了。」我説。

    但不知恁地,我與華光這麼私人的對白,還是在他親友間沸沸騰騰的傳開,世界這麼小,我的朋友有些也認識他的朋友,又來轉告於我,閒話越説越難聽,越來越離譜。這對我前途會不會有影響?

    我也考慮過。

    除非我這輩子真的留在華冢不出去。而實實在在我與華光之間,又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我笑了,把茶杯裏的風波看得太大了,這年頭誰還為這種小事擔心,名譽在商業社會中已沒有一定的道德標準,五十年前要浸豬籠的女人現在正渡過最繁盛的黃金時期,招搖過市,名譽如何不要緊,名氣才重要。

    我是個小人物,有誰理我是否與什麼人同居,謀什麼人的家財。

    有時候也會氣,氣的一剎那便想:嫁了華光也好,殺殺他們的威風。

    但不,嫁人講的是真感情,不能受其他因素影響。人家賭我不敢做乞丐,我為了爭口氣,就去做給他們看不成?

    要等時機成熟,此刻我不愛華光,華光也不愛我,我們只有友情,為時尚早。

    我仍然做華家的管冢。

    謠言漸漸平息了。

    大概説足一年,嘴皮也略覺勞累,需要休息、加油,發掘新資料,從詳計議,再捲土重來。

    我笑了。

    華光漸漸恢復常態。我相信他的心仍在滴血,但表面已經很鎮靜平和。

    他與朋友接頭,打算從頭做生意,我在一旁看著,深覺安慰。

    男女之間,沒有友情可言,人與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友情可言,只要勇於請客吃飯,誰沒有「朋友」?商業社會中,甲有求於乙,丙有求於乙,於是甲乙丙都成為朋友……

    不不,華光不是我的朋友,我否認,我們之間,多少有些男女私情,只不過我倆控制得宜而已,也許我們太過珍惜這段感情,不想操之過急,倉猝間處理,引起不良結局。

    上次求婚之後,華光對我更加禮貌客氣。

    有時連我自己都疑惑起來,那次求婚,是真的,抑或是外頭傳得厲害,連我都相信起來?

    我仍然替他打理家務事,只止於家務,他在公司裏另有女秘書。

    一個月後,他振作起來,公司開業。

    我沒有出席酒會。以什麼身份?現在穿著制服坐家中,我還有我的地位,一走出這個家,我就不再認識自己,在這方面,我不是沒有自卑的。

    男人需要工作,新公司需要他極大的注意力,他很少在八點鐘之前回來。

    我工作完畢便回家,一星期也見不到他兩、三次,孩子們早睡早起,同我一樣,也見不到他。一個星期五,我跟女傭人説,要去兩天假,又在書桌上留下字條。

    但是他早回來。

    我很久沒好好的看他,乘機將他看個仔細,他仍然很瘦,但是精神好得多,最近除了蔬菜,他食肉量增加不少,所以體力充沛。

    「好嗎?」

    「很好!工作仍然是男人的第一生命。」他嘆口氣。

    他的目光落在寫字枱上,「什麼?請假?誰批准你去告假?」

    「我這半年來一天假都沒有。」

    「不行。」他很固執。

    「才兩天而已,又不是兩個星期。」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

    「給我休息兩日試試看,兩個傭人,不用管冢也過得了兩天吧。」

    他微笑,看來他的情緒是好得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你剛回來。」

    「你真把我寵壞了。」

    我笑了一笑。

    他還是開車把我送回家,一路上説看他公司的大計——市面怎麼普遍的淡,每個人都抓緊現款,幾乎每間公司都裁人,但是他認為還可以有得做……

    忽然之間,我發覺他與一般小生意人沒有什麼分別,我根吃驚,以前我一直認為他是不一樣的,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那日回家我細想。

    兩年前我初次遇到華光的時候,醫生已經宣佈華太太的病是拖日子,他不過盡人事,華光的面孔肅穆,有種聖潔的靜默與哀傷,難以形容的神情使我留下來幫他渡過一個難關。

    如今難關已過,我發覺他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忙他的事業,孩子與妻子留在家中聽命……

    我不能形容我心中的感覺。

    如果我説不願意他恢復正常,那麼我太殘忍了,但是他一日比一日正常,我就越來越覺得他不是我所認識的華光。完全不是,他離開我越來越遠。

    我隨即想到,他只是在那一段時間內需要我。

    現在這一段時間已過,我是否應該淡出?

    一切聽其自然。

    他的客人漸多,常常上來吃飯,我替他聘了一個過得去的廚子,讓傭人專心照顧孩子。

    我自己通常在五點鐘左右便下班。

    這時候才發覺在華家過了兩年,跟自己的朋友完全疏遠了,現在一時間去找他們,他們一定覺得我是有所求而去赴約,一定會問長問短,同時投來好奇的眼色,不如索性換過一批朋友,早説過,肯請客吃飯的人,不愁找不到朋友,何必急在一時。

    如果華光在這個時候向我求婚,那麼他才是真正的需要我,以前那次不算,那次他的精神正受極大的折磨,視我為大海中的救生圈,也是有的。

    我很寂寥的想:但是現在.他不可能向我求婚了吧。

    他邀請我參加他的派對,我婉拒。

    他訝異,「你不是那麼小家子氣的,怎麼不出席?怕人説話?他們早該説得唇乾舌燥了吧,早就不説了。」

    我説:「當然不是,你同我放心,我是最不怕人説話的,我與你的朋友沒什麼好説。」

    「吃醋?」

    「不是。」我笑,「別亂説,越來越不像話了。」

    「是為什麼?,」他問。

    「真的,又沒帶衣服來換,穿套制服,同客人一起吃飯,像什麼?」我胡亂找個藉口。

    「你真是。」

    「讓我有選擇的自由,好不好?

    「隨便你。」他説:「但是你見我的時候越來越少。」

    「不算少了,我天天八小時都坐在這裏,是你忙,男人也是應該的。」

    「你對我生氣了。」

    「華光,你別挑剔好不?大家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有什麼生氣不生氣?」我也笑得很勉強。

    我們的確大不如前。

    隔了很久我説:「你現在不需要我了。」

    「亂説,你不能功敗垂成。」他站起來。

    「誰説我沒有成功?盡了力便是成功。」我説:「你別亂客氣的。」

    他説:「淑君,我沒有法子跟你再説下去,你像是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堵牆。」

    我反問:「你要我怎麼辦?倒轉頭來追求你?證明我們之間沒有那堵牆?」

    這個時候,我是多麼希望聽到他説:淑君,我們結婚吧。

    但是他沒有説。生活中充滿失望,想聽這句話的關頭,什麼都聽不到。

    他説:「淑君,你太倔強,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你太倔強。」

    我很吃驚,認識他那麼久,他第一次批評我,由此可知,他的心身皆已復元,我這個看護、管家可有可無。

    我的心有點亂,努力整理一下思路,我説:「每個人都有缺點,特別是接近下班的時候,心身俱疲。」我取過外套。

    「我送你。」

    「你的客人就快要上門來,你走不開。」我一逕開門走。

    門外果然已經站看一位女客,三十多歲年紀,穿一件棗紅薄呢旗袍,外罩一件長貂皮大衣,手中拿著禮物,她長得雍容華貴,一見我,先一怔,隨後便向華光招呼。

    我趁亂走開。

    華光有華光的世界,我有我的,因為他家發生大事,我與他有暫時的接觸,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一切恢復正常,我可以慢慢淡出。

    用什麼手法?最聰明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最聰明的人是在適當時間離開牌桌的人。我總不能到新的華太太開除我的時候才走吧。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有多傻。新的華太太……人家會怎麼想?不論她是誰,總也風聞我與華光的一二事,女人家豈會大方得不介意這種新聞?

    她上台的第一件事,自然要把我一腳踢開,就算她有過人的智慧,相信我與華光的清白,以後的日子裏,也容不了我,我將面臨失業與失意雙重打擊。

    我竟一點也沒有為自己打算。

    我太天真,老以為世上的事,不是黑就是白,現在我明白了,最終吃虧的是我。

    難怪年紀大的一輩愛對年輕女人説:「當心吃虧。」而年輕的一代女人老是不信邪——

    「男女平等,有何吃虧可言?」可是事實證明,在男女感情之間,男人永恆地佔着上風,再吃得開兜得轉的女人,也還得背一個狐狸精的罪名。

    我很生氣,生自己的氣多過生華光的氣。

    他大概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這麼大吧,所有的朋友不見了,全世界的人譏笑我高攀不上,而在華光的心目中,他又覺沒有對我不起,實際上他向我求過婚,是我拒絕了他,每個人都心安理得。

    剛才那個女客是誰?

    那麼成熟,那麼漂亮,那麼有鋒頭,隨便打扮一下,便出落得雍容華貴,魅力四射,那才是華光將來的理想對象,在家庭事業上都對他有幫助。

    有一陣我以為我與華光有可能性,實在是錯誤的。那時他失意到絕頂,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級。我不善應酬,不懂得説話,根本配不起他,他現在的需要不一樣。

    這些都別再提,現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以便急急在華家抽身出來。

    我暗暗留意報上廣告,繼而去見工,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我遞上辭職信那日是星期六。

    華光很震驚。

    「這是什麼意思?」他膛目結舌。

    「我覺得這裏不再需要我。」我説:「有聚必有分,大家仍然是朋友,我想開始新生活,到醫院去歸隊,比較紀律化,也能夠學以致用——這裏已經沒有病人。」

    「可是孩子們——」

    我並不是以退為進,但至少也會盼望有奇蹟出現,他自己為什麼不留我?為什麼要託詞孩子們?

    「孩子們有褓姆。」我提醒他。

    我並沒有掩飾神情上的黯然。

    「不不不,我不可以就這樣放你走。」他説:「不可以。」

    「我沒説立刻,我信中給你兩星期的通知。」

    「兩星期!」他焦急的説。

    我看着他,他可以留下我,但是他不肯開口,我深深嘆口氣。

    門鈴響,女傭去開門,我抬起頭,是上次那位女客。

    「莊小姐。」傭人稱呼道:r今天有空?」

    看樣子她是常常來的。

    今日她穿件長絲棉袍子,非常文雅大方,頭髮鬆鬆梳著髻,我一見她,立刻自慚形穢,站起來説:「我先走一步。」

    華光也不便當看客人面前與我拉拉扯扯的。

    倒是那位莊小姐,忽然伸出手來説:「是卞小姐吧,華光常常説起你,説這個家沒有你,要整個散開來。」

    「哪裏哪裏,」我很慌張,「華先生亂説,我不過是在這裏照顧他的生活細節。」

    「客氣了,」那莊小姐簡直代表華光發言,以女主人姿態出現,「他説少不了你這個人。」

    「開玩笑。」我也不再分辯,「我下班了,莊小姐,你慢慢坐。」

    「再見。」她説。

    我也不敢抬頭,默默的往外走。

    歸家途中,我買了一大堆毛線,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時間。

    華光並沒有打電話來,自然,他要招呼客人,我很悵惘,到底是男人厲害,什麼時候身邊有什麼的女人。

    到晚上,胡亂煮一點面吃了。我在牀上輾轉反側,半晌才睡熟。

    是失戀?我問我自己,睡熟了又做夢,夢見華光向我求婚,我立刻答應,但婚後他發覺我種種不足,又提出離異,有許多經歷,如黃粱一夢般,醒來出一身冷汗。

    我的決定是對的,第一次推他是對的,那個時候他情緒不穩定。

    我有點頹喪,又開解自己:生命那麼長,也許也活到八十歲,屆時有誰會記得華光與我這一段?

    八十歲!我很感慨,要一日一日數下去,才會到那一日。做人真是苦多樂少。

    又為華光受過那麼多委屈……當時是我自願的,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段關係會這麼快結束,當時我是有私心的,誰會那麼偉大,純為一個男僱主損失名譽?

    那班人會怎麼想?會不會説我偷雞不到蝕把米?

    很可能。我的勇氣在冷清的公寓內漸漸消失,一切不如意湧上心頭,不知如何應付。

    睡夢中一直聽到電話鈴響,醒來側耳細聽,又不是真的電話。我糊塗了。

    真可憐,愛上了華光還不知道呢!

    我很唏噓。

    星期一我九點多到華家上班,為我的離職作出準備。

    華光已經出門,我打點孩子們上學,完了在廚房做新的營養菜單,華光早已恢復,也不勞我多操心,在公在私都留不下來。

    電話鈴響,女傭跟我説:「卞小姐,華先生找你。」

    我去聽電話。

    他説:「淑君,我們一起吃中飯,我有話同你説。」

    「我不想出來。」

    「那麼我回來。」

    「你的時間那麼緊,不要趕來趕去,我已決定兩個星期後上新工,你留我不住的。」

    「不是留不留的問題,我有別的話要説。」他掛了電話。

    我可以不出去,但是我不可以不讓他回家來。

    他回來的時候由我去開門。

    他把我拉到書房去,關上門。

    他先不説話,嘆口氣。

    不知恁地,我鼻子發酸,心想:他大概要開一張三年的花紅支票給我,表示感激,然後叫我走。

    我應該收還是不收?

    他説:「淑君,你想我怎麼做?」.

    我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淑君,你這倔強的女子,到底要怎麼樣才會明白我對你的心?向你求婚,你不答應,約會你,你不理,一見我病好,便想一定了之,我巴不得一輩子病在牀上,但又怕你擔心,嗯,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呆呆的看着他。

    「淑君,人是有感情的,你真的只把我當一個病人?」

    我張大眼睛。

    「喂,是不是在你面前窩囊慣了,你看不順眼?」

    我沒想到有這個轉變,不知是悲是喜,一煞時沒有反應。

    「説呀,淑君,你要我求幾次婚?再説下去,我都沒信心了,又怕你再來一句話把我的誠意否決掉。」

    「你向我求婚?」

    「已經求過一次了。」他沒好氣的説。

    「這次不同,現在你的情緒正常,你知道你在説些什麼。」

    「誰説我此刻情緒正常?我此刻才心亂如麻,要出盡百寶來表達我心意。你要回醫院去,我不干涉你,我同莊小姐商量過,這是你的自由,她也覺得你對,但是你非嫁我不可。」

    「她那麼説?」我睜大眼睛。

    「當然,她不但是我事業上的合夥人,也是好朋友。」

    「啊。」我仍然回不過意來。

    「淑君,你説呀,你説答應我呀!」

    我再不敢放棄機會,「我答應,我答應。」

    他歡呼一聲,擁抱我。

    外頭的謠言仍然很多,更多了,都説華光不應在短短一年半間再娶,不過那個破女看護也有一手,擊敗強烈的對手(譬如説,莊小姐,但他們不知道莊小姐有丈夫姓張,不過大家慣了叫她莊小姐),也算是命大。

    哎呀,什麼都有人説,比人好一點點都不行,可是不讓人説的人,也不值得羨慕,那準是連被説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覺得這半年等得有理。

    心中不快與疑惑一掃而清,脱下制服,我成為華家的太太,我會盡量適應新生活。

    我並沒有回醫院去工作。婚後華光大男人主義畢露,我只以家庭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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