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爹爹與哥哥們也全沒睡好。天亮了我起牀梳洗,換上套光鮮的西裝,但是沒有結領帶,故意作隨便狀。
老實説,我亦不信寧馨兒昨夜會睡得着。
為了復仇,她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少,真是損人不利己。
我為此非常嗟嘆。
我們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們的鬍髭一日一夜沒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們在研究温哥華哪種房子好,以便父母搬過去定居。
大哥説:“爹太一門心思了,居然在外國沒有房子,一旦風吹草動,躲也沒處躲。”
二哥説:“人説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並不是個奸商。”
二哥則説:“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齊了,到什麼地方去?”
“他能去哪裏?”媽媽説,“還不是去見女朋友。”
大哥問:“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誰?”
媽媽説:“那個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眾能幹,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喬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會,她都以顯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雜誌上,博得老太太無限歡心。”
母親反問:“我老了嗎?老太太。”
二哥説:“能幹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顧,況且今時今日,女人有一千種方法花錢,若沒有一種賺錢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親説:“做喬家的媳婦,不必自己賺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媽,你曉得啥,現在的凱絲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裝一萬多,皮鞋一千塊……太可怕了。”
“有了對象,也不帶回家來瞧瞧。”二哥説。
我説:“爹媽都見過婀娜。”
爹白我一眼,“終於決定是她了嗎?人家對你可是真心,你別辜負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來,“怎麼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聞週刊的紅人,這個月跟趙咪咪,下個月與夏琳琳,上星期是瑪姬楊,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這樣子一片霧的關係倒是沒人追究,我規規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氣。
爹狠狠地説:“你哥哥們再風流,沒吃半點虧,你呢?你沒吃羊肉,連帶你老子都惹着一身騷,你還説?”
我頓時英雄氣短起來,“爹,別提了。”
大哥説:“好好的説正經事,小弟一上來就搞渾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裝的襟,委委曲曲的離開飯桌。
其實心頭很寬朗,平日哪有機會做小弟撒嬌撒痴?如今夙願得償,,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輕鬆心情,竟不是偽裝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業區黃金地區,一整棟大廈的頂四層樓全部是他們總部,餘者出租。
電梯將我帶到廿樓,我出電梯,推門進慕容企業公司。
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迎上來,問明我身份,再領我進一間小小的休息室。
我剛想坐下,忽然之間“休息室”動起來,向上升去,這竟是另外一部電梯。
我猛地吃一驚。
不要説是我,連父親都被他們矇騙了,要是我們早日看到這種架勢,殺頭也不敢輕敵。
電梯再次停下來,那穿制服的人朝我點點頭,説聲:“到了。”
自有另外一個人帶我進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壞是壞在初次見面,由她親移大駕到我的公寓來,我只當她是手頭上有點錢的年輕寡婦,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厲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為光線實在大暗,我只覺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來了。”咕咕聲的輕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這裏,他的笑聲是神經質的,陰濕的,我毛骨悚然,渾身的不舒服起來。
長窗被厚厚的絲絨簾布遮着,只開着小小的座枱燈,一剎那隻覺得氣氛像哪間華美的西餐廳,但隨即又覺詭異。
“你好。”我向慕容珏點點頭。
他走近枱燈旁,我看到他那張蒼白英俊的臉。他緊張的問:“你現在明白了吧,什麼叫做曼陀羅。”他像夜嫋似的笑起來。
我緩緩地搖頭。
“為什麼搖頭?”他喘息,“為什麼?”
“她也處處受別人左右,不能自己,你們中的毒,叫做自我毀滅,你、阿琅、寧馨兒,時間與金錢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為什不回頭走呢,這些年來,你折磨自己,難道還沒受夠嗎?為了什麼還堅持下去?”
他額角也佈滿了汗珠,緊抿着嘴唇,墮入痛苦的魔障裏。
我問:“恐怕你不願脱出這個深淵吧?因為回了頭你也不知何去何從,更加失落。你們姓慕容的這家子。”
他抬起頭怔怔的看着我。
我説下去,“世界那麼大,你們看不見嗎?阿琅去了那麼遠,終於還要回來重蹈覆轍,而你,你就會在她身邊打轉;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羅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們的父親至今尚無處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陰影裏。”
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臉。
“你的年紀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氣來。”我説。
他沒有回答我。
我嘆口氣,我想我是永遠得不到回應了。
這一家人簡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從出來,囑我:“慕容太太現在準備見你。”
我敲敲門,推門進去。
那是一間會議室,非常寬大。一張桃木長型會議桌足有廿尺長,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邊,於是拉開另一端的椅子,不請自坐。
她仍然是那麼美麗,一襲簡單的旗袍將她襯托得無懈可擊,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綠的珠扣,晶光閃閃。
她非常端莊地坐着,身後的牆壁上有一幅油畫,畫中人是個英姿凜凜的中年人,不用説也知道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點點頭。
她開口,“你來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來你能見到我嗎?嘴裏不響,且聽她説什麼,我不能失禮喬家。
她説:“我們明天召開董事會議。”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喬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會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個哥哥也會奉陪的。”
慕容太太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張,有點沉不住氣,她説:“喬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麼不知?勝敗乃兵家常事,喬氏由我父親所創,我們自然心痛,但事業亦不見得是生命的全部,況且我有三個哥哥可以承繼父業。”
寧馨兒站起來,“他打算退出?”充滿了詫異。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陰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麼也得不到,你難道沒聽説過喬老是個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驚,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來。
我問:“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雙目閃閃的看住我。
“你一輩子忘不了過去,”我緩緩的説,“多年來富裕的生活,並沒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兩句話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顯神威做一場戲,你那小家子氣永永遠遠流在你的血液中,這一剎那我把你看個透明清晰,不不,你什麼都沒有,你是個最最可憐的女人,除了錢什麼都沒有。”
她呆住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終於我看到她的雙目泛起瑩光,她含着眼淚,不可思議,這個女人居然會落下淚來。
不不,眼淚只在雙目中打轉,她忍着很久,倒轉頭去,我們明天見。”她終於説。
“明天我不會來,我仍然背個相機走天涯。”我聳聳肩站起來。
我走到門口,轉過頭來,“寧馨兒,別再做陪葬品,你已為慕容先生活夠了,做你自己吧,將縞衣除下,做一個輕輕鬆鬆的人。”我咳嗽一聲,怎麼搞的,今天老像個化緣和尚似的,不住的勸人為善,“多少人願意愛你,包括我在內……你都一個個拒絕了。”
寧馨兒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聖,”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被拒絕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為她惋惜着。
過了很久很久,她茫然問,“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沒有一輩子的事了?”
“沒有了,”我慢慢的答,“時代節拍太快,缺少時間,來不及懺悔,來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實際與方便。”
她轉過頭來,臉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誰還想挽住時代的巨輪?誰還有這麼奢侈的閒情逸致?你們與時代脱節,寧馨兒,如今誰也不會為爭一口氣而花去十億元,希望你好好經營這盤生意,不要為它再多蝕十億元。”
她後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設法挽留我三個哥哥,把權柄仍然交還他們手中,為了面子,為了喬氏的僅存股權,他們會替你賣力,千萬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組織。你行,寧馨兒,做生息是多麼頭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輩子也不要碰計算機。”
她嘆氣。
“你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你幾歲?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這般歲數,還在公開招標尋對象呢,是呀,曾經滄海難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訓練成黑蜘蛛模樣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卻笑了起來。
“喬穆喬穆,我知道你説的都是真心話。而你也知道我對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復常態,“從你那裏,我也學了不少,”她伸出手來,“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裝模作樣地搖搖頭,“我從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沒有這個風度。”
“你明天跟我父親留個餘地,也跟自己留個餘地。”我再叮囑她。
“喬老有個好兒子,了不起。”
我訕笑自己,“他的好兒子沒出來,明天開會你才會見到他的好兒子。”
寧馨兒看着我,面孔上的表情柔和起來,她説:“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從來沒有認識過像你這麼可愛的男孩子。”
我温和的説:“聽,聽,謝謝你的讚美。”
“各人的命運不一樣。”她説。
“性格控制命運,是你自己逼着自己要走這條路,是你永遠要活得似一個傳奇,是你不願意做一個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澀的笑,“喬穆,做人含蓄點好,你總聽過楊修的故事”
“我告辭了。”我逼不得已説。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悦:“她還記得我是誰?”
“別小孩脾氣,”寧馨兒有深意的説,“她就因為太記得你是誰,所以才要説不記得你,這早晚怕真的要忘記你是誰了,所以才有後話跟你説。”她站起來。
“寧馨兒——”我叫住她。
她作惱怒狀,“我的名字,你怎可亂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兒,多多拜託。”我向她抱拳。
她點點頭,開門出去了。跟着她身後進來的是阿琅。
“喬穆,”她説,“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簾拉開來。”
我鼓掌。
她一按鈕,窗簾自動往兩旁移開,陽光燦爛地照進會議廳,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閃閃。
我説:“一個好日子。”
阿琅轉過頭來,她拿出一隻信封,“你的酬勞,現在沒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説。
我接過信封,放入口袋,“誰還跟你們慕容家客氣。”
阿琅問:“仍是朋友?”
“問得真好笑,你們慕容家還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饌,一呼百諾。”
“你是生氣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氣了。”我拂袖。
“我這早晚跟你還有對白,賣的是敏敏哲特兒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會兒。
她説:“敏敏説,邀請你作客,到尼泊爾來一趟。”
我喜歡她説“來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與敏敏之間,又有進展了。
但我不動聲色,只冷笑一聲。
“我來幹什麼?你又不認識我。”我説。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氣?寧馨兒説你是不會真生氣的。”
又給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實説,氣是氣的,氣完了也就算了,這是我的好處,個性散漫,記不了仇的。”
“喬穆!”阿琅過來擁抱住我。
忽然之間一個柔軟美麗的身體香嘖嘖的投向我的懷抱,我也為之一震。
當時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這麼困難的事呢,我不禁有一點後悔做了柳下惠。我責備她,“別這樣摟摟抱抱的,我不要緊,像敏敏這種老實蛋就會誤會,害得人天涯追蹤。”
阿琅説:“聽誰在教訓誰。”
“是真的,你與敏敏到底怎麼樣了?”
“我想過了,”她坐下來,“再要找一個對我這麼遷就愛護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着大腿説道。
“可是他這個人這麼老土……”
“土?他愛你,當然顯得愣頭愣腦的,連説話都結結巴巴,如果他只抱着玩弄你的心,不知多瀟灑倜儻,男人都這個樣子。”我説。
“可是嫁到尼泊爾去……”阿琅説。
“誰逼你住尼泊爾?他那麼有錢,你愛住哪兒就住哪兒。”我説。
“他不是中國人。”
“算了,小姐,他不會比你更不像一箇中國人,反正你們兩個人誰也不會捧着本乾隆甲戌脂批《紅樓夢》來讀,有什麼損失的呢?”
我就差沒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個兒子。”
“那豈不美妙,你不必生育,永遠可以維持身材美妙。”
“照你説來,他什麼都好?”
“唉,當然好,這還用説嗎?幸虧你的條件也不差,正是門當户對。”
“就這樣嫁了?”阿琅問。
“你還想等什麼?等頭髮白?”
“我還沒有戀愛過呢。”阿琅怔怔的説。
“我最怕聽這種活,什麼叫戀愛?”我責問。
阿琅莞爾,“你敢説你沒愛過寧馨兒?”
“是,愛來了,愛去了。可是深厚的諒解與體貼是一輩子的事。”
“口氣像個老太太。”她笑。
我問:“寧馨兒對敏敏的看法如何?”
“她説他是個如意郎君。”
“對了,將來添個兒子,就叫如意暫特兒。”
“喬穆,你又沒正經了。”
我很惆悵,對自己很失望,我應該在失戀中,怎麼像個沒事人一般,我搔搔頭皮,多早晚我才會正經起來呢。
琅問:“你跟婀娜來不來尼泊爾?”
“來,不過我不能代表婀娜發言。”我説。
“你不能代表她發言,誰能代表她?”阿琅説。
“話不是這麼説,我對她確是有影響力,為了尊重她,你私底下再邀請她。”
“喬穆,你是真正有風度的。”阿琅讚我。
愧不敢當。這是我第一次敬重婀娜的表示。
我與阿琅一起離開慕容公司。
我對她説:“有好消息一早要告訴我。”
她點點頭,圓圓的臉蛋比什麼時候都美麗可愛。
“祝福,慕容琅。”我由衷的説。
她上了司機開的車子,走了。
我置身於鬧市中,順手買了一張報紙,到大酒店咖啡廳去吃早餐。攤開報紙,看到頭條寫着:
“女強人成功收購喬氏”。
女強人,我啼笑皆非,逢女必強,在中環凡是有一個辦公室坐坐的,月入五千以上,都是女強人,真氾濫。
幸虧婀娜從來不做出版界女強人,否則我那可憐的心臟,可隨時不保。
不不,寧馨兒亦不是一個女搬人,我們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活在江湖裏,隨波逐流
我填滿肚子,上婀娜處去。
她早已穿戴整齊了,焦急地等我的大駕,永遠忠誠的婀娜。
她問:“你到哪兒去了?現在都快十一點了。”
我脱了鞋子,躺在她的地毯上,報告:“小的吃早餐去了。”
“答案如何?”她追問説。
“我想我不負所托,看明天的會議就真相大白,她答應不使喬某為難。”
婀娜像是鬆一口氣。
我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來,鼻端只有出的氣沒入的氣,這兩日一夜比捱十年還慘,累死我。
我説:“婀娜,別叫醒我,我不行了。”
然後頭一側,就陷入昏迷狀態。
我從沒這樣熟睡過,豈止無歌,連夢也沒有一個。
醒來的時候不知時在何處,有一剎那的彷徨,張開眼睛,窗外天色朦朧,頓時嚇一跳,呵,是黃昏了,竟睡了一整個白天。
我並沒有立刻自地毯上爬起來,繼續躺在那裏沉思。
我聞到一陣肉湯香,難道婀娜做了羅宋湯?太美妙了。
身上又蓋着一條薄毯子,婀娜對我真正好。為什麼到現在才發覺她是一個温馨的女人?
我轉過身子,偷看她,只見她坐在書房內,在台燈下,正在選擇透明片呢,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
就因為她做事太認真,所以我才會覺得她不像女人,但一直以來,我覺得接近她就可得到安全感,所以才成了好朋友。
我確是需要這樣子的女友,我翻一個身,還等什麼呢?
她放下透明片,轉過頭來,我連忙閒上眼睛。
婀娜躡足走到我身邊,蹲下來,“喬穆,喬穆。”她輕輕呼喚我。
我突然睜大眼睛看牢她,她鬼叫一聲,“你早醒了!你這人,想盡一切辦法來作弄我。”
“否則一輩子這麼長,怎麼過呢。”我嬉皮笑臉説。
她不悦,“智力跟九歲小孩一般。”
“你要我長大?那還不容易?”我嘆口氣,“至怕到那個時候,你又嫌我悶。”
“你這個人,只有在睡熟時最可愛。”她説,“肚子也該餓了吧,中飯還沒吃呢。”
被她這樣一説,頓時飢腸轆轆,彷徨起來。
她説:“有羅宋湯,也有蒜頭面包,起來吃吧。”
“來羅。”我説。
女人只要煮得一鍋好湯,不愁沒有出路。
大嚼的當兒我問她:“婀娜,你還打算結婚嗎?”
“什麼叫做‘還’?我沒聽懂,你解釋來聽聽。”
“我的意思是,以你目前的身份地位財產,婚姻有這個必要嗎?”我把臉湊過去打聽行情。
“要死了,”她白我一眼,“婚姻早已不是飯票,怎麼到現在才弄清楚?”
“所以我問你。”
“問什麼?”
“問你結不結婚。”
良久的沉默,她睜大了眼睛。
“我是説,”我清了喉嚨,“你打不打算嫁給我。”
“求婚?”她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我攤攤手,“好不好?我們結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喬穆,你向我求婚?”
這該死的女郎,我求得太晚了一點,她要我好看,她就要拒絕我了。
我頹然説:“你要我重複多少次呢。”
婀娜忽然哭起來,一開頭就抽泣,隨後嚎啕大哭,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一時間也弄不清楚這究竟是歡喜的眼淚抑或是悲傷的眼淚,不能夠置評。
我不停的遞紙巾給她,哭了很久,她擤擤鼻涕,清清喉嚨,張口問:“你有什麼能力養老婆?”兇得不得了。
“養老婆?老婆幹嗎要我養?你自己賺那麼多錢,真是的。”
“你不打算養老婆?幹嗎結婚?”婀哪瞪大了眼睛。
“互相找伴侶呀,我陪你聊天,與你跳舞,聽你訴苦,愛護你,支持你,怎麼,你不希罕?”
婀娜疑惑,“婚姻彷彿不只這樣。”
“還有養兒育女,你養我育。”我趕緊説。
“不只這麼簡單。”她又説。
“差不多了。”我急,“喂,你到底嫁不嫁?”
“住哪裏?”她一向穩當。
“住我的工作室。”千萬別提金銀珠寶及酒席。
“不行,不像一個家。”她挑剔着。
“喂,你先別批評,倒底嫁不嫁?”我聲音也大了。
“當然嫁。”
“那你剛才幹嗎哭那麼久?”
“不告訴你。”
我終於正式向婀娜求婚,我相信她容忍地等待這個邀請已經有多年,我一向忽略她的存在,師母一再點引,我還一盞牛皮燈籠似的不明白。現在好了。
慕容氏依時召開董事會議。
我們喬家五個男子出門的時候,胸前都像塞着塊鉛。
到了公司,準九時會議開始,雙方的法律顧問、行政人員坐得黑壓壓,滿滿是人,會議室門外伏着來採訪的記者,但是寧馨兒沒有出現。
我幾乎有點失望,花了十億元來出一次風頭,她竟臨陣退縮,這個女人。
代表她的是國際證券一位顧問,昨夜方自紐約趕到,他宣佈了幾項原則,接受了父親的辭呈,委任三位哥哥繼續在公司擔當要職。
原來以為可以渾水摸魚的高級人員意外得面面相覷。一場爭奪戰完結,換了藥,卻沒有換湯。
兄弟們樂了,他們仍是公司裏的霸王,仍然可以大施拳腳。
父親真正的鬆了口氣,這三天來的經歷足使他老了十年,他甚至有點龍鍾——希望我看錯了。
會議在一小時內結束,大哥衝出去打電話報告母親,真好,以前外頭火燒了公司,也沒有老媽的份,現在事事有商有量。
我伸個懶腰,站起來,寧馨兒是個守信用的女子,解鈴還是繫鈴人,我放心得很。只是這一小時坐得我腰痠背痛,我真不是人才。想想哥哥們在會議室坐了十年,不但屁股沒有起老繭,居然神采飛揚,朝氣勃勃,真不可思議,由此可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這句成語,真錯不了。
話沒説完,老爹喃喃的經過我身邊:“叫司機送我回去,累壞我,我要回去打個中覺,以後再也不要為這些事操心。”
他總算領略到享福的本義。
哥哥們開了香檳慶祝。
我偷偷打電話給寧馨兒,慕容家的女傭説:“太太旅行去了。”
我非常悵惘,如此這般,她就離開了我的生命。
(她是天上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在我的波心。)
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沒有人知道。
“太太有東西叫司機送來給喬先生。”女傭又説。
“啊?是什麼?”
“司機已經出門了。”女傭説。
是什麼?她會送什麼給我?
我把婀娜接到家裏,當着父母兄弟宣佈,我們倆打算結婚了。
他們先是一怔,隨即歡呼起來,哥哥們説:“好小子,難為他兄長們的樓梯響得塌下來也不見個人影,他倒搶先爬頭,問你受得了受不了。”
媽媽説:“穆兒做人最神化,是要個能幹的媳婦看住他。”
婀娜只是笑,奇怪,她嬌美得如一個弱女子般。
我與她走到露台去。
“現在可好了?”我笑問。
她還沒來得及答話,女傭跑來説:“有一家姓慕容的,四少爺,送了這個來給你。”抬進來兩盆花。
正是曼陀羅,碗口大喇叭形的花開得更燦爛更美了,雪白半透明的花瓣沁出奇異的香氣,我魂魄盪漾,情不自禁的踏前一步。
我衝口而出,“呀,原來她送我這個。”
誰知婀娜一個箭步上來,三兩下手勢,舉起腳便向花踏去,我阻也來不及阻止,她已將兩盆花連根拔起,破壞得枝葉不剩。
“喂喂喂,”我震驚,“你這潑婦,你竟做起摧花手來,瘋了。”
她擋在花面前,吩咐傭人,“抬出人,扔掉!”
我惱怒,“你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
“是,我不講理,怎麼樣?”她堅決鎮靜的説,“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喜歡見到旁的女人送來的禮物,可以不可以?”
我大聲説:“現代女性可不流行吃醋,你太小家子氣。”
“去他媽的現代女性,”她豁出去,“我受夠了,從現在開始,我立意要做一個自由自在,肆意享受,不負責任,只管刁蠻小器的老式女人,怎麼樣?”她叉起腰。
我還是心痛那兩盆曼陀羅。
“婀娜,你當心自食其果。”我恨道。
“不相干的人的兩盆花比我重要?你説,你説呀!”她眼睛紅了。
我怔住,婀娜的風度呢,怎麼搞的?她競效法一哭二罵三上吊,這老土的三步曲居然還管用呢,我連忙説:“好好好,別鬧了,花不是都扔掉了嗎?我再向你賠罪,好不好?”
她破涕為關,向我擠擠眼。
好小子,這才是天下最聰明的女人之一,失敬失敬。
經她如此一鬧,我頓時修心養性,把寧馨兒的倩影丟到九霄雲外。
為了報答師母與教授,我邀請他們夫妻做證婚人。
母親馬上全權代理整件婚事,她等待這種一顯才華的機會不知有多久了。
她忙得不可開交,然後揮舞着雙手説:“我老了,馬上要做祖母了。”其實十畫還沒有一撇。
對於我比三個哥哥搶先結婚,伊又有意見,到處抓着親友解釋。忽然之間,她成了主角,大家都聽她看她,她興奮得連連失眠,瘦了一圈,忽然之間穿起旗袍來,身材好看一倍有餘。
她非常喜歡婀娜,要送一層公寓給我們作結婚禮物。一方面自己又在挑温哥華的住宅:“落地長窗我不要,隨時隨地有個賊會跑過來似的,住慣香港,還是公寓房子安全過平房。”身前堆滿了房屋經紀送來的小冊子。
我問婀娜有什麼意見。
她説;“只要是送的,在柴灣的房子我也要。”真現實得可愛,又不挑剔,這人可以成大器。
我們認識有四年多了,在這近兩個月的日子裏,只有十來天,我把她當作未來的妻子看待,奇妙。
婀娜有許多做模特兒的朋友,紛紛為她設計婚紗,但是我們最後決定旅行結婚。
我們的目的地——對,還有什麼地方呢?尼泊爾波曼城,從什麼地方開始。在什麼地方結束。
波曼城風景如昔,我與婀娜感慨萬千,短短三個月而已,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與婀娜都長大了許多,或者應該説:我自己長大了很多,婀挪一向都是成熟的。
大個子駕着他的勞斯萊斯跑車出來接我們,車子沒有號碼,市中唯一的一輛,交通警察不怕他跑走。哲特兒在尼泊爾,等於查爾斯在英國。
而慕容琅,她將永永遠遠地生活得像一個小公主。“小”是指她的心靈而言,不是指年齡。
她穿着尼泊爾的服裝,賓至如歸,看上去舒服極了,我喜歡她未經化妝的臉,顯得深沉神秘,這一對異國情鴛,經過了許多波折,終於又在一起,上蒼的安排是奇妙的。
我們坐在爐火融融的大廳中聚舊歡,傢俬全是北歐最新的產品。
敏敏説得對,與其説我們置身在尼泊爾,不如説在瑞士更適當。
我們喝着羊奶酒。
婀娜説:“阿琅,你嫁得很好呢。”
敏敏説:“噯噯噯,我們還沒有結婚呢。”
阿琅紅着臉,“我回來又不是為嫁他,我回來只看小兒。”
“對了,”我説,“那孩子怎麼了?”
“孩子要換血,因為治得快,情況已控制住了,”阿琅的聲音充滿了愛憐,“你不知他多長情,推他進急症室的時候,他猶自叫我嫁給他爸爸。”
我説:“那你就嫁吧,等什麼呢?”
阿琅的頭漸漸低下去。
敏敏懇切地看着她。
阿琅問我們:“嫁得好是什麼意思?”
婀娜説:“在一般香港人口中,嫁得好便是夫家有錢,其他一切缺點均可容忍。對於沒有生產能力的女人來説,生活無疑是最重要的一環,無可厚非,但對我來説,‘嫁得好’表示夫妻兩人相得益彰,門當户對,最重要是有感情。”
婀娜看一看敏敏。
敏敏説:“阿琅,你還在等什麼呢?”
阿琅還是猶疑,“你不知他們這些野蠻人,死了之後舉行天葬,太可怕了。”
我笑道:“死了之後還怕什麼?阿琅,你憂慮太多太多。”
敏敏笑笑,並不表示什麼,他是有信心的。
阿琅問:“你們呢,喬穆,你們倆結了婚,住什麼地方?”
婀娜説:“我們商量過了,情願要層面積大一點的公寓,也不挑地段,我們在測魚湧太古城置了兩千多尺的地方。”
阿琅瞠目問:“那是什麼地方?我從沒聽説過有這個地區。”
我啼笑皆非,“那個地方有紅番出沒,動不動射毒箭劫篷車,我與婀娜實在窮得沒法子,才搬進去的。”
阿琅雖然知道我在諷刺她,仍然堅持,她非常同情婀娜,“真是的,喬家應該有點錢,不應叫新媳婦住這種地方。”
婀挪笑,“我可是心滿意足。”
“婀娜你真好。”阿琅猶自在瞎同情。
“這話説對了,”我握住婀娜的手,“你真好。”
婀娜笑笑,“我對生活要求低。”她謙虛的説。
那夜我們在客房中看窗外大雪紛飛,一邊聊天,談及我們的朋友。
“阿琅終於找到哲特兒,否則的話,今生今世嫁不出去。”婀娜説道。
我笑説:“我呢,我偏偏又會遇上你,否則我又娶誰呢?誰來照顧我這個大食懶?我又沒名氣又沒平治。”
婀娜被我引笑了。
阿琅終於應允嫁給敏敏,他們想挽留我倆參加婚禮,因為婀娜要趕回香港工作,我們婉辭了。
婚禮自然至為豪華,可想而知,然而我與婀娜永遠不會是他們那個世界裏的人。
他們是傳奇,我們是普通人,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可幸這個社會,缺少不了我們這一層基本分子。
我相信我會與婀娜過着最好的日子——每天早上討論的是什麼送白粥最為美味,我與她將如童話故事中的王子與公主般,以後永永遠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
慕容珏與寧馨兒將羨慕我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