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芝掙扎,一定要下來。
易沛充在這時推醒她:“雋芝,做夢了?”
雋芝睜開雙目,“燈塔,燈塔。”
沛充笑,“明日找心理醫生問一問,夢見燈塔代表什麼。”
雋芝撐起來問:“什麼時候?”
“晚飯時分。”
唉,餐餐吃得下才叫做難得呢。
雋芝掠掠頭髮,忽然説,“沛充,讓我們結婚吧。”
沛充毫不動容:“婚姻並非用來填充失意。”
“我有什麼失意,我事業如日中天,身體健康,青春少艾。”
“情緒不穩之際最好什麼都不必談。”
“一,二,三,錯失了機會可別怪我。”
沛充拍拍她肩膀,“雋芝,我永遠支持你。”
沛充的確是個益友,他才不會陪她瘋,這人是好丈夫,絕對做得到一柱擎天,雋芝略覺安慰。
半夜,她問自己:誰家的孩子叫囡囡?
記憶中沒有這個名字。
囡囡代表誰,代表什麼.會不會是大姐的未生兒?
第二天一早雋芝接到莫若茜的電話。
“先講私事,雋芝你是否有相熟的裝修師傅。”口氣十萬分火急。
雋芝睡眼惺忪,“這種時候,不宜動土動木吧。”
“唉,你有所不知,到今日我才發覺浴室洗臉盆的位置竟在肚臍之下,平日為它折腰還無所謂,如今腰身僵硬,每日洗臉,變成受罪,非換過一隻不可,起碼高及腰部才方便使用。”
“好好,我馬上給你聯絡號碼。”
“雋芝,孕婦真是被疏忽冷落歧視的少數民族。”
雋芝打個哈欠,“照統計,平均廿一個適齡婦女中,只有一位願意懷孕生子,生意人多精靈,才不會大量設計商品投資在你們身上。”
“我去看過孕婦裝,譁,醜不可言,式樣怪得會叫,雋芝,你的老本行可是服裝設計,拜託拜託,做幾件像人穿的孕婦服給我,造福人羣。”
雋芝心一動,真的,設計完之後拿到工廠托熟人縫好了,反正大姐也需要替換衣服。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她慷慨應允。
“雋芝,恩難見真情。”
“你這是大喜事,誰同你共患難。”
“雋芝,你不能想像人類科學之落後,”莫若茜隨便舉幾個例:“妊娠期幾十種毛病,都無法根治,病發原因不明,連嘔吐都不能有一隻好些的藥水來預防,完全逐日靠肉身捱過,真正要命。”
雋芝不語。
“有些症候,光聽名稱就嚇死你,像“子癇性毒血癥”,看見字樣就魂不附體。”
“老莫,你別看那些書好不好,正常的孕婦與胎兒多。”
“雋芝,我心理也越來越不正常:一日比一日覺得丈夫無用,他只會得在旁拿腔作勢,增加壓力。”
“噓,稍安毋燥。”
“雋芝,你會覺得我可笑,千方百計,努力數戰,才得償所願.此刻又諸多抱怨。”
雋芝答:“人之常情。”
“呵,謝謝你的嬰兒禮品。”
“不客氣,對,老莫,講完私事,講講公事了吧。”
“公事?呵,對,公事,”平素英明神武的莫若茜竟本末倒置,“大家都很喜歡你的一千零一虐兒妙方。”
雋芝聽了自然歡喜。
“插圖尤其精彩,雋芝,你若開畫展,我一定支持你。”
雋芝答:“我從來對大事業都沒有興趣,專喜小眉小眼,引起些微共鳴,已經心滿意足。”
誰知莫若茜也説:“恰與宇宙出版社宗旨相同。”
大家一起笑起來。
“請繼續惠稿。”
“你打算做到幾時?”
“假使體力真的吃不消,我也不打算強撐,本職將由區儷伶兼代,直至我復職為止。”
區儷伶真是厲害腳色。
“區小姐極識大體,你可以放心。”
“老莫,要是三五七個月之後,大家發覺沒有你日子也一樣過呢。”
好一個老莫,不慌不忙地答:“根本世上沒有誰地球都在自轉之餘還繞着太陽公轉嘛。”
雋芝笑了。
能有這樣的胸襟真正不容易,大抵可以做一個稱職的母親,現代老媽體力雖然差些,但智慧與收入足可補償其餘不足之處。
“你們可以放心,區儷伶絕對不結婚,絕對不生子。”
雋芝從不羨慕任何人,每一種生活,都要付出代價。
“你呢,你倒底是哪一種女人?”莫若茜大表興趣。
“老莫,自顧不瑕,別多管閒事。”
老莫呵呵呵笑,苦中作樂,大致上她是個愉快的孕婦,她的另一半想必給她很大的支持。
“對,”雋芝想起來,“你的未生兒叫什麼?”
“不論男女,都叫健樂,小名弟弟,或是妹妹。”
呵,不是囡囡,雋芝悵然若失。
起牀後,立刻去探訪筱芝,與翠芝協助她搬進酒店式公寓。
筱芝並不吝嗇,挑了個背山面海的中型單位,芳鄰是位著名女星,和善地與她們招呼。
下午,往律師處簽署文件。
那老祝準時前來赴約,翠芝與雋芝正眼都不看他,也無稱呼,冰冷地在一旁侍侯姐姐,一切辦妥之後,陪筱芝離去,也沒留意老祝是得意洋洋,抑或臉有愧色。
三個男孩子已經不小,筱芝並不瞞他們,三兄弟很明白父母已經分手,母親以後不再住家裏。
應付着三個寶貝並非易事.雋芝不會替祝氏新歡樂觀,她即使大獲全勝,得償所願,亦滿途荊棘。
男孩子倒底是男孩子,沒有人哭泣。
老大把母親約通訊地址與電話小心記錄下來,看見阿姨傷感地坐在一角,面帶前所未見悽惶之意,不禁上前勸慰:“不怕,我們永遠愛媽媽。”
老二與老三也唯唯諾諾,附和:“我們愛媽媽。”
雋芝忍不住笑出來,“你們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點頭:“我們也愛爸爸,爸爸也愛我們,只是爸媽不再相愛。”
説得十分正確,表達能力也強烈清晰,雋芝領首。
“你們三個給我好好做人,不然我就上門來折磨你們。”
往日三兄弟會露出恐懼之色,但這次他們只是沒精打采,“小阿姨,有空來看我們。”
“今年寒假去什麼地方玩耍?”雋芝改變話題逗他們歡喜。
老大不答,忽然之間,過來擁抱阿姨。
他已有十二歲,一向把自己當大人,老氣橫秋,把弟弟呼來喝去,表示權威,此刻真情流露,可見還是受了刺激,心靈軟弱了。
雋芝用力拍着他肩膀。
這個時候,不得不慶幸三個都是男孩,倒底剛強些,堅軔些,且粗枝大葉,毋須大人花太多唇舌來安撫他們,噫,重男輕女,不是沒有理由的。
許同傳宗接代,承繼香燈一點關係也沒有,男孩子的確比女孩容易帶,雋芝驀然想起她新作繪圖中所幽默地為難的主角全是一個個小男孩,下意識雋芝不捨得罪註定會比較吃苦的女孩兒。
她長嘆一聲。
祝家三兄弟並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經飛到與他們無關的境界去,只道她還為他們擔憂。
老大討好她説:“阿姨,我們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給你。”
雋芝只是搖頭。
她決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個半個小時。
翠芝不那麼方便,她上下班時間是死的,任大學安排,不得有異議,雋芝卻是個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燈夜戰,要走仍然走得開。
彼芝心情表面平和,有時還能講俏皮話,像“以前早上三幾隻鬧鐘此起彼落,沒有一覺好睡,現在可脱難了”。
當然語氣是寂寥空洞的。
雋芝已經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餘話都沒有,第二,她對那第三者一點興趣也無,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麼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雋芝閃開問。
“曖,你怎麼會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絲笑。
雋芝更驚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個好名字,三個哥哥想必喜歡。”
“是,他們已經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龍、虎、豹,隨便叫什麼都行,你見過鬱鬱不樂的男人,你見過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沒有,越是蹩腳男人,越要瞧不起女性,越是落後的國家,女性越沒有地位,已是不易的真理,男人容易做呀。”
這已是筱芝至大的牢騷。
雋芝能陪她的時間也並非充裕。
“別擔心,懷孕我已是駕輕就熟。”
那天晚上易沛充接雋芝去兜風。
雋芝扣上安全帶,以往看到自己細瘦的腰部,便慶幸自己無牽無掛,是個自由身,一套典雅鍾愛的套裝,可以穿上三五載,因為身段恆久不變,今日,感覺比較矛盾特殊異樣。
在這樣艱難時刻,筱芝仍有心情替嬰兒命名希望,可見她不以為苦,雋芝沒有付出,則毫無收穫,母子親情感受將會是一片空白。
“……才不肯結婚的吧。”
雋芝轉過頭來問沛充:“什麼,你説什麼,我沒聽清楚。”
沛充見她心事重重,便答:“沒什麼,聽不見算了。”
雋芝還是猜到他問的是什麼,“是,家中姐妹多,雖然環境小康,已算幸福,仍然深惑女子一生付出多,報酬少,所以感觸良多。”
經濟情形如果略差,更加不堪設想。
“我看了今期銀河雜誌上你的專欄。”
“你認為如何?”
“把嬰兒形容成吸血鬼?”沛充輕微責備。
“我親耳聽見醫生説胚胎似寄生蟲,豈非更糟。”
“太過份了,你肯定會接到投訴。”
雋芝只是笑。
“整本雜誌幾乎都集中在有關嬰兒題材上。”
因為熱門。
廿年前人人談的是同居是否可行,再早十年是婦女應否有個人事業,事到如今,忽然發現尚有生育能力,再遲就來不及了,今日,或永不,棄權者自誤,於是急急尋求懷孕之道,掙扎了整整四分一世紀的女性又回老路上走。
不過有很大分別,這次,女性總算做丁自己的主人,每一步部有把握,完全知道在做些什麼。
沛充與雋芝走進山頂咖啡店去。
還沒有坐下,沛充便説:“雋芝,我們換個地方。”
雋芝在這種事上,感光較慢,脱口問:“為什麼?”
眼光一溜,即時明白了,不遠處坐着一桌興高彩烈的男女,不知在慶祝什麼事,已經喝得面紅耳赤,其中一名,正是雋芝的大姐夫老祝。
雋芝瞪了沛充一眼,惡向膽邊生,“我避他?×××××,他為什麼不避我?”
“雋芝——”
“易沛充,你給我坐下來,要不,你可以一個人走.別忘記你有義務支持我。”
“雋芝,我永遠在對你有益的事上支持你,這種盲目縱容,卻非我所長,時間寶貴,何必如坐針氈?你要使他難受,首先,你得使自己難受,雋芝,幹嗎要陷自己於不義?聽我説,馬上離開是非之地。”
雋芝終於靜下來。
要過一會子,才能領會到易沛充的好意,雋芝心中十分悲哀,惡人當道,她又不敢撲上亂打,怕只怕招致更大侮辱,更大損失,不甘心也只得迴避。
易沛充拉一拉她的袖子。
雋芝便悄悄乖乖地跟男友離去。
沛充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走到停車場,這才看見老祝的車子就停在不遠之處。
雋芝看多了幾眼,易沛充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低聲道:“想都不要想,這是刑事毀壞。”
雋芝嘆口氣,“走吧。”
沛充舉起拇指,“孺子可教也。”
從頭到尾.老祝沒有發現他們,這種人天賦異稟,目中無人,誠得天獨厚。
“我們換一個地方。”
“不,”雋芝説:“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要為這種事沮喪,況且,這還不是你的事。”
“你説得很對,不過,我要回家趕稿。”
雋芝並沒有亂找藉口。
回到公寓,她真的攤開筆紙,寫起短篇來,故事一開頭,已經是二零四五年的未來世界。
那時,世情比較公道,男女均得工作懷孕,權利與義務分配均勻。
女主角已育有一女,且有份優差,男主角卻因身價六甲而失業在家。
她出門上班時安慰他:“親愛的,不要怕悶,同老張老陳他們通通電話,交換一下心得,愛吃什麼多吃些,今晚我有應酬,十點鍾左右才回來,放心,我愛你,我一定支持你。”她取出公事包瀟灑地揚長出門。
他臉容憔悴,支撐着起來吩咐笨拙的家務助理辦事,不知這疲倦寂寞的一日如何捱過,但,他懷着希望,盼一舉得男,安慰高堂……
雋芝邊寫邊歹毒地笑得幾乎落下淚來,情緒得到適當的發泄。
雋芝揮筆疾書。
她在十一點鐘才回來,到卧室看他,“好嗎,彆氣餒,快了快了,再熬多七八個星期,大功告成,最令人失望的是你們男人必須剖腹生產,又不能喂人奶,嘖嘖嘖,怕?不用怕,手術極安全,哪個女人沒做過一兩次,不消半個月,就滿街跑,生活如常,不過醫生説你超重,產後要做做運動,把腹部完全收起才好,就此把身段毀掉,實在划不來,呵欠,我累了,明天見,親愛的。”
留下他腹大便便在牀上輾轉反側未能入睡,心中閃過一絲悔意,當初怎麼會央求醫生替他植入人造子宮?他矛盾地落下淚來。
雋芝抬起頭大笑。
又要接到投訴的吧。
但她厭倦了寫多角戀愛故事,以及獨立女性如何為名利掙扎的心路歷程。
尾聲時,女主角散漫目光落在年輕英浚,剛自大學出來,朝氣勃勃的男同事身上。
雋芝放下筆的時候已是凌晨。
她到露台坐下,點着香煙,喝一口冰凍啤酒,忽覺肚餓,取出鵝肝醬夾吐司,大嚼一頓。
忽間隔鄰嬰兒啼泣。
她看看鐘數,噫,是喂夜奶的時分了。
雋芝按熄香個,捫心自問:就這樣過一輩子嘛,寫些小品,與男朋友逛逛街,與親友的孩子胡鬧,好算一生?
幼嬰的母親起來了,惺忪的聲音哄撮着,小東西得到安撫,哭泣漸漸平息。
雋芝覺得眼澀,回到卧室,漱了口,倒牀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一顆心忐忑,這樣的生活,過了二十九歲,就會自瀟灑貶為無聊吧。
再過若干年,陪她胡鬧過的孩子們都會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終於有一日,祝氏三兄弟及泣泣踢踢他們也會兒女成羣,這班未來社會主人翁看見雋芝姨婆的奇異行為肯定會得向他們父母投訴:“那老女人是否有病?”
屆時,她又找誰玩去。
也許會有一班志同合的獨身主義者。
不過,與他們又做些什麼,輪流話當年,學習園藝,搓牌,抑或郊遊?那還不就等於老人院生活,屆時老當益壯只有更加悲哀。
雋芝不寒而慄。
是鐘點工人拖拉吸塵機的嘈聲把她吵醒。
這位仁姐頗有時下強人作風,一進門,就急急表露才華,一派天已降大任於斯人模樣,忙得如無頭蒼蠅,似亂鑽亂闖,日日氣喘喘,臉紅紅,身使重任,嗓門大,腳步重,至怕人不知她存在,虛張聲勢,擺下陣仗,像煞動畫片中的無敵超人。
雋芝一直想告訴她:體力在廿一世紀已不值什麼,智力,才戰勝一切。
又不想多事,因雋芝沒有多餘力氣,多麼諷刺。
莫若茜找得她好不及時。
“老莫,我剛寫好一個短篇小説。”雋芝笑道。
“那你現在有空?”莫若茜怯怯試探。
“有,什麼事?”
“我想你陪我做檢查。”
“沒問題,我開車來接你。”
“焦芝,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檢查。”
“我知道,”雋芝經描淡寫,“可是羊膜剌穿術?”
“雋芝,你真是我的知己!”莫若茵激動不已。
接到老莫,雋芝教訓她:“你那良人呢,你要讓他逍遙法外到幾時呢。”
“他出差到倫敦去了。”
雋芝為之氣結,又不敢影響老莫情緒,只得沉默。
“雋芝,我本來想一個人上陣,可是實在受不了壓力,哭了整夜,我不是怕痛。”
“當然不是,放心,四十五歲的婦女仍然極有可能產下完全正常的孩子,這些風險不應阻止年紀較大的婦女生兒育女。”
“我害怕,”老莫用手掩瞼,“已經懷孕十六週,對胚胎早已產生深厚感情,如有不測,我身體心理只怕受不了。”
“噓,噓。”
雋芝一直握住老莫的手,進入診所,才知這個人有多慌張,老莫竟忘了帶錢,費用只得由雋芝代付。
雋芝同護士打聽:“事後可以逛個街喝杯茶嗎?”
看護答:“不要太累,就沒問題。”
雋芝同老莫説:“一會兒便知道是男是女了。”
“沒想到你這樣在行。”
“前天才讀到這一章,抽羊水檢查其實是數染色體,人體細胞各有四十六個染色,遺傳因子符號就藏在裏邊,基本成分叫去氧核糖核酸,哎呀,多一個或少一個,都乖乖不得了。”
“我笑不出來,雋芝。”
“我看過一本科幻小説,書名叫遺傳密碼,原來人類所作所為,一切都受遺傳因子的控制,到時到候便如定時炸彈般發炸起來,所以,孩子頑劣或不肯讀書,千萬不要問他像誰,他就是像閣下。”
輪到莫若茜了。
醫生十分和藹可親,簡單地解擇手術過成,向她們展示異常染色體圖片,老莫臉色慘白,差些沒昏眩過去。
真殘忍,雋芝想,受過這種刺激,老莫大抵不可能活至耋耄。
‘至慘是羊水抽出後還要做細胞培殖,需時約二週。這段等報告的時間才真正要老命。
雋芝在一旁直想分散老莫注意力,“醫生,是男是女?”
“你希望是男是女?”醫生笑吟吟反問。
“我希望他健康快樂。”老莫終於開口。
醫生贊曰:“講得好。”
針刺進肚子時雋芝像是聽見輕輕撲一聲,連她都幾乎嚇得閉上眼睛。
“也不是什麼細微毛病都檢查得出來吧,譬如説色盲-”雋芝試探問。
醫生接口:“色盲是小事。”
莫若茜與唐雋芝齊齊叫出來,“呵,不,色盲是大事,差太遠羅。”
醫生也承認,“是,的確差很遠。”
分不出水仙花與玫瑰花的顏色,世界怎麼還一樣。
雋芝忽然之間想到自己身體健康,除出輕微近視,堪稱十全十美,心中不由得充滿感恩,真是,應當天天歡天喜地才是,還有什麼資格抱怨。
看護扶莫若茵起來。
“怎麼樣?”雋芝問。
“我沒事,”老莫勉強地笑,“我現在真的需要去逛個街,喝杯茶,轉移注意力。”
雋芝笑着陪她離開醫務所。
老莫真有功力,嚴重超齡,卻完全正常,她只不過略為貧血。心理上稍見悸懼,背部有點作痛,腿部在晚上有痛性痙攣,還有,上衞生間方便時稍為困難,偶而會頭痛,胃灼熱,消化不夏,皮膚髮癢,噁心,嘔吐,水腫,失眠,齒齦出血……算什麼?不值一哂,每位孕婦均有此經驗,誰敢大驚小怪。
宜速速苦中作樂。
雋芝替老莫選購好幾幅衣料做寬身衣服,又送她一副平日不大舍得添置的香奈兒珠耳環。
喝茶時又把店裏最後一塊巧克力蛋糕讓給她。
見她露出倦容,送她回家。
在車上,莫若茜感動的説:“雋芝,你若是男人,我就嫁你。”
雋芝微笑,“我若是男人,我就不會如此同情女人。”
“為什麼?”
“男人不知女人之苦,正等於女人不知男人之苦。”
“咄,男人有什麼苦?”
“瞧.我説得不錯吧。”
莫若茜納罕地説:“上古時代,男性還得男性還得冒死出外狩獵,養活全家婦孺,現在男人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裏裏明爭暗鬥而已,什麼稀奇?”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歸嗎?”雋芝提醒她。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是他的負擔。”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做那麼多?”
“又不是他的負擔。”
“自己動手,”莫若舀終於感慨了。
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裏明……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鏍嗎?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拿,我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自己動手,”摸若茜終於感慨了,“為什麼我們要做那麼多?”
雋芝很鎮靜的回答:“因為我們貪婪,我們什麼都想擁有。”
莫若茜一怔,被雋芝説中要害,頓時噤聲。
貪呀,當然要吃苦:爭取自由自主,離家獨立,就要努力工作,賺取薪酬,支付帳單,怎麼不苦。
不甘心做普通人,要爭取名利,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就得下場競技,少不免做多錯多,出盡洋相,得不償失,苦中加苦。
有了事業沒有婚姻誠然美中不足,於是一把抓,設法兼顧,直忙亂得頭頂冒煙,少不免抱怨什麼都得親力親為,吃了大虧。
稍微時髦些的女性動輒愛説,“我是完美主義者。”
當然吃苦吃到眼珠子,苦浸眼眉毛。
雋芝喜歡事事放鬆,善待自己:寫作,不一定要當首席作家,嫁人,也不必要做賢妻,盡力,過得去就算了,嬰兒健康活潑便好,美媽才生美女,中人之姿,有何不可?何必企圖事事跨越天分,強己所難。
最懶惰的時候,雋芝會説,“是,我並非十全十美,我誠然千瘡百孔,閣下你呢?”
雋芝當下笑道:“既然什麼都有了,求仁得仁,不要抱怨。”
老莫是一位合理知足的成年人,便笑道:“我們雜誌某專欄作者在女兒六歲生日時多謝孩子從未間斷天天個她帶來歡笑。”
“看,還是值得的吧,她真幸運,盡得天時地利人和,方能盡享弄兒之樂。”
到了莫府,雋芝説:“好好睡一覺,等待醫生報告出來,還有,別看那些最新有關胚胎的醫學報告書籍了,嚇死人不償命。”
回到家,雋芝攤開筆紙。
打了一個草稿:兩個已成形的胎兒各在母腹中以傳音吾入密異能交談:“虐待我們,怎麼可能?我們略為不妥,他們已經魂不附體。”接着咕咕笑。
唐雋芝太天真了。
區儷伶親自追稿,雋芝正在裁剪孕婦服。
區女士聞訊笑口:“不如開一個縫紉專欄。”
“現代女性視女紅為侮辱,誰敢叫她們拿針。”
“真的,都沒有空了,都現買。”
“有時間也去學電腦學日文比較合理,現在早已沒有婦女雜誌教人做布娃娃了,出專輯或可,總不乏有心人捧場,當然,這都是愚見。”
“唐雋芝,你這人挺奇怪,自身那麼具家庭婦女本質,卻反對女性做純家庭婦女。”
雋芝笑,“百分之九十時裝大師是男人,區女士,我只是不希望女友們穿着丈夫的大衫大袍渡過懷孕期而已。”
“不管怎麼樣,你是一個好妻子。”
“我不會結婚。”
“這句話是我的座右銘,倒被你搶來用。”區儷伶納罕,“要不要打賭,唐雋芝,兩年內我包你結婚生於。”
雋芝氣結,“你包不包我生兒子?”
“不包,我喜歡女兒。”區儷伶大笑。
比起莫若茜,她又是另一個型,但雋芝覺得她不難相處,那是因為唐雋芝本人亦不難相處,同人來往,好比照鏡子,不要抱怨他人為何處處留難,窄路一條,你不給人過,人家怎麼過。
約好明日派人來取稿。
易沛充見她工作忘我,因好奇問:“倒底稿酬養不養得活自己?”
雋芝逮到機會,哪肯放過,即時抬頭作痛心疾首狀:“沒想到你是那麼市儈、庸俗、斤斤計較,把一個錢字看得那麼重!”
把易沛充弄得啼笑皆非,一口啤酒險些噴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