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在牀上。
我靜靜的看着她。
她的頭髮漆黑光亮地撒在枕頭套上,她揹着我。她的肩膀,圓潤如玉,一隻手擱在被外。手也是雪白的,留着長指甲,搽着一種令人不置信的玫瑰紅,中指上一隻純銀的戒子,手腕上套着一隻銀手鐲,與戒子配對的。
她不化妝,連眉毛都不拔一條,但是手指甲上、水遠搽着那種鮮紅,她咬手指甲。紅色提醒她:不能把手放進嘴裏。這是她的理由。
她是真不化妝的一個女人,連頭髮都不熨。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只覺得她有一張雪白的臉,近乎蒼白,眉毛相當濃,配在那張扁扁的臉上,彷彿是唯一特出的地方。她長得高而且瘦,穿著一件銀狐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長褲,人家替我們介紹,她伸出手來與我握,我看到她手指甲上的鮮紅,呆了一呆,那彷彿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
她的絲巾掉在地上,我替她揀起來,觸手的是輕柔的真絲,觸目的是YSL三個英文字母。她是那種千金小姐,留學不過是為了更多的自由,更自由的亨享受與揮霍。
她沒有怎麼注意我。
她甚至沒有微笑。
她的頭髮則是墨墨黑的,沒有染過,也沒有熨過,但剪得很好。
她的神態,與其説是驕傲,不如説是心不在焉。她並不是單單對我不加註意,她對任何事物都不大注意。她抽煙。左手中指戴着一隻戒子,左手腕上一隻銀手鐲。她沒有説話。這是我第一次見她。
她算不上美麗。
或是活潑。
或是可愛。
或是健壯。
只不過有那種出世的姿態,目無下塵得如此自然,彷彿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你太驕傲了。」
彷彿她自生下來那一日,便自覺高人一等。
她不用香水。洗澡的肥皂,她用「無香味」的那一種。偶然在她頭髮裏,只是一-那,可以聞到一點點草藥味,那種牌子的洗頭水帶着股青草味道。
然後見面的次數多了,我覺得她五官有種説不出的味道,當她偶然笑的時候,她的神態像一個嬰兒。而且她不是學生,她已經在工作了。她在一間律師行裏做女秘書。
她賺得不多,也花得不多。
她可以回家,香港的律師行會付三倍的薪水請她這樣的人材。但是她情願留在異鄉。她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廿五歲。有時候看上去只有十五歲,有時候卻有三十五歲。
我在讀醫。我最後的一年。
她只是吸引了我,我不過是一個男人。在這裏,可以説話的中國人並不多,言語無味的中國人則特別多。我有一輛破車,我送過她回家,她常常只説:「謝謝,晚安。」然後就走了,從來不抬頭,好象從來沒把我的樣子認清楚過。
她住在一層小房子裏,一個人。我認為是寂寞的,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日子是不是寂寞。陌生的相識是不能問這種深入的問題。
有一次,我自朋友家晚飯出來,車經過她家,我看見窗口的燈光還亮着,不知道為什麼,我停好了車,去按她家的鈴。她來開門,光着腳,穿著牛仔褲,一件毛衣,看上去像十五歲,臉上很驚異。
我看得出她沒有討厭我。於是我陪她聊了一會兒。她泡了茶讓我喝,我們東南西北的説着話。
她自己沒喝茶,她喝的是酒。
喝了酒以後,她臉頰上泛起了極其美麗的一抹紅色。那一天晚上,我覺得她是個美麗的女子,而且越夜越美。
我們真談得很多,不知道話題自哪兒來,一直説到半夜,幸虧是個星期六。然後我也開始喝她的酒,那是馬添尼,喝了不多,我沒有醉,但是使我有足夠的勇氣吻她。她沒有拒絕,我心裏面打着問號:她是一個隨便的女子嗎?我有點罪惡感:如果我也想佔她的便宜,就沒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她的身體很軟很動人,我沒有想太多,我的功課壓力太大,我的生活太刻板。她是個調劑。
開頭我只當她那樣。一個調劑。
早上,我起牀穿衣服,有點羞慚。她揹着我很清楚的説:「不要掛在心上,昨夜我沒有喝醉。」
是的。她廿五歲了。她應該知道她在做什麼事。所以我走了。
我始終覺得她是一個很隨便的女子,隨便與男人上牀的,而且事後叫那些男人不要掛在心上。
我有種吃了虧的感覺。男人總是男人,男人娶老婆,要王寶釧式的,男人找女朋友,要玉女型處女型的。
我沒有見她兩個星期。
她也沒有找我。一切好象過去了。
但是我想念那個晚上,真的我們談得這麼開心。而且我記得她身體的柔軟。她的頭髮不滑留手。她的唇温暖馥郁。我想念她。
我開始打聽她。人們對她的意見使我驚異。
「啊,那個目中無人的女孩子。」
「啊,她,什麼都用銀子,銀子打火機、銀子原子筆,銀子這銀子那,發了財似的。大概賺一半,向家裏要一半。」
「倒沒聽説她有男朋友。」
「沒有,她沒有男朋友你想追求她?算了,她哪兒瞧得起我們?有點自知之明好,何必去招她嘲笑?我們還養不起她一個小指頭。找老婆,講實際,找女朋友,講投機,我不敢上她的門。」
她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女人。沒有人説她隨便,沒有人説她是眾人樂園。這裏有幾個中國人?每個人的嘴都壞,惡事傳千里,由此可知她並沒有惡。
然而她對我是隨便的,而且她沒有解釋何以對我如此隨便。我應該怎麼辦?
我買了兩打黃色的玫瑰,一瓶馬添尼,去敲她的門。
她來開門,屋裏仍然一個人。我並沒有事前通知她,由此可知她常常只是一個人。
她穿著牛仔褲,換了一件松身的罩衫,她接過了我的花與酒,她的直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一邊臉,我伸手替她撥開了頭髮,我吻了她。
開頭總不過是玩玩。開頭總不過是調劑。那是開頭。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我愛上了她。
我隨便幾時來,她總是一個人,好象永遠在等我,地上攤着各式各樣的書:法律的、會計、速記、小説。她並沒有第二個男人,我是唯一跟她睡覺的男人。
她並不是個隨便的女子。
現在我愛上了她。
四個多月了,我愛上了她。她還是那種漠然的態度,不經意的——「好,你來了,歡迎,冰箱裏有吃的,這一點點我貼得起,你不來,拉倒,我不會求你,互不拖牽。」
秋天來後,她開始瘦。在我眼裏,她一天比一天美麗。
今天我比她早起。房間裏很暖,窗子開着一線,供新鮮空氣透進來,白紗簾微微的動着,屋子裏是靜默的。
她還是維持着那個姿勢,睡着。
現在我對她很清楚了。她説得不多,但是我留心着一切。
她以前在家有過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後來鬧翻了,男的結了婚。
她父母很有一點錢,她又是家裏唯一的女兒。
她很靜默,很少笑,讀了太多的書。她只在微醉後話特別多,那個時候,我最愛她。她從來不喝得爛醉,總是適可而止。我們相處得很好。
不久大家都知道我是她現在的男朋友。
但是我能娶她嗎?我不明白的事也太多。好象她對我這種完全信任,或是完全放任的態度。她從來不問問題,我不來,她不問為什麼,我來了,她也不問為什麼。女人什麼芝麻綠豆都談條件,女人其實都是變相的妓女,只是在代價上,責任與義務有點差別。對我來説,太太奶奶不過是對着個固定的顧客長期賣淫,還頂悶。談戀愛的女孩子,第一件事便是叫男朋友付車錢請吃飯,請看電影,然後男朋友便開始得寸進尺,最後一步也還是上牀。這樣分析大概是不對的,妓女嫖客沒有感情,夫妻男女朋友有着充份的愛,然而這愛是長久倒還好,可惜又是短的多,翻了臉個個恨不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倒不見嫖客妓女有這麼衝動。
只是她不一樣。她真是公道。她不問我的過去未來。
她待自己是一個人,待我也是一個人。或者當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想念我,或者她並不想念我,但無論如何,她尊重我的自由。
我不是她的附屬物,她不是我的影子,我們仍然是兩個獨立的人。
僅是我沒有別的女人,她也沒有別的男人。
我想娶她。
當她醒來,我會説我要娶她。
白紗窗簾輕輕的拂着,秋末的風帶着很多的寒意。
我坐在地上。我沉思,我覺得我的決定沒有錯。
我耍她嫁給我。縱然我養不起她一個手指頭,我還是要向她求婚。她並沒有叫我養她,她不是那種女人。
我轉向她,我看牢她那隻鮮紅寇丹的手,雪白的手,這手很快將屬於我。但是這手,現在不也已經屬於我了嘛-
我吻了她的手背。
她轉過頭來,睜大了眼睛。她醒了。
我把枕頭疊好,扶她半坐在牀上,用毯子蓋好她,又關好窗,免她着涼。
我説:「有要緊的話跟你説。」
她仍然看着我。雙手疊在小腹上。她不出半句聲。
我説:「你肯嫁我嗎?」我的語氣是很鄭重的。
她淡然的反問:「什麼-」好象沒聽清楚似的。
我吸進一口氣。她剛睡醒,沒聽清楚。我再説一次:「我們結婚吧。我們在一起已經四個月了。」
「你為何要娶我?」她問。
「因為……我愛你。」
她微笑,「給我一枝煙。」
我給她香煙與打火機。結了婚之後,她這種習慣一定要改,她會變一個很好的主婦,一年後畢了業,我會找到很好的工作,我們是有前途的。
我興奮的説:「我們結婚吧。我們可以租一層新一點的房子,買一輛新點的車子,我們做正正式式的夫妻,而且我要你整天的笑。」
她鮮紅的手指夾住了香煙,抽了幾口,她温柔的答:「我不要住新一點的房子,不要開新一點的車,我不喜歡整天的笑,而且我不會嫁你為妻。」
「為什麼?」我愕然問。
「為什麼?」她反問。
「是,沒有道理。我是你唯一的男朋友,我愛你,為什麼拒絕我?」
「我不愛你,我只與兩種人結婚,一種是我愛的,一種是有錢的。」她平靜的説。
我五雷轟頂似的跳起來,「如果你不愛我,這些日子來——」
「我相當喜歡你。而且我寂寞。我從沒説過我愛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事實上,今天還是我頭一趟説喜歡你呢。」
我搖頭,我指着她,「但是這些日子,你犧牲了這麼多,你為我,難道——」
「犧牲?」她按熄了香煙,「我犧牲了什麼?我連損失也沒有。我與你上牀,因為我喜歡。女人一向以為身體是本錢,白陪了男人是大犧牲大損失,我不認為如此,我不是妓女,我的身體一文也不值,我值錢的是我的速記打字,是我對法律的認識。我犧牲了什麼?」她直直的問我,張着她的眼睛,此刻她的眼睛,明澄如湖水。
叫我怎麼回她?
「你不愛我?」我問。
「不愛你。」她説:「我以前戀愛過,我知道什麼是愛。不,我不愛你。你很可愛很漂亮很聰明很有學問,但是我不愛你。」
「你知道我是醫生?」
「是。」
「醫生可以賺相當多的錢,你既然不將我歸入第一種,第二種如何?」
「醫生。賺多少一年?」
「三年後我可以賺上萬鎊一年。」我説。
她搖頭,「我不認為那是很好的薪水。」
「你要嫁百萬富翁?」
「我沒有説我要嫁誰。我只是説我不要嫁你。」
我沉默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穿上了,預備走。
「為什麼你要向我求婚?我們的關係這麼好,你為什麼一定要破壞它?」她抬頭問。
「因為我不想做晚上來早上走的情夫中的一個。」
「你知道你是唯一的一個。」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幾時變,幾時對我説:「對不起,我不歡迎你了,我另外有了更好的。」
你要玩到幾時?六十四?七十四?你以為到你三十歲的時候,還有男人路過會上門來看你一眼?」
我咆哮着,侮辱着她。
她還是很冷靜。「當我六十四、七十四的時候,我做些什麼事,與你無關。」
「是的,你與我無關,我是浪漫的傻子。」
「沒有人叫你傻子。你要控制我,因為你説你愛我,愛是什麼?因為我給你快樂,你想把我佔為己有,你便説你愛我,而且準備娶我,太大的榮譽。現在你沒得到你要的,你生氣了,你大跳大叫,用難聽的話叫我的名字。」她説:「就是這麼簡單。我不愛你,我也不嫁年薪上萬鎊的醫生,對不起,兩個條件你都不符合。如果你打算再來,你是受歡迎的,如果你生了氣,不再來了,沒有關係,別放在心上。再見。」
我臉上發熱,大力踏出她家門,用力的關上了門。
她會後悔的。幾年之後,當她老了,她會後悔的。女孩子老得這麼快,女孩子能有幾年青春?
她自然是要後悔的。追求我的女孩子有多少!那些女護士見了我像螞蟻粘蜜糖一樣。她是要後悔的,我大步的走着。
然後室外的空氣使我冷靜下來。
老天。我嘆一口氣。我真不該説那麼多難聽的話,叫她難堪。使我慚愧的是,她一點尷尬都沒有,她倒是落落大方的,倒是我,無端端的吼叫了一輪。
這些日子來,她對我這麼好,我享受了那麼多,毫無責任義務牽掛的享受。她請我看電影,為我補褲子,煮了面大家吃,酒後的暢談,牀上的温暖——只因為求婚不遂,我竟對她這樣。
天哪。我又有什麼損失,什麼犧牲?我愛她就愛她好了,為什麼一定也強逼她愛我?她沒有干涉過批評過我任何大大小小的習慣動作,老天知道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千瘡百孔的,但是她選了我,她待我這麼好,她整個地接受容忍了我。直至剛才,她還是心平氣和的,而我呢?
我第一件想的,便是叫她婚後戒煙。她尊重我,為什麼我沒有尊重她?如果我不能忍受一個女人抽煙,就活該娶個根本不抽煙的老婆,為什麼要娶她,然後逼她戒煙?我還口口聲聲的説愛她,打着愛的招牌,干涉到她六十四歲以後的光景。
呀,誰比誰更懂得愛?
我轉頭向她的家奔去,我不能沒有她。我不知道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享受,人生這麼短,我為什麼要放棄她?
我發狂似的奔過紅綠燈,奔至她家門,大力的敲着她的門:「開門!開門!」
她來開門了。像往日一樣,赤着腳,牛仔褲,這麼快就換好了衣服,牀鋪整得乾乾淨淨,我聞到了煎蛋的香味。
我喘着氣,靠在門口。
她一點也不為我離去傷心?還是她有把握我一定會回頭?
呵,她是一個沒有眼淚的女孩子。她只有微笑。
我應該滿足了,這樣的女孩子到哪兒去找?
她手裏拿着鍋鏟,她平靜的問我:「煎蛋要生要熟?」
我關上了門,脱掉了外套,坐在椅於上,「蛋黃要半生熟的,謝謝。」
「不用謝。」她説。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細腰緊緊纏在牛仔褲裏,修長的腿,略嫌過纖的肩,也就為了這樣,才顯得她的柔弱。
她煎好了蛋,加了煙肉,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刀叉,才吃了兩口,我哭了。
為什麼愛上了一隻蝴蝶?
她垂下了頭吃早點,頭髮遮住了一邊臉,我用手撥開了她的頭髮,我的手是顫抖的,我的唇也是顫抖的,我吻了她的唇。
什麼都還是一樣。我帶花與酒來,也帶蛋糕點心來。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隻極小的指環,但上面有一顆閃亮的紅寶石。
這一天是快樂的,我擁抱看她。我們兩個人在屋子裏跳舞。
我問:「為什麼你從來不哭?」
她喝得多了,我相信她説了實話。她答:「以前哭得太多,所有的眼淚流盡了。你相信嗎?眼淚是會流盡的。」
我説我相信。
但是我不相信她不愛我。
沒有人相信她不愛我。
她把戒指用金鍊子穿著,懸在脖子上。
我問:「誰?誰叫你流盡了眼淚?」
她靠在我身上説:「你不會相信,我忘了。」
「是該忘的,我相信你。」我説:「不過這個人為什麼不是我呢?」
「我不知道。」她説。
我也不知道。
我們在一起真的是快樂。每個人都問我們幾時結婚,我不響。她常常微笑。
她的臉還是稍嫌蒼白,但是她的一雙眼睛越來越亮。她仍然留着紅指甲,仍然在牀上抽煙。只是我不再問為什麼。我覺得不應該問。
十二月。
大雪。
我自醫院出來趕去看她。我照常的按鈴,跳着跳着,又搓着手,因為天氣真冷。
她來開門,屋子裏一股暖氣襲上來,她赤着腳,牛仔褲,我一把抱住了她。她永遠是這個樣子。我用腳踢上了門。
我們坐下來,我發覺她的書桌上堆滿了文件,其中一張攤得大大的,是一層房子的平面藍圖。
我看她的臉,她垂着眼,嘴角凝着一個微笑,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
「這是什麼?」我指着建築藍圖問。
「一層洋房,在倫敦雪萊區。六間房間,兩個廚房,四個浴室,兩個大廳,三層樓,兩畝大的花園,停車場,男女兩個傭人,這是藍圖,這是屋契。」
屋契上寫的是她的名字。
錯不了,她在律師樓做事,錯不了。
「我會有兩隻大丹狗,兩部車子。一部麥塞拉底印地,銀底豆沙紅的;另外一部勞斯萊斯魅影。你知道號碼是什麼?HU1,HU2.我名字的縮寫。」
我明白了。
奇怪。我沒有太大的失驚。我站了起來。
「你要看戒子嗎?」她説:「他留下了戒子就走了。」
她把一隻戒指遞給我。我拿在手中看。一顆眼淚型的鑽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曉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寶石。
「在銀行裏我還有十萬鎊。不多,但是個好價錢。我運氣很好,我剛剛賣了我自己,賣得了好價錢。」
我看着她,我平靜的説:「的確是好價錢,我一輩子也出不起這種價錢。」
「那部印地就在門外,你要不要看?」她問。
「不用了,謝謝,我曉得它的樣子,美麗的車子。」
「我剛剛賣掉了自己。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我的價錢不便宜,我很高興。」
但是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把那張藍圖摺好,我倒是出奇的平靜,我説:「真可惜,你竟沒有找到你愛的人。你嫁了符合第二類條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萊去住了。」
「那間屋子,是合你心意裝修的」-
「我還不知道,我想不會太差。我並不苛求」。
「幾時結婚?」
「中國新年。」
「他是中國人?」
「是的。」
我想問多大年紀,但是我忍住了。我説:「很好,到底是中國人。」
我説得這麼出奇的温柔平靜,好象我不大知道,從明天起,我就永遠見不到她了,我們之間已經完了。我並沒有麻木,但是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今夜很冷。」我説。
「是的。」她垂着頭答。
她把玩着那隻鑽戒,那顆寶石無處不是的閃着晶光。
她的頭髮又披了下來,我替她撥到耳後去,我吻了她的耳朵。然後我揀起我的大衣,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轉頭問:「你為什麼走?」
我在扣鈕子,怔了一怔,我隨即説:「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貨物,別忘了你的商業道德。這話不是你應該問的。」
她又垂下了頭。我看到了我送的那隻微不足道的戒子,仍然懸在她胸前。
「祝你幸運。」我説。
她不響。
「再見。」我説。
她還是不響。
我開了大門。我走出去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車。來的時候太急,街燈又黯淡,是的,現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車邊的,正是部麥塞拉底印地,HU2,銀底豆沙紅。
我沒有哭,我拉開了車門。
她忽然從屋子裏跑出來,就是一件毛衣,赤着腳,站在雪地裏,抬頭看着我,眼神是木的,卻又懇切的。她的臉,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層化妝品,大概是為那個人加的吧?我在街燈下看見的,是一張美麗完美的臉。她輕輕的抱住了我,把頭埋在我胸前。
她身體還是又暖又輕。
她值得那價錢。值得那鑽石。值得那房子。值得這兩部車子。值得。
我輕輕的推開她,「當心生肺炎。」
她點點頭,退後幾步,我進了車,發動了引擎,我大聲説:「祝福!」
雪下得很大。這是愛上一隻蝴蝶的結局。
車子轉彎的時候,我看着她臉上閃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沒有?當一個這麼有智有識的女孩子要賣她自己的時候,她賣掉的既不是靈魂也不是肉體,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選擇。
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啊。這些一快樂的日子啊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一輩子會在想。誰使她變成這樣,誰使她不再相信愛,誰使她變成一個不再哭的人。
我永遠不會知道。我不知道她的過去未來,我只認識了她七個月。
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也沒有再哭過。
我畢業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萬鎊的醫生,我換了新車,不過是一部小小的蓮花。每當我經過那條路,她以前住的那層小小舊房子,無論誰在我身邊,我都會想起她。
普天下並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那樣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燈有時候亮着,有時候熄着,裏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為什麼我沒有回家呢?一切是無痕無恨的,為什麼我還沒有回家呢?只是為了偶而經過這個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