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以為至少是金碧輝煌的獨門獨户洋房,卻是再普通沒有的大廈公寓,連大門鐵閘都是最普通的一種。為什麼不是餘氏古堡那樣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説的題材了。
我伸手去按鈴,女傭人來替我開門。
進到屋子,才略為看到一點的氣派。
公寓起碼是四幢打通的,並沒有刻意裝修,長窗面海,風景怡人,地方很寬闊,半新舊傢俱,放置得很隨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樣,凌亂中明顯地看到主人生活習慣,這是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電影佈景。
女傭人囑我坐,遞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龍井,淡綠色嫩葉清香撲鼻,盛茶的是一隻宜興舊茶盅。我詫異了。
爹爹老説媽媽不懂享受,身家全掛在身上,看來年輕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見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輛“銀豹”腳踏車,沒想到真有人肯花兩千多美金買一輛腳車,又不能招搖,簡直如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隨而落在客廳中的幾張字畫上,暗暗吃驚,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女傭人跟我説:“太太請你到圖畫室。”
我跟她走入內堂,光線漸漸暗下,別有洞天。
圖畫室中有一架鑲螺甸的小風琴,一張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絲絨沙發,一張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隻水晶碟子,裏面浸滿了一朵朵的白蘭花,香氣襲人。牆上孤零零地掛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牆上化開,我看得呆了。
這樣“普通”的幾件常見的傢俱,“無意”地擱在一起,竟有如此驚人的效果。室內很大,有很多的空間,大方怡人。
我靠牆坐了下來,對牢小露台外一隻藍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張望,卻是茂盛的水草內映着十來對金魚,其中一條水泡嗒嗒的浮上來,以為有熟人來餵食物。
我回到牆角坐下。
這裏是這麼恬靜,完全與世無爭,城市之聲遠遠傳來,交通聲、修路聲、叫賣聲,但卻完全與這屋子裏的人沒有關係,這裏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
“久候了。”
我轉過頭去,看見慕容太太,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
“你請便,”她説,“不要緊。”
我於是又坐下。
“喬先生,阿琅本來要見你,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有點不好過,故此由我與你説話,也是一樣。”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
“什麼事呢,如果我幫得上忙,我會努力。”
“謝謝你把阿琅送回來,當年他父親懸過賞,為了盡一點心意,我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
她手中拿着一隻黃紙袋。
我詫異,“如果紙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鈔票,可真是一筆鉅款,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但我不能接受,這太像綁票的贖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因笑容牽動,精緻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雙眼睛眯在一起,與我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這雙眼睛充滿了媚態,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
她的頭髮仍然攏在腦後梳一隻墮髻,一襲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無汗,身上並無首飾。
過了一會兒她説:“我很欣賞你,喬先生,你有真性情。”
“謝謝你。”
“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這是先夫的意思。”她説。
“可是我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琅找回來呀。”心中一邊盤算着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我的面孔發赤。
“照阿琅對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説,“我替你存入户口罷。”
我忸怩地説:“我沒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無限俏皮。
我終於收下了錢。
我老老實實地説:“看來沒我的事了,我想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
我被她送到門口,我説:“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認我們生活得很舒適。”她很客氣。
我説:“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每個人對於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賺錢,汗流浹背,別人看他個苦,他自己挺滿足。也有小家庭主婦,這裏掃掃,那裏抹抹,樂趣無窮,並不覺得悶氣。
幸福有什麼標準呢,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走到客廳,阿琅叫住我,“喬——”
我轉頭,她已重新打扮過了,長髮修剪到齊肩,穿一身運動裝,神情很倦,臉上只抹一層潤膚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阿琅,你也不必傷感,從來歲月不饒人,年事老了總要去的。”
阿琅眼睛閃着淚光,楚楚動人,並不言語。我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説:“阿琅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係。”
“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説,“將來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語。
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説:“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裏無益的。”
阿琅還是低着頭。
“對呀,”我附和她打蛇隨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樓,她很沮喪。
我責備她,“你離家出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難道失去了女兒,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責備。“但是,當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逼得我離家出走……”
“為了什麼?”我問。
她不肯説。
我冷笑一聲,“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為感情,還為了什麼?
“喬,你沒有失過戀吧?”她有點生氣。
“沒有,”我笑,“我尚未戀愛過。”
“你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沒有死掉已屬萬幸。”這樣激烈的話由温婉的人説出來,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我們不只為感情活着。”
她更加落寞,頭越垂越低。
“過去的事算了,你不愛提,我也不會問,將來呢?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裏悲秋,誰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麼呢?”她彷徨地問,“我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
我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麼不能?”
“我不會打字速記。”她簡單的説。
我笑出來。阿琅的天真。
我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帶着阿琅去選看照相機,因發了一筆小財,非常意氣風發。
我跟阿琅説:“你看婀娜,她多能幹,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誌,管十多個職員,還打算寫一本小説,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雜誌去印刷房的時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真不容易啊,她對這社會有參預,所以她有滿足感。你有什麼?這不是錢的問題,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
阿琅讓我罵得狗血淋頭,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紹如何?”我試探她。
“我能做什麼?”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你長得那麼漂亮。”
“不大好吧?”她猶豫。
“有什麼不好?”我又生氣,“職業無分貴賤,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
“你怎麼老損我。”阿琅可憐巴巴的。
“我為什麼不損你?世人都把你寵壞了。”我説,“你覺得我説得沒道理嗎?若不是那名族長拿着彎刀逼你嫁他為妾,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來。
我把她罵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抹眼淚。
她嗚咽着説:“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見到你。”
“哭寶寶。”我咕噥,“哭出來心裏寬敞點。”
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乾面孔,卻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看她能介紹什麼工作給你消磨時間——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噯?”我拍拍她的頭,“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樓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門口,看着她進去。
晚上見了婀娜,她卻大發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將寫字枱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
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杏眼圓睜,拉扁了嘴唇,整張臉都歪了,為了這樣的小事!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我整個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錯了什麼?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婀娜》雜誌的基本模特兒,我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
她吼叫:“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不得不為她出點力,你由頭到尾只曉得利用四周圍的人,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誰呢?”
“你不該接受人家的錢。”她指着我。
“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機用膩了,我受不了
這種引誘。”
“你為什麼不為一套哈蘇鏡頭去賣身?”婀娜越説越難聽。
“你這個潑辣的婦人,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沒有人要我的身體。”
她氣結,跌坐在椅子中。
我隨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麼會説出這種話來?婀娜,我簡直跟你半斤八兩嘛,太可怕了。”
“喬穆你這個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
“天呵,”我立刻説,“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後?”
“你少氣我。”婀娜雙眼都紅了。
“婀娜,也許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會對我這樣的安排表示滿意,我實在不明白我錯在哪裏。”
“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她捶着寫字枱。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驚狀,“噫,我沒有注意到,對不起,對不起。”
她長長的嘆口氣。
我攤攤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罵我是個卑鄙小人。”
“我識錯了你。”她説道。
“對不起。”我説。
“沒有用,”她説,“一聲對不起後面隱瞞了多少眼淚。”
“好,那麼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辦公室之後,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認為你的消失對我會有益處?”她問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麼辦?”我着惱了。
“也好,你失蹤好了,我不要看見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轉頭走。
才稱讚她有多能幹,卻一般的蠻不講理,我氣鼓鼓的開車回家,將自己大力地擲在牀上。
自尼泊爾回來尚未好好休息過,這班女人將我搞得頭昏腦漲。
女人,你不把她們當男人看待,她們説你歧視,你當她們是男人,她們又傷心至死。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想要什麼?我放棄。
也許我應該去度假,巴西的風光應當很好,或者可以更遠一點,到冰島去拍攝極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機票,進行得不很順利,因為我的荷包乾涸,而機票一天比一天貴,如果不願動用別人的饋贈,就只能夠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決定今夜動身。
只要離開這塊地方,離開-嗦的婀娜,到哪裏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賭氣,並沒有告訴誰我上新加坡,挽起一隻輕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着旅行團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團成員多數是中年女太太與女教師,非常愛熱鬧的普羅大眾,嘻嘻哈哈玩成一團,開頭我覺得她們無聊,後來認為真正的幸福屬於她們,就開始拍攝旅行團眾生相,收穫不淺。
因為我喜歡溜達,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團開始不喜歡我,後來聽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們的電話、地址。
一星期過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並沒有想念婀娜。坐在熱帶的街頭吃大牌擋不知多滋味,我喜歡一種叫蠔烙的食物,簡直巴不得連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為什麼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貴,吊兒郎當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終於打了電話給婀娜。
我一開口就説:“怎麼,有沒有很擔心?有沒有想念我?”
那邊先是一怔,大概有點意外,然後冷冷的聲音,“你是誰?”
我説:“不必裝佯了,還在生氣?我明天要回來了。”
婀娜説:“神經病!”掛了電話。
“喂,喂。”完了。
我沒精打采,看樣子我是完全沒希望在短期內與她恢復邦交,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啓德機場,往日婀娜會開一輛小車子出來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計程車就四十分鐘。
剛要上計程車,就聽見身後響起車號,我轉頭,一個滿頭長鬈髮的女郎在車上向我招手,我猶疑了一刻,計程車司機已經對我破口大罵了。
我只好提了兩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車。”她説。
我將行車放在車子後面座位。
她問:“什麼東西那麼臭?”
“榴鏈。”我反問,“你是誰呀?”
“你糊塗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頭髮怎麼了?”只見連綿不盡的波浪,“還有你的臉,怎麼那麼濃妝?”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橫濱的吧女。”我驚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時裝模特兒要有個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膚本來像羊奶般白美,現在怎麼變巧克力了?”
“曬的,又用紫光燈補照。”
“天!”
“婀娜説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説,“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針對她。”
“真莫名其妙。”
“你們是愛人嗎?”阿琅問。
“慕容琅,這問題你在尼泊爾的時候已經問過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們看起來很像一對戀人。”
“不是的。”
“為什麼不是?”
“阿琅,這叫我怎麼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噯,看樣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問,“想開了?”
阿琅橫我一眼,“婀娜説你輕佻,果然不錯,一切天大的事一經你的嘴巴,就變得吊兒郎當。”
她的臉頰胖鼓鼓,作生氣狀。
我瞪着她,仍然不覺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會糟蹋天生的麗質,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變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於妒忌吧。
我説:“多謝你來接我。”
阿琅説:“對於你,喬,我總應該仁至義盡。”
我嘆口氣,“不得了,不得了,説話那個款兒,都已經開始像婀娜。”
“婀娜已經給過我一份工作。”她報告説。
“你這麼快就會走天橋?”
“不,我不做天橋,我光做攝影。”她説:“婀娜説,要請你替我拍一輯照片印成我個人的宣傳冊子。”
我説:“既然我與她已經勢不兩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會拿相機的,又不止我一個人。”
“她説香港會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我夷然,“那揚凡呢,他頭一個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沒理由跟婀娜斤斤計較。”
“因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納悶地説,“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權,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應了?”
“我有什麼辦法?我為了生活,什麼沒做過?”
“聽説你父親很有錢。”她把車開得模衝直撞。
我苦笑,“他有錢,關我什麼事?”
“父親有錢,多多少少與兒子有關,家父生前對我們最慷慨。”説到她的父親,慕容琅的臉上罩上一層灰色,那頭鬈髮的波浪也彷彿沒有那麼活潑了。
“我爹想法不一樣,他還年輕,才五十多歲,他才不肯輕易放過我。”我搖頭晃腦逗她開心,“我註定完蛋,享不到他的餘蔭。”
阿琅不出聲,我拉拉她的客發,“告訴我關於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為裝模作樣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輕鬆的事,現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説:“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車子駛進我那條街,“到了。”她説。
“不上來坐坐嗎?”我問。
“你需要休息。”阿琅説。
“這口氣跟婀娜一模一樣。”
我提了行李進屋子,婀娜的電話接着來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嗎?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理我了,嚇死我。”
“你到家了?”她淡淡説。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會打這個電話。”
“我是來跟你約時間,純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輯造型照。”
“就這麼簡單?”
“喬穆,你別再臭美了。”
我不服,“你不是掛着我,為什麼不找尊尼古辛?為什麼不找梁家泰?嚇,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
她沒好氣,“人家沒欠我錢,你支《婀娜》雜誌的薪水,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我立刻像泄氣的氣球,一言不發了。
“穆兄,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為你賈老二賈二爺?”“砰”一聲摔了電話。
我皺眉頭,好,我暗暗告訴自己,追幾個出色的妞來出口氣。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電視機前,扭亮了熒光幕,沒想到播放的倒是個熱鬧的節目?香江小姐選舉。
女郎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來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觀賞着,當鏡頭落到評判席上的時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張大嘴巴站起來。
慕容太太!她是評判的一分子。
譁,我又坐下來,好一個美女,濃妝,頭髮仍梳在腦後,黑色喬其紗旗袍,耳垂與脖子上戴着精光燦爛數百卡拉的鑽石。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態,但我心中卻有一絲喜悦:啊,畢竟是凡人,連這種場合也去了。
我聚精會神盯着熒幕,真為她的外型傾倒。
待節目完畢,我找到婀娜。
她猶自在那裏使小性子,“找我幹什麼?”
“我知道你很忙,這且按下不談,有沒有看香江小姐選舉。”
“有。”
“評判席中那個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繼母。”
“她?”婀娜失聲,“我怎麼沒想到?慕容寧馨兒,那自然是她,還有多少人姓慕容?”
“她叫什麼名字,你説她叫什麼?”
“她姓寧。”
“叫馨兒?”我幾乎喝起彩來。
“正是。”婀娜像是已經忘記要跟我作對,“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我問她。
“我其實什麼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繼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説:“所以難得之處就在這裏。”
“難怪你會驚豔,老喬,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還真不多。”
我問,“她是怎麼會嫁給一個老頭的?”
婀娜不平,“你這樣説就不對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歲的男人以一聲‘老頭’就否定了他們的存在價值,慕容琅的父親是一個具才幹具魄力的男人,他的優點斷不止有錢那麼簡單。”
“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錢才娶寧馨兒,有錢又不是他的錯,一般人一聽見誰有錢,誰就像是犯了彌天大罪似的。”
“多謝教訓,多謝指點。”我笑道。
“咦,我怎麼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驚,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還上哪兒去找這麼個老朋友?”
她嘆口氣。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輯?”
“你做夢了,”她冷笑,“人家從不接受訪問,《紐約時報》在內。”
“現在已給我找到了竅門。”我很有把握。
“瞎説。”
“她連香江小姐的評判員都去做,為什麼不讓我拍照?”
“你又不去調查調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電視台的股東之一,是他們家賺錢的生意,她怎麼能不擔這一層關係?”
“可是她人頂可親。”我搶着説。
“沒到利害關頭,她幹嗎要得罪你?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誰一天到晚嚕哩八嗦像個賭氣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發言人。”
“老實説,喬穆,我留意這位女士,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裏最有神秘色彩的一個女人。”
我仍然覺得慕容太太很客氣,我暗暗嘆口氣,也許我錯了。
我説:“我做了愛爾蘭咖啡,你過來喝可好?要不我來接你。”
“不來了,明天見吧。”她掛斷電話。
至此我們算得是重修舊好。
我少不得婀娜,離開家庭之後,就數她對我最好,當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説梁教授與他的夫人,實在要有重頭事商量,我會找他們。
我伸個懶腰,許久沒見他們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訪也好。
誰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獨個兒耽着,一個週末下來,思想到生老病死的問題,立即萬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勁來做人。
所以盡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來報到。
我將她的頭髮噴濕。
她抱怨,“都喜歡落湯雞款。”
我説:“這是繼風扇之後最大發明。”
她咭咭獎:“是誰發明用風扇吹得模特兒頭都掉下來的?”
我聳聳肩,“誰知道,在這之前是一瓶花,一隻瓷貓,手指放在臉頰上。”
“現在連笑也不讓笑了。”
“你笑起來好看,”我説,“不妨笑。”但她繼母笑起來不好看。
我架好了燈光、佈景,替她拍照。
作為一個攝影模特兒,阿琅的臉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換句話説,她沒有靈魂。真奇怪,這個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着這麼奇異的經歷,可是卻仍像一張白紙一般。我有點生氣,太難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會嗎?真笨。努嘴作一個性感狀,來,引誘我——喂,振作點。”
她被我喝得失神,沒精打采起來,我連忙捕捉這種難得的神情,按下快門。
我説:“漂亮的女孩子永遠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貳之臣。”
“別再提了。”
“那酋長叫什麼名字?”我問。
“敏敏哲特兒,英文名字叫亞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獵頭族怎麼還有英文名字?”
“現在每個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繼母有嗎?”我移動着燈光。
“沒有。”
“告訴我關於你繼母的事。”
“我累了。”
“那麼休息一會兒。”我與她並排坐下,“假如亞方索敏敏哲特兒追到香港來,你怕不怕?”
“怕什麼?我一日不愛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繼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阿琅説,“以前我試過與她鬥,沒可能的事,現在早已放棄。”
“是否她太強?”我試探地問。
“不,她完全不還手,也不閃避——也許你説得對,是太強了,大勇着怯,大智若愚。”
我眯着眼睛看鏡頭,“你離家出走,不是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盤問她,略略移轉話題:“如果我約她拍一輯照片,你猜她會不會答應?”
阿琅答得很乾脆,“你問她好了,”
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與繼母間始終有芥蒂。
“你稱呼她為什麼?”
“阿馨。”
我站起來,“好了,現在讓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裏。”
阿琅解嘲地説:“我父親的名聲。”
“別這麼説,牙齒……牙齒很美,在尼泊爾用什麼牙膏?居然維持那麼好的齒質,奇蹟,頭髮也不錯……琅,你最大的損失是毫無缺陷美,怎麼搞的,連雀斑也沒有。”
“我可以走了嗎?”她氣餒。
“照片衝出來以後,我會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馬虎。”
我恐嚇她:“當心我將你自十二樓扔下去,你膽敢説這樣的話。”
她用毛巾擦乾頭髮。
我收好相機。
“下午帶我去游泳?”她試探的問。
“沒可能。”我説,“下午沒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還在唸書?”她詫異。
“早畢業了,”我説,“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帶我去?”她問。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煩。”
她央求:“帶我去。”
“我們不過是聽聽音樂之類,你別煩好不好?”我怪叫起來,“跑到街上去吹聲口哨,包管男人一籮筐一籮筐的湧上來,幹嗎要纏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着我,想哭想哭的樣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説:“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帶着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開大門,伸開雙手,“我的天才學生,今天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
“太太呢?孩子呢?”我問,“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後的阿琅,“咦,這位小姐是誰?”
我只好為他們介紹。慕容琅這樣濃妝奇服,難保教授不會誤會。
我補充説:“我們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無銀三百兩。
教授的三個孩子跑出來,齊齊掛在我脖子與肩膀上,我算是樹,他們權充猢猻。梁教授遲婚,五十歲了,孩子們才十歲八歲,精靈可愛,一點也不像教授那麼木訥。
阿琅見了他們大樂,呼嘯一聲,叫孩子們到她身邊去,立刻玩成一團,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師母悄悄問我:“你女朋友?”
“我才沒有這樣的女朋友。”
“你幾時才肯安定下來?”
“沒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沒遇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我指着阿琅問道。
“不,不是她。”師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認識別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説,“她又不是女人。”
“什麼?婀娜不是女人?”師母既好氣又好笑。
我説:“婀娜從來沒有給我一個女人的感覺。”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師母很認真,“兼有男兒氣概,單説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強,有獨立精神,配你正好,喬穆,這樣的人才,你夫復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從來不給我那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大地震動,仙女散花?”師母笑眯眯的問。
我説:“總有煞風景的智者來提醒我們,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回事,什麼要互相瞭解體貼,感情可以培養之類,我最不要聽。”
“你這小子!”師母説。
“瞧,惱羞成怒了。”
“那麼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護——咦,怎麼搞的?我不想結婚。”我説,“太早了,我樂得自在。”
師母説:“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你是那麼寂寞。”
阿琅抱着梁家最小的孩子走過來説:“喬穆才不寂寞,終年累月有美女圍着他。”
“難怪你不讀文學學攝影。”教授看着我笑。
阿琅看着我説:“你學的是文學?”
“別多事,孩子們那麼好玩,多與他們調笑。”
教授説:“不是,他念科學管理,回來後央求我收他讀文學,後來又愛上了攝影機,是個非常多心的傢伙,太不專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當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當心。”我説。
師母端出點心,我們吃將起來。
阿琅羨慕起來,“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家庭。”
師母笑着説:“那還不容易,僅夠温飽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響。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複雜得不得了。
我對教授説:“本來我是有話要説的,但是現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隨時都可以。”教授説。
琅説:“喬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帶着琅離開,梁家的孩子揮着胖胖的小手臂歡送我倆。
阿琅説:“將來我的家也要這麼美滿。”
“不容易,現代男女之間的事複雜得很,我的一個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帶着現任丈夫與這人跟前妻生的兒子來賀他,而與前妻生的兒子則做他與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聲:“我沒聽懂。”
“真是難懂,一言難盡。”
琅説:“吃苦的總是孩子們。”
“孩子們看得很開呢,只是將來每人都可能有曖昧的親戚,不可亂談戀愛,免得亂倫。”
慕容琅説:“我有三個母親,不知有沒有同父異母,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覺得滑稽,想張大嘴笑,但隨即悲哀又襲上了我的心,可憐的阿琅。
我問:“你是第幾個母親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親從來沒有跟我們説過她是否填房,父親頭一個妻子無端失蹤,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她沒有兒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從來沒提過。我發覺我們家沒人抱怨,沒人解釋,相處數十年也沒有對話,就淨説今天天氣哈哈哈。”
“你此刻問大姊姊還是來得及的。”
“不,來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問阿馨。”我又説。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門不聞不問的藝術,無人能及。”阿琅説,“就拿這一次來説,雖然我失蹤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這五年內到過哪裏,做過些什麼,她根本若無其事。”
那就很高明瞭,我頷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難為她那麼年輕就懂得這個道理。
“不錯,我們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説,“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來,我略為幸福一點。但是我又多久沒見哥哥們了,又多久沒與父母好好的坐下來訴説心中之事了?這一幢幢厚厚的無形的牆,到底是什麼時候築起來的?
琅説:“一屋子擠滿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長大,但卻無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熱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兒,便是婀娜。”
我問:“我呢?豈有此理,我竟然沒有份?”
“當然還有你,喬穆,我簡直愛你呢。”她搖動一頭鬈髮。
“那倒還不必,雖然慕容家已給了我酬勞,但我對你,可真是沒話講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實是想見一見寧馨兒——呵,這樣的名字配這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