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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名幼兒恐怕要失去左腿。”

    “啊,最怕聽到兒童受苦。”

    “急症室又一更。”科隆深深嘆口氣。

    “你現在準備休息了嗎?”

    他自浴簾中探出頭來,“今日我有兩宗手術。”

    文昌無奈地笑,“是,是,那麼我與同事一起回家,下週再見。”

    “對不起,文昌。”

    文昌把毛巾浴衣遞給他,“別擔心,我有的是時間。”

    “呵對,你師姐找過你。”

    文昌突然沉默,過一會她説:“你更衣吧,我出去收拾一下。”

    同事們已經準備散會:“我們打算把些土產便回去。”,“家母愛吃杏仁餅”,“我男友喜燒乳鴿”,“乘中午那班船回去最好”,“阿昌,你走不走?”

    文昌點點頭。

    她們拉她一起,大包小多買妥回碼頭。

    同事們像手足,七嘴八舌對文昌提供意見:“人是好人,又是專業,只可惜忙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姐夫是電影導演,最近到內蒙古拍草原外景,與家人失去聯絡達三天之久”……

    此刻最好是文晶了,楊光永遠在家,據説他害怕外出,在街上握着妻子的手緊緊不放,人生真諷刺。

    在船上文昌利用時間開會:“各位,我有話説。”

    大家靜下來。

    “各位,多得大家努力,美術社最近兩年有點盈餘,我想——”

    “壞了,子昌,你不是要裁員吧。”

    有人更沮喪,“老闆開口之前,一定先感激大家一番,然後,就勸你們別吵別鬧,為國捐軀。”

    “聽阿昌把話講完。”

    文昌笑説:“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想擢升各位做合夥人,分攤盈利。”

    大家呆住,“啊,捱出頭了,那多好,再也不用轉工,不過,阿昌,你可是要抽身到甲子工作?”

    文昌搖搖頭,“甲子那邊,事情了結,我也會退出。”

    “我知道,阿昌是要回學校讀書。”

    文昌微笑,“那多辛苦,華裔最愛讀書,我自覺已經讀夠。”

    電光石火間,有人問:“阿昌,你可是要結婚?”

    大家鼓掌。

    “有這個打算。”

    同事們圍住文昌七嘴八舌表意思,隔壁有個外國人一直留意她們,終於忍不住説:“請問你們在哪一家公司工作,如此投契融洽,但願我下屬也可以像你們這樣。”

    文昌聽了不覺滿足地笑。

    她們直接回美術室工作,並且通知文晶及施明來開會。

    小云來得最遲,她把文昌拉到一角。

    “你找我有急事?”

    小云點點頭,“阿昌,我決定下月做腿骨手術,為期一年,醫生認為我起碼可以長高三吋,手術後我將超過五呎。”

    文昌不出聲。

    小云嘆口氣,“我知道你怎麼想,姑姑也認為多此一舉,你們不是我,不知我感受。”

    文昌輕輕説:“我明白。”

    “不,你們不明白,你們不知道成年女子容貌身段一生像小孩的感受,無論多危險多痛苦,我都決意做這項手術。”

    文昌噤聲。

    “整個手術雖然需要一年時間,但不會妨礙我工作,我想你支持我。”

    文昌連忙回答:“一定,你有要求,儘管提出。”

    小云籲出一口氣,“阿昌,姑姑沒看錯你,你果然性格完整。”

    “我哪有師傅説的那麼好。”

    “姑姑過幾天會與我會見醫生。”

    文昌一怔,“開懷台正在裝修,如何方便?”

    “我已經吩咐他們趕工。”

    “假使來不及,師傅可到舍下暫住,我一定照應。”

    小云露出一絲笑意。

    文昌不由得責怪她,“你看你,又勞師傅出山。”

    “我不覺歉意。”

    文昌問,“你的主診醫生是誰?”

    “主診醫生羅林陀在西雅圖西奈山醫院,替我做手術的醫生叫科隆,就在本市。”

    文昌猛地抬頭。

    “羅醫生會在電腦熒幕指揮及觀看手術過程。”

    “你為什麼不前往西雅圖?”

    “羅醫生認為:病人在本家休養,有助痊癒,科隆醫生是他弟子,醫術精湛。”

    文昌已經無心聽小云講述手術過程。

    她輕輕嚇出一口氣,伸過手雲,觸摸小云頭髮,她這個症候很特別,人不老,頭髮地易轉白,二十餘歲的她已可找到絲絲白髮。

    小云興奮地説着將來,充滿希望,文昌不再發表意見。

    過幾天,開懷台裝修妥當,元師傅也回到老家。

    文昌一言不發,緊緊握住師傅的手,由施律師向元師傅報告近況。

    “對方同意將店名改為元英。”

    文昌仍然頑強,“不行,不像完全悔改。”

    文昌沉吟:“算了吧,一人退一步。”

    元師傅説:“我覺得可以接受。”

    “小云,你怎麼説?”

    小云答:“姑姑説了算。”

    施律師説:“就這麼決定,對方為着表示誠意,願致送花籃。”

    文昌説:“叫他們捐到宣明會吧。”

    元師傅説:“化解此事,你們可以專心做生意。”

    文昌蹲在師傅膝下,依依不捨。

    文晶説:“阿昌與元師傅有緣。”

    文昌怕小云不悦,連忙站起來斟茶遞水。

    小云跟着進廚房,自烤爐取出新鮮做好的蘋果餡餅切件,她説:“阿昌,我希望你我可以恢復嘰嘰喳喳,同以前一般親熱。”

    文昌輕輕説:“嘰嘰,喳喳。”

    小云忽然鼻酸,“都是我不好。”

    文昌説:“你還擔心這些?師傅説這幾天你要多喝雞湯,準備做手術。”

    “阿昌,每日轉動腿部螺絲的工作,交給你了。”

    文昌吃驚,“不是由醫生來做?”

    “天天早晚旋兩次,每次半圈,醫生哪裏有空。”

    “僱一個特別看護吧。”

    小云沮喪,“你不願我可以自己動手。”

    “不不,我幫你,我當然幫你。”

    小云點點頭,“阿昌,公司同事説你打算結婚。”

    “結婚男方也需同意,我還在等對方開口。”

    “你先提也一簌。”

    文昌忽然笑,“怎麼説:喂,阿什麼,我都準備好了,嫁妝包括現款房產,我愛你,願意與你過一輩子,我們結婚吧,婚後我會包辦所有帳單及洗熨煮。”

    小云地不理諷嘲之意,“就那樣説好了。”

    文昌微笑,“好的,適合機會,我會開口。”

    “我替你慶幸。”

    這時文晶來叫,“元師傅叫我們出去。”

    只見施明律師坐在化妝椅上,圍着搭肩,頭髮攏在腦後,一臉笑容。

    各人啊一聲,“師傅要示範什麼?”

    施明説:“元師傅替我畫眉,大家看好。”

    元師傅説:“小云,你先洗一洗眉毛。”

    文昌嗤一聲笑,“我常聽祖母生前説:兒子好比眼眉毛,不生沒相貌,生了沒沒味道。”

    大家也跟着笑,小云説:“眉毛用來擋汗擋塵,保護眼睛,有實際用途。”

    文昌説:“眉毛不宜撥光另畫,毛囊破壞了不能復元,故此中年女子多數沒有眉毛,只宜修掉不整齊部分。”

    文晶説:“有種透明膠紙,上面縷空眉型,每天用眉筆填上即可。”

    “每個人眉型不一樣,這種樣版不可用。”

    “有時流行濃眉,有時細眉,上世紀二十年代眉毛似一彎新月。”

    “天然點好吧,我最羨慕濃眉大眼。”

    “有些眼眉濃到連接成一行。”

    只見元師傅替施明敷了熱毛巾,輕輕撥掉散眉,露出清晰形狀,説也奇怪,施明雙眼忽然放大許多。

    “多久做一次?兩星期?”

    “唉,人生就是維修保養,我們是有機物體,細胞不停增生代謝,所以得不嫌其煩。”

    文昌忽然説:“其實化妝是一種審美觀:把亞裔細眼描大,把非裔鼻子畫窄,膚色忽深忽淺,眉毛有粗有細,有時,還盛行在面孔上貼假痣,一般來説,潮流跟西方審美標準走:一面倒黃髮大眼白膚是謂美。”

    小云詫異,“是因為西方世界強大?”

    文昌答:“這是原因之一,美國文化侵略全球。”

    文晶笑,“你們在談人文學論文大綱吧,如此深奧。”

    元師傅在她們談笑間已經替施明律師修理妥雙眉,施明取過鏡子一看,“啊”的一聲,欣喜莫名,可見愛美真是天性。

    文昌問:“為什麼為類愛美?”

    有感於晶訕笑,“這還用問?吸引異性呀。”

    “對了,”施明點頭,“世上所有生物唯一大前題便是繁殖後代,生存下去。”

    “長得美,看上去比別人漂亮,都會得到優先選擇。”

    “所以你看,在經濟繁榮的城市,幾乎所有生意都着重美化人類條件:化妝、整形、健身、減肥、時裝、首飾、甚至名貴跑車孝是裝飾作用。”

    文昌忽然問:“內在美呢,那不算?”

    小云答:“算會,所以女性也努力學業事業。”

    施明點頭:“是,我的律師樓啓業之後,忽然多了許多約會,社會地位也影響異性。”

    她拿着鏡子不放,照了又照。

    文昌看着她説:“變化很含蓄。”

    施明笑:“我最欣賞低調含蓄,但千萬不可與坐冷板凳混淆。”

    小云問:“為什麼叫坐冷板凳?”

    文晶笑:“從前跳舞廳裏小姐們都坐在後堂板凳上等叫名字,紅人一個人出去,沒人要的一直坐板凳上,故名。”

    文昌詫異,“是真的嗎?”

    元師傅微笑,“聽你們聊天真有趣,學會修眉沒有?”

    文晶笑:“元師傅,每一行都講天分,天分最高那人便是業內狀元,凡事並非單靠學習,所以我從來不把孩子送到天才班:天才會有一班一班那麼多?開玩笑,那些,大抵不過是稍微用功的學生罷了。”

    這話惹得元師傅笑出來,“與你們一起説笑,所有氣惱都消失了。”

    這時小云宣佈:“我下週做手術,停工三天。”

    各人叮囑:“好好休息。”

    她們告辭,施明手中還拿着鏡子。

    文昌對小云説:“師傅陪你入院,我不來了。”

    小云也不表示特別失望,只是輕輕説:“醫生建議用的鋼架,叫做伊薩諾夫環。”

    元師傅勸説:“這是一項多餘手術,此刻取消還來得及。”

    文昌説:“能夠使小云快樂,既是有用,我明白,是因為我曾有同樣感受。”

    元師傅不語。

    文昌忍不住伸手去摸面頰,“到今天,我還時時以為自己戴着面具,見陌生人的時候,會把完整的一邊臉對向他們。”

    元師傅嘆口氣,“希望醫生可以治癒小云。”

    文昌説:“一定可以,該項手術成功個案甚眾。”

    小云過來握住文昌的手。

    文昌微笑,“小云,我們三人現在是你的合夥人,那不同朋友,因有利益衝突,合夥人不會離開你,我們將永遠糾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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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師傅又笑。

    文昌不動聲色,她考慮很久,決定聽其自然。

    小云不過是科隆眾多病人這一,最好是以平常心待之,文昌深深嘆口氣,她與元小云好似還有若干轇轕未完。

    科隆有電話給好:“後天一早我會過來做一項手術,明晚與你吃飯,方便嗎?”

    “我在家等你。”

    這一等便到十二點,文昌知道科隆一定會到,並不心急,她做了肉醬意麪,放在烤箱暖着,一邊忙工作。

    十二時正,他出現了,一臉鬍子渣,緊緊擁抱文昌。

    他一邊吃一邊自懷中掏出一隻盒子,打開,推到文昌面前,“文昌,我們結婚吧。”

    文昌意外,取出指環細看,只見玫瑰金指環上鑲着細碎鑽石,分明是件古董。

    科隆説:“指環已有八十多年,祖母戴過,家母也戴過,你試試尺寸。”

    文昌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剛剛好,不用改動,十分舒貼,這並非在街上隨意買的三克拉粉紅鑽石,這戒指在科家近百年曆史,是件家傳珍品。

    “你答允了啦。”

    文昌點點頭。

    科隆一邊吃一邊笑,食物醬汁自嘴角擠出,十分滑稽,過了五十年,文昌都不會忘記他向她求婚的樣子。

    什麼都講時機,這一刻文昌想與他成為正式一對。

    吃完晚餐他向她道謝,倒在沙發上不一會熟睡。

    文昌還有工作要做,趕到天亮。

    科隆醒轉,“喲,你比我還忙。”

    “我朋友施律師説:能賺多少是多少,能多做多久是多久,有收入感覺良好。”

    兩人一起梳洗出門。

    科隆沒提是哪個病人,文昌也不説要見哪個客户,他們已有默契不把工作放在嘴邊。

    今日客户是一個內衣廣告,當然是強調穿上鑲有鐵絲海綿推擠的設計是如何玲瓏浮凸,實在有欠自然。

    文昌看過模特兒照片產,前與後根本不是兩個人,因此與客户商議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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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方不大接受:“經驗告訴我們,‘前’與‘後’越誇張越見效。”

    “這樣吧,照我意思做,你比較過,不滿意的話,不收費。”

    “文小姐你仍然這樣認真。”

    文昌微笑,“要抓緊顧客呵。”其實是生意難做。

    文昌在模特兒身上做功夫,替她在胸前用噴槍均勻地打陰影,做出效果來,真實美觀。

    這下子,人人開心。

    模特兒笑説:“文小姐下星期我走台,可否再幫我化妝。”

    文昌把甲子的名片給她。

    第二天一早,文昌去探訪小云。

    元師傅顯得有點累,她輕輕説:“手術成功,不過她要長時間調校螺絲,一定吃苦,我累了,阿昌,請你照顧小云。”

    “我一定盡力。”

    元師傅籲出一口氣,“所有靠手的都是古老手藝,剛才做手術的是電腦手臂,主診醫生在舊金山指揮。”

    文昌微笑,“那還不是靠人手。”

    “我先回家休息。”

    文昌連忙陪師傅去叫車子。

    迴轉時小云醒來,看見文昌,呻吟:“我長高沒有?”

    文昌温和地説:“很快就六尺高。”

    小云嘆口氣,“文昌你真是詼諧。”

    “給點耐心,我的矯形手術整整用了十年。”

    小云輕輕説:“痛。”

    “別嚷嚷,撐着點,師傅年紀大了,少教她擔心。”

    看護進來,吩咐幾句,放下藥物。

    文昌脱口問:“醫生來過沒有?”

    看護回答:“科醫生回自己醫院去了,病人由盛醫生接手診治。”

    文昌不出聲,她覺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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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護説:“物理師稍後會幫助病人走路。”

    小云擺手:“不不,我不會走路。”

    文昌按住小云手臂,含笑看到她雙眼裏去,“勇敢一點。”

    小云咬住牙關,點點頭。

    説:“我需回甲子打點,小云,失陪。”

    看護説:“有我們在這裏,你請放心。”

    文昌先回家,看到科隆字條,他已返回工作崗位。

    文昌温馨地看着手上指環,回甲子工作。

    店面只有她與一名接待員,文昌叮囑:“小心門户。”

    整個下午只有一箇中年太太來化妝,要求“時髦但不失身份,看出去神采奕奕,但毋須比真實年齡年輕”,真是合情合理,文昌最喜歡這樣的客人。

    問她是什麼喜慶場合,她答:“敝公司二十週年紀念。”

    文昌説:“失敬,是何種行業?”

    “建築工程事務。”

    文昌暗暗佩服,用心服務。

    客人臨走時説:“與我心中所想所求一模一樣,實在太高興了。”

    她一走,接着有兩個年齡高矮體重相仿的女子推門進來。

    文昌略覺不安,這是第六感覺,兩個女子滿面笑容,衣着整齊,並無不妥。

    文昌請她們坐下,“可以為兩位做什麼?”

    這時文昌看到其中一個的足踝上紋着一枚骷髏頭。

    其實人人遲早會變骷髏,這是不爭事實,可是不知怎地,這時文昌卻有不寒而慄的感覺。

    其中一個女子説:“我們想化妝。”

    文昌點點頭,“請問是何種場合?”

    “是一個化妝舞會。”

    “啊,”文昌心裏一愣,輕輕説:“我們不做吸血殭屍或是埃及妖后。”

    “不不”,她們笑不可抑,“我倆想化妝成她們。”

    兩人出示張放大彩照,文昌一看,嗯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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