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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輕輕站起來,“我去做咖啡。”

    “這幾天你也不必上學了。”

    可晴在廚房裏,電話鈴響起來。

    許仲軒馬上取起筒,“你為何糾纏不已,”他並無刻意壓低聲線,“知道我在這裏又怎麼樣,哼,我要説的已經説盡。”

    可晴為少屏難過。

    “我不會允許你傷害她,是,事情出乎我意料,我真沒想過會有人對我那麼好。”

    可晴斟咖啡的手怔住。

    “我與她之間有許多共同嗜好與理想,我厭倦了你的怨言,對你做人態度畏懼,我不想與你做一丘之貉。”

    可晴雙唇顫抖,扶住廚房櫃枱才能站穩。

    “我已對你做出補償,日後我會向可晴坦白,該筆款項去了何處,不要企圖勒索或是威脅我同歸於盡,那樣只有使我更加厭惡你。”

    可晴勉強抬起頭來。

    然後,她聽見許仲軒放下電話。

    “可晴,讓我來幫你。”

    一轉頭,他已換了聲音,變成另外一個人。

    人心,真是天下最黑暗的地方。

    可晴一額冷汗,知道她已掩飾失敗,只盼許仲軒看不出來,她説:“你還不去上班?”

    “我中午再來看你。”

    他一走,可晴才鬆口氣。

    鄰室的對白又再次出現。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剛才,有人來找你。”

    “誰?”

    “一個漂亮蒼白的年輕女子,口口聲聲找孟少屏。”

    “什麼,是她?”

    “你們是仇人吧?”

    “不,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她是否就是你設計陷害的那個女子?”

    “不錯,就是她。”

    “看樣子,她已經拆穿了你。”

    “不可能,除非——”

    醫生接上去:“除非他已把一切告訴她。”

    病人忽然淒厲地笑起來,“那多好,她會原諒他嗎,他會得償所願嗎,哈哈哈哈哈。”

    “你為什麼笑,這並非一件好笑的事。”

    可是孟少屏笑得聲嘶力竭,“醫生,他真的愛上了她,他居然真的愛上了她。”

    “很明顯地,她比你可愛,比你值得愛。”

    忽然之間,孟少屏又痛哭起來,那哭聲同笑聲差不多,一時分不清楚。

    “於是我失去了一切。”

    醫生冷冷説:“你放心,他們二人,也沒得到什麼。”

    可晴聽到這裏,用手掩住耳朵,大聲叫嚷:“夠了,夠了,別再説下去了。

    她用手大力捶牆,但是她知道,即使打出血來,也於事無補。

    她追出去。

    她衝進張醫生診所,大力推開看護,叫道:“孟少屏,你出來!”

    門打開,孟少屏走出來。

    看到她,可晴大吃一驚,一日一夜不見,少屏枯槁得似活骷髏一般,她面如死灰,瘦削憔悴,但看到了可晴,卻沒有太大的意外。

    她輕輕:“你終於知道了。”

    可晴不相信這就是平日刁鑽活潑的孟少屏。

    少屏身段本來極之圓潤豐滿,時常為女同學妒羨,如今那麗影不復再見,她瘦得連牙齒都凸了出來。

    人斷然不會在一日之間起這麼大的變化,由此可知可晴在這段日子裏根本沒有好好關心少屏。

    張醫生倒也大方,“你們趁這機會好好講清楚吧。”他退出房間。

    可晴輕輕問:“為什麼?”

    少屏凝視她,半晌才説:“你擁有那麼多,我妒忌你。”

    可晴吸一口氣,“我與你均不獲父母歡心,我以為我們同病相憐。”

    少屏笑起來,“你太謙虛了。”

    “我一直願意與你分享我的一切。”

    孟少屏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語氣充滿嘲弄,“是嗎,”她學着保姆的口吻:“孟小姐,這雙鞋你拿去穿,還十分新淨,妹妹已經不要,”停一停她模仿秦老先生的聲音:“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那個女孩子。”

    可晴錯愕地看着她,“這些年來,你的感受一直如此難堪?”

    “是,我只是你身邊的書僮。”

    “我當你是好友。”

    “你心目中的好友,即是千依百順,侍候在你左右,替你辦事,矮半截的傭人,秦可晴,你不知我多麼討厭你,憎恨你。”

    可晴還以為,捱罵的該是孟少屏,她才是受害人。

    “我哪一點比不上你,我不過窮一點。”

    這是她倆之間的鴻溝,孟少屏永遠不會明白,秦可晴心靈中其實也一無所有。

    “現在,你還得到了他。”

    這下子,連可晴都笑了,“少屏,原來你一點也不瞭解我,我倆從頭到尾,都不是朋友,這使我相信整件事,我也有錯。”

    可晴站起來。

    少屏忽然問:“他已向你坦白,所以你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可晴搖頭。

    少屏愕然,“那麼,你聘請私家偵探?”

    可晴指指耳朵,“我聽得見,記得嗎?”

    她離開診所。

    回到公寓,只是換了一身比較舒服的衣服,取了旅遊證件,她便買飛機票回家。

    説也奇怪,在飛機上,她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覺。

    原先,可晴以為自己會不住啼哭,直到眼珠子掉出來,她低估了自己,她很冷靜,雖然內心已經震碎,但是皮囊卻看不出痕跡。

    司機一看見她便迎上來。

    “妹妹,這一邊。”

    可晴心頭一熱,強忍住眼淚。

    她問:“好嗎?”

    “大家都好。”

    “請告訴甄律師,我已經回家。”

    “我們一早已經通知他。”

    回到大宅,推門迸廳,女傭已經在一旁侍候。

    她們一言不發,只用微笑表示歡迎。

    可晴走進祖父書房,輕説:“我回來了。”

    經過冒險的路程,看過千奇百怪,還是覺得家裏最好。

    大書桌上一隻水晶盆裏仍然放着柚子及檸檬,香氣撲鼻。

    祖父卻永遠不會回來。

    可晴摸一摸他用過的筆紙,靜靜掩門。

    甄律師匆匆趕到。

    “可晴,過來。”

    他緊緊擁抱她。

    可晴鼻子都酸了。

    “可晴歷險記終於結束了。”

    可晴苦笑,無言。

    “你且休息,一切有我幫你善後。”

    “不,我不累。”

    “我曉得該怎麼做。”

    可晴看着這個精明的律師,“你打算怎麼做?”

    甄律師難掩惱怒,“立刻截斷這二人經濟來源。”

    可晴長嘆一聲。

    半晌她説:“已出之物,我不打算追究。”

    “什麼?”

    “把錢追回來我也無用。”

    他頓足,“可晴你再不長大真會叫人痛心。”

    “這筆款子,我是否拿得出來有餘?”

    甄律師答:“那自然。”

    “那就算了。”

    “孟少屏的薪酬呢?”

    “付到她拒收為止。”

    “可晴,你何等懦怯。”

    可晴牽牽嘴角,不想解釋。

    過一刻她問:“甄律師,你一早知道不妥?”

    “首先,我從來不相信孟少屏這個女孩子。”

    可晴又嘆口氣,“你們都看得出來。”

    “每次來到這裏,她都眼珠子亂轉,四處張望探索偷聽,多次,保姆發覺她翻你抽屜,還有,把你的衣服逐件穿起來,對牢鏡子搔首弄姿,這些,都是不安分的跡象。”

    可晴怔怔地聽,“我一點也不覺得。”

    “你需要同伴,我們才不予阻止。”

    可晴低下頭。

    “接着,你們出去讀書,無端端出現了這個專會獻殷勤的許仲軒。”

    可晴不語。

    “一開始就孤立你,叫你搬到他挑選的地方住,好控制你,兩個人一男一女不約而同叫你開支票,需索無窮,這是好現象嗎?”

    “你當時並沒有拆穿他。”

    “秦小姐,我講得唇焦舌燥,你會聽我?差點將我推出門去絕交。”

    是嗎,可晴茫然,她都不記得了。

    女傭人過來説:“許先生的電話找妹妹。”

    甄律師看着可晴,“你在不在?”

    可晴答:“不在。”

    “幾時回來?”

    可晴答:“對他來説,我永遠不知所蹤。”

    甄律師對傭人説:“你聽到了?”

    女傭很寬慰去回覆許仲軒,由此可知,她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

    每個人都看出紕漏,只除了她。

    甄律師説:“你休息吧。”

    “我真笨。”

    甄律師這時候講了真話:“那是所有少女的通病。”

    可晴坐在搖椅裏看着天花板無比疲倦地説:“我竟誤會他愛我。”

    甄律師聞言緩緩轉過頭來。

    “到了後來,他的確愛上了你。”

    可晴拼命搖頭,“不,他是孟少屏同黨,他們設下陷阱只圖我的財產。”

    甄律師惻然,“這件事令你受盡折磨,你看你瘦多少。”

    可晴説下去:“一得手他們就預備私奔,只是許仲軒想得到更多。”

    “其實,他不可能得到更多。”

    可晴抬起頭來。

    “你不是一直抱怨銀行泄露你的財政狀況嗎,真是大意的孩子,我若不是你的監護人,他們若不要我加簽批准,怎麼會把你的秘密告訴我。”

    啊,所以甄律師什麼都知道。

    “老先生替你想到一切。”

    祖父也知道她會受騙,而且,也一定會有人來騙她。

    該剎那可晴覺得整件事非常滑稽,她忍不住笑起來。

    笑到一半,掩住嘴,呵,多麼像少屏。

    她倆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無意之中,彼此沾染對方的習氣。

    甄律師告辭前説:“當是在社會大學交學費讀了一個課程,切莫悲傷。”

    可晴點點頭。

    回到房間,她垂頭看到自己的胸膛裏去,那裏,已經有一部分被掏空,永遠不會復原,自此之後,她會特別沉默,以及特別自卑。

    秦可晴表面上像是恢復了正常生活。

    她轉了校,在本市升讀,年輕的女性鉅額財產承繼人,或麻或疤,或聾或痴,總有其吸引性,她又結交一批新朋友,不乏社會活動。

    她照樣到會所游泳打球。

    而且,又見到了林永昌與張家洲兩表兄弟。

    當時可晴閉上眼睛在曬太陽,正覺得紅日刺目,剛想走回室內,有人同她打招呼。

    她一時沒把對方認出來。

    “我是張家洲,記得嗎?”

    可晴只得點點頭。

    “聽説你傢俬人泳池即將蓋好,以後想必少見你了。”

    咦,消息傳得真快。

    “幾時到你家玩。”

    那年輕人似乎沒有先頭那麼可憎。

    他靦腆地説:“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

    可晴立刻説:“我從來沒有那麼講過。”

    張身後的林永昌一邊搔頭一邊賠笑,“也許,我們是冒昧了一點,得罪你的朋友。”

    啊她的朋友,是指孟少屏吧。

    “你那牙尖嘴利的朋友呢?”

    他倆猶自心驚膽跳,可晴覺得可笑。

    “她去了升學未返。”

    “給她數落過,沒齒難忘。”聲音充滿餘悸。

    可晴看着這對永遠長不大的富家子,既好氣又好笑。

    “聽説你的耳朵已經醫好了。”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了。

    可晴點點頭。

    “那多好,都聽得見了嗎?”

    可晴又點點頭。

    識趣的人應該改變話題,可是這一對活寶哪裏懂這個,繼續好奇地追問。

    “聽説把腦袋打開,裝一枚小型電腦進去,代替神經,接通腦部,可是這樣?”

    奇怪,是誰把這些事告訴他們。

    另一位接上去:“那,你不是成了科幻小説中的機械美人嗎?”

    可晴這時有兩個選擇。

    一是謙遜地答:哪裏哪裏,不敢當,不敢當,可是她選了另外一個答案。

    她笑笑説:“可不是,為了配合,我還換了頭顱,晚上睡覺時,把頭一旋,擰下來,放一邊,不知多方便。”

    林永昌與張家洲張大了嘴,隨即頹然,“秦可晴,你仍然不喜歡我們。”

    可晴看着他倆,“我有那樣過嗎?”

    他們兩兄弟見毫無進展,彼此抱怨着走開。

    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發呆,後來才想:咦,怎麼會有興趣奚落人,難道是痊癒了?

    不,傷口仍在,只不過,人總得活下去,往前進,她也不例外,豈可為一次失意永久沉淪。

    一當有空閒,她便惆悵地懷念許仲軒的大手,她最迷戀握住他雙手該剎那,以後,無論碰到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都不會有那種感覺。

    以後,她再也不會由衷地笑出來,世上已沒有剩下有什麼值得笑的事。

    她漸漸接受事實,替祖父清理遺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機構去,書報雜誌,通知公立書館人員來鑑定,看他們要不要。

    還有些零星古玩圖章石頭,都贈予甄律師。

    一隻鎖着的抽屜,只有可晴知道鎖匙在花瓶裏,輕輕打開,發覺什麼都沒有,只有幾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跡,上面寫着:給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開一封閲讀。

    可晴大奇,數一數,只得十封信。

    她脱口而出:“那麼,十年之後呢?”

    第十封信殼上註明:至此你應該長大,不必祖父再給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淚,立刻拆開第一封信閲讀。

    “妹妹,記住,堅強樂觀地生活,從各種經驗中學習成長,祖父永遠愛你。”

    短短幾句,毫無新意,像那種老式日記本子上每頁底下的醒世恆言,可是由祖父親筆寫出,可晴感覺完全不同。

    她握緊信紙,默默流淚,卻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師推門進來,“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馬上抹乾眼淚。

    “到底年輕,腫眼泡也好看。”

    “有事嗎?”

    “今日,存款被打回頭。”

    “什麼?”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勞。”

    “不是自動存入户口嗎?”

    “她結了户口。”

    “人呢?”

    “不知所蹤,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強烈自尊心,與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徹底變一個壞人。

    “你不是替這種人擔心吧?”

    可晴搖搖頭。

    “她比你機靈聰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語。

    “許仲軒的建築公司生意不錯,你不會相信,他把你視作合夥人,每月賬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潤,全部付給你,你説奇不奇。”

    可晴不發一言。

    甄律師忽然説:‘有無考慮過原諒他?”

    可晴牽牽嘴角。

    她聽懂甄律師弦外之音: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找對象也實在不容易,糊塗一點,彼此遷就,也吃虧不到什麼地方去。

    多麼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聲,“以後再談吧。”

    可晴卻説:“甄律師,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提這種事。”

    甄律師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這倒叫可晴意外,他從前死不認錯,覺得管教可晴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長大不少,經一事,長一智。”

    可晴感慨地:“只有一件事我永遠肯定:你終身是我良師益友。”

    甄律師感動了,“是嗎,我不是那多管閒事,嚕嚕嗦嗦的中年漢嗎?”

    “當然不。”

    多年來的精誠沒有白費。

    傭人過來説:“圖書館派了人來。”

    甄律師問:“可是把舊書捐出去?”

    “正是,祖父説,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贈,公諸同好。”

    “他的確豁達,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師到門口。

    小會客室已坐着一位年輕人,粗眉大眼,只穿卡其褲與白襯衫,但是朝氣勃勃,惹人好感,一見可晴,立刻遞上名片。

    可晴低頭默讀:政府助理圖書館長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多麼貼切的名字,家長像是一早就猜到他會與書本結下不解之緣。

    “謝謝你走這一趟。”

    “不客氣。”

    “請隨我來。”

    可晴帶他進書房。

    “書全在架子上,還有,這邊有一小小貯藏室。”

    年輕人只見書房有一面牆壁的書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書本,尚未細看,就已經忍不住問主人家:“為什麼要捐出去?”

    可晴詫異,“那樣,才能大家看呀。”

    年輕人有點慚愧,“是,是。”

    傭人沏了一壺龍井出來,放在書桌上。

    可晴説:“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趨近看書脊,已經呆住,“呵,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攝住。

    可晴輕輕掩上門。

    她處理了一些功課,又同上門來的裝修師討論換窗簾細節,整個上午過去了。

    天氣已轉暖,她叫人把長窗推開。

    午飯時間到了,可晴一走近飯桌,看到兩副筷子。

    “咦,還有誰?”

    女傭説:“書館那位先生還未走,我以為他留下吃飯。”

    可晴納罕,“還未走?”

    她推開書房門,只見那個叫屈展卷的年輕人坐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書,他四周圍全是打開的書本。

    可晴不禁好笑。

    這分明是個書蟲,今日無意之中找到他的歸宿。

    只見他額角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對這批藏書愛不釋手,東翻翻,西翻翻,像小孩進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聲。

    他沒聽見。

    可晴只得問:“在舍下便飯可好?”

    “嗄?”他抬起頭來。

    “在這裏吃飯可好?”

    “我不餓。”

    可晴從未見過那麼傻氣的書呆子。

    “喝碗湯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個寶藏!”

    可晴笑笑,“他喜歡書。”

    “不,你來看,這是海明威親筆簽名《戰地鐘聲》初版,這,這是羅倫斯在德國印製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該書當年在英國被禁,只得移師歐陸出版。”

    他看着可晴,覺得這女孩大約不知情。

    “他都告訴過我。”

    “拿到蘇富比或佳事得拍賣,價值連城。”

    可晴微笑,“書館館長也計較錢嗎?”

    他搔着頭笑了,“這——”

    “捐給圖書館保存多好,不必我費心書本會發黴潮濕。”

    “我代表廣大市民多謝你。”

    “現在,可以吃飯了吧?”

    “當然可以。”

    他很健談,也很能吃,聲稱肚子不餓的他添了兩次飯,可晴早已住筷,看着他吃。

    “我在貯藏室看到各種漫畫初版,大開眼界,從張樂平的三毛到比亞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譁,我興奮得手足無措,秦小姐,請你見諒。”

    可晴頷首不語。

    “你有無翻閲過這些書?”

    “每一本我都仔細讀過。”

    “你真幸運。”

    “祖父怕我寂寞,時時鼓勵我讀書,你呢?”

    他展開陽光般笑容,“我自幼是書蟲,家父是《光明日報》的總編輯,我時時到報館資料室看書。”

    “呵,我們家一直訂閲《光明日報》,祖父説,單讀社論,值回報價。”

    “社論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電話鈴響,女傭去接聽。

    “甄律師,妹妹在吃飯,要叫她嗎?”

    “不不,那年輕人還在?”

    “尚未走。”

    “可晴與他談得來嗎?”

    “非常投契。”

    甄律師寬慰地笑,掛斷電話。

    女傭也滿面笑容。

    年輕人忽然醒悟,“呵時間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門口説:“秦小姐,今天真是一個愉快的經驗。”

    可晴答:“我也覺得。”

    兩人都由衷地高興。

    “待我回去報告後即來搬書。”

    “請隨時與我聯絡。”

    多麼有趣坦誠的年輕人,與許仲軒剛相反,仲軒一上來就存心隱瞞一切。

    正當以為沒事人一樣,她又忍不住惆悵。

    從前,每到這個時分,祖父總會去午睡片刻,她便一個人蹲在書房內看書。

    那些書,都是老先生為她置下。

    得到的已經那麼多,再也不應抱怨。

    女傭走過來,“洛美芬小姐想在本週末借新泳池一用。”

    “沒問題。”

    “有三十位客人呢。”

    “你準備五十人自助菜吧。”

    “消息真靈通,泳池一蓋好就有人來借。”

    “熱鬧點好。”

    “你也參加?”有點盼望。

    “不,”可晴説,“我另有節目。”

    “不如同他們一起玩。”

    可晴搖頭,“太喧譁了。”

    “那麼,別借給洛小姐。”

    可晴笑,“小器的人沒有朋友。”

    “都來白吃白喝呢。”

    可晴倒過頭來勸她:“人清無徒,水清無魚,去,去聯絡酒店叫他們送酒菜來。”

    女傭無奈地笑着走開。

    她一定在廚房裏發牢騷,可晴聽見她抱怨。

    “妹妹這種脾氣是必然吃虧的,怎可以予取予攜。”

    是園丁的聲音:“不怕,那樣好,積福,不比刻薄人家,子孫不昌。”

    “唉。”

    “妹妹自有分寸。”

    可晴站起來,走到園子,對白聲才隱去。

    聽得太多,説得太多,知得太多,全無益處。

    可晴回到樓上,撥電話找到張思憫醫生。

    “可晴,情況怎麼樣?”

    “張醫生,如果你路經我這,我有事與你商量。”

    他笑,“你有事,我下星期便可經過你家。”

    可晴有點不好意思。

    “免我掛心,可否先透露一點消息?”

    給他一問,可晴疲態畢露,“我想你給我耳朵裝個開關,不該聽的話,統統聽不見。”

    “怎麼,情緒欠佳?”

    “是,生命誠可怖。”可晴頹然。

    張醫生笑出來,“有這種事?”

    “張醫生,我想你幫我取出助聽機,它並無使我快樂,它增加我煩惱,我情願無聲無息過日子。”

    張醫生沉默片刻才説:“可晴,任何醫生都不能給你快樂。”

    “對不起,張醫生。”

    “我下星期三之前一定來與你詳談。”

    可晴放下電話。

    她換上泳衣,走到泳池,躍下水中。

    呼吸汽泡一連串升上池面,水底碧綠幽暗,十分靜寂,是一座避難所。

    童年時她潛泳多時不上水面,令祖父擔心,他設計泳池時決定在池底安裝探射燈,説好要她升上來時便開燈示意。

    祖父每一項細節替她設想妥當,無微不至。

    忽然之間,射燈一明一滅,連接三次,可晴急急衝上水面,哽咽着叫:“祖父,祖父。”

    泳池邊一個人也沒有。

    她披上浴袍,“誰開啓射燈?”

    沒有回應。

    可晴坐在池旁淚如泉湧。

    “我明白了,”她説,“祖父,我不該自暴自棄,我會克服這一個難關。”

    園子處兩名工作人員正在做最後維修,“這個掣通往何處?”

    “泳池底。”

    “泳池如此豪華?”

    “正是。”

    “譁,有錢真好。”

    “少見多怪,井底之蛙,有些人家還有鹹水池,你見過沒有?”

    工作人員笑着散開。

    週末,人客一早就來了。

    可晴沒有親自招呼,卻吩咐道:“咖啡果汁鬆餅三文治招待,切勿怠慢。”

    “你去什麼地方?”

    “我避一避。”

    走到樓下停車場,看到一個背背囊的女孩子,正靠着輛開篷車與司機調笑。

    那女孩高身段,穿小T恤與三個骨褲,配極細高跟鞋,時髦、漂亮,青春氣息直逼上來。

    像煞了一個人,可晴脱口而出:“少屏。”

    女孩聞聲轉過頭來,呵那雙慧黠的眼睛更似少屏,但她不是少屏,她又是新一代。

    她走近可晴打招呼:“你也來游泳?”

    可晴不置可否。

    “你認識主人嗎?”

    可晴微笑。

    “我一早乘公路車進來,想玩足一天,也許,會有機會認識一個重要的人。”

    可晴笑,“那你還不進去?”

    女孩意外問:“可以嗎?”

    “當然可以,主人會歡迎你。”

    女孩很高興,“我叫劉枝芯,你呢?”

    “我是秦可晴,快進去吧。”

    女孩笑,“祝我幸運。”

    “祝你今日找到你要的人與事。”

    “謝謝你,你真可愛。”

    可晴駕着車子離去。

    走進中央資料圖書館,她自有節目,找縮微底片看起當代作家的小説來。

    管理人員認得她,“秦小姐,三樓有文藝講座,名作家映虹主持。”

    “謝謝你。”

    她並沒有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

    看得眼睛疲倦了揉揉雙目,牆上大鐘指着下午一時。

    往日祖父會打電話叫她回家吃飯,現在當然不再有人管她。

    還未到回家的時候。

    她走到電梯大堂,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秦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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