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終於下了決心。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上,空氣清新,略見涼意,抬起頭來,只見藍天白雲,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來,而我們生命中寶貴的歲月,就這樣一季又一季,在指縫中溜過。
所以她下了決心。
她把那個電話號碼取出來,放在茶几上朝着它看。
林夫人把這個號碼給求真的時候,瞼上帶着淡淡的笑,像是説着挺普通的事:「儂放心好了,」她説着上海話,「都是日本人,三個月換一批,絕對不認得儂。」
求真當時低下頭,上海話真好聽,你是儂,他是伊,打個尋常招呼,都似濃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還看得出臉容曾經秀麗過。
她接着説:「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給求真一個電話號碼。
求真收在抽屜裏上整個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説: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後,外頭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這個夫人見相公的時候少之又少。
這一兩年來,兩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來,梳洗完畢,就到泳池邊坐到中午,吃過中飯,外出辦一點事,回到家來,又到網球場坐到黃昏。
為什麼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調轉槍頭講你閒話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麼味道。
不如獨自吸一支煙,喝點酒,又當它一天。
求真還年輕,不嗜打牌,原先是個大學畢業生,不想繼續進修,與孃家不和睦,無處可訴心聲,生活孤清,早成習慣——
有個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會全意全心愛薛某的孩子。
他倆關係已惡劣到公開談判分手條件階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筆贍養費數字,薛某大吃一驚,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師還價,就這樣,堅持了兩個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訴自己,浪費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獨自坐在淺水灣茶座,林夫人看見她,忽然過來,給她一個電話號碼。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種最原始的鼓勵。
求真鄭重撥通電話。
那一頭傳來悦耳愉快的女聲,「宇宙伴遊社。」
求真鎮定的説:「我需要一位伴遊。」
「是,夫人,請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須年輕高大英俊。」
對方淺笑,「他們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條件。」
「和善,禮貌,有幽默感,擅對話。」
「沒問題,夫人。」
「會跳舞最好。」
「可以,請問夫人你幾時需要他?」
「今天黃昏。」
「夫人,請你在下午五點半到華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為志。」
「就那樣?」
「他會找到你。」
「好的,」求真點點頭,「我會準時。」
「夫人,所有開銷歸你,然後每小時的費用是——」接待員説出一個數目。
求真笑了,這要比大律師的收費貴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會覺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電話。
值得,不值得,沒有一定標準,她但求散心,不計代價。
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約會。
求真換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襪,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開車出門。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並不在乎,她挑張桌子坐下,叫一杯礦泉水。
三十分鐘後,她開始尷尬。
茶客紛紛離座去趕下一場晚餐,熱鬧的茶室人丁漸漸疏落。
那人遲到。
求真不由得有點生氣,沒有職業道德!
她想起身撥電話到伴遊社投訴。
剛在這個時候,有人走過來,附下身子,輕輕地對她説:「你好。」
求真抬起頭,來了,終於到了,千呼萬喚始出來。
年輕、高大、英俊,一點不錯,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純潔可愛,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漲紅。
對方卻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求真點點頭。
他用的是英語,求真看他卻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説:「我在那邊留意了你好一會兒。」
他講的是真話,侍者把他喝剩的飲料拿過來。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蘇打。
新一代什麼都不一樣。
她微笑,所以他遲到,她原諒了他。
許久沒有單獨面對一個陌生男人,求真一時間不知説什麼才好,然而倒底見慣場面的人,雖然有點緊張,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問:「我怎麼稱呼你?」
「我名叫卻爾斯。」他微笑。
「那麼,卻爾斯,我們自這裏到何處去?」
他揚起一條眉毛,像是對求真的主動感到詫異,隨即笑,「你想到哪裏去?」
求真籲出一口氣,「我想吃一頓好菜,喝一瓶好酒,還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卻爾斯鬆口氣,「那太容易了,那我絕對辦得到,我還以為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來。
值得,怎麼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沒暢快的笑。
「我們走吧。」她説。
卻爾斯召來侍者結賬,求真有一絲詫異,一切開銷不是歸她嗎,也許由他先墊付,她把打開的手袋又合攏。
卻爾斯説:「我帶你到一間無名的小館子去。」
「好的。」求真輕輕摘下襟上花朵,隨他離去。
他開一部小小開篷車,直向郊外駛去。
求真任由涼風吹拂頭髮,好久沒這樣輕鬆,沒想到金錢還可以買到某一個程度的快樂。
卻爾斯看她一眼,「你好象很享受。」
求真眯着雙眼,「每一分鐘。」
「懂得生活的人已經不多。」他稱讚她。
求真衝口而出,「我懂,可是生活辜負了我。」
卻爾斯有點震盪,這個陌生秀麗的女子獨坐時是如此落寞,此刻又一如快樂小鳥,然而所説的話又似一個謎。
「介意把名字告訴我嗎?」
求真一怔,她不想説假名,也不想説真名。
卻爾斯笑説:「那麼,我就叫你喂吧。」
喂。那多親熱。
婚姻沒有腐敗之前,她也叫過薛某做喂。
求真説:「我喜歡,我接受。」
卻爾斯又笑,求真看到他雪白的牙齒便高興,雖然沒想到這麼可愛的年輕人的青春都可以按鍾數出賣,但非常慶幸今晚他是她的遊伴。
他把車子停下來,「我們到了。」
小館子並不小,裝修精緻,吃法國菜,共十來張桌子,卻爾斯像是完全瞭解求真的心意,叫的菜式與酒,都令求真滿意。
切開頭盤肉類,只覺鮮美無比,求真問:「這是什麼?」
「這是雞肉絞碎了加奶油以及調味再塞回雞皮內蒸熟,來,讓我們大吃大喝。」
「慶祝什麼?」求真笑問。
「慶祝好好活着。」他眨眨眼。
求真沉默,是的,這已經是一項成就,她內心忽然釋然。
葡萄酒異常鮮美,求真要控制自己才不致於喝得太多。
卻爾斯沒有食言,他是個聊天好手,自世界生態危機説起,到貝魯特戰爭誰是誰非,還有,美國資料衞星航行者二號此刻已飛到海皇星上空,時下的女性服裝設計笑話多多……
求真在適當的時候加插若干意見,她又發現一個意外,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可以這樣愉快。
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子已經九點多。
求真是個略為孤僻的人,她很少留戀一個人一件事一處地方,但她現在不想走。
「卻爾斯,」她忽然説:「我們可以繼續下去嗎?」
「當然,我有的是時間,今晚碰到你真幸運。」
這時,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吻一口。
他那年輕的坦率熱情統共不似裝出來的。
求真問:「你可有跳舞的好地方?」
他想一想,「有一個地方,不知你願不願來。」
「在哪裏?」
「舍下。」
「你的家在本市?」求真吃一驚。
「我自美國搬來已經半年。」
求真躊躇,走進人家的公寓,門一關上,事情難以逆料。
「美國哪個埠?」
「紐約。」
「你是美籍華人。」求真訝異。
他顯得有點無奈,「第三代土生,我不諳中文。」
求真喝乾杯中的酒,「沒關係,我們仍可交通。」
卻爾斯説:「我會跳森巴,我可以教你。」
「我才是傑巴好手。」求真笑。
「那麼跟我去歡樂今宵。」
求真看到他眼睛裏去,沒有多少年前,當她還年輕的時候,她也是個極之標緻的少女,不知幾許英俊可愛的男孩子曾向她提出同樣要求,在往後的歲月裏,午夜夢迥,她也曾無限悔意,為什麼沒答應呢?
於是這次求真聽到她自己説:「好,我們去跳舞。」
卻爾斯並沒有一把拉起她就走,相反地,他輕輕趨向前來,低聲警告問:「你有沒有喝太多,你是否清醒,往後會發生什麼,你有無心理準備?」
求真微笑,「我已成年,這是不爭的事實。」她反而放心了。
「那麼,我帶你去。」
他拉起求真的手,緊緊握着,像是怕她走脱。
即使都是假的,感覺也極好極好。
林夫人説得對,她們也該出來玩玩。
回程中兩人都比較沉默,卻爾斯的左手一直握着求真的右手。車子自動排檔,一隻手已經控制得很好。
他的家在山上一幢公寓大廈內,求真沒有太大訝異,別忘記他們的收入是大律師的三倍。
打開門,求真看見寬敞的客廳,一角放着最新式的音響設備,另一角是張一見便想窩進去的大沙發。
裝修得極之簡單而有品味,求真明知不該問,亦忍不住問:「卻爾斯,你的正職是什麼?」
卻爾斯轉過頭,看着她笑,:「你已經知道我的住址,還打算問我的職業?」
而她,連名字是什麼,都不肯告訴人家。
「來坐下,我給你調一杯酒。」
他用遙控器打開音樂盒子,細細碎碎輕輕,曼妙的桑巴舞曲傳出來。
許多女性都曾到此一遊吧。
「你錯了,根本沒有人來過。」卻爾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這一次,求真連脖子都漲紅了。
卻爾斯不待她有猶疑的機會,一把拉起她,緊緊摟着她的腰,帶起舞步。
求真要到一該剎那,才知道女性為何長着一條細腰。
卻爾斯已經脱下外套,乳白的襯衫如一張薄膜似貼在他那無瑕可擊的身體上,猶如不存在一般,他的體温肆無忌憚地發揮出來。
求真迷茫,把臉緊靠在他胸膛,她不能形容她的感覺,即使對自己也不能夠,日後要回憶起來,也決非用文字用語言。
這是原始的,身體與身體之間的吸引,求真忽然明白,何為那麼多人會耽於肉慾的享樂。
卻爾斯的下巴輕輕放在她的頭頂,喃喃道:「我愛上了你的濃髮與柔膚。」
年歲上他比她小一大截,倘若是正常發展,她會退縮,她會狷介,無論如何,不會有今夜這樣的事,但是此刻她當是享受一種服務,無牽無掛,心安理得。
卻爾斯説:「我想再見你,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求真説:「這次約會還沒有過去。」
「是的,冰箱裏還有兩瓶香檳。」
他仍然緊緊擁抱她。
她示意他請鬆一鬆手,他搖搖頭。
如此上佳服務,這樣逼真的演技,求真訝異之餘,不由得感慨萬分,這個世界上,假的感情也許比真的好。
「你有沒有戀愛過?」卻爾斯在她耳畔問。
「可能有。」求真微笑。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什麼叫做可能有。」
「彼時年輕,熱情,天真,渴望……有與無之間很難分得清。」
「我有沒有愛上你?」
求真暢快地哈哈哈笑出來。
她一生都會記得這件事,這幾句對白。
她一點都沒有犯罪的感覺,痛痛快快斟出香檳,讓酒如甘泉一般注入口中。
從今以後,王求真不再會是從前的王求真。
人家怎麼看她並不重要,她如何看她自己才真正重要。
那一夜並不是鬼祟地結束的。
在天朦亮的時候,由他開車送她下山。
臨出門之前,他還做了一杯醒胃的牛肉茶給她喝。
卻爾斯説:「你知道我住在哪裏,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找我。」
求真忽然説:「我是一個人的妻子。」
他轉過頭來,年輕英俊的面孔絲毫不見倦容,「有分別嗎?」
求真不由自主的答:「沒有。」
「你想在什麼地方下車?」
「你不打算把我送回家?」
「我尊重女性的意願,等你準備好的時候,你自然會告訴我。」
求真十分感激他。「那麼,請在轉角計程車站放下我。」
卻爾斯把車停在一旁,緊緊擁抱求真一下,才放她下車,看着她那輛計程車駛出,方調頭離去。
求真把頭靠在車座背上,閉上雙目,忽然呵呀一聲,她忘記付賬,他也居然沒有向她要。
茶資,晚飯,香檳……她欠他不少。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可以這樣離去,不費分文?
看樣子一回到家就得同伴遊社聯絡,把費用寄去給他們。
車子到家,她才掏出鎖匙,女傭已來開門。
背後有把聲音傳出來,「我等了你整個晚上。」
法律上,這人仍是她的丈夫。
以前每次見他,求真都難掩激動,但今晨她很平靜,薛某已不能控制她。
「呵,」她説:「欲免向隅,敬請預約。」
那人似乎十分詫異,如此幽默從何而來。
「你整夜在什麼地方。」
求真其實並不累,但故意打一個呵欠,「我不記得。」
「打牌?外頭牌搭子有不少傳是老千。」
「你有何貴幹。」求真不想同他拉扯下去。
他坐下來,「老話一句,不做夫妻也做朋友,我想你去律師處簽名。」
求真喝一口傭人斟上來的濃茶,「條件如舊?」
「這幢房子一早是你名下,請你高抬貴手,我再添百分之五。」
求真放下茶杯,她的想法同從前有點出入。
「求求你。」
若干年,他求她同他結婚,若干年後,他又求她同他分手。
既然已經這樣被人討厭,何苦戀戀不捨。
求真微笑,「明天早上十時,我會到陳律師處籤離婚書。」
薛某猛地抬起頭來,「什麼?」
「現在你可以走了。」
這件事拖了兩年,兩人都筋疲力盡,形容憔悴,他再也沒想到死結會忽爾解開。
這個早上,同過往的早上有什麼不同?
「你怎麼會肯?」她問妻子。
求真反問:「我為什麼不肯?」何必再拖下去,糾纏到天老地荒。
退一步想,天空海闊,她的生命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拖着不愉快往事的屍身,又是為何來。
「明天上午十點,請記得。」
「你放心,這是為我自己,我不會遲到缺席。」
薛某恍然若失,這些日子來,他要分,她不肯,拉鋸戰,變成生活一部分,這件事就此結束,像是失去一項重要的消遣,以後不知找不找得到代替品,他看着她俏麗的身形,像是忘記當初被怎麼要同她離婚。
「大門就在你身後。」她諷剌地説。
薛某隻得離去。
求真噓出一口氣。
她緩緩走進書房坐下,心念已轉,她奇怪她為什麼不早點答應分手。
求真撥電話到伴遊社。
同一位接待員來聽電話,一下子便把求真的聲音認出,求真還來不及開口,那位小姐便萬分歉意地説:「王女士,對不起。」
對不起?求真不明白。
「王女士,昨天的約會,他……遲到了。」
求真淡淡説:「我知道。」
「他趕到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求真一怔。
「他的車子在廣東道與人碰撞一時走不開,竟遲了六十分鐘,王女士,我們向你致萬二分歉意。」
求真呆半晌,「他叫什麼名字?」
「朗奴。」
求真困惑得説不出話來,「他是中國人?」
「不,我們旗下所有伴遊,全屬日籍。」
那麼,卻爾斯是誰?
求真問:「那麼,我不欠你們什麼?」
「讓我們再替你約下一次的會面,王女士。」
「我想清楚再給你們電話。」
「王女士,王女士——」
求真已經掛斷電話。
難怪卻爾斯是免費的。
求真緩緩坐下。
原來他是真的。
他與她在茶座偶遇,他過來攀談,然後她跟着他離去,從不相識變為相識。
他過來是因為他覺得她有吸引力。
求真緩緩落下淚來,她還有吸引力。
她太看低了自己。
現在從頭開始也還來得及。
第二天,王求真仰起頭,準十時走進律師樓。
原本薛某毋需在場,不知恁地,許是心急,許是格於好奇,他竟然比求真還早到。
求真大筆一揮,簽下名字。
薛某送她下樓,一輛電梯中,只有他們兩人。
「你找到人了是嗎。」
「並沒有」
「我不相信。」
「我不必向你解釋,但是真的沒有。」
王求真説的是真話。
她並無再去找卻爾斯,那次意外的約會是唯一的一次。
離婚後足足一年,她才結識到另外一個人。
這次的感情發展得很正常很緩慢,又過了一年,她才決定再婚。
婚後並打算移居外國。
一日求真逛百貨公司,遇見舊相識林夫人。
林夫人一向待她親厚,過來打招呼。
「好嗎,要結婚了是嗎。」
求真笑笑,這次不成功,也就算數,不然真會成為結婚專家。
林夫人感慨地説:「求真你得天獨厚,看上去永遠年輕。」
求真笑笑。
「你有沒有利用那個服務?」
求真搖搖頭。
「你不需要,你有足夠的吸引力。」
求真但笑不語。
林夫人與她道別。
求真替未婚夫買了半打襯衫。
她手持一件乳白色,極薄質地的長袖襯衫良久,終於放下它。
別人不適合穿它,別人又不打算在半夜教人跳森巴。
別人穿厚身暗紋的普通襯衫即可。
卻爾斯應當搬了家,他或許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也有可能,他仍在茶座中留意有可能性的女性。
求真回到現實世界,取過襯衫,在百貨公司門外截車回家。
她是一個平凡的人,自問不適合過着長期性刺激生活,她比較喜歡一睜開眼就知道伴侶在什麼地方。
不過她真正感激那個陌生男孩,沒有他的熱情鼓勵,她不會有今天。
到了家,她斟出香檳喝一口。
未婚夫看她一看,「香檳當茶?」語氣是縱容的。
求真放上一張唱片,那是輕鬆纏綿的森巴音樂。
「唔,」對方説:「很會得享受。」
是,毫無疑問,是最佳享受。
求真自一個人處學來,那人,曾是她遊伴。
求真有信心,他會永遠記得她,正如她記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