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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科隆進來,“明朝才可喝水。”

    “王醫生呢?”

    “她在休息。”

    科隆進來握住她的手,“這次,我把你的麪皮拉緊,收小傷口,左右必須對稱,所以兩邊都有傷口。”

    文昌點頭,“我做了拉皮手術。”

    科隆笑,“正確。”

    “相貌可有改變?”

    “本來圓臉,此刻成為杏臉。”

    “那多好,謝謝你,醫生,求之不得,終嘗夙願。”

    整個頭顱在繃帶內,文昌説話口齒不清。

    科隆醫生説:“明日,你可以把身世告訴我,此刻你需要休息。”

    文昌看着他,“這麼晚了,還在醫院,家人不反對?”

    “我是專科醫生,沒有家庭,沒有妻兒。”

    文昌點點頭,閉上眼睛。

    接着幾天,科隆陪她下棋,一邊交換了身世。

    文昌問:“後來怎樣?”

    “車房着火焚燒,波及鄰居,至今那家人不肯原諒我,同我父母説見到我要打我手心。”

    “你真幸運。”

    “你也是,文昌,你是生還者。”

    文昌低頭,“你説得對。”

    王醫生進來,“科隆,你尚未替阿昌拆除紗布?”

    科隆有點緊張,“師傅,你來。”

    王醫生取過小剪刀,拆開紗布,真好手勢,繃帶上幾乎沒有血漬,他仔細端詳,露出滿意表情。

    “阿昌,三星期後可知分曉。”

    文昌説:“鏡子。”

    文昌看到反映中的她頭臉浮腫青紫,如萬聖節裏面具,連忙放下鏡子。

    “科隆,讓文昌到你家休息一個星期可好。”

    文昌嚇一跳,“如何方便打擾,我——”

    誰知科隆説:“房間已經準備妥當。”

    王醫生説:“不久你可以回家。”

    文昌由科隆接走,他住在山邊一間西班牙式老房子,小路一邊滿滿攀着鮮紅哀豔的棘杜鵑,環境寧美。

    文昌忽然轉頭問他“這些日子你在哪裏,為什麼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我在研究院,一直到最近才回來。”

    他斟出冰茶,文昌一口氣喝盡兩杯。

    “文昌,我的家即你家,請勿見外,我的圖書室還過得去,你可以挑些書看。”

    “我明白,你放心工作好了。”

    廚房有現成佐料,科隆是歐亞混血兒,喜歡麪食。

    一連幾天,文昌作了麪點做晚餐,留給他一份,科隆看到,熱一熱,開一瓶白酒,吃得十分自在。

    他們彼此已有默契,互不道謝。

    文昌看着面孔一日比一日平復,終於,只看到新膚顏色略淡,如果補些化妝品,不容易看出。

    王醫生有點興奮,“手術成功。”

    文昌不語,還需等待一段日子呢,以往手術後也是這樣平滑,但是個多月後皮膚才開始扭曲。

    鏡中人與先前文昌已經不大相像。

    文晶這時聞訊趕到鄰埠探訪,看到妹妹,她怔一會,只説:“漂亮多了”落下淚來。

    文昌輕輕説:“這是最後一次手術。”

    不一會文晶故態復萌,“這間療養院環境不錯,什麼,是朋友家,友人是男是女,男生?可又加時,多大年紀,做什麼職業,王醫生介紹,那即是有保人啦。他長相如何,能住到他家,既有進一步發展可能?”

    文昌只是不出聲。

    “公司追你很緊,要你上班。”

    “還有無其他人找我?”

    “劉祖光打過好幾次電話來,我説你出差未回。”

    “他還沒有返家鄉?”

    “他也許另有打算。”

    文昌説:“大姐,請帶我回家。”

    文晶與王醫生接文昌返家,那早,科隆在醫院工作,沒有出現。

    王醫生吩咐:“傷口一有變化即時知會我。”

    文昌速速趕回公司應付業務。

    同事歡呼:“回來了。”

    絲毫不留意她相貌有何轉變。

    一個女子的五官不復為人注意,究竟是悲是喜?

    同事們正在用照片做疊影效果:把一個精壯的男子背影重疊到胖子的肥肉上去,可是映象並不理想。

    他們又把幻燈片打到肥胖模特兒脊背,仍然不夠明顯。

    文昌忽然説:“讓我來畫。”

    “畫?”同事們大為訝異。

    胖子犧牲色相,脱下襯衫,一個平滑裸背彷彿一張畫布似呈現眼前。

    文昌調了顏色勾出壯男背部肌肉輪廓,同事們已經笑着叫好。

    這一幅畫做了兩個多小時,驟然看有點詭異:肉上有肉,人上疊人,是一隻靈芝補藥的廣告,意思是,長期服食,可脱胎換骨。

    攝影師高興到極點,立刻拍攝。

    同事説:“想不到如此立體逼真,阿昌,有機會幫我畫一對巨胸。”

    “或是細腰,哈哈哈。”

    有人注視文昌,“阿昌,你瘦了。”

    文昌微笑,“是嗎?”

    她正在洗手,劉祖光上來探訪。

    文昌意外,只得找些不相干的客套話説:“你曬黑了,旅程一定愉快。”

    “的確很高興,我們一直希望你可以同行。”

    “請坐,今日有何貴幹?”

    “很想念你,所以來看你。”

    “我很好,這次,成功見到元嬰師傅嗎?”

    “見到一次。”

    文昌點頭,“感覺可好?”

    “她很和藹,比我想像中年輕,她請我們吃精緻糕點,然後,略談幾句,便推説疲倦,我識趣告辭。”

    “她可有指點你一二?”

    “一塊茯苓糕上有一隻蒼蠅,我暗暗伸手趕它,它動也不動,終於忍不住去捏它,原來它是畫在紗紙上的蒼蠅,多麼有趣。”

    文昌忽然問:“師傅站着還是坐着?”

    “她一直坐着。”

    “師傅與你説話之際,小云在什麼地方?”

    “小云,她在園子採梔子花。”

    “你走的時候呢?”

    劉祖光想一想,“我走到門口,才看見小云朝我走過來。”

    文昌微笑,劉祖光見到的哪裏是元嬰師傅,分明又是小云喬扮,師傅早已不理世事,不見人客。

    文昌不去拆穿。

    小云為着討好祖光,故此出到這一招,由她扮師傅,大概有三成真,“那隻蒼蠅——”

    “在這裏。”

    祖光取出一本小小筆記本,打開,露出一隻米粒大小蒼蠅。

    呵,確是傑作,一看就知道出自師傅之手,因為只聊聊數筆,看上去已有磨擦足部像振翅若飛的感覺,文昌又“啊”一聲。

    叫她工筆畫昆蟲,當然做得到,邊翅膀上紋路都可以絲絲繪出,但不會比這隻更生動。

    “師傅用的是意筆!”

    祖光説:“這隻蒼蠅是最佳見面禮。”他小心翼翼收好。

    “太有啓發性了。”

    “小云説元師傅有一整本昆蟲像真圖。”

    文昌搖頭,“我沒見過。”

    祖光怪羨慕,“民間多傳奇。”

    “但是,元師傅卻覺得稀鬆平常。”

    劉祖光微笑,“真正大師很少自誇是偉大藝術家。”

    文昌也笑,手術後臉皮覺得繃緊。

    劉祖光説:“文昌,你今日化妝了。”

    文昌連忙伸手揉一揉麪孔。

    這時有同事進來要求文昌補妝:她要去拍護照相片,偏偏下巴長滿小瘡,文昌找出化妝品,用一支尖筆頭,替她把瑕疵點掉。

    祖光説:“你忙你的,我們改天再約。”

    “你真的沒有特別的事?”

    祖光這才坦白:“文昌,我想公司調我到本市來工作。”

    文昌輕輕説:“不走了。”

    “可是,亞熱帶天氣潮熱,教會擁護不堪,我又有所顧忌,會習慣嗎。”

    文昌忽然嘲笑他:“那你要想清楚啊,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個北美洲土生兒會否習慣?”

    文昌據實答:“看他來自哪一個城市,若是温哥華或舊金山,絕有能力適應,可是小鎮出生長大,少見華裔,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劉祖光沉吟。

    文昌大膽問:“你留下來,可是為着小云?”

    他猛然抬頭,“文昌,你與小云都是我的好朋友。”

    文昌一怔,代小云失望,她輕輕補一句:“像是手足一般。”

    祖光連忙答:“是,是。”

    他與她們已經太過接近。

    “小云與你,都是卓越藝術家。”

    文昌微笑,“謝謝你。”

    他自背囊取出一隻盒子,“對,這是你的新任務。”

    文昌攔住她,“祖光,我容易明白,小云那邊,你要小心處理。”

    他答:“我決無故意誤導任何人。”

    文昌不出聲,那就不應與人並肩共遊鄉間探親。

    他靜靜離去。

    文昌臉上疤痕有點麻癢,她取出藥膏仔細塗抹,這往往是疤痕急增的先兆。

    下午,她學着師傅,在紗紙上畫了一隻蒼蠅,剪出,隨意貼在身上白襯衫的袖邊。

    結果,每個經過她身邊的同事都伸手替她趕昆蟲。

    下班時候,文昌取下蒼蠅,把它貼在一盞枱燈上。

    第二天,小云來找她。

    精靈的她一眼就看到紙蒼蠅。

    小云微微笑,她稚氣的孩兒臉永不長大,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她説:“祖光來過了?”

    文昌答:“是,他來探訪。”

    “你沒有拆穿我吧。”

    文昌卻説:“師傅去了何處?”

    “她與友人去了崑崙山。”

    “怪不得。”文昌點點頭。

    小去説:“阿昌,你有家人,”她指着文昌與姐姐一家合拍的照片,“又有事業。”她指指文昌那羣忙碌工作的同事。

    文昌一怔,只得微笑答:“真好似什麼都有。”

    “師傅回家之後,你也不大到開懷台,不如,把門匙還給我。”

    文昌愕住。

    師傅明明吩咐過,開懷台由她們兩人主持。

    “你認識我姑姑不過短短日子,就博得她信任,你很聰明能幹。”

    “小云,你想説什麼?”

    “開懷台原是我元家事業,傳了好幾代,你是外姓,沒有理由佔一份,我希望你忘記姑姑口頭承諾,把門匙還我,退出。”

    文昌只得説:“我明白的。”

    “還有,阿昌,希望你不要在外招搖,説與元家有任何關係,元家的技巧,不傳外人。”

    文昌只看到一個面貌天真的小女孩語氣冷酷地説出這一番話,斬釘截鐵,必要與文昌斷絕關係。

    文昌背脊一陣涼意。

    她説:“開懷台鎖匙不在這裏,我一向放家中,我明早一定交上。”

    小云似乎滿意了,她説:“明日傍晚不見你,我也會召鎖匠更換大門門鎖。”

    文昌也是年輕人,也會生氣,她心灰意冷地説:“你放心,我都明白。”

    小云告辭。

    大概是心裏高興,她腳步輕快,走到大堂,忽然跳了一下,頭髮揚起,從後面看去,活脱像一個小孩,但,她不是小孩。

    這叫文昌毛骨悚然。

    元師傅的意思是請文昌輔助小云,既然當事人不領情,反而怕文昌佔她便宜,那麼,文晶只得退出。

    她有她的工作,她有她的家人。

    文昌知道,事情起端,是因為劉祖光,啊她們之間的友誼是何等經不起考驗。

    下班後文昌到姐姐家,可是她們母子去朋友家參加生日會,只得姐夫一個人在露台喝啤酒。

    文昌説:“姐夫,我是阿昌,我陪你喝一杯。”

    文昌看見茶几上貼着小小字條:“啤酒在冰箱”、“我們七時回家”、“傭人今日放假”,都是大姐的字跡,可見姐夫的記憶時好時壞,靠她提點。

    楊光説:“阿昌,你面色不太好,有心事?”

    文昌振作,“姐夫,朋友誤解我。”

    楊光嘆口氣,“朋友之間往往諸多疑猜忌,人性如此,無可避免,阿昌,你應放開懷抱。”

    “至親之間呢?”

    他答:“像你們姐妹親密無間,實在難得。”

    “是,我很幸運。”

    “將來,你會組織家庭,記住,要對家人赤誠。”

    文昌説:“多謝指教。”

    楊光垂下頭,文昌看到他的禿頂,那光亮褐色的一搭皮膚,看上去是那樣古怪奇突,真是人體上最難看的皮膚,所以最好要有頭髮遮住。

    這時楊光又抬起頭來,疑惑地説:“你是誰,是阿晶的朋友?她出去了,傍晚才回來。”

    楊光的記憶又開始模糊。

    幸虧這時大門一響,文晶回來了,她由衷關心丈夫。

    “我不放心他,回來看看,孩子們玩得高興,一會再去接。”

    文昌説:“你忙得不可開交。”

    “今日傭人放假,比較麻煩,”她停一停,“再説,忙些好,無暇胡思亂想。”

    文昌説:“那我走了。”

    她與大姐擁抱一下。

    文晶送她到門口,“不要笑我,阿昌。”

    文昌説:“誰敢笑你倆,我會用拳頭對付他們。”

    文晶笑,她丈夫在後邊問:“孩子們去了何處?怪寂寞,叫他們回家做功課。”

    文昌寂寥地回到小公寓。

    她打開抽屜,取出開懷台的門匙,她很珍惜這一份禮物,特別用一束紅穗結着。

    她輕輕解開絲條,把門匙放入一隻平常的白信封內,反正要還,何必等到明天。

    文昌想一想,出門去開懷台歸還門匙,如果小云不在家,那就放進信箱,好讓她一早看到放心。

    文昌黯然出門,到達開懷台,看到有燈光,伸手按鈴。

    她等沒多久,有人來開門,她真沒想到會是劉祖光。

    祖光打開門,與文昌一照臉,立刻張大嘴,像看到鬼魂一般。

    “你,文昌,怎會是你。”

    文昌訝異,即使他與小云約會被人知悉,也不必恐懼,他們三人之間沒有婚約,全屬自由身。

    可是劉祖光指着她,又指向屋內,緊張得説不出話。

    文昌生疑,她走向客廳。

    她忽然看見自己坐在沙發上,還聽見自己問:“祖光,是誰來了?”

    不錯,坐在沙發上的,正是一個與文昌一模一樣的女子,梳着她的髮型,穿着她的白襯衫與卡其褲,只是這個文昌比真的文昌矮許多,所以她不得不坐着不動,以防拆穿。

    文昌覺得悽酸,值得嗎?

    她聽見自己輕聲問:“值得嗎,我已準備完全退出。”

    文昌把白信封放在桌子上,“門匙還你,從此之後,我與開懷台再也沒有(車葛)(車寥),我倆,從來也不認識對方。”

    那個女子用雙手掩臉。

    劉祖光顫聲問:“你是誰?”

    文昌答:“我是文昌。”

    劉祖光指着沙發上女子,“那邊,她又是誰?我與她談了二十分鐘,她自稱文昌。”

    文昌忽然苦笑,“你問她好了。”

    劉祖光問那女子:“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是文昌,你説你不再當我是朋友,還有,你出賣了小云……”

    文昌不想再看下去與聽下去,她轉頭離去。

    劉祖光並不是笨人,他忽然明白,“你是小云,只有你才能扮得這麼相似。”

    這時小云跳起來。

    果然,兩個文昌,一真一假,真文昌比假文昌高許多。

    文昌不想與她對質,拉開大門離去。

    可是小云撲上,她伸手抓文昌的臉,“你這個疤臉,你憑什麼與我搶人!”

    她手指甲尖鋭,把文昌的臉抓出血,可是文昌在手術後並沒有戴着面具。

    文昌奮力推開小云,小云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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