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難得倒原醫生,他對答如流,“我們在麥克阿瑟的記憶系統做過手腳。”
元之悚然動容:無所不能的曼勒研究所!
在他們那裏,人人可以求仁得仁。
原醫生關注地問:“元之,你為何抑鬱?”
元之要過一刻才能回答:“聽上去我好似很不感恩,但是,但是,我竟嚮往做回舊時的我,在醫院到處溜達,同寂寞的老人玩牌戲度日。”
原醫生提醒她:“你的身體早已不行了。”
元之遺憾,“是的,你講得對,我沒有回頭路。”
“現在有什麼困難?”
“原先生,你沒同我提及,林慕容是這樣的一個人。”
元之幾乎可以看到原先生慧黠的雙目閃爍,他竟如此答:“人人都有過去。”
元之仍然説:“她的身體不適合我。”
“元之,當心千揀萬揀,揀着一個爛燈盞。”
“我不是還有一次機會嗎?”
“元之,既來之,則安之。”
“記住,原先生,”元之悻悻然,“我是曼勒符持有人。”又不得不侍候她。
原氏為之氣結,“元之,請詳細説出你的要求。”
元之誠懇地説:“我希望做一個普通的女子,過正常愉快的家庭生活。”
“請記住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
元之吞一口涎沫,“是,我知道。”
“那麼,元之,回來吧。”
就這樣決定了。
晚上,元之獨坐咖啡廳,正想好好吃一頓,狂蜂浪蝶卻不放過她。
首先是一位中東男士走到她對面禮貌周到地問:“小姐,請問這張椅子有無人坐?”
元之抬起頭,那人更明顯地驚豔,元之卻告訴他:“許多台子都空着,那些椅子都沒人坐。”
中東來的男士尷尬地咳嗽一聲,“小姐,呃,容我介紹自己,我是鴨都拉王子。”
元之笑,“我是清朝芙蓉蛋公主。”
中東男子氣餒,只得退下去。
跟着是一位亞裔男子,用英語同元之攀談:“小姐,你很臉熟。”
元之猜他是日本人。
“我這次來倫敦,是收購這間酒店。”他跺跺腳。
元之放下食物,輕嘆一聲,買買買,買買買,奇怪的是,居然那麼多人願意賣賣賣,賣賣賣。
元之輕輕説:“西敏寺在左邊,白金漢宮在右邊,買下那兩座之後,我們再商量吧。”
元之沒再説什麼,就離開了桌子往外走。
可以想象林慕容,就是在異性追追逐逐中度過了短暫的一生。
長得美,扔又扔不掉,漸漸沉迷,更加致力發展美態,完全疏忽其他優點。
誰知道呢,加以栽培,林慕容可能會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或是科學家,但是她從來沒有用過功,也沒有必要這樣做,漸漸除了美,林慕容一無所有。
她只有美色,故此,如果要其它的東西,就得拿美色去換。
絕對不是一門容易的營生。
走到大堂,又有人搭訕,“小姐,你掉了東西。”
元之發覺她下意識地微微垂下頭,眼兒媚媚地斜飛出去,看那是誰。
她隨即吃一驚,這種姿勢是誰教她的?關元之哪裏懂得這一套,這明明是林慕容的伎倆!
再不走,恐怕美元之就快要變成林慕容。
那個男子得到這樣的鼓舞和激勵,哪有不做進一步表示之理,立刻拾起元之掉下的外套,趨向前來,替元之搭在肩膀上。
可是元之已經變了臉,適才色若春曉,此刻面如玄壇,着實嚇了人家一跳。
元之冷若冰霜,轉頭就走。
在電梯裏,一顆心猶自怦怦跳,原來關元之的小宇宙不能百分百控制林慕容的肉身。
前任主人的舊時姿勢隨時會得現出來。
元之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梁雲來找,元之延她入房。
兩個女孩子不由得説起往日同學時趣事。
“張老師用粉筆每一劃都會製造出吱吱聲令人毛骨悚然。”
“沒有人答得出周老師的問題結果全班罰站不知多麼轟動。”
梁雲凝視她,“元之,你真是關元之。”
元之無奈指指腦袋,“是,這裏是。”
“記得嗎,十六七歲時我們一直希望長大了會成為美女。”
“美女在十六七個月的時候已經看得出來了。”
“我們太過無知,”梁雲嘆口氣,“希望有奇蹟出現,”她抬起眼來,“不過,元之,你此刻的豔光令人不敢逼視,真羨慕你。”
元之苦笑,“梁雲,我要走了,特地向你告別。”
梁雲點點頭,“再見。”
“是,青山白水,後會有期,代我向呂一光告別。”
梁雲露出靦腆之情。
元之莞爾。
第一個對元之表示嘖嘖煩言的是曼勒三號。
“又是你!”
元之心虛地説:“最後一次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元之賠笑。
三號瞪她一眼,“沒有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信焉。”
“也許是,但是,叫我做江香貞,或是林慕容,我都不會快樂。”
“小姐,世上能有多少個快樂的人。”
元之困惑,“照你這麼説,會不會都是選錯了身體?”
“才怪,是因為你們都太過貪心。”
原醫生出來了,“元之,我們又見面了。”
元之發覺原君留了鬍鬚,訝異地説:“三天不見,先生的須這樣長了。”
三號哼的一聲,“有位女士認為他蓄鬚好看,他便立時三刻遵命。”
“啊。”元之笑出來。
原醫生咳嗽一聲。
三號説:“元之是熟人,怕什麼?”
元之好奇,那一定是位美且慧,非同小可的女士,有機會真想見一見。
三號約莫知道元之在想什麼,笑道:“那位女士的原居地在英仙座,你不容易見到她。”
原醫生又再咳嗽一聲,三號才噤聲。
原氏看着元之説:“你要求做一個普通人……正常的家庭……”
元之連忙補一句:“平凡的女子。”是女人,不是男人,千萬不要弄錯。
“如願以償之後,不得反悔。”三號在一旁説。
元之苦笑。
過一會問:“原先生,你有沒有後悔過你是你?”
原氏微笑,“很多次。”
元之説:“我做我自己的時候,一直很滿足。”
原醫生很有深意的説:“呀,但是你做了你才多久?十九年、二十年?日子久了,難免生厭。”
元之很吃驚。
“到了中年,”原醫生感喟,“你自會明白。”
元之説:“我還以為過了青春期我們會得駕輕就熟,樂意做自己。”
原醫生抬起頭,“説得也是,所以講哀樂中年呀,有苦有甜。”
三號總不忘回一句:“元之,這次轉身,你要做她做到老。”
元之驚惶起來。
三號問:“抑或,你情願做美女林慕容?”
元之慾得到原醫生保證:“我會快樂嗎?”
原醫生搖搖頭,“我不能擔保,快樂靠你自己尋找。”
元之不禁哭泣。
三號搖頭,“可憐的女孩。”
原醫生説:“元之,你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來,準備好沒有?”
又要搬遷了。
原先屬於林慕容的這具軀殼,將來不知由誰搬進來住。
元之忍不住問:“下一位……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看看她。”
熒光屏上打出資料:孔兆珍,女,二十六歲,已婚、生活正常愉快,與丈夫感情甚佳。
元之頗覺滿意。
照片中的孔兆珍容貌端莊,笑得十分燦爛。
她不是美女,但是元之一看見她就有種親切感。
三號問:“還滿意吧?”
元之説:“最好有一本圖文並茂的選擇目錄。”
“小姐,”三號啼笑皆非,“你真會得搞笑。”
最後一次了,元之舉起手,把中指交叉疊在食指上,希望也是最好的一次。
“慢着,孔兆珍如何會到曼勒來?”
“純粹是一宗意外,她在一項小手術中出了一點錯。”
“她家人尚未知情?”
“還沒有,正等着你回家呢。”
這時原醫生説:“元之,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做人呢是糊塗點的好,越是揀擇越不開心,你不如隨遇而安。”
三號笑笑,“當初你做了你,又何嘗預先做過資料蒐集、心理準備。”
元之一想,這也對,關元之有什麼好?孤兒,一貧如洗,在育嬰院長大,教育程度普通,患白血病,高中始就在醫院進進出出,這種記錄,並不值得驕傲。
誰都不會比關元之差。
想到這裏,元之豁達起來。
她露出一絲笑。
原醫生笑道:“無論做什麼人,知足常樂。”
“原醫生,事後,我還可以跟你聯絡嗎?”
原氏訝異,“可以,當然可以,你同曼勒有這樣深的淵源,你是曼勒的終身朋友。”
元之好奇問:“持有曼勒符的人都是你們的好朋友嗎?”
三號答:“才怪,有人因為又貪又壞又笨,曼勒早與之絕交。”
元之不敢再説什麼,她生怕曼勒的工作人員日後也這麼批評她。
原醫生同她説:“這次手術之後,由我們把你送返孔兆珍女士的原居地。”
“為什麼?”
“因為我們想讓你在當地一家醫院醒來,由孔兆珍家人接返家去,免啓疑竇,你日後好做人。”
元之只得點點頭。
最後一次機會了。
這次,做孔兆珍,可是要做到老的。
在該剎那,元之忽然有點明白,那位自稱無名氏的老先生為何要把曼勒符轉贈予她。
他已十分明白做任何人都是辛苦的差使吧。
最好什麼人都不做。
元之苦笑着閉上雙目。
她聽見三號的祝福:“元之,一路順風。”
順風?説得也對,她的確有遠行。
這時,她耳邊響起嗚嗚的風聲。
元之覺得混身舒暢,身輕如燕,飄起來,御風而行,正在陶醉,忽聞有人叫她,一聲又一聲,語氣逼切。
真不識相。
誰,誰打擾她?
元之沒好氣,想睜開眼睛看個究竟。
“好了好了,她眼皮動了。”
白濛濛一片,醫院,是間醫院,元之對醫院的佈置最熟悉不過,忽爾一陣劇痛,她呻吟起來。
“醒來了!”四周的人像是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元之聽到輕輕飲泣聲。
“小組搶救了四十八小時!”
“幸虧無恙,快向上頭報告。”
“病人丈夫在外邊等了好久。”
“把好消息告訴他。”
元之只覺得痛,苦苦忍耐,額角迸出豆大汗珠。
有一雙温柔的手替她印汗,四周圍漸漸又靜下來。
元之睜開雙眼,看到一位年輕的女醫生向她微笑。
她對元之説:“歡迎你到我們這裏來。”
呵,她是知情的,她是原醫生的合作人。
元之暫時連痛都不記得了。
“現在,你是孔兆珍。”
元之點點頭。
“祝你快樂。”
“謝謝你,醫生。”
那位女醫生頷首,輕輕退出。
元之找不到鏡子,只得伸出雙手來觀察,一看之下,嚇一大跳,好粗好黃的一雙手,指甲修得非常短,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位勞動婦女。
元之發呆,她記得林慕容的手指猶如十管玉葱,永遠搽着鮮紅蔻月,那手同此手比,好比雲同泥。
元之嘆口氣,呵知足常樂。
她重新閉上眼睛,放下手,腕上各種維生的管子叮噹碰撞。
這時,有人輕輕推開病房門,又有人輕輕説:
“莊先生,請勿久留。”
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接近病牀。
“兆珍,兆珍。”
這是在叫她了。
元之十分疲倦,再一次用力抬起眼皮,嘴唇動一下。
她看到一張殷實好人的臉,但是頭髮凌亂,一面孔鬍子茬腫眼泡,聲音沙啞。
不問可知,他是孔兆珍的良人。
這麼醜!
正錯愕間,那人忽然淚盈於睫,接着淚水汩汩而下,握住元之的手,大聲哭泣。
元之被感動了,“莫哭莫哭,我沒事。”
那人仍説不出話來,大力喘息,似一個受了委曲的孩子,嗚嗚哀鳴。
看護聞聲推門進來,“莊先生,你這樣變成騷擾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着他背脊,“沒關係,沒關係。”
半晌,莊某才抬起頭來,擦擦眼淚,“我歡喜得瘋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雙目濡濕,有這樣好伴侶,做普通人又何妨,雙手粗些又有什麼關係。
“莊太太過數日便可出院,你請放心。”
只聽見莊某問看護,“我可以帶孩子來見見母親嗎?”
孩子!元之嚇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當然名正言順有孩子。
意外之後,元之反而有點高興,多好,她已經做了現成母親了。
她輕輕問丈夫:“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麼。
看護連忙答:“他叫莊允文呀,”推一推那錯愕的丈夫,“莊太太的記憶慢慢自會恢復。”
“哦,”元之又問,“我的孩子叫什麼?”
莊允文呆呆的看着妻子,她莫非失憶?
“兒子叫小明,”看護搶答,“女兒叫小珠。”
元之阿一聲,居然共有兩個孩子,“他們幾歲?”
莊允文只得聚精會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歲,小珠一歲。”
那麼説來,孔兆珍很早就結了婚。
“有沒有照片?”
“我這就去把他們帶來。”
莊允文走到門口,又迴轉身,手足無措,團團轉。
看護詫異問:“莊先生,你怎麼了?”
莊允文頹然説:“我不敢離開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沒想到孔兆珍這樣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摯的愛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卻一個知己也沒有。
看護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們替你照顧莊太太。”
元之不由得問;“你在外頭,誰看住孩子?”
莊允文答:“他們的祖母與我們住呀。”
元之敲敲額角,“是,想起來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見那兩個根本不屬於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與小豬帶來。”
莊允文笑了,“是小珠。”
“對,小豬。”
莊允文與看護都笑了。
元之倦極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朧間問,“你是誰?”
對方是一個少婦,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請代我照顧小明與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卻轉頭就走,元之沒有追上去,隱約知道那是誰,於是大聲説:“你放心好了。”
那少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處。
醒了之後,元之支撐着蹣跚地走到浴間去照鏡子,見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驚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歲,已為未老先衰立招牌,這人需要好修飾,好好補養,才能恢復元氣。
元之不由得嘆口氣。
真的要找一個理想的軀殼,也許要窮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絕對是個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婦。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嘭的一聲,有人踢開病房門進來,“我媽媽在哪裏?”
本來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來,她知道這是誰,這是莊小明。
她強忍着傷口痛楚,笑着迎出去。
小明一見她,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母親,痛哭失聲。
他的臉伏在媽媽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親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愛心耐心與力氣即可。
慢着,那邊那個由老太太抱着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豬,她是小精靈,一雙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兒審視得有點心虛。
祖母見她生分,哄她説:“叫媽媽呀,你不是學會叫媽媽了嗎?”
那幼兒胖胖雙臂搭住祖母脖子,動也不動,繼續瞪住元之,像是説: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要你抱,我媽媽什麼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誰?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過來,譁,好重,元之腳步一個踉蹌,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體好些再抱。”
幼兒並不哭,只是全神貫注地冷冷看着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給她抱。
家是很擠逼很倉猝的一個家。
許多電器傢俱,都需要添置了,很明顯因為經濟緣故,都用舊貨勉強湊合。
夫妻倆與幼兒睡一個房間,祖母與小明用另外一間。
廚房與衞生間都狹小而幽暗。
元之衝口而出:“要另搬一間公寓了。”
莊允文一聽,先笑出來。
隨即是莊老太揶揄的説:“兆珍病糊塗了不成,光天白日講夢話。”
元之知道這不是莊家經濟能力可及,當下立刻噤聲。
靠朋友的時間到了。
當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兒哭聲驚醒,夢裏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適,起牀一看,另外牀上的莊允文還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澀的雙眼,正想去安撫小女孩子,莊老太已在房門處出現,咕噥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還要上班。”
元之連忙唯唯諾諾:“是,是。”
莊允文已醒,笑道:“媽你去睡,我來抱。”
老太太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頭。
莊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顏悦色對元之説:“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試試,你明天還要上班。”
莊允文忽然説:“我早已無班可上了。”
“什麼?”元之錯愕。
“公司大量裁員,我是第二批被攆出來的人。”莊允文低着頭。
“唷,”元之説,“別給老母知道。”
“我已決定瞞着她。”
莊允文本來最怕妻子擔心,此刻打量她,見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樣,不知葫蘆裏賣什麼藥。
第二天一早,莊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買菜,小明上學,元之把那一歲大還未學會説話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開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兒不出聲,那雙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發毛。
“妹妹,”元之無奈地攤攤手,“我知道你一早認清楚我並非你的媽媽。”
幼兒神色好似鬆懈了一點。
“你的真媽媽暫時不會回來了,”元之同她説老實話,“此刻由我頂替她的職位,我不是壞人,我將盡力而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着她。
“那樣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你爸爸與哥哥有人照顧,祖母不用那麼吃力,還有你,一天吃五頓洗兩次澡,也有人侍候,我們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聽得懂,她低下了頭。
元之説下去:“你是個小小人,你有靈性,你想必明白我講的是什麼。”
幼兒伸出手來。
“來,讓媽媽抱抱妹妹。”
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會對你好,我答應過你媽媽,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聲漸停。
電話鈴響了。
是原醫生找關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兒,一手聽電話。
“設法改進它。”
“原先生,請代我聯絡江香貞。”
“你是指伊安麥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託她,不,他辦。”
“沒有問題。”
“還有,請替我找兩個人。”
“可是梁雲同呂一光?”
“正是他倆,麻煩你了,原先生。”
“日子還過得去嗎?”原醫生充滿關注。
“我此刻是兩子之母,每天沒有一刻屬於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閒也無,都得偷來做。”
原醫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長大,屆時,你要留都留不住他們。”
元之的心柔了。
這時,元之聽見莊老太太在背後問:“兆珍,你同誰説話?”
元之這才想起,這個三代同堂的家沒有隱私可言,連忙掛斷電話。
莊老太太教訓媳婦:“孩子睡了,還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雙手,煮完中飯要去接小明放學。”
兩個女人都是這個家庭的奴隸。
元之一聲不響埋頭苦幹起來,汗濕透了她身上陳舊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誰叫你不做能幹的江香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連後悔不該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都沒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來,見莊氏母子悄悄的對話。
母:“你可覺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這樣的了。”
母:“似換一個人似的,對這個家一點記憶也無。”
子:“慢慢就會好。”
“不過她仍然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媳婦。”
“這些年來,也真的難為她了。”
“今日,我聽得她與陌生人説電話。”
“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緊。”
莊母不語。
“媽,多疼她一點。”
元之在房中,被這個平凡的男人感動到落下淚來。
孔兆珍這樣盡心盡意為家庭,一定有個理由,體貼的丈夫與聽話的孩子,便是動力。
她只裝作在簡陋的牀上睡着了。
半晌莊允文回房來,輾轉反側,不能成寐,轉瞬天明。
第二天一早,元之已接到原醫生的電話。
“下午三時,你的朋友們會在街角的茶餐廳等你。”原氏對她的環境瞭如指掌。
哎呀,可是下午三時正是家務最忙碌的時刻。
“放心,我們會替你安排。”
元之臉上泛起一個微笑,掛上電話。
莊老太的疑心更大,因問:“兆珍,那是誰?”
“呵,老朋友。”
朋友,孔兆珍有什麼朋友,電鍋洗衣機菜籃才是她的朋友。
更印證了老太的疑竇。
揮着汗,一下子到了下午,趁小明尚未放學,元之抱着幼兒開門外出。
莊母叮一句:“早些回來。”
“是。”元之對老人一貫恭敬。
元之的老朋友已經在茶餐廳恭候。
她趨近去,滿腔熱情叫:“梁雲、一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梁雲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到一個抱着嬰兒,衣衫襤褸的蓬頭少婦,嚇一大跳。
元之連忙説出暗號:“小宇宙。”
梁雲倒抽一口冷氣,“你!元之,你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
元之沒好氣,“喂,別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雲忍不住嚷:“你什麼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婦?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這次你錯了。”
元之瞪大眼睛,正要發作,被一旁的呂一光按住。
“兩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談。”
梁雲痛心疾首,“元之,以後你的日子怎麼過!”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們這等瀟灑仕女的清寂歲月如何捱過。”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舊好不好?”
元之先抱着孩兒坐下來,發覺少了一人,“麥克阿瑟在何處?”
“洋人不方便坐在這裏,他在車子裏兜圈。”
梁雲到這個時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緊緊抱着個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圓圓扁扁的面孔,沒想到那小傢伙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鋭。
梁雲訝異地問:“這是誰的孩子?”
“我的女兒。”元之驕傲地回答。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女士們,別吵了,元之,長話短説,説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親靠友的人一樣,她的要求很簡單:錢。
元之簡述她的現況:“我久病初愈,丈夫失業,孩子嗷嗷待哺,家裏還有老人家。”
梁雲捧住頭,“我的天!”
呂一光説:“慢慢來,鎮靜一點,我們且與麥克先生談。”
他們付帳離開茶餐廳。
“對了,”元之到這個時候才記得道謝,“勞駕你們趕來。”
“不要緊,”梁雲説,“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車停在他們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車。
紅髮綠眼的麥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熱烈握手。
他沒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奧秘。
幼兒從沒見過火紅色的頭髮,嚇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媽媽在這裏。”
幼兒緊緊勾住媽媽脖子,小面孔埋在媽媽胸前,一切都靠媽媽保護張羅,她信任媽媽。
這個時候,這名外形狼狽的少婦面孔上露出一層聖潔的光芒。
梁雲忽然明白了。
她噤聲,不再批評元之的選擇。
元之一口氣説:“麥克阿瑟,請即與鎮亞重工的律師聯絡,我需要一筆款子渡過難關,孩子們一定要有寬敞舒適的家。”
“放心,我會處理得天衣無縫。”
元之不放心,補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錢,小康即可,錢多淹死人。”
梁雲笑了,這活脱脱是關元之的口吻。
麥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專業人士姿態。
元之忍不住説:“香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卻認為名字不要緊,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只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況。
“我還需要一名能幹的家務助理。”元之説。
“沒問題,立刻替你辦。”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較穩定的職業。”
麥克阿瑟説:“他是電腦操縱員是不是?”
“是,請幫他進修、升級。”
“我懂。”
梁雲越聽越奇。
古時的神話:“窮書生得到一張美女圖,晚上,那美女自畫中走下來幫他打理家務,還織布拿出去買,在畫中人經營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關元之還不就是這個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