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霈從廚房裏走出來,確定每個人都分到一杯飲料,量足以解渴,但不至於在暴動發生時對他的傢俱造成破壞,然後從凌-手中把沙發靠枕拿回來,墊在背後坐下。
凌-橫躺在三人座上,呆呆盯着天花板,眼底的青影已經盤踞了好幾天。
安可仰倚着一座邊櫃而立,姿態超然。而凌曼宇,從頭到尾若非盯着女兒,便是盯着他。
這下子,連安都回國了。郎霈開始想,或許他應該在三天前速戰速決。
但是那天凌-的精神是如此困頓,他不認為她可以應付另一場對峙。於是,在她醒過來之前,他平靜地要求曼曼離開。
而曼曼竟然沒有多説一句,起身默默走了。
「老天,你們兩個人怎麼會湊在一起?」凌曼宇揉了揉太陽穴,這句話其實自言自語的成分居多。
「好問題。郎霈,我也挺想知道的。」女兒的爹涼涼説。
「是我去惹他的,不是他來招惹我,你們不要找他麻煩。」凌-仍然盯着天花板出神。
「鈴當,我不是個古板的人,年齡那些都還是小事,可是你們的生活歷練差太多了。」安可仰試着和她説理。「你是個被捧在手心長大的嬌嬌女,而郎霈早就是見慣大風大浪的男人,他的生活裏沒有一點你瞭解的地方。」
「安,你對着我來就是了,不必為難她。」郎霈淡淡説。
現下他們兩人倒像是同命鴛鴦了,安可仰啼笑皆非。「談戀愛固然甜蜜,婚姻卻是另一回事。你們兩個人倒是説説,鈐當今年才二十歲,有什麼能耐當一個稱職的企業家夫人?」
「真感謝你對我的信心票,老爸。」凌-譏誚地回答。
「寶貝女兒,我愛你,所以我希望你的人生歷程一步一步來,二十歲有二十歲的莽撞、二十五歲有二十五歲的懂事,雙十年華里每個階段你都體會到,而不是一下子蹦入三十幾歲的世界裏!」
「説穿了你只是不喜歡我介入你們的交友圈而已,如果我和小孩子一樣,乖乖離你的朋友們遠遠的,你就開心了,對吧?」她翻身坐起,眼神有着少見的疲倦。
「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安可仰的眉心聳得老高。
「因為這是事實!」她努力忍回喉間的硬塊。「因為國中就當上父母也不是多光彩的事,所以你們從來不想讓我加入你們的生活,承認吧!」
「我和安從未把你排除在生命之外,你怎麼會這麼想?」凌曼宇先撇開其他思緒,專心回應她的質疑。
「你們問郎霈、問郎雲、問每一個朋友啊!哪一個人從你們口中聽説過我?」她紅了眼眶,「我只是一個恥辱,你們根本不想在朋友面前提起我!」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這是她説的話!」安可仰拍一下額頭。「你老媽和我為了給你一個平凡的童年,無所不用其極……」
「把我隔在你們的世界之外,就是你們無所不用其極的結果?」她高聲反駁。
「因為這是你自己要求的!」安可仰荒謬地喊。「曼曼,你自己説好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四歲?五歲?」
「五歲吧。」凌曼宇也不是那麼確定。
「你五歲的時候和同學打架,我和曼曼去幼稚園接你,你氣得足足半個月不跟我們説話!」安可仰盤起雙臂和她對質。「你外公問你哭什麼,你還口口聲聲數落:爸爸媽媽年紀那麼小,害你在同學面前好丟臉,以後你都不要跟我們走在一起了。我和曼曼痛定思痛,才下定決心儘量離你的生活圈子遠一點的,不讓我們的存在干擾到你,現在你倒説是我們不理你了。」
她一呆。
「五歲?五歲?」嗓門越來越大。「五歲?」她猛然眺起來大吼:「拜託!我才五歲而已,我懂什麼?就為了我五歲鬧的一點脾氣,你們兩個把我藏在家裏藏了十五年?」
「你又沒規定隔離政策的期限,我們怎麼知道你哪時候解禁?」安可仰覺得冤氣沖天。
昏倒!她老爸老媽不敢把她帶出去介紹給朋友,竟然就因為她五歲的一番孩子話?凌-真想把她的帥老爸活活掐死。
「我們親子之間鐵定有嚴重的代溝問題!」
安可仰撇了下嘴角。「是羅!現在回頭去想五歲的話,你會覺得我們不應該把你孩子氣的決定當真。那三十五歲的你再回頭來看二十歲的決定,是不是又要怪我們一次了?」
「他的事不一樣。」凌-回頭瞄一眼郎霈。
「怎麼個不一樣法?」安可仰挑釁。
她也不知道怎麼説,求救的眼神投向郎霈,不知怎地,他深似無底的眼神讓她的背心一涼。
她轉向母親。「媽,你的説法呢?我們大家一次談完,然後拜託你們讓我自己來決定我的人生!」
凌曼宇的心思回到那天早上。她接到郎霈莫名其妙的來電,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連夜趕回台北,卻在他的枕靠間發現了自己的寶貝女兒。
震驚猶不足以形容她當時的感想,她只覺得腦中一陣空白,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他:「我們需要好好的談一談。」
但郎霈毫不惶亂。他只是用他那雙深黑的眼,望進她的心底,淡淡丟出一句:「曼曼,改天再談!」
這一句話絕對是失禮的,尤其她的女兒還偎在他胸膛的時刻。然而,他的眼神是如此篤定,如此誠實,像天崩地裂都不會動搖的石柱,凌-枕在他身邊,便如偎着一座安全的堡壘。
她有如中了蠱一般,點了點頭,竟然就離開了。
郎霈在想些什麼呢?她不懂。安和她聯絡過,告訴了她一切。郎霈的反應並不像是不顧一切要和女兒廝守的模樣。
他究竟想要什麼呢?如果他不要凌-,為何會和凌-同牀共枕?如果他要凌-,此刻看着他們每個人的眼神為何又如此疏離難解?
然後,她想到了藏在心中的那個秘密。她該如何讓郎霈知道……
凌曼宇迎上郎霈的眼神,電光石火陡然劈進她腦海。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天哪!她怎麼會沒想到呢?
原來郎霈知道……
她一一巡視在場的每個人,一股奇怪的感受在體內塞積。
「咯——」一開始,吱咯聲只是輕細地在她喉間滾動,她努力想壓下去,卻怎樣也按捺不住。天,情況怎麼會變成這樣?
「呵,呵呵——」她指着三張臉孔,荒謬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哪!她陡然抱着肚子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
「媽咪,你還好吧?」凌-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我、我的媽啊!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厲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在笑什麼?」安可仰警覺地移開兩步,這隻母老虎終於發作了嗎?
「我、我只是、我只是覺得這一幕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她拭去淚水,另一波笑意馬上進出來。「你們看這種場面像不像、像不像……哈哈哈哈——」
「媽!」凌-懊惱地大叫。
「對不起,對不起!」她用力喘氣,整個人快不能呼吸了!「我只是覺得,這一幕實在太像鄉土連續劇裏的場景。可憐的女兒帶着被家人反對的男朋友回來,祈求母親的同意,哈哈哈哈哈哈……我只是、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扮演那個,那個『兇婆娘』的角色!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知道就好。」凌-咕噥道。「而且,這種劇通常有個很芭樂的發展。」
「比、比如説?」她努力調勻呼吸。
「比如説,女兒一定會哭喊:『媽,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他走!』惡媽媽就會嚴厲地説:『我不準!』女兒問:『為什麼?』惡媽媽回答:『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因為他是你哥哥。』」凌-模仿得唯妙唯肖。
她不説還好,這一説,凌曼宇笑得更加歇斯底里。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老天爺!我快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曼曼,你冷靜一點。」郎霈蹙着眉。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擦去滿眶淚水。「鈴當,我保證我有一個更勁爆的答案!」
「哦?」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因為他是我弟弟。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做了那麼蠢的事,而且還是在我女兒和郎霈面前。」凌曼宇呻吟一聲,不想再見人了。
葉以心謝過端茶的傭人,將他屏下去。老公今天出差,所以郎宅書房成為兩個女人的私屬聖地。
「所以,你終於告訴郎霈,他是你繼母的兒子了?」她啜了口菊花茶,安詳地問。
「對。」凌曼宇坐了起來。「為何你也一副早就知道內情的樣子?」
「爸爸向我約略提過一些。」葉以心含蓄回答。「你又是如何知道這樁舊事的?」
「我繼母親口告訴我的。」凌曼宇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凌夫人?」
「我出生不久父母就離婚了,父親在我七歲那年再娶,所以我所知道的媽媽一直就是現在這一個,對生母反而沒有多少印象。」
「我知道凌夫人和你的感情很好。」葉以心輕頷首。
「我愛她,她也愛我,起碼她是這麼告訴我的,可是有時候我總感覺她的眼光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凌曼宇聳聳肩。「有幾次我國小放學回家,正好遇到她也剛進門。我問她上哪兒去了,她只是説她去台北看一個朋友,然後要我別跟我父親説,我沒有多想便同意了。」
「凌先生都沒有發現嗎?」
「她總是挑他出門辦畫展的時間去台北,所以從來沒被發現過。」凌曼宇的眼神是幽遠的。「在我十四歲那年她突然生了怪病,看遞中西醫都治不好,兩個月下來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她撐不過來,連她自己也以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父親又去外地辦個展,我放心不下,跑到她的房裏陪她睡覺。我才躺下來一會兒她便崩潰了。」
「重病之人都是比較脆弱的。」葉以心瞭解道。
「她握着我的手哭説:『曼曼,這是我的報應!我做了對不起好友的事,才惹來這樣的病,我命早該絕的。』」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告訴了你郎霈的存在?」葉以心走到她身旁。
凌曼宇點頭。「等我聽完之後,才明白為什麼她常常一臉哀傷地看着我,為什麼常跑到台北去不敢讓我父親知道,其實她是去偷看郎霈。」
「這些事都是發生在她嫁給伯父之前,伯父會很在意嗎?」葉以心不解道。
「你不知道我父親的為人!他這個人以禮義廉恥為準繩,以忠孝節義為標竿,活得比古代人還辛苦。生平離過一次婚已經是他的奇恥大辱了,即使他可以接受續絃曾經有一段過去,奪人丈夫和未婚生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伯母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訴一個小女孩,難道不擔心消息走漏?」
「她以為自己活不久了,傳出去也無所謂。不過經過那晚的告解,她的病反而漸漸好轉。」凌曼宇瞪着過度刺眼的陽光。「即使年幼如我,也知道茲事體大,不能隨便説出去。最後她的心結吐了出來,病的人卻變成我。」
「為什麼?」
「我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原來她愛的人從來不是我!我只是個代替品而已,當她注視着我,她真正在看的人是她無緣的兒子。」
「這不是真的。一個女人親手帶大一個小孩,不會對她沒有親情。」她和清姨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才十四歲,正處在人生最混亂的青春期。我自私、憤世嫉俗、怨天尤人;過度鑽牛角尖的結果,只想做一些激烈叛逆的事來傷害那些大人。」凌曼宇扮個鬼臉。「不然你以為安可仰那個大色魔怎麼可能碰得了我一根汗毛?」
「啊。」又一塊拼圖湊回原位。
「直到生了鈴當之後我才能體會,強迫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分離是多殘忍的事。那兩年讓我長大很多。」或許這也算因禍得福吧!
「接着,你開始對郎霈產生好奇?」
「嗯。」凌曼宇承認。「繼母那兩年為我急白了頭髮,我突然覺得自己有義務回報她。我想知道郎霈是個什麼樣的男孩,是個乖乖牌或是調皮蟲?是個聰明學生或混混頭子?所以我花了幾年的時間收集有關郎家兩個兒子的點點滴滴。後來我考上台北的大學,某一天下午沒課,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不對勁,突然招了一輛計程車,就殺到郎霈的校門外等他。
「那天放學的高中生如此之多,我能認出他的機率微乎其微。當時我告訴自己:倘若今天沒能見到他,一切就是天意,從此我不會再和郎家人做接觸。」
「但是你們就是撞上了。」葉以心嘆息。
「對!就是這麼巧!在我離開的那一刻,他正好走出大門口,我們兩個人簡直是正面相迎。」凌曼宇頓了一頓,澀澀説:「如果當初我早一點離開,或許後來就不會發生這許多事。」
因為她,郎家主母急症而逝,郎雲和他父親發生衝突,郎家幾乎可以説是家破人亡。為此,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我好像不應該抱怨。」葉以心無奈而笑。畢竟就是因為這串意外,她才會認識郎雲的。
「老天!現在想想,我好像是郎家兩兄弟的災星。」凌曼宇悲慘地低語。
「算了,現在去追究那些舊事也沒用了!」
「郎雲記起了他和郎伯伯爭吵的那一段嗎?」
「他並未特別向我提過,所以我先假定沒有。」葉以心説。
「你現在明白我為何不能鼓勵凌-去愛郎霈了吧?」凌曼宇疲累地支着額頭。「他們兩個人碰在一起,激起的不只是我們凌家的波浪,極有可能連郎家都要再吵一次。」
「老實説,我並不認為一切會按照當年的劇碼重演,畢竟這些年都過去了,所有恩怨與時俱淡,不過府上那裏我卻不敢説。」她嘆了口氣,輕拍曼曼的肩膀。
「我現在已經是驚弓之鳥,從郎雲意外失去三年的記憶起,我就告訴自己不能再讓餘波擴展下去。」凌曼宇回身直視她。「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私?我竟然為了大局,不惜犧牲自己女兒的幸福?」
「是不是犧牲現在還很難説。郎霈的心深似海,沒有哪個人真正猜得準他的想法。」葉以心思忖道。
「他最近幾年越變越像蚌殼!高中時候的他多可愛呀!鮮嫩又可口,典型的美少年一尾,連我都忍不住想染指。」凌曼宇不禁埋怨。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葉以心望着窗外的白雲深思。「你説,郎霈聽到你宣佈他是你弟弟,臉上連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
「對,他整個人和我們像隔着一層冰,你看得見他的人,卻摸不透他的心。」
除了捍衞凌-不受指責之外,每當話題扯回他身上,他總是一貫的沉默,一絲半縷的想法也不露。
「難道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點也不意外?」葉以心回頭問她。
「但是他是怎麼知道的呢?」凌曼宇的眉心糾成了結。「郎雲是從我這裏聽到的,當時郎霈人在日本,而郎雲又幾乎是立刻和伯父吵翻了,離家出走,兄弟倆沒有機會碰頭,所以不可能是郎雲告訴他的,而伯父更不會主動去提這樁舊事!」
「那麼,是誰告訴郎霈的呢?」
他又知道了多久?
「不聽不聽不聽!」
「你已經關在房裏一整天了,總該出來吃個飯。」郎霈輕叩了幾下門。
凌-真恨透了他無波無瀾的聲音。這層「輕」與「淡」像一層金絲織就的網子,任她如何撕拉扯咬也穿不透。
她猛然翻開被子衝下牀,一把拉開房門。
「你要趕我走了是不是?」
郎霈瞄過她紅腫的眼和散亂的髮絲,悶頭哭了半天的結果只讓她更狼狽不堪,也更讓人——憐惜。
「現在,我只想要你出來吃點東西。」他靜靜地説。
她拂掉另一串湧出的珠淚,哽咽地説:「如果你也要我走,你説好了,我會離開的。」
郎霈不再回答,只是牽着她走向用餐區。一碗熱騰騰的面等着她。
望着他的温柔體恤,另一陣淚又迸了出來。
「你是外婆的兒子又如何?你和我又沒有血緣關係!只要有你的一句話,要我對抗全世界都沒有問題,你説話啊!」她伏在他懷裏,放聲大哭。
郎霈親撫她的發,沉默着。
「郎霈,你為什麼都不説?為什麼永遠甘願屈服?難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重要的事值得你爭取嗎?」她用力捶他的胸口。
「鈴當,我的身世不是我能決定的,但它確實傷到了許多人。」他的每一個字猶如低音鼓,聲聲地蕩進她的腦海裏。
「那又如何?那又不是我們的責任!」她抬起頭來,憤怒地拭去淚水。「只因為你父親一時出軌,就要我們來承受這個後果,還必須為了大局而分開,為什麼?我們兩個在一起也不見得一定會揭開那些秘密!」
「天下沒有永遠的秘密,你母親無意間揭過一次,那個傷痕到此刻還在。她是在保護你,不讓你重蹈她當時的覆轍。」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認定了我需要保護?我不需要人保護!」她滿心的氣鬱怒結。
郎霈換個角度,委婉地勸她:「你能想像你外婆看着你和我,手牽手回家過節的景象嗎?」
「那又如何?讓她去跟外公吵個你死我活好了!我不要當偉大的聖人,我只要愛我自己想愛的男人!媽咪和你還不是有所來往,為什麼我就不行?」
「因為你父母只是我的朋友,然而,你要的不只這些。」郎霈深深地望着她。
「廢話!」
終究,還是要明明白白地講!他一直按捺着,希望她能回頭,她總是不肯。
郎霈硬下心腸。
「鈴當,我不愛你。」
「不要説!」凌-的心怦地一沉,眼前只看得他飄晃的殘影。
「我對你的感情與愛無關,你只是一個可愛的小妹妹,讓我想多疼你一點,如此而已。」鋭利的刀再射出一刀。
「住口!住口!」
「我由你外婆所出,而你卻是曼曼的女兒,在輩分上,你得喚我一聲『舅舅』,這是血淋淋的事實。」
「不是不是!你是郎霈,我是凌-,我們兩個人一點關係都沒有,一點都沒有!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關聯的。」她伏在他胸前哭得近乎虛脱。
「你的外婆知道,我的父親知道,我死去的母親知道,郎雲也知道,曼曼、安可仰、你、我,所有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他頓了一頓,丟出最重的一記。「你説得對,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值得我爭取保護的人——他們是我的家人,不是你!」
「郎霈!」她推開他,踉踉地倒退了幾步。
「我對你的感情確實不夠!原諒我無法為了你,重揭所有人的舊傷口。」他狠下心,一刀斬斷她所有的牽掛。
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凌-神飛魄也散,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處依靠。郎霈站得離她最近,心靈卻離她最遠……
她眼中的空茫讓人心碎。郎霈牙關一緊,忍住去扶她的衝動。
她曾是一個如此明亮清朗的女孩,他卻讓她的世界開始出現悲與愁。這正是因為愛之苦勝於愛之甜。
母親的悲,父親的怒,親子之間的反目,都像一記又一記以血淚揮出的刀痕,即使時間過去,傷感淡逝,其中的驚心動魄仍讓他無法忘懷,於是他立心不涉情場,又如何能給她她期盼的温存甜語?
回去吧!小鈴當,回你的母親家人身邊去,莫再向我靠攏了……
「郎霈,你真的不會愛上我,是嗎?」她悽然問。
沉默是他僅餘的回應。
「你知道嗎?現在我終於能體會碧雅的感覺了。」
他的心突然警覺。「凌-,你不要做傻事。」
「你們總覺得我年輕,什麼都不懂,感情只是生命裏的調味料,再過兩年,我就會愛上一個男人,然後一切統統忘記了。」她露出慘澹的笑。
「鈴當,聽着……」他想走向她。
她卻退開來,不再讓他靠近。
「你們就是無法瞭解,我不是機器人,沒有辦法重新格式化我的記憶。」她的笑容悽豔得讓人屏息。「郎霈,你明白嗎?二十歲的愛情,和八十歲的愛情,都是愛情。」
郎霈心頭重重一震。
「鈴當……」
她轉身揹着他,兩手抹了抹臉。再開口時,語氣已恢復平靜。
「放心,我和碧雅不一樣,她失去愛情活不下去,我失去愛情卻會活得更堅強。你贏了,我聽你們的話就是。」她回過身來,那朵笑,明豔如一朵染血的薔薇——
「郎霈,你們贏了,我不要再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