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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位陌生女子前來開門。

    元之最怕出現這種場面,一切如噩夢中的情節一樣。

    倒是梁雲,細細詢問莊家去向。

    那位少婦很爽朗,有話直説:“自從莊太太去世之後,他們一家十分傷心,為免睹物思人,把房子租給我們,已住了好幾年了。”

    “莊家搬到什麼地方?”

    “他們已經移民,我們的租金統共交到律師處。”

    梁雲給元之一個眼色,“交給阿麥辦。”

    元之點點頭。

    在車子裏,梁雲同老友説:“放心,一定找得到。”

    元之看着窗外,一臉茫然。

    “你怕物是人非?”

    元之答:“五年過去了,他們若不是忘了我,就是已經習慣沒有我。”

    梁雲過一會兒才説;“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此刻你是不扣不折的關元之,莊家上下老幼諸人未必認得你。”

    元之固執地説:“珠兒會記得我。”

    梁雲警告她:“太不切實際了,那幼兒此刻已經六歲,早已入學,怎麼還會記得你。”

    元之一想,梁雲説得很對,不禁頹然。

    “元之,別再企圖攀附過去的人與事,一切從頭開始豈非更理想的。”

    説得極是,但説時容易做時難。

    “我們會介紹新朋友給你。”

    她們到阿麥事務所歇腳。

    一頭紅髮的他此刻留了一臉鬍髭,元之想起此漢明明是個女兒身,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阿麥瞪元之一眼,“咄,就會揶揄人。”那神情,仍然活脱脱是江香貞。

    元之嘆口氣,輕輕坐下來。

    阿麥安慰她:“的確需要一段適應期。”

    元之攤攤手,“江香貞有勇氣,林慕容有美貌,孔兆珍有個好家庭,關元之有什麼?一無所有。”

    “胡説,”阿麥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關元之得天獨厚,什麼都有。”

    在旁人看來,這一男一女姿態真正曖昧,當事人自然不覺得。

    “尋訪莊允文易如反掌,問題是你找他們幹什麼。”

    真的,人家已經開始新生活了。

    “想想清楚再行動,免得再傷害人。”

    元之低下頭。

    “喂,鎮亞重工的董事長,緣何滿臉愁苦容?”

    “對了,阿麥,”’元之想起來,“你仍然未婚?”

    “哈,我為什麼要結婚?”

    元之笑了,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讓我帶你出去走走,關元之,你便會知道,其實你的閲歷甚淺,根本沒有生活經驗,外頭自有許多有趣的人。”

    是,他説得對,關元之有奇遇,但是無經驗。

    阿麥與呂氏伉儷帶着關元之到處走,她文靜娟秀,絕對不討人嫌,元之喜歡坐在一角觀察眾生相。

    哪位小姐打扮一如孔雀,哪位先生最愛尾隨富家小姐,誰講話酸溜溜,誰沒有大腦,誰心懷叵測,誰目中無人……元之都一清二楚。

    元之非常訝異,因為經過觀察,她此刻擁有的朋友,可能是她僅有的朋友了,外頭的人竟那麼怪!

    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她的朋友全是真正的朋友。

    阿麥帶來消息:“莊氏一家並沒有移民,他們在北美度過一個長假,返回本市,應允文轉了一份職業,已經升到主管,環境不錯。”

    元之問:“他可有再婚?”

    阿麥取笑她,“元之你對他人的婚姻狀況最感興趣。”

    元之啼笑皆非。

    阿麥連忙答:“他獨身。”

    “家人可好?”

    “每個人都好,連莊母都老當益壯。”

    “可有孩子們的照片?”

    “幸不辱命。”

    阿麥取出一疊照片。

    元之細看,呵,珠兒長大了,臉盤子仍然圓圓,雙眼晶亮,永遠像在審視什麼人,這可愛的孩子一直叫元之牽掛。

    元之落下淚來。

    阿麥怪同情,“一朝是母,終身是母。”

    明兒長高許多,儼然少年人模樣,原來五年時間會在孩子身上發生這麼大的作用。

    還有應允文,他大大的出息了,一臉温文,打扮時道,看上去非常舒服。

    惟一沒有變的是莊老太,她力抗時間大神,成績斐然,嘴角依然倔強。

    元之早已把莊氏一家當作她的親人。

    阿麥説:“我知道你最關懷這小女孩。”

    另有近照。

    阿麥加一句:“奇怪,元之,她長得像現在的你,你發覺沒有?”

    “她聰敏得多了。”

    “你打算如何重新接觸他們?敲門,説‘我回來了,我變了個樣子,不過我仍是我’,還是怎地?”

    “可以嗎?”

    阿麥搖搖頭,“你從頭到尾不是孔兆珍,此刻又何必上門去説你是孔兆珍?”

    “我大可告訴他,我是關元之。”

    “關元之又是誰?莊家根本不認識關元之。”

    元之呆住。

    “從頭另開始吧,元之,以你真面目去接觸莊允文。”

    元之悲哀,“我不懂得如何開始。”

    阿麥嘆息,“學呀,你總不能一直扮演孔兆珍。”

    元之抱怨,“曼勒研究所真愛開玩笑。”

    “不要怪社會,關元之。”

    “幫幫忙,我怎樣去結識莊允文。”

    “機會,我可以替你安排,但之後,一切靠你自己。”

    元之大吃一驚。

    麥克阿瑟笑笑,“我瞭解你,元之,記得嗎,我倆的小宇宙曾經共用一個身軀,你不懂得安排生活,至目前為止,曼勒為你佈置一切,但此刻是你成長的時候了。”

    阿麥説得對。

    “站起來,元之。”

    “是。”元之即刻立正,敬禮。

    關元之再次見莊允文,是在鎮亞一個會議上,她列席旁聽。

    會議由她安排,指明邀請對頭公司電腦部門主管應允文參予,當然做得十分含蓄,由鎮亞總經理去接觸那間公司的總經理。

    莊允文仍然是莊允文。

    誠懇、謙遜,不卑不亢。

    但是他成熟了,自信、世故,而且比從前聰敏。

    他小心翼翼地迴避着眼前那年輕陌生女子的目光。

    誰?他內心嘀咕,這樣盯着他來看。

    幸虧莊允文行為端莊,問心無愧,否則真會被那雙眼睛看得發毛。

    會議中間有小憩時刻,元之生硬地上前搭訕。

    “莊先生從前為鎮亞服務過吧?”

    “是,所以由我做代表前來開會。”

    “莊先生,伯母好嗎,孩子們好嗎?”元之的聲音不由得哽咽起來。

    莊允文只覺這名女子怪不可言,突兀非常,只得禮貌地回答:“托賴,他們都很好。”

    這時阿麥連忙過來擋在元之面前,“莊,這是我們公司董事長關元之小姐。”

    莊允文微微一笑,這位關元之沽來的名銜太過偉大了。

    他對這樣的人沒有興趣,藉故説:“我老闆叫我呢,我且過去一下。”

    他一走開,阿麥便説:“元之,你真笨。”

    元之氣結,“我滿腔真誠,怎麼算蠢。”

    “虧你們一度還是夫妻呢。”

    元之惡向膽邊生,“你與你的餿主意。”

    “元之,成熟的人,從來不怪別人,只會檢討自己。”

    “對,你最熟,當心熟得要自樹椏權上掉下來。”

    那一日的機會泡了湯。

    第二天,元之,跑到小學門口去等放學。

    梁雲陪着她,一邊勸她:“元之,切不可上前去相認,小孩不認識你,你會嚇壞她。”

    元之非常固執,“珠兒會記得我。”

    梁雲惱怒,“你這人好比高山滾鼓,根本不通,五年已經過去,幼兒哪有記憶?”

    元之不語,下巴擱在車子窗框上,看着學校門口。

    “從新開始生活豈不是更好?”

    元之不響。

    梁雲終於嘆口氣,“你愛上了莊允文,是不是?”

    元之嚇一跳,轉過頭來,看牢老友。

    “連你自己都不明所以然吧,可憐的元之,這還真是你的初戀,原先以為是盲婚,沒想到共患難之後產生了真感情。”

    元之真正的發起呆來。

    梁雲輕輕推她一下,“出來了。”

    元之抬起頭,只見莊老太太拖着一個小女孩的手自校門出來。

    小女孩的書包幾乎比她個子還大,走過冰淇淋攤子,在祖母耳邊細語,似磨老人家買甜點。

    元之凝視她,喜悦滿心,身不由主,推開了車門。

    “喂,元之,小心處理。”

    元之聽若不聞,輕輕下車,慢慢走近冰淇淋攤子。

    小珠兒不算胖,小圓臉一直討好,她的濃髮烏黑,雙目炯炯有神。

    忽然之間,握着冰淇淋在舔的小女孩發覺有人注視她,抬起小臉,看向元之。

    元之充滿憐愛,只是口難開。

    連莊母也發覺這位穿戴得體的年輕小姐了,她向元之笑笑,同孫女説:“叫姐姐。”

    梁雲連忙加一句:“可愛哪,不過叫阿姨才對。”

    元之忍不住淚盈於睫。

    那小女孩似有所覺,置冰淇淋不顧,任由它在手上融化,只是看着元之。

    元之趨向前。

    莊母對陌生人自有警惕,一手拉起孩子,匆匆走開。

    小珠兒猶自回過頭來看元之。

    元之説:“看到沒有,她認得我。”

    梁雲沒好氣,“小姐,她覺得你怪才真。”

    元之很安慰,“你可有發覺莊母衣着整齊美觀?比從前好多了。”

    梁雲説:“可見此刻莊允文收入不錯。”

    “他站起來了。”

    “你給他幫忙至大。”

    “不,我可沒有一直扶着他。”

    “他自己也爭氣。”梁雲承認。

    元之略覺安慰,“來,我們走吧。”

    梁雲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不能陪元之一直聊下去,故此向她告辭。

    元之開始明白為何沒有工作的人愛睡到日上三竿,等別人下班來陪他們玩呀,白天是他們最無聊的一段時間。

    元之眷戀在莊家的生活,天天如勞動改造,兩個女人在屋中雙手不停,偶爾坐下來喝杯清茶都是難得的,幼兒一哭,立刻要拋下手裏一切去察看……

    對元之來説,那是前幾天前的事,對莊家來説,五年已經過去。

    第二天,元之獨自到莊宅去視察。

    那是一層背山面海的住宅公寓,簇新,環境不錯,天氣熱,元之淌着汗,神情恍惚,直想按鈴,説:“我回來了。”

    站半天,她打算住到這一頭來。

    冰淇淋車子亮着樂聲又姍姍地駕到,停在遊樂廣場附近,孩子們一窩蜂擁上去。

    元之留神分辨,希望有珠兒在內,但是沒有。

    剛在出神,元之覺得有人站在她身邊拉她衣角。

    元之轉過身子,驚喜交集,她看到的是珠兒,水手裙,扎辮子。

    元之輕輕蹲下,“你好嗎?”

    珠兒點點頭。

    “你認得我嗎?”

    小女孩又點點頭。

    “告訴我,我是誰。”

    珠兒毫不猶疑,看牢元之説:“媽媽,媽媽。”

    元之感動,鼻子發酸,眼淚直逼出來。

    她還認得她,她沒有忘記媽媽。

    珠兒伸出小手,輕輕撫摸元之臉頰。

    正在此時,有人一手將珠兒抱開,元之停睛一看,那是個濃眉大眼的小男孩,正是珠兒的哥哥小明。

    只聽得哥哥教訓妹妹:“胡亂叫誰媽媽?”

    然後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牢元之,把妹妹帶離現場。

    一邊不忘嘮叨:“爸爸同你説什麼?不要同陌生人説話,不可接近他們。”

    元之只得靜靜離去。

    傍晚,麥克阿瑟找到她。

    “元之元之,好消息。”

    元之沒精打采,“什麼事值得您老那樣興奮?”

    “莊允文要求見你,很明顯,他對你有興趣。”

    元之狐疑,“他為什麼通過你?約會也要有代理?”

    “你管他呢,各人行事方式不同。”

    “好,我見他。”

    “元之,別緊張,不要提過去的事,以簇新姿態出現,先同他做個朋友,對自己要有信心,你看你,大方漂亮,沒有理由吸引不到異性朋友……”阿麥滔滔不絕。

    繼而指導元之穿什麼衣服戴何種首飾。

    真怪,他們約會地點在鎮亞的會議室。

    阿麥叫早已準備好的元之遲到十分鐘。

    莊允文一見她,立刻禮貌地站起來。

    元之客套地問:“莊先生找我有事?”這句對白是阿麥教她的,已操練多次。

    “關小姐——”莊允文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元之的心揪緊,他可是要約她去晚飯、跳舞、觀劇?

    莊允文説下去:“關小姐,聽家母説,你去過小女的學校?”語氣充滿不置信。

    元之一怔,只得答:“是。”

    莊允文又問:“聽小兒説,你曾到舍下附近與小女談話?”

    元之乾笑道:“你怎麼知道?”

    “經過家母與小兒形容,我想那或許是你。”

    “是,是我。”

    “關小姐,我是一個普通人,希望過平凡寧靜的生活,小女每次見過你,晚上總會無故哭泣吵鬧,叫我們擔心,關小姐,請你不要再騷擾我的家人。”

    元之呆住。

    莊允文語氣嚴峻,簡直在責備元之。

    元之囁嚅:“你從來沒用過這種語氣與我説話。”

    莊允文拂袖而起,“關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講什麼,我與你,素昧平生,從來沒有講過話。”

    他視她如一個愛胡鬧的富女,不論動機是什麼,專喜搞事。

    元之受了委曲,有怨無路訴。

    她剛想進一步解釋,應允文已經總結是次談話:“關小姐,我要説的,就這麼多。”

    元之瞠目結舌。

    誰知那莊允文還要補一刀,“關小姐,人貴自貴。”

    氣得元之臉上發白。

    莊某一離開會議室,阿麥就進來問:“怎麼樣,到什麼地方去燭光晚餐?”

    元之只會指着他罵:“你這個混帳紅須軍師!”偏偏他又真的紅髮紅須。

    “喂喂,怎麼了?”

    “我不應聽你們的詭計,我應當照自己的意思做。”

    阿麥跺足:“自古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元之覺得這是她獨立的時候了。

    她到各大報章去刊登了一則小小的尋人廣告:“三號,闊別五年,小宇宙尋你,請電九二三四五六七”。

    廣告登出來當天下午元之就接到電話。

    “元之?”三號十分意外的聲音。

    “是,我是關元之。”

    “別來無恙乎?”

    “三號,長話短説,這些日子來,你竟沒有回過曼勒?”

    “我在世上生活得很好。”

    “現在你是誰?”

    三號輕輕説出一個名字。

    元之悚然動容,“呵,你是她!”

    那是城內一個鼎鼎大名的女子,短短日子自己在事業上竄起,最近且要加入政壇做中堅分子。

    難怪她有用不盡的精力,做不完的工作,以及講不停的偉論,原來她是個機械人,誰能與她比試。

    “三號,真沒想到你會在名利場內如魚得水。”

    三號狡獪地答:“在羅馬,便得學羅馬人所作所為,到哪個山頭,唱哪裏的歌。”

    元之啼笑皆非,“出來喝杯茶吧。”

    真沒想到三號會支吾以對,“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我叫秘書聯絡你。”

    元之忍不住暴喝一聲,“三號,你少同我裝模作樣,論身家,你還不能同我比!”

    可是三號理直氣壯的説:“我比你出名,我鋒頭比你勁,你不過是城內無數無所事事的名媛富女之一,我,我是社會名人。”

    元之為之氣結,“三號,這功利社會使你名利燻心,原醫生應把你召回曼勒清洗你的腦袋。”

    “元之,別講廢話了,召我何事?”

    “你應知我最新情況。”

    “看到尋人廣告後已與七號聯絡過。”

    到底是女強人,辦事能力特別不同。

    “我需要你幫忙。”

    “元之,你不需要任何人插手,這件事,你自己有足夠能力料理。”

    “你真認為如此?”

    “機械人不打訛言,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隨時聽候差使。”

    元之説:“沒想到你那麼念舊。”

    “我們電腦記憶恆久長存,不比人腦,反覆無常。”

    呵,還不忘諷刺我們。

    元之説:“那我照自己的手法辦事了。”

    “放膽去。”

    元之率性而為,去接莊允文下班。

    莊允文不相信雙眼,這個富有斯文清秀的女子竟會纏住他不放。

    他的涵養本已十分到家,但是關元之實在令他太困惑,故此他舉起雙手,“關小姐,我投降。”

    元之笑了。

    莊允文一見到那天真的笑容陡然一呆,內心牽動。

    不,不可能。

    他定定神,“關小姐,這次又是什麼事?”

    “莊先生,你忘記故人了。”

    莊允文沒好氣,“關小姐,我記性很好,你並不是我的故人。”

    元之並不放棄,“你忙人善忘,允文。”

    那語氣……莊允文原來想先走一步,但是元之的語氣令他想起一個人。

    不不,不可能。

    莊允文無奈地問:“你想怎麼樣?”

    元之發覺他表現一如被流氓調戲的少女,不禁失笑。

    她説:“相信我,我沒有惡意,讓我們談談。”

    莊允文搖頭、“關小姐,你搞錯了,我是一個鰥夫,兩個孩子的父親,薪水微薄,為人古板乏味,你會不會在浪費時間?”

    元之攤攤手,“我像是那麼無聊的女子嗎?”

    不,不像,允文對自己的目光還有三分把握。

    “明天吧,明天六時正在對面那間咖啡店,允文補一句,“今天我答應孩子們早些回去。”

    元之點點頭,他一直是好父親。

    還是用自己的辦法好,元之算是不枉此行。

    第二大下雨,她穿着玻璃透明雨衣,站在馬路邊等。

    莊允文很準時,詫異地説:“你為什麼不坐着等?”語氣已柔和得多。

    元之笑笑,她想早點看到他。

    “關小姐,有什麼話,你好説了。”

    “莊先生,看得出你深愛家人。”

    莊允文點點頭,感慨萬分,“你別看天下那麼大,關心你的,以及你關心的,不過是一家數口。”

    他説的完全是事實。

    “但,莊先生,你有朋友吧。”

    “關小姐,這是一個大都會,生活節奏匆忙緊張,人與人之間沒有時間培養感情。”

    元之籲出一口氣,“幸虧我有朋友。”

    莊允文看她一眼,這位小姐,你可知道什麼叫作朋友?

    元之又説:“我願意做你的朋友。”

    莊允文笑笑,“齊大非友。”

    元之也看着他,從前生活較為艱難時,他可沒有這一絲俏皮。”

    她忽然一問:“你快樂嗎?”

    莊允文一怔,自從中學畢業後,已無人問這樣的問題,他很想回答,因可向自己做一個交待,於是他説:“人生總有遺憾,即使我生命中有不可彌補的缺憾,我得到的,也比許多人為多,我沒有怨言。”

    “你至大的遺憾是什麼?”

    莊允文毫無猶疑,“我愛妻太早故世。”

    “真可惜。”

    “她只得二十七歲。”

    莊允文從來沒與任何人談起過他的傷心事,他已接受這是事實,但是今日是個雨天,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娟秀温柔的女子,他觸動了心事,話盒子一打開,便絮絮講起往事。

    “她一直很吃苦.我沒有能力給她過好日子,生活剛有點起色,她便離開了我們。”

    元之靜靜聆聽。

    “她因一宗小手術出錯險些不能離開醫院,最終渡過危險期回家,那三個月堪稱是莊家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但無奈她舊病復發,終於再次離開我們。”莊允文説到這裏,雙目通紅。

    “舊病復發?”

    “是,院方醫生那樣告訴我們。”

    一定是原醫生的好主意,好讓莊家安心。

    元之在心底嚷: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

    元之問:“孩子們很傷心吧?”

    “他們小,不懂得,”莊允文牽牽嘴角,“幼女一直説媽媽很快會回來。”

    啊。

    “大門一響,她便把小面孔探出來問:‘是媽媽嗎’,開頭使大家落淚,此刻已漸漸麻木。”

    他抬起頭,看到元之淚盈於睫,噫,女子同情心豐富也屬平常。

    兩人沉默一會兒。

    莊允文看看腕錶,“時間晚了。”

    “下星期同樣時間同樣地點?”

    允文笑,為什麼不呢,他樂意參與這半小時聚會,屆時,他也許會聽她傾訴心事。

    他答:“一言為定。”

    元之已把這視作滿載而歸。

    晚上,她接到一張便條。

    “元之,我深深相信,一個人如果能在短時間內享受到正是那人,正該如此的歡樂,已經足夠,無謂苛求,祝你好,原。”

    呵是原醫生。

    元之深深為便條感動,若不是過來人,怎麼會明白其中滋味,原醫生來勸她不要貪心。

    她把便條壓在舊桌一方水晶鎮紙下。

    第二次在咖啡店約會,元之大膽問:“莊先生,你會讓我到府上小坐嗎?”

    莊允文猶疑,坦白地説:“我不想驚動家人。”

    元之笑笑。

    “我的家平凡而老式,上有六十歲老母,下有六歲孩兒,是個標準住家,孩子們的玩具課本撒滿每一角落,露台永遠晾着衣物,很難招呼客人。”

    元之知道,元之在那裏住過。

    “你不會喜歡的。”

    元之微笑。

    “像你們這種單身仕女的家,一定井井有條,傢俱佈置得猶如藝術館。”

    他説的完全正確,但那不算一個家。

    莊允文説下去:“我們的生活天地截然不同,一動一靜,是個對比。”

    “所以我想去看看。”

    話一出口,元之馬上後悔,她口氣像超級大國的外交官視察第三世界國家後發表評論。

    莊允文性格成熟,不以為忤。

    他想了一想,“下次吧,下次我叫家母做幾個菜請你。”

    允文自己也很感慨,多年來從無單身女客上門,有幾次他邀請過同事回家小聚,客人被莊母盤問得極之不好意思。

    家已被母親視作私人地盤,她不但要保護自己,還要維護沒有母親的孫兒。

    莊允文便被犧牲掉,他惟一的身分只是家長。

    “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家母十分守舊。”

    元之頷首。

    麥克阿瑟聽過她的進展,微笑説:“登堂入室了。”

    梁雲搖搖頭,“你為什麼堅持回去?以你的閲歷、經驗、財富,你追求的男子應遠勝莊允文,三兩年後,你會覺得他悶。”

    呂一光勸止:“雲,元之念舊。”

    “元之一直低估自己。”

    “梁雲,你一向高估我。”

    四個朋友都不出聲,對,四個朋友,三號也在座。

    三號此刻説,“別忘了,元之的心是少女的心。”

    呂一光笑,“最難了解的一種人心。”

    阿麥問:“元之,你覺得周嘉盟如何?”

    “紈誇。”

    “莫力軍呢?”

    “倨傲無禮,自以為是。”

    “蔡崇禮呢?”

    “不中不西,裝模作樣。”

    “孫術佳?”

    這些都是他為元之介紹的適齡男性。

    元之嗤之以鼻,“拜金主義。”

    梁雲忍不住笑着加插一句:“呂一光呢?”

    元之也笑了,“體貼的丈夫,盡責的父親。”

    “你怎麼看莊允文?”

    “有情有義,恆久不變。”

    梁雲嘆口氣,“一個人最難忘記的初戀,其實所留戀的不過是那份新鮮刺激的感覺,而不是那個人,元之,你要弄清楚才好。”

    誰會有那麼多的戀愛軍師?元之攤攤手,她真幸運。

    阿麥忽然問:“原醫生怎麼説?”

    三號笑笑,“原醫生?他是失戀專家,對他來説,得不到的才是最最好的,他從來不致力得到。”

    元之嚇一跳,“我們背後不要談論原先生。”

    就在這個時候,空氣中傳來原醫生呵呵呵爽朗的笑聲,大家都怔住。

    三號笑説:“你們明白了吧,他一直與我們同在。”

    梁雲大吃一驚,“他可聽到我們所説的每一句話?”

    三號笑答:“不會那麼無聊,只不過這次會議,他有權參予。”

    可惜沒有一個戀愛專家,包括原醫生在內。

    不知怎地,那仍是一個雨天。

    莊允文打着傘來接元之,説:“家母講,雨下了有這些日子了,街市沒有好蔬菜。”

    這樣生活化的對白是有它温馨味道的,在今日還真不容易聽到。

    一看到禮物盒子,應允文又説:“何必多禮。”

    元之笑笑。

    莊允文有一刻失神,他還是覺得她笑起來像他的妻子。

    他駕車與她返家。

    車子在紅燈前停住,他已經工作了一整天,有點疲倦,一剎時忘記身邊的陌生人,隨口説:“明兒昨天學會小數點了。”

    元之也隨口給他接上去:“時間過得多快,一下子還學微積分呢。”

    莊允文微笑,“可是半夜起來哄他們入睡,時間又好似永不會過去。”

    “真是,你急他不急,眼珠骨碌碌,可憐大人倦得發呆。”

    “帶大一個孩子真不容易。”説到這裏,語氣無限憐惜。

    忽然之間,他醒覺了,怎麼搞的,如何會對陌生的女子説出這番話來,可是……在某一剎那,她宛如他的妻子,坐在他身邊,輕輕的談家事。

    莊允文轉過頭去,凝視關元之。

    元之眼神中那一點點温柔亮光,好不熟悉,對了,莊家在最黑暗的時候,兆珍也是以這樣的目光靜靜地鼓勵他。

    允文脱口問:“你是誰?”

    元之無懼,“我是關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説。

    他為自己失態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亂,你多多包涵。”莊允文又恢復本色。

    他並沒有過謙。

    由明兒出來給他倆開門,元之耳尖,一進門便聽見小兒嗚嗚哭泣聲。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對幼兒哭聲有點研究,一聽便知道這孩子哭了有些時候,並且正有人在哄她,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將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嗚咽。

    元之莞爾,珠兒被她祖母寵得不像樣子了,這麼大了,起碼二十多公斤重,還背在身上。

    明兒告訴父親:“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樣都哄不好,妹妹是越來越討厭了。”

    元之訝異,也顧不得是什麼身分,立刻説:“明兒,你是小哥哥,你統共得這個妹妹,要十二分愛護她才是。”

    明兒發牢騷,“可是每個人都充她,尤其是媽媽,眼中過去簡直只得珠兒沒有我。”

    元之忽然覺悟明兒所説屬實,無限內疚。

    換了是孔兆珍,一定不會這麼做,但她是關元之,她只知道她與小珠兒特別投緣。

    莊允文無奈,輕輕向元之説:“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個家,正應該如此。”

    這個時候,大家聽到一聲咳嗽,元之歡喜地轉過頭來,果然是莊老太太站在他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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