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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謝謝關心。”
“楊光病情如何?唉,文晶一定寢食不安。”
“醫生説慢慢會得康復。”
“還能打哥爾夫嗎,我不會失去鄣強對手吧。”
監護人年齡體態都與楊光相似,物傷其類。
接着幾天她們兩姐妹撲來撲去忙家事。
孩子們回來了,不知怎地,明知父親躺在醫院裏,卻嘻嘻哈哈,滿嘴英語,吵着要阿姨帶他們去買納米音樂下載器。
文昌忍不住斥責:“靜一點,先到醫院探訪你爸爸,記住不要多話,表情要嚴肅。”
孩子們唯唯諾諾:“是,是。”
文昌看着這一對外甥,一年不見,又長高了,他們好象會得脱殼,一年換一個樣子,換十次八次,不知不覺已經成年,然後,餘生就用那具軀體,多老多醜亦不棄不離,直至壽限屆滿。
至於他們目前,丟摔甩,壞了不妨,細胞自動更新。
文昌説不出羨慕,兩個男孩子劍眉星目,何需一筆筆畫上去。
到達醫院,他們進去見父親。
楊光坐輪椅裏,他瘦許多,雙頰陷下,看到兒子,他認出來,叫他們名字,笑的時候面頰歪在一邊,嘴角不由自主流下涎沫。
孩子們並不悲切,例行公事般見完家長,途中一定要司機先駛向電腦商場。
文昌忽然微笑,楊光不認妻,他的兒子也不認得他,世事十分公平,還有,你不珍惜的一切,終於會得失去。
看到如此奇突的現世報,文昌戰慄,她比往日更加勤工沉默。
她蹲到姐夫面前,“可要叫孩子們留下?”
楊光點點頭,“請區律師陪他們到國際學校。”
文昌見他如此清醒,倒也高興。
可是隨即他臉上又似罩着一團霧,他看着小姨,“你是誰?”
文昌答:“我是阿昌,文昌的妹妹。”
他看向文晶,文晶點點頭,他也點點頭,現在好了,他除了老妻,再也不認得其他女人。
過兩日,文晶對妹妹説:“醫生説他下週可回家休養。”
文昌輕輕問:“你讓他回家?”
文晶嘆氣,“老人療養院不肯收他。”
文昌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我僱用一名男看護照料他,把書房改做他寢室,這下子,家裏可熱鬧了:男主人終於回家,可惜坐着輪椅回來。”
“稍後他可以走路。”
文晶雙手抱在胸前,低下頭。
説也奇怪,因為處理許多嚴肅的事,又忙又趕又沒睡好,她清減許多,臉龐小了一圈,雙下巴眼泡消失,衣服寬鬆,胃與腰不見了。
文晶因禍得福。
她説:“明天陪孩子見校長。”
“學校有空缺?倒也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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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説要輪候,後來,區律師説願意組織支持英式足球隊,馬上就有空位。”
“支持多久多少?”
“三年,每年二十萬。”
“恭喜你們,鬼果然推起磨來。”
“對,三姨説家裏人多,她怕吵,要求退休,叫她服侍你如何?”
文昌坐下對姐姐誠懇地説:“一個人得學會打理他自身,不應奴役傭人跟在身後幹髒活,我不需要工人。”
文晶揮手,“又聽你一車教訓。”
文昌陪笑,她愛姐姐,可是姐妹性格南轅北轍。
“你去見了那化妝師沒有?”
文昌搖頭,“一時哪裏騰得出空閒。”
文晶答,“你説得對,此時此刻,誰還在乎臉容妝扮。”
兩個孩子忽然把球踢上大廳天花板一盞徠儷水晶燈,嘩啦一聲,碎片濺滿地。
文晶趕出去,雙手叉住腰,對頑童吼叫:“我剝你們的皮!”
文晶終於重新過着正常豐盛生活,此刻神妙化妝術對她來講,完全作廢。
文昌籲出一口氣,回公司做美術設計。
週末,到姐姐家,發覺外甥騎腳踏車,姐夫坐輪椅,一家人準備郊遊。
文晶邀請文昌同行,文昌輕輕説:“你們難得一家團聚,不打擾了。”
楊光看着文昌許久,問妻子:“那女子是什麼人?”
文晶答:“我妹妹阿昌。”
楊光甚為歉意,“真對不起,醫生説我會逐一記起。”
文昌拍拍他肩膀,“不要緊,我不重要,除了你妻兒,這世上無人重要。”
文昌另外有事。
她先到花店,看到兩盆種在瓷缸裏的茉莉花,開得密密麻麻,足足數百朵花蕾,香氣撲鼻,滿心歡喜買下,搬上車中。
她打開大姐給她的字條,上邊寫着“心寬路開懷台二樓元嬰”。
這個地址在近郊,一路把車駛去,空氣清新,叫文昌心情愉快。
到了目的地,文昌把兩盆茉莉花挹到二樓,伸手按鈴。
老式門鈴喳一聲,有人開門,是一名十四五少女,小圓臉,梳兩角辮子,神情可愛。
文昌笑問:“你師傅在嗎?”
少女看着她,又看到花盆,“師傅不在,這花是送我們的嗎?”
她幫着把花盆搬到窗台附近,一雙手雪白粉嫩,堪稱是玉手。
好一間素雅大客廳,白色沙發套子,紅木茶几,一塵不沾。
“請問你師傅什麼時候回來?”
“説不定,她出去寫生,也許傍晚才回。”
“明天這個時候呢?”
“我不清楚,”少女笑容可掬,“可能在可能不在。”
“這是我的名片,我明天下午再來,”文昌抬頭找一找,“你們家沒有電話?”
少女搖搖頭,“師傅説電話最奇怪,鈴一聲響,人人爭着去聽,是因為寂寞。”
文昌微笑,“她説得好。”
她禮貌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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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同樣時候,她到花店,看到一隻大玻璃瓶裏插着荷花荷葉蓮蓬,文昌滿心高興,捧着大瓶上車。
她再次來到開懷台二樓按鈴。
這次,一箇中年婦人出來開門。
文昌説:“我找無嬰師傅……”
中年女士正在熨衣服,文昌看到客廳角落搭着一張熨衫板,一邊堆着白衣白褲,她大約是家務傭人。
“師傅出海釣魚,請問你找她何事?”
這時,一台小小收音機正在播放時代曲,一把柔靡女聲輕輕感喟:“那一在,你對我説,會永遠愛着我,千言和萬語,都隨那微風飄過……”
文昌定定神,難掩失望之情,“我找師傅,是希望她收我為徒。”
中年女子斟一杯香片茶給文昌。
她説:“師傅不收徒兒。”
“我想當面求她破例。”
“那你來得不是時候。”
文昌注視中年女子雙手,只見她勞動手指節粗壯,青筋凸起,指甲上有直坑紋。
她關掉收音機,“對不起,我得熨衣裳。”
文昌點點頭,把荷花捧到窗前放下。
她留下名片,“請對師傅説,我明天再來探訪。”
中年女子輕輕説:“不送不送。”
文昌一怔,那女傭低沉沙啞的聲音裏帶着笑意,她想必是個和善的人。
要文昌一連好幾天放下手上工作跑到郊外誠心探訪師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同事抱怨至集體抗議,文昌只得一早六點上班,深夜十二時才離開,不知多久沒用餐具吃飯,通常用手抓着三文治或壽司塞進嘴裏,她喜歡喝一種咖啡因成份極高的少年飲料,一天喝三瓶,提神醒胃。
同事説:“自殺食物。”
文昌轉頭笑説:“吃死算了。”
“你不是有一陣子專吃生菜綠葉?”
“吃過一星期,覺得沒有力氣。”
聊兩句,大家專注設計化妝品廣告。
文昌一邊看樣版照片一邊説要:“模特兒十分漂亮,三十多歲還如此清麗確實難得,今日女性已懂得珍惜健康,早睡早起,不煙為酒,心境平和。”
“不是名貴護膚品功能嗎?”
文昌笑,“可能也有幾個巴仙功勞。”
“那怕是一個巴仙,也值得投資。”
文昌把照片放大印出,用筆圈出需要電腦美化修改這處,從頭髮、臉型、斑痣,彩照幾乎完全重做。
同事説一聲“明白”,即時去做特技。
從前,想照片拍得漂亮,先靠燈光及朦鏡,現在不必了,聽説數碼鏡頭已經發明,電影中每一格底都可以美化主角配角。
但是,文昌想,最最神妙的,還是那個元嬰化妝師雙手。
第二天一早,同事把照片拿給文昌過目。
文昌批評説:“頭髮不夠光澤,還有,唇色太深。”
“我馬上去改。”
秘書聽到感慨,“你説,真人可以照做又有多好。”
文昌心裏説:有人做得到。
所以她要拜那個人做師傅。
抬頭一看,時間差不多,她連忙出門。
“文昌,你每天下午匆匆往何處,你去幽會,你在戀愛?”
文昌聽了悻悻然,她們已經看死了她。
三顧茅廬,這是第三次了。
古人尋訪師傅,有許多佳話,有一則叫程門立雪,那徒兒硬是在雪地裏站着不顧走,直到師傅感動為止。
這次,在花市,文昌看到佛手果,她把竹籃裏十二隻全部買下,捧着一懷清香到元師傅家。
仍然像上兩次那般,一按鈴就有人來應,三次都不同人,而且,一個比個老。
這回,是個白髮婆婆,怕有八九十歲了,整個身子幹扁,步伐龍鍾,“找誰?”
文昌失望,三次專誠拜訪,她都沒有見到元師,看樣子,元嬰不想見客,更不用説是收徒了。
文昌高聲説明來意,婆婆好似聽不清楚,但是看到佛手,十分高興,拿起一人摩娑。
婆婆雙手佈滿壽斑,皮包骨,已全無肌肉脂肪,可是文昌眼光卻充滿憐惜:老有什麼難看,人心叵測,才貪戀永恆青春。
文昌再次留下名片。
她告辭:“婆婆,你自己當心。”
婆婆朝她笑,上下門牙各缺數顆,餘下的也顏色焦黃。
文昌不禁嘆口氣,看情形元嬰用最婉轉方法叫她知難而退。
文昌到姐姐處晚飯。
她一進門,看到一個男人揹着她柱着枴杖站在窗前看風景。
文昌驚喜,“姐夫,你可以站起來了。”
那男子轉過頭,可不就是楊光,他氣色好轉,雙目也較為有神,但是,仍然這樣問:“這位小姐,你是——”
文晶快步走出來,“這是我妹:阿昌。”
文昌笑問:“孩子們呢?”
“他們去露營。”
文昌一怔,“又到週末?”
文晶嘆口氣,“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姐夫可有進步?”
文晶不禁喜悦:“動作、記憶,都在、漸漸恢復,醫生説,進度比預期還要好,可是——”
“可是什麼?”
文晶坐得近,“奇怪的事發生了:他除出我之外,不再認得其他女子,幾經介紹,仍然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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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大笑,“那多好!”
“可是世上一半是女性,他老記不住人家是誰,可如何辦事?”
文昌輕輕説:“可提前退休。”
文晶沉吟:“你説得對。”
“他待你好些沒有?”
文晶忽然落淚,“阿昌,他待我如新婚時期一般親善友愛,我因禍得福。”
這時楊光捧着腮走近,“自牙醫處回來,受過刑似。”
文晶連忙去斟降火消炎的人蔘茶。
文昌心想,幸虧那天沒由得楊光倒斃。
文晶迴轉,對妹妹説:“你今日有事?”
文昌説:“你甘心服侍這個病人?”
“你要説的不是這些。”
“姐,元嬰師傅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文晶愕然,“你尚未見着她?”
“沒有。”
“我見到的元嬰是一個三十餘歲清麗女子,不過,你見過她的化妝術,她要扮什麼樣子都不難。”
文昌的心一動,“她不願見人?”
“她為人隨和,我第一次到開懷台她就替我化妝。”
“她收取費用嗎?”
大姐笑,“極其昂貴費用,你不見她生活十分舒適?”
“對,我想得太天真。”
“她不見你,阿昌,這當中恐怕有點誤會。”
文昌討教:“該怎麼辦?”
“你等到她回來為止,帶一本長篇小説去看。”
文昌覺得尷尬,“這不大好吧。”
“欲達目的,麪皮需厚。”
文昌用力點頭。
隔一日,她鼓起勇氣,再往開懷台,第四次了,不見不散。
她買了市內最香糕點,恭敬地捧着上門,按了鈴,才發現大門虛掩。
“有人嗎,我是阿昌,來過多次了。”
沒人應,她擅自走入大廳,在白布面沙發坐下,放下蛋糕,取出一疊雜誌,靜靜讀起來。
客廳一塵不染,靜寂無聲。
文昌等得倦了,伸個懶腰。
這時,天色忽然陰暗,下起細雨來。
文昌打開蛋糕盒子,取了一塊,咬了一口,甜香四溢,她忍不住“唔”了一聲,又再低頭讀新聞。
這時,最奇怪的事發生了,淡灰色條紋山東絲窗簾上忽然伸出一隻手,緩緩探向蛋糕盒子,像是禁不住引誘,想拿那香甜的糕點。
忽然捲起一陣雷雨風,天色轉陰,窗簾被風吹起,那隻手迅速縮回。
文昌抬起頭,唉,主人傢什麼時候回來?她起身關窗,只見一幅窗簾被風吹得鼓起,另一幅卻動也不動,文昌納罕。
她又覺得好象有人在看她,腦後頸上的寒毛全部豎起,文昌強作鎮定,她深呼吸,然後閃電出擊,伸手向那幅不動的窗簾布抓去。
垂直的窗簾忽然動起來,文昌觸手柔軟,是一個人的腰肢!有人躲在布簾裏,不,那人喬裝成一幅窗簾,他化妝成為窗簾一部份,穿着同樣布料所製衣褲,臉上畫着條紋,站在真的窗簾前邊。
這些時候,他一直站在那裏偷窺。
文昌生氣了,她拉着他不放,把他推跌地上,“你什麼人,裝神弄鬼。”
那人大叫:“你又是什麼人?”聲音稚嫩,象個小女孩。
那人不服輸,把文昌拉跌,兩人滾在地上,文昌頭髮被扯,痛得大喊,她不是打不過人家,而是她理虧,文昌到底是人客,怎可跑到別人家去打人。
就在這時候,大門推開,有人走進來,大喝一聲:“住手,小云,是你?你又淘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