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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戲樓後台堆滿了大小衣箱,少年伶人們各自整理自己的戲衣,一件件分別張懸起來,有五色蟒服、五彩綾緞襖褶、雲緞褂袍、大小披褂、五色龍箭衣,件件流金溢彩,魅麗燦爛。「動作快着點兒!收拾好了以後都去排戲練功去!」朱榮仙在院子裏朗聲吆喝。「是。」

    眾人應聲,又忙着去整理盔帽靴鞋,還有刀槍劍戟等兵器。驚又慌地別開臉,故作鎮定的模樣,他忍不住輕笑。

    「這是蓮官的衣箱吧?」

    朱榮仙看到一隻未開鎖的黑木箱,辨認着。

    「是蓮官的。」

    老旦梅官一邊收拾着馬鞭,一邊回道。

    「他去哪兒了?」朱榮仙左右張望。

    「他説頭疼,要去吹吹風。」武淨福官答道。

    「頭疼?」朱榮仙一聽就急了。「玉官,蓮官的藥你都帶到了吧?」

    「帶了。」玉官從他的首飾匣子裏抬起頭來説道。

    「你先去熬藥,熬好了就叫他喝,風寒沒治好可怎麼上戲呀!」朱榮仙張羅着,忽然看見辰蘭格格站在門邊,立即堆起滿臉笑迎了過去。「大格格,您怎麼過來了?這後台又髒又亂的……」

    「我聽説蓮官病了?」辰蘭輕聲問。

    朱榮仙呆了呆,連忙搖着手。

    「只是小小風寒而已,誤不了事的!」

    「吃的藥若是沒有什麼效驗,就派人來跟我説一聲,我馬上給他請更好的大夫。」辰蘭温柔懇切地説。

    「是、是,多謝大格格恩惠!」朱榮仙迎合討好地笑道。

    「蓮官不在這兒嗎?」後台不大,一眼便能望盡,辰蘭沒看到蓮官,神色顯得很失望。

    「蓮官不在,不知道大格格找蓮官有什麼事?」朱榮仙含笑問道,忍不住朝辰蘭投去探究的目光。

    「沒、沒事。」

    辰蘭搖搖頭,雙頰泛起紅暈。

    「蓮官用過晚膳以後就沒看見人了,大概四處走走去了,應該走不了多遠才對,大格格要等蓮官回來嗎?」

    「不用了。」她把手中一個紙包往前一遞。「這裏有茯苓、川貝,都是極好的藥材,你給蓮官添着吃吧。」

    朱榮仙接過紙包,心中已有了底,臉上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小的替蓮官謝謝大格格。」

    「竹子院的明道齋比較冷,香雪塢暖和一點,你讓蓮官睡竹子院的香雪塢,那裏對他的病會好一些。」辰蘭好意提醒。

    「是,格格,小的記住了。」

    「那我走了。」辰蘭低下頭轉身離開。

    辰蘭一走遠,少年伶人們便發出低低的竊笑聲。

    「又一個格格栽存蓮官手裏了!」秋官掩口笑道。

    「還親自給他送藥來,真是好大的面子呀!」春官笑得曖昧。

    「上回不是一個孫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吵鬧着要嫁蓮官,後來聽説被孫大人兩個月內火速嫁到南方去了。」玉官輕聲輕氣地説。

    「多少千金格格痴迷愛戀着他,隨便找個來當老婆,這輩子就不用愁了。」武丑奎官一臉慕羨狀。

    「你娘要是把你生得有蓮官三分俊就成了!」老生菊宮大笑道。

    「胡説八道些什麼!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分,下九流的優伶戲子敢作這種白日夢!」朱榮仙一盆冷水潑了過去。「就算蓮官在京師的名氣再大,在那些王公貴族眼裏也就是一個優伶戲子罷了,再多千金格格喜歡他有什麼用?還不是鏡花水月!你們還真以?那些千金格格喜歡蓮官,他就有辦法娶得到嗎?在這裏發大夢還不如練功去!」

    一班少年伶人噤聲住口,大氣不敢透。

    「要不是蓮官帶着你們這些小師弟,你們哪有機會出王府的堂會?如果不想象你們其它的師兄那樣只能在戲園裏混飯吃,就多努力一點!」朱榮仙在蓮官的衣箱上坐下,長長嘆了口氣。

    「咱們作戲子的,生不能入家譜,死不能入祖墳進祠堂,你們哪,別想着要攀權附貴。想着用你們的一招一式去闖出名氣,努力去掙錢比較要緊,掙了錢就去買宅子、置田產,老了才不會無處安身。人各有命,咱們既然走了這條路,就各安天命吧!」

    少年伶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默默聽着朱榮仙的慨嘆和訓誡,似懂非懂,不過他們心中倒是明白一點——那麼多的師兄裏頭,唯有在京師大紅大紫的蓮官才是他們追隨的目標!

    ★★★★

    蓮官在竹子院裏優閒漫步,竹子院裏栽種幾百株碧綠的竹子,像翠玉雕的一般,給人一種幽冷清貴之感,兩側長廊上懸褂着牡丹燈,暖融融的燈光將院中清冷的感覺柔柔化去,多了幾分寧靜温柔。

    出入過不少王公府第,這座慶郡王府安排給他們的住所,是蓮官感到最滿意也最喜歡的一處。

    一陣冷風越過翠綠竹林輕輕吹來,他深深吸口氣,原本悶熱脹痛的腦袋頓時清醒不少。

    穿過月洞門,他慢慢走在石卵小徑上,荷花院裏本植滿了紅花綠草,但此時正是嚴冬,花朵不開,看上去冷清單調許多。

    「四姊,不是我!」

    垂花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叫喊聲,蓮官好奇地往外走,看見不遠處一道青籬笆內站着一個少年和一個女子,雖然天色幽暗,但他一眼就認出那女子就是四格格雅圖。

    雅圖把庶出的弟弟綿怡拉到青籬笆內這處靜僻的角落盤問,沒想到蓮官此時正隱身在垂花門前的龍瓜槐樹後頭。

    「有人看見你老是愛逗弄鈴兒,還敢説不是你!」她逼問着。

    「是誰跟你説的?」綿怡氣急敗壞。

    「你問這話不是很傻嗎?」雅圖冷笑。「我怎麼會告訴你是誰跟我説的?你只要老老實實回答我就行了。」

    「我只是喜歡跟鈴兒打打鬧鬧,又沒做什麼!」綿怡沒好氣地哼道。

    「鈴兒哪個小丫頭怯生生的,看見人就畏縮靦腆,她敢跟你打打鬧鬧?你當我是傻子嗎?」雅圖目光凌厲地瞪着他。

    「我就是跟她説幾句玩笑話而已,真的沒有做什麼!」綿怡慌亂地喊。

    「你發誓?」她緊緊盯住他。「你若沒做什麼,那鈴兒怎麼會跳井?」

    「她要跳井關我什麼事!我不跟你説了,你想知道什麼自己去找我額娘問!」

    綿怡氣得跺腳,轉身就要跑。

    「你給我站住!」雅圖扯住他的手,眼對眼地冷瞪着他。「別以為走了之就什麼事都沒了!是你乾的就承認,否則我要找的人不會是你額娘,我直接告訴阿瑪,讓阿瑪來處置你!」

    「你到底想怎樣?」綿怡愕然又恐懼地望着她。

    「我只是要弄清楚鈴兒是怎麼死的?」雅圖壓低嗓音,冷冷質問。「説,你是不是玷污了鈴兒?」

    在雅圖的逼視下,綿怡恐懼得連氣也不敢喘。

    「不説話,那就是了。」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竟令雅圖感到不寒而慄。「綿怡,你才多大?十四歲啊!你竟敢做出這種事?」

    綿怡臉色青白,雙拳緊握蜷在胸口。

    「我跟鈴兒説……以後她就跟我……我不會讓她吃虧的,誰知道她……」

    雅圖怒火上湧,氣得搧了他一耳光。

    「你打我!」綿怡呆呆地伸手撫向臉頰,兩眼一紅,就要哭出來似的。

    「我打你是要你認清自己的身分!就算你是主子,也不能沒規沒炬地欺辱府裏的小丫頭!」

    「我沒有欺辱她!我喜歡她——」

    「你喜歡她就可以亂來?」雅圖壓抑着怒氣。

    「你有沒有想過,她根本不喜歡你?就是因為不喜歡你,所以你玷污了她的身子,她才會含羞自盡的!」

    綿怡搗着臉,呆呆出神半天,低聲哀泣了起來。

    「綿怡,你給我仔細聽好了,咱們家是皇親近支,做任何事都要謹慎安分,我絕不允許王府裏再出這種逼死奴婢的醜事。念你無知初犯,這一回我能饒恕你,但絕沒有第二回可以再饒恕,你這個調戲奴婢的壞毛病最好給我改了,否則絕不輕饒了你!」雅圖語調温和帶有不容置疑的權威。

    「四姊,我明白了,我會改的。」

    綿怡垂着腦袋,哽咽地擦淚。

    「會改就好。」雅圖深深注視着他。「把鈴兒放在你的心裏,要記得,她是因為你而死的。」

    綿怡渾身一顫,眼睛不自主地左瞟右瞟,在心中害怕地默禱着,求鈴兒的魂魄別來找他。

    「你回去吧。」雅圖輕輕嘆氣。

    「是。」

    綿怡低着頭、縮着肩,推開籬笆門,一路小跑着離開。

    看着綿怡跑遠,雅圖慢慢轉身欲走,忽聽見戲樓內傳出笙蕭聲,婉轉悠揚,纏綿動人,她知道是「四喜班」在排戲了,在想起蓮官的一瞬間,她的唇角不禁漾起了微笑。

    垂花門前忽然傳來一陣輕笑,她呆了呆,認出是辰蘭的聲音。

    「蓮官,我剛剛到戲樓去找你,你不在,想不到居然在這兒。」辰蘭一走出垂花門就看見蓮官,太欣喜了,反倒沒留意到青籬笆內的雅圖,更沒有發現已經走遠的綿怡。

    雅圖下意識地躲到籬笆後,悄悄望去,發現辰蘭和蓮官正站在龍瓜槐樹前説話,她不想被他們發現,卻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沒事為什麼要躲着他們?

    「格格找我有什麼事嗎?」蓮官淺淺笑問。他知道雅圖還沒有離開,甚至還躲了起來,顯然沒有想要露面的意思。方才聽她教訓弟弟所説的一番話,挑起了他對她的興趣。

    「你……還記得我嗎?」辰蘭好奇地試探着。

    「當然記得。」蓮官把注意力從青籬笆處拉回來,温和禮貌地笑道。「您是慶郡王府大格格,先前曾在信郡王府見過一面。」

    知道蓮官還記得自己,辰蘭既開心又興奮。這麼近地與他站在一起,仰起頭就能凝視他懾人心魂的笑?,尤其他笑起來臉頰上深深的酒渦,全都是令她難以抗拒的魅惑力。

    「聽説你病了,我想來問問你好些沒有?」她問得羞澀,兩頰像擦了紅紅的胭脂一般。

    「多謝格格關心,我已經好多了。」蓮官客氣地笑笑。

    「剛才我帶了茯苓和川貝給你,但你不在,我就託朱班主幫你收下了。」

    辰蘭抵擋不住他的迷人笑容,整個人臉紅心跳,渾身柔軟無力,像要融化了一般。

    「多謝大格格。」蓮官依然疏離有禮。

    眼前這位大格格對他的好感是顯而易見的,對他來説,這種迷戀和傾慕是件麻煩事,沾惹上王府格格只會給他多年努力得來的名利和地位帶來毀滅,對於這樣一段不會有結果、也不會有半點好處的愛情,他是一點也不感興趣,更不想浪費時間去做這種無謂的努力。

    不過,若是換成了此時正藏身在青籬笆後的那位四格格,那結果可能就不同了。

    她在王府的地位明顯比這位大格格重要得多,也有利用價值得多了。

    「蓮官,你剛剛……是在看這棵龍瓜槐嗎?」好不容易有機會和蓮官獨處,辰蘭拚命想找話跟他聊。

    「原來這樹叫龍瓜槐,長得十分奇特。」蓮官倒是頭一回聽説,頗感到新鮮有趣。

    「這種樹不多見的。對了,你想不想逛逛花園?我可以陪你走走。」辰蘭抓住機會慫恿他。

    「慶郡王府以前是和坤和大人的宅第,富麗珍貴自是不在話下,不過現在已經很晚了——」

    「今晚月色不錯,花園裏有個邀月樓,正好可以賞月。」辰蘭怕他拒絕,急急地打斷。

    「格格。」蓮官笑容盡斂,聲調也低沉了下來。「讓王府的人看見你和我在一起並不好。」

    「你別擔心,我不怕。」

    辰蘭嚥了口口水,故作瀟灑地搖手。

    「但是我怕。」他淡漠地説道。

    辰蘭尷尬地咬住唇,侷促不安地扭絞着雙手。

    「格格,我是沒有身分地位的優伶,為了你的名聲着想,你還是離我遠一點比較好。」蓮官明白地説清楚,就是要讓辰蘭斷念、死心,不讓她對自已有任何一絲綺思幻想的可能。

    「我……我不怕什麼名聲不名聲的……」辰蘭認真地瞅着他。「其實……我嫁過一回了,後來丈夫因病死去,我便守了寡,額娘怕我在夫家過得不開心,就把我接回來住,日後我還是得回夫家去的。」

    「大格格的意思是,因為你已出嫁,不算慶郡王府的人了,所以即使跟我私下裏不乾不淨,也玷辱不了慶郡王府嗎?」蓮官邪氣地一笑。

    「你、你……什麼不乾不淨啊,我又沒有那種想法……」辰蘭被蓮官的話羞得滿臉通紅。

    「格格,迷戀優伶換來的下場你應該見過不少才是,我説這些是為了你着想。」

    蓮官的話淡如輕風,但尤如利刃般斬斷了辰蘭的綺念。

    她想起禮親王家的七格格也對蓮官萬分着迷,不但賞銀大把揮灑,還揚言非蓮官不嫁,後來被禮親王關鎖起來,不許她出門一步;還有孫大人的女兒,痴愛着蓮官,也是一心想嫁他,孫大人感到臉上無光,便將女兒隨便訂了一門親,遠遠地嫁到南方去。

    辰蘭怔忡地仰望着他,誰要他天生了一張讓女人心神盪漾的俊美臉孔,隨意一個眼神、微笑,深陷的酒渦、隱隱微露的虎牙,都那麼令人失神陶醉,他是生來讓女人愛戀的,也是生來讓女人心碎的。

    她也是女人,如何逃躲得了這場宿命?

    「我明白你的顧慮,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她痴傻地呆望着他。「可是你知道嗎?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時,什麼身分,名聲、地位,放在你所愛的人面前,都會變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蓮官微訝地挑高了眉,神情好像聽到了什麼破天荒的大笑話。

    「幸好我還不準備愛上任何人,對我來説,名聲和地位都是我苦熬了八年才得來的,如果愛上一個人就要失去得來不易的名聲和地位,那我絕對不會讓自己輕易愛上不該愛的人。」

    他躬下高大的身軀,意味深長地看着她。

    辰蘭聽懂他的暗示了,他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她,為了他的「事業」着想,他不可能愛上「她」這個不該愛的人。

    如此直接的拒絕,讓她一顆心都為了。

    「格格,天色已晚,我明日有戲,要先回房休息了,你也該回去了。」蓮官淡漠地垂眸。

    辰蘭彷佛被他施了咒般,點點頭,轉過身木然地離開。

    蓮官籲一口氣,視線轉向青籬笆後面躲着的人影,嘴角慢慢揚起一抹悠哉的狩獵笑容。

    「是誰躲在這裏偷聽?」

    他筆直地走過去,一邊故意低聲喝問。

    「我、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嬌小的身影怯怯地從青籬笆後頭走出來。

    「四格格?」他故作吃驚。「你為什麼躲在這裏?」

    「我不是故意要躲起來的,我只是剛剛在處理一點事情,後來看見我大姊跟你在説話,我不好意思過去打擾,所以才……躲起來。」雅圖很少面臨過眼前這樣的窘境,手足無措得像個做錯事被逮個正着的孩子。

    「所以……我跟大格格説的話你都聽見了?」他訝異地挑眉。

    雅圖的眼神閃閃躲躲。

    「你能不能不要跟我大姊説……」

    「你説什麼?我聽不清楚。」他彎下腰來?近她問。

    雅圖看見那張俊臉與自己相隔不到幾寸,連他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頓時間心慌意亂起來,思緒一片空白。

    「説啊。」他凝視着她失神呆怔的臉,雖然不是令人驚?的絕色美女,但清澈慧黠的雙眸、小巧的鼻樑和豐潤的紅唇,再配上一股少見的靈秀氣質,竟讓他心神一蕩,泛起某種陌生的感受。

    「你……千萬不要跟我大姊説,説我偷聽了你們的談話。」她不敢看他的雙眸,垂眼望着地面,在他迫人的凝視下費力地説着。「也請你千萬不要……對我以外的第三個人説起這件事。」

    「這是你的請求嗎?」他低低輕笑。

    雅圖悄悄抬頭輕瞥他一眼,只見他唇角褂着不懷好意的笑,凝視她的眼神添了幾分輕佻浪蕩,與先前跟辰蘭説話時的疏離淡漠截然不同,然而這個模樣的蓮官,在紅融融的牡丹燈下,更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

    「請你保全她的面子,算是我的請求吧。」被他這樣看着,她連呼吸都無法順。

    「好,我答應你。」他悠然淺笑,忽而俯身貼近她耳語。「其實你剛才在『處理的事情』我也聽見了,我想慶郡王府要照顧的『面子』還有這一件吧?」

    雅圖錯愕地睜大眼,啞口無言。

    他居然聽見了?

    「別緊張,我是可以守得住秘密的人,不但你大姊的事不會説,你弟弟的事我也不會説。既然答應了你,我就一是會做到。」蓮官笑得一派從容優雅,並以有力的眼神向她保證。

    雅圖楞楞地抬眸望着他神秘莫測的雙瞳,有些慌亂無措,?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事令她心慌。

    「四格格——」

    忽地,鶯兒的呼喚聲從遠處傳來。

    「你的小丫頭在找你了,快去吧。」他流露出致命的邪美笑容。

    雅圖忽然醒悟過來,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如此心慌意亂的原因了,是因為蓮官反客?主的?勢壓倒了她!

    從小到大,王府裏還沒有任何人的氣勢可以壓得過她,但是到了蓮官的面前,她的意志竟會臣服在他之下?

    明明她才是這座王府的主人呀!

    「你明日得好好表現,你可是我高價請來的。」

    她輕咳兩聲,仰起下巴,開始擺起格格驕矜高貴、不可一世,不容侵犯的儀態。

    「放心,我演誰,我就是誰,絕對讓你值這個價。」蓮官自傲地揚唇一笑,抬起手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轉身走進垂花門。

    雅圖剛剛擺好的格格架勢就被蓮官這個小動作給摧毀了。

    他捏了她的下巴?

    他居然捏了她的下巴?

    她怔站着,目瞪口呆,雙頰莫名其妙地發燙,腦門也開始發脹。

    「格格,終於找到你了!」鶯兒提着一隻紗燈走向她,見她滿臉通紅,嚇了一大跳。「格格,你的臉好紅啊!怎麼了?不是風吹凍着了吧?」

    雅圖緩緩搖頭,一顆心仍在不停亂跳着。

    渾身發燒。她真的病了嗎?該不會也和大姊一樣,生了相同的病吧?

    ★★★★

    慶郡王府懸燈結彩,王府大門前從一大早就陸陸續續湧來了轎馬車,將慶郡王府前擠得水泄不通。

    壽星大阿哥綿恆,領着幾個弟弟接待賓客。

    後花園戲樓內早已安置了數十桌酒席,東西兩廊垂了珠簾供女眷看戲,在戲台大梁上褂着十多盞玻璃彩穗燈,讓整個戲台看起來異常金碧輝煌。

    「八叔,您來了,快請坐。」看到儀郡王永睿帶着福晉和兒女們一家人到來,綿恆連忙恭敬地上前迎接。

    「綿恆呀,都三十歲了,還沒生下半個小子來,要爭氣點呀!」永睿拍着綿恆的肩,呵呵笑道。

    綿恆尷尬地笑了笑。

    「多謝八叔關心。八叔,這兒請,阿瑪已經等八叔很久了。」他扶着永睿往台前的正主座走去。

    「綿恆,你額孃的病好些了嗎?」儀郡王福晉面帶微笑地問道。

    「剛養得好一些了,不過天冷,怕吹風又添病,所以在包間裏不敢出來。」綿恆遠遠看見辰蘭,便招手喚她,讓她將儀郡王福晉領到垂着珠簾的包間去。

    由於前來祝壽的都是宗室成員、朝廷親貴,所以人人見了面就是寒暄説笑,綿恆攙扶着永睿一路打完招呼,好半天才走到主桌前。

    「八哥來了!快坐,今兒個可是為了你才請的『四喜班』呢!」永拉着兄長永睿的手,朗聲笑道。

    「為了我?」永睿不解地入座。他只接到紅帖,並不知道這些堂侄兒、侄女辦此壽宴的真正用意。

    「都是我那些孩子的意思,他們怕八哥你近來氣悶,知道下月是你的六六壽辰,所以他們就想趁此機會熱鬧熱鬧,好讓你開開心。」永笑説。

    永睿剛被他的皇帝弟弟革了爵,還罰俸三年,確實是氣悶不已,沒想到堂侄兒、侄女們對他這樣有心,讓他萬分感動。

    「多虧了這些孩子的一片心,我今日自然要敞開胸懷痛快痛快了!」永睿自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別忙着喝,戲還沒開?!」永笑着把戲單遞給他。「今兒個請來的可是『四喜班』的台柱,我點了出摺子戲『小宴』,大戲就讓八哥來點吧!」

    「『四喜班』的台柱?」永睿的臉上驀地湧起一陣驚喜。「是蓮官!」

    「正是。」永呵呵笑道。

    「你點了『小宴』,我想點的是『羣英會』。」永睿當然不會放過蓮官最拿手的周瑜了。

    「扮相雖然一模一樣,但一個是呂布,一個是周瑜,這可是完完全全不同性格的兩個人物,看的是蓮官的功力了。」永笑着在戲單上圈上了《小宴》和《羣英會》。

    戲單一送到朱榮仙手裏,立刻急如星火地大嚷着。

    「點的是『小宴』和『羣英會』!快,『小宴』先開場,齡官的貂蟬,菊官的王允,動作快着點兒啊!」

    正趴着閉目養神的蓮官緩緩抬起頭來,柔了柔脹痛的額角。

    「蓮官,你的呂布。」朱榮仙走到他身旁諂笑道。

    「知道了。」

    他拎起酒壺一口喝乾,隨即起身着裝。

    緊鑼密鼓伴着笙笛管蕭聲奏響了,樂音繚繞而起,很快就將場中吵吵嚷嚷的聲音壓了下來。

    呂布一出場,立刻響起如雷的掌聲。

    戲開了好一會兒,雅圖才走進到戲樓的包間,挨着母親坐下。

    「你怎麼現在才來?壽宴可把你忙壞了吧?」福晉慈愛親熱地握住雅圖的手,將她半摟在懷裏。

    「不忙,零星瑣事我都交代給安總管了。」雅圖笑了笑。

    「雅圖這麼能幹,將來不知道是誰有這個好福氣,可以把她娶回家去。」儀郡王福晉取笑道。

    「要把她嫁出去,我還真捨不得呢!」福晉愛憐地看着雅圖。

    雅圖笑而不語,隔着珠簾望向戲台,看見此時的呂布正被貂蟬的美貌懾得神魂顛倒,而她也發現,呆呆坐在另一側的辰蘭,其實早已被台上的呂布迷得魂飛天外了。

    「青春正當美年,?何錯過佳期?」風流倜儻的呂布正在逗弄貂蟬。

    「易經語云,遲歸終吉。」貂蟬羞怯法地垂首。

    「小姐但曉得易經上雲,遲歸終吉,可知詩經上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看着台上的呂布用大膽而露骨的眼神調戲貂蟬,雅圖恍惚間彷佛看見了昨夜蓮官看她的眼神。

    「只是未遇英雄耶。」美貂蟬嬌羞試探。

    「小姐,俺呂布自出世以來,赤兔馬踏平天下,畫戟震動乾坤,攻於克,戰必勝,天下無敵,在虎牢關前三戰桃園十八路諸侯,俺呂布可算英雄嗎?」已?貂蟬着迷的呂布吹噓着赫赫戰功。

    「温侯,可算得萬將無敵,天下第一英雄耶。」貂蟬佈下了情網,等着呂布落入網中。

    「那你就該許……」呂布邪魅輕瞟,用翎子去撩撥她。「許配英雄。」接着縱情大笑,輕狂之態畢現無遺。

    貂蟬掩口輕笑,無限嬌羞。

    雅圖看得心頭像小鹿亂撞般,彷佛化身成了貂蟬,整個人被醺然半醉、眼神邪氣的呂布所迷惑,忽然想起昨夜蓮官捏她下巴的小動作,與此時在台上用翎子輕拂貂蟬下顎的逗弄方式如出一轍,她一時分不清枱上的是呂布還是蓮官?是真還是幻?

    台上的貂蟬使出渾身解數色誘呂布,呂布也風流地回以曖昧的一連串調情,這出精彩的《小宴》讓場內不停聲聲叫好,下場後,場中仍是一片證賞的議論聲和説笑聲。

    休息沒有多久,壓軸的大戲《羣英會》就上場了。

    周瑜一上來,紫金冠、雙花翎、一樣的白色箭衣和蟒袍,但儒雅的氣質和睿智的眼神,有別於呂布的傲慢張狂與自命不凡,完全就是一個深具謀略、名震江東的水軍都督周瑜。

    這一出場得到的采聲更?熱烈,整個場子幾乎要沸騰了。

    周瑜佯醉試探蔣幹,卸下蟒袍,撫琴吟唱——

    文字方塊:雅圖無法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沉醉,瀟灑得意、氣魄非凡的嗓音滲透進她的心裏,她恍然地站起身移步到了珠簾前,不由自主地撥開珠簾,想清清楚楚地看着他——蓮官?抑或是周瑜?隨後,見他拔劍起舞,劍影翻飛,那份自信、優雅又咄咄逼人的氣勢,舞亂了她的心。她的淚水無意識地滑落,震動了她自己,也驚動了包間內的女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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