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妹妹從她的房間裏衝了出來,尖叫着:“你死到哪去了,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我換了拖鞋後,把鑰匙丟在空中又接住,然後才慢悠悠地説:“原來你在家,剛才幹嗎不開門?”
“我耳背!”妹妹沒好氣地説。我無話可説,她整天都是這副嘴臉,好像大家都欠她1000塊錢似的。
“媽説她晚上不回來吃飯,叫你做飯給我吃!”妹妹理直氣壯地説。“噢!”我搓搓手,打開冰箱門看看有什麼原材料。
“我不要吃你燒的飯!”
背後又傳來妹妹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奇怪,直起身子,回過頭傻呵呵地看着她。我總是搞不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妹妹突然嘆了一口氣:“唉——,算了算了,你去買兩碗牛肉拉麪吧。”
我關上冰箱門,走進廚房,把保温桶拿出來,用開水燙了燙。然後拿起錢包,換上鞋,拎着保温桶,打算去門口那家新開的蘭州拉麪館買妹妹要吃的拉麪。
“小旦!”
我剛要走出門,妹妹突然又在背後叫住我。她從不叫我姐姐,總是這麼喊我——小旦!
“她今晚是去相親了。”妹妹低聲地説,嗓子裏似乎有哽咽。
我回過頭,正好看見瘦削的爸爸在8寸相框裏嚴肅地看着我;爸爸照片的旁邊,是一個天藍色的花瓶,花瓶裏插着我從花店訂購的三色堇。
三色堇的花語是“思念”。這還是當年瑪莎告訴我的。
我沒有看妹妹的臉,只是低聲説:“爸爸都走了一年半了,你總該讓媽媽再找一個伴兒吧?”
妹妹跺着腳:“不許!就不許!!嗚嗚——”她哭着跑進了房間。
我很想走進去,把妹妹緊緊地摟進懷裏。但,這對於我來説,要做到是太困難了。這樣的姐妹柔情,恐怕永遠只能存留在想象階段。
我輕輕地帶上門,緩緩走下樓梯。
大院門口那家新開的拉麪館,生意火爆異常。幾個店員穿着白色大褂,頭頂伊斯蘭小帽,使勁地忙碌着,嘴巴里還嘰裏咕嚕不知説着什麼土語。
我把保温桶擱在門邊的一個台子上,坐在那裏,安靜地看着大鍋裏煮開的水冒出的騰騰的熱氣,耐心地等待着。
爸爸三年前罹患上癌症,家裏從那時候起,完全變了樣。
媽媽只服侍了爸爸三個月,就累病了,脾氣也越來越壞,甚至當着我和妹妹的面,詛咒爸爸早點死。
我對媽媽説:“一切都讓我來做!”
媽媽於是順手把一切都丟給了我。每天早晨4點半,我就準時起牀,拎着菜籃跑到離家裏有2里路的大菜市,給爸爸買老鱉或是黑魚。
我還學會了和菜販子討價還價。
不久以後,整個菜市的人幾乎都知道有個14歲的“小男孩”,每天都要來給他生病的爸爸買魚和老鱉。
他們會把最好的魚和老鱉留住,以便宜的價錢賣給我。
聽説癌症病人吃這兩樣食物比較有營養。
這還是大郭媽媽告訴我的,她還手把手地教會我怎樣殺魚和殺老鱉。雖然我很害怕,但逼着自己學會了。
回到家,我就飛快地殺魚,為爸爸燉湯。爸爸的房間裏,會有咳嗽聲傳來,我就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給爸爸換痰盂。
爸爸病後,媽媽每天就去妹妹房間睡覺,因為她有神經官能症,每天都必須要保證睡眠質量。
妹妹都十一歲了,上初一,晚上還要媽媽摟着睡。爸爸生病以前,妹妹會經常坐在爸爸腿上撒嬌,但爸爸生病以後,妹妹老是躲着爸爸。
她曾經悄悄告訴過我,她好怕爸爸死掉以後,變成鬼魂來找我們。
爸爸微微睜開眼睛,看着我,低聲地説:“小旦,辛苦你。”我也看着爸爸,滿懷期待地問道:“爸,你今天好點了吧?”
爸爸對我勉強做出一個笑容:“嗯。”
大郭媽媽有時帶着大郭和瑪莎來我們家,那時我們早已搬離那家古老的院子,各自住進了公寓樓裏,兩家相距有4站路。
原來的院子,已被市開發辦闢為古蹟供遊人參觀了。
大郭媽媽坐在爸爸的病牀前,説了很多寬慰爸爸的話。我站在一旁,心裏很羨慕大郭和瑪莎,我喜歡大郭媽媽,她比我媽媽温和耐心,而且愛心起碼有十倍!
我媽媽曾經説過,當年如果是她打開門看到了瑪莎,那她肯定不會收養這個孩子。我甚至想,如果爸爸當年娶的是大郭的媽媽,或許生病以後,會好受一些。
我時常會冒出一些很怪異的想法。
大郭和瑪莎默默地站在我身邊。
媽媽和妹妹在客廳裏看電視,電視裏嘈雜的聲音傳了過來,媽媽和妹妹還肆無忌憚地笑着。
那一瞬間,我希望,房間裏的我們幾個人,是一家人。
大郭媽媽説完了安慰爸爸的話,又把我拉到她的懷裏,撫摩着我的頭,對爸爸感嘆説:“小旦真是個好孩子,這也是你的福氣呀!”
爸爸嘆着氣説:“唉,小孩子越寵她就越不孝順。”
他説的一定是妹妹。
爸爸又説,“我和她們的媽媽説過了,別看你喜歡的是小二,其實,以後老了,靠得住的女兒還是老大!”
我被爸爸表揚得低下了頭。
突然瑪莎走了過來,一把摟住我和她媽媽,輕聲地啜泣起來。這丫頭總是這樣好動感情,也好衝動。
“哥哥,你過來!”瑪莎突然抬起頭來,對着大郭招招手。瑪莎喊大郭時顯得好嬌,“哥哥”總是被她喊成“葛革”。
大郭對瑪莎一貫言聽計從,他走到我們面前,突然,猛地撞到了我的身上,嚇了我一跳。
原來是瑪莎伸開雙臂把我、大郭和她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大郭的男生氣味很清晰地傳過來。
我大概是臉紅了。
瑪莎卻抱着我們不肯放手,她哭泣着説:“哥哥,小旦,我們一輩子都要相親相愛,好不好?”
“嗯,好!”大郭甕聲甕氣地答應着他妹妹。
“小旦,你好不好?”瑪莎轉向我。“好。”我回答得有點侷促。
瑪莎掛着淚花的臉上,居然綻開了花朵一般的笑容。我看到大郭用他的大手,輕輕地替他妹妹擦去了臉上的淚花。
爸爸又咳嗽了一聲,我趁機走開去給爸爸倒水。
……
“小弟,你的拉麪好了,總共是6塊錢!”頭頂伊斯蘭小帽的店員把我的保温桶裝滿了。我驚奇地看着他,他居然會説一口流利的普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