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阿瑟説:“你有無考慮到,元之,將來,莊家的兩個孩子,會是你的承繼人?”
元之微笑,拍拍孩子背脊,“這是他倆的緣法。”
世事之奇,無奇不有。
鎮亞的財產,竟然落在全不相於的莊家兄妹身上。
呂一光感喟:“從此我不再相信苦苦鑽營了。”
梁雲在旁做註解:“我會努力盡自己本分,然後聽由上天安排。”
元之問:“幾點鐘了?”
“四點一刻。”
“時間過得好快,請送我回家,我要服侍寶寶洗澡吃奶。”
大家沉默,沒想到元之會是好媽媽。
梁雲試探地問:“你的生活過得很充實吧?”
元之疲乏地一笑,“我已沒有時間去探討這種問題了。”
“讓我抱抱孩子。”梁雲説。
小孩不肯。
“她好像聽得懂我們説話。”
元之笑,“每一個字都懂。”
車子停在街角。
“隨時叫我們。”
元之感激地説:“三位真是我的天兵天將。”
大家都笑了,關元之何嘗不像落難的仙女。
回到家裏,莊母又怪責下來:“去了那麼久。”
元之只是賠笑。
莊母亦不好意思,嘆口氣,“兆珍,我不怪你去散心,家裏頭實在熱。”
元之安慰地:“不怕,我家很快會有轉機。”
連元之都沒想到會那麼快。
傍晚應允文回來,一邊幫着擺碗筷,一邊同妻子悄悄説:“我找到新工作了。”
“呵。”
“去找老同學聊聊,誰知他似在等我,立刻把我介紹到鎮亞重工,還親自陪我去見主管,談了三十分鐘,約好明天帶文件去登記,薪酬比從前高百分之三十五,且有進修機會。”
元之笑,“那多好。”
莊母的聲音傳來:“小兩口子別卿卿我我好不好,吃飯了。”
莊允文凝視妻子,“兆珍,你一直是我的幸運星。”
元之説:“只要是個人才,社會自然賞識。”
莊允文笑笑,不語。
第二天是週末,莊允文出去一個上午,回來向老母宣佈好消息。
一家子正在高興突聞門鈴響。
門一打開,外頭儼然站着伊安麥克阿瑟與他的助手,兩張面孔都一本正經。
元之忍俊不住,幾乎笑出來。
元之真佩服香貞,她完全沒有女兒態,看上去百分百是個洋漢。
還示意同伴做翻譯呢。
那華籍青年二話不説,開口便道:“我們代表江香貞女士找孔兆珍女士。”
莊允文是一等良民,見到這等陣仗,不禁大吃一驚,“找孔兆珍何事?”
“江香貞女士遺囑上註明,把華蘭新屯的寓所贈予孔兆珍女士,下星期可辦移交手續。”
莊家諸人呆住了。
麥克阿瑟趁他們不注意,向元之夾夾眼。
元之不由得問:“華蘭新屯在哪裏?”
莊允文困惑到極點,答道:“那是本市十分四整的中等住宅區。”
元之又問:“公寓面積有多大,幾時可以搬進去?”
律師答:“三房兩廳兩衞生間,露台朝南,全新裝修,即時可以入住。”
莊允文越聽越奇,“慢着,兆珍,江香貞是什麼人,怎麼從未聽你提過?”
元之答:“她是我的老同學,英年早逝。”
麥克阿瑟咳嗽一聲。
元之連忙補一句:“我們雖然久不來往,昔日感情極佳。”
兩位律師報告完畢,站起來告辭,“下星期隨便哪一日的辦公時間請到王董張律師樓辦手續。”放下名片,走了。
莊老太驚喜交集,“兆珍,沒想到你有這麼慷慨的朋友。”
“慢着,”莊允文説,“兆珍,無功不受祿。”
元之攤攤手,“這份禮物卻之不恭,況且,要退回的話,也無人收領。”
莊老太忽然説:“允文,讓我去看看那間新屋。”
老人臉上渴望的神情畢露。
元之説:“我決定搬過去,大人、小孩,統統住得舒服些。”
莊允文黯然,通貨膨脹害了他,幾次三番想搬到較為舒適的地方,可是通脹永遠跑得比節蓄快,他時常安慰家人,説“屋寬不如心寬”,漸漸也知道不是辦法,開始氣餒。
老太太又慫恿:“去看看。”
莊允文打量住了二十餘年的老家,還是他父親故世前置的丁點產業……
老太太又説:“你弟弟需要用錢——”
莊允文不得不説:“好,去看看。”
老太太歡天喜地回房去。
那天晚上,莊允文同妻子説;“從未聽你提過江香貞這個人。”
“香貞是我好友。我同你不曉得説過多少次,你根本聽不進去,日忙夜忙,盡為口奔馳。”
“她患什麼病?”
元之嘆口氣,“英年早逝,你説還會是什麼病。”
“可惜,她沒有家人嗎?”
“有,”元之想起無名氏老先生,“同家人合不來,無緣分。”
“可是這麼大的一筆禮。”莊允文喃喃道。
元之已經倦極入睡。
她右手摟着小女兒,母女兩人脖子上的痱子粉都沒有搓勻,白色一搭搭,有股清香味道,一隻舊風扇左搖右擺,陪莊家挨完一個苦夏又一個苦夏,忽然之間,應允文覺得他交了好運。
難怪人們説,黑暗之後就是黎明。
妻子重病,他接着失業,眼看走投無路,一天一天咬着牙關那樣過,看着家中老小,心如刀割,只怕生活沒有着落,可是忽然之間,一切好轉……莊允文也睡着了。
星期一,他們一家齊齊去看新房子。
莊母一進屋,就不想走了。
元之挑一間最大最亮的卧室説:“媽,你住這裏。”
小明問母親:“媽媽,媽媽,我呢?”
莊母説:“開開冷氣機。”
應允文無奈,他只希望這層房子由他雙手賺來,問心元愧。
老太太笑,“喲,又涼又靜又亮,允文,這就是天堂,我不想走了。”
莊允文更覺悲涼。
元之説:“媽,我們明天就搬來。”
莊母問:“誰對我們那麼好,看,牀鋪被褥什麼都式式俱備。”
莊允文忽然看向妻子。
元之避開他的目光。
應允文輕輕的説:“謝謝你。”
元之笑笑,“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倆是夫妻。”
莊母早已不理鴻福從何而來,一迭聲只是説:“好了好了,我也享幾年晚福。”
莊允文無地自容。
別家的女人香噴噴冰肌無汗,他的母、妻、女,卻無時不刻不一身酸臭,這難道還是賣弄骨氣的時候。
元之在屋契上籤了字。
王律師説:“孔女士,有一名家務助理下個月會向你報到。”
元之拍着手,“好極了,媽可以陪孫兒去逛花園了。”
莊允文不相信雙耳,一夜之間,他變成中等階層人物,似做夢一樣。
夜闌人靜,他同老母討論這個現象。
“媽,你不覺得怪?”
“有什麼怪,難道我們家不配走走好運?”
“可是一切都堆一起來。”
“啐,你嫌多還是怎地?”
莊允文沉默一會兒,“兆珍變了。”
“嗯。”
“出院以後,她活潑、獨立、有主張,而且,多出一幫朋友來。”
莊母説:“但她是莊家好媳婦。”
“我好像不認識她了。”
“別瞎説。”
莊允文嘆口氣,搔搔頭皮。
“新工作怎麼樣?”莊母忽然問。
莊允文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我找到新工?”
莊母嘆口氣,“你以為媽是笨人?”
莊允文垂下頭,有什麼瞞得過老人法眼?
元之在房中聽到每一句對白。
身邊的小女孩也抬起頭,似小心聆聽大人説些什麼。
元之輕輕問她:“聽懂嗎?”
幼女不語。
“叫媽媽,你早已學會叫媽媽。”
她不出聲,自元之回來以後,她沒叫過媽媽。
“你不喜歡我?”
又不是!幼女伸出胖胖手來撫摸元之臉頰。
元之嘆氣,“我明白了,媽媽原是無可替代的人物。
幼兒伏在她胸前。
元之説:“你將是我的承繼人,記住,我的一切,屬你所有。”
莊允文進來笑問:“你倆説些什麼?”
“我在想,我們一家數口雖然平凡,但是人人相愛,又不知勝過多少人。”
他們順利搬到新居去。
忽然之間,莊允文多出許多親友,平時已經不來往的親戚統統重新發現了他們,紛紛上門敍舊,莊家門楣光鮮,莊允文神清氣朗。
元之手段大方,深得人心。
問及她零用何來,她總笑着回答説:“我做股票賺的。”
幼兒已經會走路了,只是不説話。
同元之十分親近,形影不離,元之走開,她會找她,找不到,會鬧情緒。
關元之做孔兆珍,做得成績斐然。
深夜,元之接到原醫生電話。
“原先生,你好。”
“元之,你的情形,我們都知道。”
元之嘆口氣,“原先生,你真是我的守護天使。”
“元之,沒想到你情願做孔兆珍。”
“一則,我已沒有選擇,二則,孔兆珍這身分有發揮餘地,環境可以改良,最主要的是,他們一家深深相愛,一切好商量。”
“元之,你觀察入微。”
“原先生,我們在這世上寄居,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元之笑説。”
“元之,我有一事與你商量。”
元之詫異,“不可以現在説嗎?”
“我會派三號同你講。”
元之悚然動容,“三號可以離開曼勒研究所?”
一直以來,三號的外形像一架新進的洗衣乾衣機。
原氏笑,“我們會替它穿上一層羊皮。”
元之提心吊膽,“是什麼事?”
“你見到他便會知道。”
“他將上門來?”元之吃驚。
“是。”
“呃,不會嚇着孩子們吧?”
“你放心,元之。”
“是,原先生。”
放下電話,元之發覺小女兒扶着椅子站在不遠之處,正看着她。
元之不知是這名幼兒獨有強烈的第六靈感,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這種本領,她彷彿洞悉一切真相,只有她一個人,一直知道關元之並非她的生母。
“來,”元之柔聲説,“寶寶來。”
寶寶放開椅子,一步步蹣跚走近,面孔輕輕放在元之的膝頭上。
元之温柔地對她説:“還一句話都不會講呢,爸、媽、奶、水,統統不會,嗯?”
母女二人擁成一堆。
晚上,莊老太對兒子説:“兆珍溺愛孩子,病癒之後,對子女連高聲責備都未試過,即使極累極累,一樣好脾性。”
莊允文抬起頭,“嗯。”
“其實保姆與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不過她堅持事事親力親為。”
應允文説:“她同我説,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每一天過去都不會回頭,她珍惜與孩子們相聚的每一刻光陰。”
莊母沒聽懂,半晌説:“她不捨得孩子?”
莊允文笑,“想必是。”
他在新崗位上揮灑自如,信心倍增,已非昨日那個吳下阿蒙了。
元之在另一間房裏教大兒功課。
“一隻蘋果,兩隻蘋果是複數,加一個愛司。”
“我過一個全部加愛司?”
“不可一概而論,各有各不同。”
“有什麼不同?”
“你還小,”元之説,“將來自會明白。”還是幼稚園生呢。
莊允文在門縫外無限愛憐地看着他的妻。
元之抬起頭來,朝他笑一笑。
他輕輕説:“我不能想象這個家沒有你。”
元之輕嘆一聲。
“你進醫院那一次,真正嚇壞了我,”莊允文猶有餘悸。
“你以為我出不來了?”
莊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憶。
元之低聲説:“其實日子還是一樣過去,孩子們終於長大,環境一定會好轉。”
“我不許你那樣説。”
元之微笑,她已習慣這種平凡温馨的生活,實在不想再生枝節。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過去,很快孩子們都長大了,應允文自崗位退休,大家鬢邊添了白髮……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對三號來探訪,她有點冷淡。
開啓大門時,元之倒是沒想到那人會是三號。
門外站着一個妙齡女郎,妝扮入時,找孔兆珍女士。
莊母已習慣媳婦的各式朋友,不以為奇。
元之迎出來,訝異地問:“我們是認識的嗎?”
那女郎輕輕説:“元之,我是三號,原醫生派我來。”
“呵!”元之震驚,完全看不出是個機械人,這張羊皮披得實在太巧妙了。
莊老太聽見驚呼聲,探出頭來,“什麼事?”
“媽,”元之答,“是我的朋友珊豪來探訪。”
三號直笑。
隔一會兒,它説:“我好,你看你,現在有媽媽、有孩子,還有丈夫,夫復何求。”
“來,我們出去談。”
元之把寶寶抱進手推車坐好。
三號意外問:“同寶寶一塊兒去?”
“我倆形影不離。”元之笑道。
三號十分意外錯愕。
只見元之蹲下喂幼兒喝水,手勢熟練,駕輕就熟,放下瓶子,又親吻幼兒足底。
三號暗覺不妙。
關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情素已生,看樣子,打算落地生根。
“你不辛苦?”它忍不住問。
元之對三號説:“無論做誰,沒有一個不艱難的,做人就是這樣一回事。”
元之是老資格了,她做過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她有心得可以發表。
“依我看,孔兆珍是最苦的一個。”
“她表面條件的確較差。”
“可是你做得頭頭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莊家的環境已經大好,元之開一輛小小房車,與三號到郊外喝茶。
在車上,三號忍不住對元之説:“人類的世界真妖異。”
元之奇問:“是嗎?説來聽聽。”
“你細數去,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可是人人戀戀不捨,不住在紅塵中打滾。”
“別把我們講得那麼不堪。”
“機械人不説謊。”
元之小心翼翼問:“三號,你為何來訪?”
“元之,長話短説,化繁為簡,原醫生叫我來知會你一聲,你有機會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這個時候剛把車子駛進幽雅的郊外茶座,到這裏,不由得熄了引擎問:“你説什麼?”
三號奇問:“你沒聽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關元之。”
元之一驚:“可是我已不在這世界上了。”
三號這時發覺後座的幼兒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會聽我們説話。”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會聽人話。”
三號大吃一驚,“她會不會把我們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車,“才不會,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號看那孩子一眼,不出聲。
“三號,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元之,自從你的小宇宙離開身軀之後,曼勒研究所認真地修理了那具軀殼,現在它已完好無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驚,她張大了嘴,發呆。
“回去,”三號重複,“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號嘆口氣,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經死了呀。”
三號安慰她:“不怕不怕,這件事,只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着女兒的手簌簌地發起抖來。
“你的軀殼經過修理,調養,發育得很好,隨時等你回去,這是一項科技新發展,連原醫生都始料未及,否則也不用生那麼多枝節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適當的反應。
忽然之間,她懷中那小小孩兒緊緊摟住她脖子,小臉蛋貼住她面孔,抽噎起來。
“呵,寶寶莫哭莫哭。”
三號詫異地説:“這孩子聽得懂每一句話,她不捨得你!”
元之也落淚,“媽媽在這裏,媽媽在這裏。”
三號説:“這件事越快決定越好,否則只有更加難捨難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模樣。
就像誤墮塵網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讓他恢復本性,他已忘記他的本性是什麼,只得永遠在風塵裏躑躅。
這些日子來,生活好了,人也悠閒,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錯,此刻三號看見的是一個風姿楚楚的少婦,抱着孩子,使人有不顧一切想保護她們的行動。
做回自己。
三號説:“你回家仔細想想吧。”
元之痛恨選擇,選擇永遠是錯的,因為必須捨棄一樣,去爭取另一樣,日後一定後悔。
沒有選擇的世界雖然貧聞瘠,好在早已心死,不必多想。
三號輕輕籲出一口氣,“做人真難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
三號説下去:“所有的事情全不發生在正確的時間,使人們錯過了一切良辰美景。”
元之苦笑,真沒想到一具機械人會這樣瞭解人類。把人類的憾事恨事描繪得如此徹底。
“做人,其實沒有多大意思呢,飛逝的時光,有限的歡愉,無限的辛酸。”
元之怔怔地聆聽。
“但是,為什麼,我只來到你們這裏三兩天,就已經戀戀不捨?人世真是妖異。”
幼兒緊緊摟着母親睡着了。
小小面孔上掛着豆大亮晶晶的淚水,同一張臉不成比例。
三號説:“他們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皆因與人間熱鬧難捨難分離,嬰兒至情至聖,毫無矯情,是另一種生物,一直令我詫異,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
“你説什麼?”
三號微笑,“元之,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
元之此驚非同小可,“三號,你對這世界一無所知,留下來你會吃苦。”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元之,我想請教你,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
元之呻吟。
呵詭秘的曼勒研究所,不但放出再生人,還縱容機械人四出活動。
“原先生怎麼説?”
“原醫生是最最豁達大方的人,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規限。”
“他不反對?”
三號遞一遞手,原醫生的聲音傳出來:“三號,你愛留下來,就在外頭居留一段日子好了,不過老老實實告訴你,人生雖然熱鬧,卻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要有心理準備。”
三號説:“原醫生一向尊重我們。”
元之看着三號,這是它選擇少女外形的原因吧,它一定做過資料蒐集,得出結論,美少女在世上最受歡迎,可是它也許不知道,身為美女,也最最危險。
“放心,元之,我比你們更懂得保護自己。”
元之輕輕説:“我相信你。”
元之有千言萬語,想要與三號説,但是不知怎麼開口。
三號已經悄悄把意願告訴元之:“我想戀愛,我想創業,我想揚名。”
呵,剛來報到,凡心已熾熱如火。
元之只能温和地説:“寶寶該回家了。”
“我替你抱着她。”
“她怕陌生。”
三號笑,“你放心,我的身軀可隨意調校到與她熟悉的親人一模一樣,體嗅氣息在內。”
呵,這不是傳説中盡如人意的狐狸精嗎?驚人之至。
三號説得對,它有辦法,它會在世上如魚得水。
元之毋須為它擔心。
三號有點靦腆,“我希望與你隨時聯絡談談做人之道。”
“一定。”元之只怕沒有什麼可以教它。
回到家,元之心思恍惚,不能集中精神。
莊母叫她;“兆珍,兆珍,孩子該吃點心了。”
元之如夢初醒,抬起頭,忙去安排,走進廚房,忘記任務,空兜兩個圈,又跑出來。
莊母説:“讓我來,你且去休息。”
做主婦做母親永無休假,也難怪會累。
元之坐在小露台上聽若不聞。
她腦海裏只有四個字:做回自己。
莊允文下班了。
莊母對兒子説:“兆珍今日神色有異。”
莊允文笑笑,“今日是我們結婚七週年,她也許有所感觸。”
莊母到底年紀大,有經驗,“不不,不是因為這等小事,你切切與她談談,還有珠兒今日異常煩躁,不妥安撫,吃得也不好。”
莊允文沉默了。
他並不是笨人,這些日子來,他一直擔心着一件事,這件事,也許終於要來臨了。
莊允文輕輕走近露台,看到他的妻正靜靜坐在藤椅上沉思。
他沒有即時喚她。
七年前今日,她不顧家人反對,下嫁他這個窮小子,一直以來,她沒有穿過一件名貴的衣服,戴過任何登樣的首飾,她持家克勤克儉,任勞任怨,莊允文賣身七次也不足報答她,偏偏她並無要求任何報酬。
使應允文羞愧的是,他連一句温柔動聽的話都不會説。
做他的妻子只有付出,哪有可能得到什麼。
這時元之忽然轉過頭來,看着莊允文,她似猜中他心事,故温柔地説:“但是你對這個家庭亦全力全心奉獻,從不推卸責任,勇於承擔,已經足夠。”
兩人想起共同生活中無數磨難,不由得四手緊緊相握。
“難為了你,兆珍。”
“彼此彼此。”
“沒想到維護一個家是這樣的艱辛。”
元之説:“我們做得很好呀。”
莊允文也坐下來,看着妻子粗糙的雙手,淚盈於睫。
元之籲出一口氣。
莊允文趁家人都在忙別的事,趨近妻子,“現在,”他説,“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了。”
元之錯愕地看着莊允文,作不得聲。
莊允文低低的説:“我早已發覺你不是兆珍,兆珍與我都笨拙,你卻那麼聰明,兆珍與我只會牽衣對泣,但一切困難到了你手都迎刃而解,你是誰?你為什麼來幫我們,兆珍呢,兆珍去了哪裏?”
元之吞一口涎沫。
莊允文嘆口氣。
半晌,元之説:“你不應對我懷疑。”
莊允文搖頭,“你還是不肯告訴我。”
“允文,”元之終於攤牌,“這個家,沒有我,一樣過吧?”
莊允文如被人兜頭淋了一盤冰水,悲哀地答:“這個家,沒有了你,再不會是一個家。”
“可是,允文,我要走了。”
“你去哪裏?”
“回到我來的地方去。”
“我早知道你不是兆珍,兆珍永永遠遠不會自願離開這個家。”
“允文,我是逼不得已。”
“兆珍不會這樣説,她雖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子,但對家,對家人,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孔兆珍真是個好女子。
若沒有這等沉默地奉獻一切的女子存在,世界必定沉淪。
元之默不作聲。
“你會捨得孩子們嗎?”
元之慘笑。
“你深愛珠兒.大家都看得見。”
元之不語,這時,莊老太領着小珠兒出來了,隔着露台的玻璃門,幼兒正凝視媽媽。
“你捨得她嗎?親手帶了她那麼久。”
不,舍不下。
“不管你是誰,”莊允文懇求,“請你繼續留在我們家。”
元之一陣抽搐,感覺如一把利刃插在背脊上。
她一生從來未試過這樣為難。
莊母在這時候拉開玻璃門,珠兒移動着小小胖腿走近元之,仰起頭,看着她,似在附和父親的懇求。
這一招真正要了關元之的命。
她撫摸着珠兒的頭。
明兒嘭一聲把球踢出露台,納罕地問:“爸媽在談什麼?”
莊母打蛇隨棍上,“無論怎樣,你爸媽總以家庭為重。”她留意兒媳的臉色。
應允文連忙扮上笑臉,“來,來,大家別站在風口裏,媽,有無點心可吃?”
那夜元之反正睡不着,乾脆坐在房裏,她自江香貞處學會了喝酒,此刻一杯在手,沉思不已。
應允文不敢打擾她。
這已不是昔日的小女子孔兆珍,此刻這位自稱是他妻子,相貌同兆珍一模一樣的女子剛毅聰敏瀟灑,他敬畏她。
自醫院出來之後,兆珍已不是兆珍。
“兆珍。”
元之抬起頭,“允文,早點休息,明日還要上班。”
他嘆口氣,他斷不能二十四小時不住盯住她,想到要再次失去她,莊允文心如刀割,沉默無言。
清晨,天才矇矇亮,家人還沒有起牀,元之已經接到原醫生的電話。
原氏一開口就説:“你躊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