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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為何笑?”

    “在大學裏,我讀一系列的袋裝書,叫什麼什麼簡化,像法律簡化,會計簡化……朱爾旦,你所著鉅著叫人生簡化。”

    小朱也笑了,“做人本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甚為歡喜。”

    小朱問:“歡迎你做我的讀者。”

    志佳聽懂了,但笑不語。

    朱爾旦自己卻覺得有點難為情,“我要走了。”

    她送他到門口,忽然叫住他:

    “我得對你老老實實,朱爾旦,我不能暖暖昧昧,與你打情罵俏誤導你直到海枯石爛,那樣做太不公平了,我有我的宗旨,朱爾旦,我還沒準備好,我想我不會那麼快進入另一段感情。”

    朱爾旦先是沉默,然後笑了,“我知道,你不愛我。”

    實在不愧是個化繁為簡的高手。

    他揚揚手去了。

    志佳嘆口氣,傷口又隱隱作痛。

    第二天,她帶着纏繃帶的手去上班。

    年輕的同事們紛紛前來在繃帶上寫祝福語及簽名。

    始料未及,這反而成為一宗喜事。

    志佳對小郭先生説:“我走運了,運氣一來,什麼都會變好事,一蹴即成,不費吹灰之力。”

    小郭含笑,“那多好!”

    志佳手上繃帶已經解開,手背舊皮褪掉,露出嫩紅的新肉,看上去頗為突兀,朱爾旦醫生着她戴上白色綿紗手套保護皮膚。

    到了室內,志佳總忍不住脱下,手套擱一邊,像只小白兔。

    “小郭先生,我們對夢境瞭解究竟有多少?”

    小郭回答:“不比我們對記憶知道得更多。”

    志佳失望,“我們好像對自己的五臟六腑一無所知。”

    小郭先生説:“這樣講是比較苛刻了一點,近年來外科醫術進步迅速,已可替胚胎做手術,可惜腦部活動與內分泌仍然是二大盲點。”

    “夢境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有人相信它存在另一個空間——喂,無故又鑽什麼牛角尖,下次上來,你恐怕會問我前生之事。”

    “真的,華自芳前生是誰,奈何今生老是破壞我的婚事?”

    “佟志佳,我看你是大好了,再也不需要在下的協助,我倆會晤到此為止,我會把帳單寄到你處。”

    唷,下令逐客。

    佟志佳笑嘻嘻地站起來告辭。

    可是小郭忽然之間叫住她,“對,差點忘了這件事。”

    志佳訝異,“有何吩咐?樂於效勞。”

    “這是一個通訊號碼,有人想和你做朋友。”

    志佳接過一張卡片,只見上面印着YZX三個英文字母,以及一個十個字電話號碼。

    “這是誰?”志佳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見過你一次,印象深刻。”

    呵,但丁也只見過比亞翠斯一次。

    “誰,到底是誰?”

    “記得嗎?一天你不請自來,打斷了我與一位原醫生的會晤。”

    “呵是,”志佳以手覆額,“想起來了,我無禮地叫他滾蛋,怎麼,他不生氣嗎?”

    小郭不出聲,男人統統有點蠟燭脾氣。

    他記得原醫生對他説:“從未見過那樣絕望的眼睛,真想知道是什麼原因。”

    小郭立刻説:“老原,你知道我從來不做中間人。”

    “看得出她精神極度困惑,或許,我可以幫她的忙,這是我的卡片。”

    小郭知道卡片上鬼頭鬼腦,只印着他姓名英文字母的簡寫,於是回答:“我只負責將之交到她手上。”

    “謝謝你。”

    “老原,你也該憩會了,也是個中年人了,猶自孜孜不倦尋找愛情,你這嗜好,會否太過虛無飄渺?”

    原醫生悲涼地笑笑離去。

    當下佟志佳接過卡片收好。

    “他是個非常特別的男人,”小郭忽然為老朋友説話,“只喜歡特別的女子。”

    “可是,”志佳攤攤手,“我這人並無不平凡之處。”

    小郭説:“或許,你和醫生有緣。”

    志佳苦笑,小郭先生從來不忘打趣她。

    “寂寞之際,不妨與他通個電話。”

    “説不定。”

    志佳離去。

    她有點捨不得小郭偵探社。

    假使能把雜誌社做得那樣親切,真算一項成就,讓失意的人,有煩惱的朋友上來喝杯咖啡,訴訴苦,解解悶,功德無量,古時的沙龍,不也就是這樣?

    可惜要龐大人力物力支持。

    三天後,秘書對志佳説:“一位郭先生寄來張怪帳單。”

    志佳馬上説:“拿來我看。”沒想到這麼快來追債。秘書遞上單子。

    只見上面寫着:“你欠我五十四個工作小時,以下乃是償還條款:第一,請捐五位數字到下列慈善機構——”

    志佳笑了。小郭先生真是妙人。

    只見最後一項是:“撥三個電話給原醫生,他人在不在,都以三次為限。”

    志佳用手託着頭。

    什麼年紀了,居然還有人為她拉攏男朋友。

    那位原醫生也是怪人,姓名縮寫是二十六個方塊字母最後三個:YZX。

    打三次為限。

    佟志佳側着頭狡黠地想,什麼時候撥電話最適合。

    午膳時分打過去,每次響一下即時掛斷,三次之後履行諾言,沒拖沒欠,多好。

    想到這個取巧的辦法,志佳笑了。

    不過,且不忙做這件事。

    此刻佟志佳要做的事可多着呢:應彤六歲生日,要好好同她準備一下!選一件別出心裁,有紀念性的禮物,補足母親以往不在場的遺憾。

    她什麼都同朱爾旦商量。

    “送一具天文望遠鏡。”

    “好主意,”志佳馬上記下來,“值得考慮。”

    “倉-有沒有再來找你?”

    志佳抬起頭,“這也是一份禮物?”

    “不,這是另外一個話題。”

    “啊,我沒見他已經很久了。”

    “他此刻與行政科一個女孩子走。”

    “那多好!”

    那是志佳新發掘的口頭禪,一切事不關己的新聞,全部加以那多好來形容,你發了財嗎,那多好!你得了獎嗎,那多好!你結了婚嗎,那多好!

    “聽説那女孩長得很像佟志佳。”

    志佳不能再維持沉默,“不要開玩笑了,真的佟志佳尚且配不上他,他怎麼會去找假的佟志佳,他早忘了我,我也不再記得他,還有,小朱,我嚴禁你把我倆的名字相提並論,因為由你口中説出來,人們容易相信,大家都知道你我親厚。”

    “是。”

    沒想到她對倉-完全不屑。

    只聽得佟志佳説:“小醫生耳,要多少有多少。”話一出口,己覺得罪人,連忙補一句,“小朱,你不同,你是國手。”

    小朱瞪她一眼,志佳嘆口氣,“越描越黑。”她已經那麼小心,還是不自覺地得罪人,做人恁地難。“我瞭解你,我不會怪你。”

    那個XYZ也是位醫生。

    倉-與佟志佳,總算完結了。

    因公司開會,志佳説:“八月份我打算告三個星期假。”“這麼久?”

    “工作時工作,遊戲時遊戲。”

    志佳有一個計劃。

    她對應彤説:“問準了你父親,我倆乘郵輪到北歐去看冰川,運氣好,還可觀賞極光。”

    應彤説:“那太好了,不過——”

    志佳知道這個孩子心事比大人還要縝密,因笑道:“嗯,你有條件?”

    “這可是我六歲生日禮物?”

    “這的確是。”

    “假如父親能夠與我們一起我才真正高興。”

    志佳沉默半刻,“他不一定有空。”

    “我去問他。”

    “也許他對航海沒有興趣。”

    “媽媽,讓我問問他。”孩子央求。

    志佳十分為難,她不願意與他共處,但是,一個孩子只得一次六歲生日。

    應彤説:“我知道你倆合不來,可是你們卻同時對我那麼好。”話説得再明白沒有,她希望得到的生日禮物是父母與她同在。

    志佳萬分不願意,“你儘管去問他吧。”

    佟志佳現在可聰明瞭,要有一定的智慧,才會抹着汗知道自己從前有多笨。

    志佳此刻幾乎料事如神:應佳均會跟着來。為什麼不,此刻的佟志佳又不失禮於他,這種人最現實不過,哪裏有好處便走到哪裏,誰有面子誰就是他的朋友,啥人手頭疏爽些啥人便是他的主子。

    這種人好應付,是朱爾旦那樣的好人才叫佟志佳牽腸掛肚,十分內疚。

    應佳均一口答應下來。

    志佳握着拳頭説: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接着,她忙碌地籌備假期。

    朱爾旦十分羨慕,“你不會邀請我共遊吧?”

    志佳温柔地説:“小朱,和我們母女泡久了,外人會怎麼説?你的名譽受損,將來怕找不到好伴侶。”

    小朱很苦惱,“不和我玩,還口口聲聲為我好。”

    志佳但求問心無愧,她只能做到那樣。

    到了船上,看見應彤的小面孔如花一般地綻開,志佳就知道一切退讓都值得。

    當夜,志佳與女兒二人在甲板上逗留到深夜,觀看北斗星。

    都會夜空受煙霞污染,哪裏還看得到星,再説,霓虹光管也太亮太霸道,天都成了不夜天。

    應彤忽然看到滿天向她眨眼的燦爛星光,興奮得發呆。

    那夜志佳回到艙房躺下,已經混身肌肉發痛。

    她做了一個怪夢。

    夢見自己穿着別緻的小禮服和高跟鞋去結婚,新郎是誰?不知道,他也沒有來接她,她一個人擠各式各樣的公共交通工具前往教堂。

    夢中,方小姐趕來陪她,送她一隻碎鑽戒指做禮物,可是天忽然下雨了,佟志佳狼狽不堪,鞋脱襪甩那樣趕去結婚。

    一覺醒來,志佳失笑,見鬼,這種婚,不結也罷。

    看看鐘,才七點,正想翻個身再睡,忽然想到應彤也許已經醒來,連忙撥電話到他們父女的房間,志佳做對了,孩子六時正就準備妥當待母親來接。

    志佳連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温昨夜的事,覺得它的意義非同小可,那是一個有關將來的事,啊,佟志佳的靈魂不再徘徊在過去的歲月,它終於邁開腳步,走向將來。

    志佳的精神大振,推開艙門,吸一口新鮮空氣,與應彤去尋歡作樂。

    應佳均冷眼旁觀。

    他此行當然有目的,三個禮拜的假期對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種奢侈,他怎麼會無端將之浪費在一隻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志佳。

    他也不是沒有收穫的。

    才兩天一夜,他已經發覺佟志佳的本質其實沒有變,仍然那麼天真,興趣照舊與一箇中童沒有什麼兩樣:愛好大自然,喜歡吃,老睡不夠,説起故事來沒完沒了,難怪應彤與她相處得那麼好。

    從前只覺她不願長大,放肆怪誕,此刻的佟志佳已賺得名利,一切舊習性變得別緻可愛,人的眼光,就是那麼勢利。

    晚飯時他閃她:“聽説貴雜誌要大展鴻圖?”

    佟志佳一怔,消息倒是靈通,銀河剛想改半月刊。她沒有回答,有什麼必要向他坦白。

    “沒想到你在這方面有天分。”

    呵,原來他剛發現佟志佳並非一無是處。

    志佳還是不作聲,照樣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燈光一暗,女歌手出來,唱一首幽怨動人的情歌。“記得這首歌嗎?”他忽然問。

    志佳訕笑,搖搖頭,她是真的不記得了,這種瑣事,在千頭萬緒成年人的世界裏,不用患失憶也會忘得一乾二淨,虧他為了一點點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陳皮往事都拿出來講一番。

    “是什麼歌?是初中時流行的曲子?”

    應佳均見話不投機,適可而止。

    那夜,待應彤睡後,他邀請志佳談話。

    志佳説:“我已經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處理。

    他也索性長話短説:“為着孩子,我倆有沒有希望補行一次婚禮?”

    這絕對是佟志佳一生所聽過最荒謬的建議,她臉上一點聲色也沒有,只是答:“孩子並不見得需要我們為她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應佳均説下去:“你的病已經大好——”

    志佳温和截斷他:“我從來沒有病過,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應君一怔。

    “我眼皮無法撐開,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來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瀏覽了那麼久,發覺歷年所見的,原來還不及當初捨棄的好,於是想再來一次。

    志佳回到艙房,對牢鏡子説:“我根本不認識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應佳均計劃有變。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飛機回去。

    志佳莞爾,連忙裝一個遺憾的樣子,“哦,這麼忙。”

    真正失望的是應彤。

    他走了以後,應彤搬來與母親同睡。

    半夜,孩子醒來,“媽媽,媽媽。”

    “媽媽,喝牛奶。”

    “什麼,這麼大還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時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餵我。”

    “什麼,六年來從未間斷?”志佳意外了。

    “他説夜間喝奶會長肉,身體比較好。”

    真偉大,佟志佳忽然原諒了他。

    佟志佳決定原諒每一個人,倒沒抱着每個人也會原諒她的奢望。

    “你得把這個習慣戒掉。”志佳對女兒説。

    應彤唯唯諾諾。

    結果母女倆閒聊到天亮。

    累了轉個身再睡。

    這個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鬆了下來。

    她擔心它們以後再也走不到一塊兒:回到雜誌社去上班的時候,會發覺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幹勁呢?原來統統在假期中遺失。

    不過也真失不足惜。

    應佳均上了岸之後,仍然每晚打電話到船上來與女兒聊幾句。

    應彤次次都問:“媽媽你要不要説兩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們約好了船長參觀電腦室,快些”,“我這就沐浴”,“我累了”,“電視節目好看之極”……有什麼好説的?

    佟志佳見過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張臉,以後再細細描繪修整也於事無補。

    志佳已儘量壓抑她對他的厭惡。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聲音:“你們母女倆到達了什麼埠了?千萬不要樂不思蜀,一回來就要陪我吃飯,一個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爾,應彤在身邊,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温馨。

    船泊赫爾辛基的時候,她們就得上岸轉乘飛機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聽到一個電話。

    “小郭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應我一件事還沒做,我來追人情債。”

    “什麼事?”志佳莫名其妙嚇一跳,“我是那樣的人嗎?小郭先生,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説。”

    小郭沒好氣,“叫你打電話你打了沒有?”

    電話,什麼電話?

    “佟志佳,我以為你的失憶症已經痊癒了!”

    啊對,佟志佳如大夢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馬上做。”可是,那個電話號碼有沒有帶在身邊呢?

    “你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小郭斥責她。

    志佳沒聲價道歉,叩頭如搗蒜,“是我不好,您把號碼再説一遍,我馬上打過去。”

    “你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心上。”小郭終於把那重要的電話重複一次。

    志佳急急用筆紙記下。

    忽然之間,她聽得小郭在那一頭嘆一口氣,他跟着説了句難以理解的話:“做人,是該這樣。”

    “什麼,”志佳問,“您説什麼?”

    他語氣感慨,“我説做人是該像你這樣,你現在也學會了,糊里糊塗,該忘的全部忘記,記得也全部忘記,樂得輕鬆。”

    “是是是。”志佳唯唯諾諾。

    他説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們,我們再賣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過日子。”

    志佳訝然,這位聰明的小郭先生,受了什麼新的刺激,牢騷滿籮。

    “祝你快樂,佟志佳。”

    “小郭先生,你也是。”

    他總算掛了線。

    志佳看了看手中十個號碼的電話,鼓起勇氣撥過去,電話才響一下就有人來接。

    志佳立刻自報姓名:“我是佟志佳,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記得這個號碼屬於誰,又不敢問小郭,只得用這個辦法。

    對方一聽,立刻輕笑:“你不知我是誰?”聲音甚具男性魅力。

    志佳直截了當地搶白:“這是什麼,猜謎遊戲?”

    對方説:“我是YZX。”

    “原來是你!”志佳終於想起來,悻悻地説,“你害我讓小郭先生罵一頓。”他是那個怪醫。

    “每天等電話的滋味不好受。”

    志佳質問:“為什麼要等?”

    誰知對方説:“問得好,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希望聽到你的聲音。”

    志佳已有許久許久沒聽到這樣原始的讚美,不禁語塞。

    “更也許,是因為你根本不記得我是誰。”

    志佳正打算與他聊下去,應彤的小臉探進來,她立刻説:“我此刻不能詳談,待我回來再説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明天就可以見面。”

    “我們母女會在赫爾辛基逗留兩天,這是旅途最後一站,閣下在哪裏?”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們的船叫北國公主是不是?我未接你們。”

    志佳發呆,此人神通恁地廣大。

    “我猜想我是受歡迎的。”

    “當然,”志佳連忙説,“他鄉遇故知,至開心不過。”

    “明天見。”

    志佳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她已與一個陌生人訂下約會。

    不理它了,有什麼不妥,才找小郭這個中間人來理論。

    接着,是方小姐的電話來了,“志佳,你可是後天回來?”

    “是,為何語氣嚴重?”

    “黃珍過檔後立意與我們打對台,處處模仿抄襲我們的風格,更前來挖角,你得快回來商議對策。”

    黃珍,黃珍是誰?

    啊,是華自芳的化名。

    華自芳又是誰?

    志佳笑,“嘿,他們算老幾,我們什麼人都不怕,抄人怎麼勝人,不礙事,至要緊我們一口真氣足,待我回來慢慢談。”

    “得令。”方女士已經大感安慰。

    那一晚,佟志佳睡得並不比平日差,凌晨聽見汽笛聲,醒了。

    看到應彤小小熟睡的臉,凝視了一會兒,還來不及感動落淚,已經覺得眼澀,倒頭再睡。

    早上船泊岸,志佳把行李堆在艙門處,帶着應彤準備下船,有人敲門。

    “誰?”

    “我來取行李。”

    志佳前去打開門,“一共三件。”

    進來的那位先生卻沒有穿制服,一抬頭,劍眉星目的一張臉,志佳怔住。

    “佟小姐,我們有約。”他挽起行李,“我説好來接你。”

    原醫生!

    志佳意外不已,連忙介紹他給應彤認識。

    應彤後來對她父親説:“原醫生長得很高,天氣那麼冷,他才穿一件薄襯衫。”

    應彤到底小,沒向她父親形容,那位原先生臉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滄桑。

    當下佟志佳問:“你打算把我們接往何處?”

    原轉過頭來,“赫爾辛基是看不到極光的,我們將乘內陸飛機到北端的因那利城去,佟小姐,應小姐,同意嗎?”

    應彤立刻對他有説不出的好感,他是第一個叫她應小姐的人。

    佟志佳獨自帶着幼兒上路,本應萬分小心謹慎才是,但眼前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使她説:“還等什麼,立刻出發!”

    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長遠的野性種子萌芽,她竟帶着孩子,跟一個陌生人上路。

    應彤很詳盡地向父親描述:“我們乘搭一架很小很小,只可載九個人的飛機,朝北飛去,飛機由原先生親自駕駛,他讓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操作,真沒想到媽媽會認得那樣有趣的人。”

    飛機飛了三小時。

    “我們抵達了午夜太陽之地,在那裏,有整整半年,太陽不會下山,天不會黑,原先生畫了圖解,告訴我,那是因為地球軸心的斜度,兩極的位置,以及太陽光線照射角度的緣故……媽媽,她一直微笑,像很高興的樣子。”

    佟志佳的確開心得不得了。

    那個夏夜,他們並沒有看到極光,但是不相干,母女二人已經夠樂。

    這是應彤第一次看到雪——“爸爸,北國的夏季比我們的冬季還要寒冷,原來世界有那麼大,奇景那麼多,我巴不得可以馬上長大,到各處遙遠的地方去探險。”

    應佳均一邊聆聽一邊默不作聲。

    佟志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兒親口敍述,他簡直不會相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佟志佳掙脱了枷鎖,去到那麼高那麼遠?

    如果他問佟志佳,志佳倒是有一個現成的答案,她會説:“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他已經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應彤興奮地説:“原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結束。”

    原先生看了佟志佳一眼,但笑不語。

    志佳駭笑,對女兒説:“那多累!你看原先生,浪跡天涯,無家無室,每天無固定作息時間,去到哪裏是哪裏,他可不能帶着心愛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時常與親友見面聊天,你可不要學原先生。”

    聽了這番話,最激盪的是原君。

    他沒想到他那被眾人譽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兩語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説的,又句句屬實。

    他呆了在那裏,一臉落寞。

    佟志佳母女可沒發覺,尤其是小應彤,她説:“那麼,我在暑假才學原先生。”

    佟志佳抬起頭大笑。

    記憶中她好象從未如此開懷過。

    待應彤睡了,志佳站在雪地觀賞午夜太陽。

    原君站在她身後不語。

    志佳轉過頭來,“多謝你!”

    原君牽牽嘴角。

    “多謝你給我們母女難忘的一天!”

    原君欠欠身。

    志佳忽然獨白起來:“我只是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體貼的伴侶,聽話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業,也是好的補償,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為迂迴,頗吃了一點苦,但,我也終於抵達了目的地,我不會再冒險了,外邊的世界有多麼瑰麗,與我無關,我只望每天下班洗個熱水浴,躺在熟悉的牀上,還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兒結婚生子。”

    原君仍然一言不發,他眼內滄桑味道更濃。

    “我知道你怎麼想,你原先想,兩個寂寞的人,也許有很多話説。”

    原君輕輕説:“我錯了。”

    “不不不,你沒錯,應彤與我一生都會記得這個假期,不過假期結束,她還是得回學校去應付功課考試。”

    “你不願意與眾不同的生活?”

    “與眾不同,是註定要吃苦的。”志佳説得非常温和。

    她急着要回家。

    回到那平凡得發悶的家去,安頓下來,應付日常帳單、瑣事、煩惱。

    “你終於找到了自己。”原君點頭。

    志佳抬起頭來,“你説得對,我的記憶全回來了。”

    “可是,”原君忽然説,“你從來未曾失憶過。”

    志佳一怔,笑了。

    “只是,”原君説下去,“在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如忘記。”

    “原先生,你的理論是這樣特別。”

    “有人把記憶匿藏起來,直到一天,有力量改變現況的時候,才重新取出記憶運用。”

    “那真是聰明的做法,但那不是我,我是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原君微笑。

    至此志佳不禁好奇:“原先生,你還會繼續尋找嗎?”

    原君點點頭。

    “可是你並不是真的想找到,是嗎?”

    原君笑了,“你知道我在找什麼?”

    志佳也笑,她當然知道,原君在找的,是那著名的得不到的愛。

    志佳會記得這次邂逅。

    在飛機場話別的時候,應彤對原君説:“原先生,我長大後一定再來找你。”

    志佳嚇一跳,隨即笑。

    原君倒是很認真,“你可別爽約。”

    “不,我不會,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們再見。”

    志佳笑着對女兒説:“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將來。”

    原君説:“很快就到了,比我們想象中要快得多。”

    志佳不語,是,他説得完全正確。

    “這是我的通訊號碼,你好好收着。”

    應彤很堅決地説:“我會,屆時,你要開飛機來接我。”

    “得令。”

    應彤非常滿意。

    她沒有把這一節告訴父親,小小的她也猜想父親大概會不高興。

    原君笑問志佳:“有個人在等你回家吧?”

    志佳毫不諱言:“是,一個與我一般平凡普邂不起眼的人。”

    “佟志佳,你會幸福的。”

    志佳微笑。

    她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日子在後頭。

    每到一個站,都有不同的優質男士來接。

    歡迎她回家的,是朱爾旦先生。

    志佳見到他的時候,心頭一陣熱,迎上去:“老朱,”她那樣叫他。

    朱爾旦一怔,她改了稱呼,這表示什麼?

    志佳跟着伸出手,緊緊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朱爾旦只是忠厚,他並不笨,他當然發覺這次旅程回來,佟志佳的態度有強烈改變,而且是對他有益的改變,不禁心頭一喜。

    那邊廂應彤亦看到來接她的父親,她一邊叫一邊撲過去。

    母女各有人接了回去。

    朱爾旦看着志佳喜孜孜地説:“你胖了黑了。”

    “——快成豬八戒了。”志佳給他接上去。

    “志佳,我投降。”

    卻不料説下去:“而且發覺最好的地方是家,最好的人近在咫尺。”

    朱爾旦呆住,一股暖意漸往心頭升上去。

    他忽然發覺自己雙眼潤濕。

    他咳嗽一聲,“志佳,你是大好了。”

    “是,任何醫生都會説我是完全痊癒了。”

    “你並沒有病。”

    志佳笑,“連著名的朱醫生都這麼説,我是大大地放心了。”

    小朱忽然説:“聽説倉-此刻的女伴是一位女明星。”

    “倉-,誰是倉-?你瞧我真是歡喜得太早了,才説已經痊癒,原來病入膏育。”

    小朱凝視她,這個聰明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腸,此刻練得真糊塗了,更上一層樓。

    佟志佳也看着朱爾旦,只是笑:“老朱呵老朱,來説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我不喜歡那人,自然針鋒以對,情場上講什麼修養,萬一輸了,可要終身遺憾,誰會拿一生的幸福來換一時的風度,對不起,志佳,我是個普通人,你要是離開我,我立刻眼淚鼻涕跪地苦苦哀求,在這方面,我才不敢玩帥。”

    志佳不響。

    過許久,她説:“過去總有種壓力。”

    朱爾旦知道她有話要説,洗耳恭聽。

    “壓力來自社會,也來自家庭:一個好女人,必定要有一個好家庭做陪襯,名正言順的夫妻關係,加上一子一女,湊成個好字,才會受到親友歡迎及尊重,於是匆匆找異性朋友,又急急想抓緊他,根本不理會兩人是否合得來,前途又是否光明。”

    朱爾旦莞爾,這是在説倉-了。

    “想通之後,這層壓力忽然消失,理想的伴侶,和幸福的家庭,原來與成功的事業、長壽健康,全部可遇不可求。”

    小朱見話題漸漸嚴肅,不禁扮一個鬼臉。

    “我知道父親母親繼母均對我不滿,可是生活那麼艱難,我已盡力做到最好,如果仍不夠好,那麼,我只得説一句,我生活之目的,不是為滿足他人的標準,乃是視乎當時自己的需要。”

    “譁,我是否得站立鼓掌?”

    志佳沒好氣,“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會將之蝕刻在銅版上。”

    佟志佳抵達家門。

    故事説到此地為止了。

    有沒有要補充的?

    佟志佳接着的生活十分正常,乏善足陳。

    不,她沒有再見原醫生,與原君有約會的不是她,是她的女兒應彤,記得嗎?

    她也沒有與倉-碰頭,她不再在乎這個人。

    在一些出版社的酒會上,她見過華自芳,她有與她招呼,並且閒談數句。

    華自芳仍然晶光燦爛,穿戴得無懈可擊,可是志佳覺得她始終有點咄咄逼人,未算一流。

    華自芳酒會同伴多數是洋人,志佳相信他們不會是在政府機構辦事的那一等級,志佳猜想他們都屬大班級。

    終於,佟志佳與華自芳不再有共同點,她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她們所談內容,都是工作上的。

    “上一期銀河訪問著名超齡產婦真正精彩。”

    “那期銷路還不錯,托賴。”

    “我們時尚每期也有專題。”

    “但你們以翻譯為重,不一定合本地讀者口味。”

    “本地讀者也很西化了。”

    多好,都是不着邊際,不傷脾胃的外交口腔。

    寒暄數句,也就話別。

    華自芳見過朱爾旦,志佳知道她一定在想,噫,外型那麼普通的一個人,佟志佳怎麼搞的?

    但是此刻的佟志佳已經明白到天長地久,生活屬於自己,毋須理會旁人怎麼想,最要緊是滿足自己實際需要。

    而志佳也聽見洋人們管華自芳叫珍,她此刻到底在用哪一個名字?

    志佳想,誰管得了那麼多。

    在這個擁逼的都會里,每一個人都得學習與他的友人與敵人共處,還有,舊歡新愛時時共聚一堂,臉皮不厚簡直不是辦法。

    志佳的至愛是應彤。

    一天,小女孩忽然問:“媽媽生我的時候可辛苦?”

    “沒有不辛苦的產婦。”

    小女孩震驚,“將來我也會做媽媽?”

    “一定會。”

    “你會幫我忙照顧嬰兒?”

    “當然盡力而為。”佟志佳笑容滿面。

    應彤似較為放心,“媽媽,你怎麼樣生下我?”

    “你是剖腹兒。”

    “痛吧?”應彤一臉關注。

    “唔,就像昨天,歷歷在目,麻醉手術後,生下你這個小傢伙,才兩公斤多一點點。”

    應彤啊地一聲表示激動。

    話甫出口,佟志佳吃一驚,咦,怎麼記憶清晰?真正宛如昨天,她躺在病牀上,看護抱來嬰兒,她一眼看去,見五官齊全,才放下一顆心,沒想到這名嬰兒會這麼精乖伶俐。

    有些事,是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的。

    不過當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得不忘記。

    “媽媽,我想知道更多。”

    佟志佳和顏悦色地説:“等你七歲的時候,我們再繼續討論這個題目,一年談一點。”

    到底佟志佳有沒有真的忘記過?

    佟志佳已經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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