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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們到佛羅里達去住了三天酒店。

    紀元落落寡歡,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着,成日在沙灘上皺着眉頭,太商業化的旅遊區不適合她,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説,她可能有點累了。

    “我們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麼,到温哥華吧。”她名正言順地拿着加拿大護照。

    “那處的老師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於沒答。”

    “我説的是實話。”

    就那樣決定了。

    温埠來接飛機的妹妹與妹夫説:“譁,父女骨瘦如柴。”

    這是實況。

    李育台帶紀元到幾間學校去兜了一個圈。

    他同女兒説:“取易不取難。”

    “哪一家易,哪一家難?”

    “看看運氣緣分。”

    父女倆都吊兒郎當。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總得上學。”

    “你又沒有孩子,你怎麼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社會有一定的準則需要遵守。”

    “是嗎,社會又有什麼好處給我?我傷心若絕,社會幫到我嗎?”

    妹妹瞪着他,“這叫作憤世嫉俗。”

    育源説得很正確,這不錯是育台此刻心態寫照。

    “索性安頓下來,把紀元放在這裏上學,我立刻託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還是笑,“紀元在此,你問她可願意。”

    “她是個小孩,當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搖頭,“小孩也是人,應有人權,該尊重她的意願。”

    “大人也是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為大人好,我只想紀元快樂,記住,是她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育源沒好氣,“你任由紀元胡作妄為?”

    “我不擔心,我們李家並無不羈的遺傳因子。”

    育源籲出一口氣,“你把紀元交給我照顧,你自己繼續流浪吧。”

    育台微笑,“我死後一定交予你。”

    “育台,怎麼講起這種話來。”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轉變話題:“説説你吧,幾時生孩子?”

    “我與夏長志早已決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與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願——生一個來玩玩,孩子有什麼好玩?那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樂少,你若真愛他,負起所有責任,他還有少少抵償,否則不如像賢伉儷那樣,輕鬆自在。”

    育源臉上忽然泛起一個傻氣的笑容,“可是他們有胖胖的腳與胖胖的手,會得飛撲過來叫媽媽,咕咕地笑,我老覺得他們清脆的笑聲會直達天庭。”

    “是,”育台承認,“所有的嬰兒都是折墮的天使。”

    然後在複雜的成長過程中,他們迷失了方向,真正墮入紅塵,萬劫不復。

    育源嘆口氣,“你看我的腳,拇指曲折,前前後後都是老繭,真不能想象曾經一度,它們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台冷笑,“你的腳,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腳的情況還真不賴呢。”

    夏長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説些什麼?”

    紀元自一座龐大精緻的洋娃娃屋中抬起頭來,“腳與心。”

    夏長志搖搖頭,“我仍然不明白,紀元,我們到地庫游泳,我們新裝了一隻波浪泳池,一開動電源,水浪推動,泳者可一直在原位習泳,練習最好。”

    紀元隨着姑丈下樓去。

    育源問哥哥:“你會再婚的吧?”

    “我想不會了。”

    “那也不必蓄鬚明志,把鬍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幾的我從來沒有做過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樂趣?”

    “言之過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來,我並不認識我自己,少年時,我照父母的標準生活,青年時,照學校那一套做得完美無瑕,然後社會需要什麼,我努力應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發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羨慕你那種沒有自我的生活。”

    “因為他們不知我付出多大代價。”

    育源笑,“這叫我想起本地歧視新移民的白人。”

    育台接下去:“對,因為他們不知我們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台,你應常來探訪我們。”

    “不退休,哪裏來的空。”育台苦笑。

    這是真的,年輕得志,名成利就的他並無躊躇滿志,相反地時時愁眉百結,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説:“我支持你,繼續流浪吧。”

    育台忍不住笑,“謝謝你。”

    然後育源建議,“讓我們一起去乘東方號快車。”

    “好主意!”

    “要問問夏長志可走得開。”她又猶疑。

    “他?真是走得開那日他的白鬚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臉,“別侮辱長志。”

    育台微笑,她仍愛他,那多好。

    這是一對壁人,在現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愛的夫妻已經不多。

    大哥來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賓至如歸。

    “記得青年時我們為前途煩惱?”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輕過。”

    “我只覺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選擇太多了。”

    “來,我們去看他們游泳。”

    地下室煙霧騰騰,暖水池的水蒸汽瀰漫,育台笑道:“這像下雲吞。”

    夏長志把一個水球扔過來,紀元接住。

    育台説:“環保仔至不贊成私人泳池,又這樣耗電。”

    育源推他一下,“你話真多。”

    可是看到女兒那樣高興,育台不再講話。

    育源説:“離這裏十分鐘車就有官校。”

    “什麼時候上下課?”

    “上午八時至下午三時。”

    “八時!那豈不是七時要起來?”

    “七點一刻也還趕得及。”

    “我起不來,這年頭孩子上課等於一家人上課,天天受折磨,一切壓力都在家長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還是起來了。

    六點半,坐在廚房裏與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時,我們的爸媽,也那樣為我們嗎?”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記得。”

    育台答:“我記得雅正來回來回那樣接送紀元,自幼兒園起每天走四回。”

    育台還記得他這樣對雅正説:“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兩歲零九個月開始吧。”

    “不,我不相信。”雅正微笑答。

    “那你何故無事忙一如其它婦孺?”

    “因我沒有其它事可做。”

    換句話説,那樣瀟灑的藝術家亦不能免俗,因為她已成為一個母親。

    李育台訝異地發覺謝雅正同其他母親一樣,忙着為女地脱衣穿衣,並且為幼兒不願刷牙而煩至頭痛。

    這種現象令育台駭笑。

    現在,他知道那是因為愛的緣故,因愛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則拋在道旁。

    “你在想什麼?”

    “雅正。”

    “你與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許多時候吵得一個星期不講話。”

    育源大膽假設,“是因為她早逝吧,如不,也許三五七年後也一樣會得離婚的吧。”

    “我不知道,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現在我將愛她一生。”

    “你有內疚?”

    “我曾為事業很少在家。”

    這時紀元也起來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鮮。”

    由姑姑駕車送紀元上學。

    育台坐在後座,發覺全世界都已經醒來,他十分感慨,看,誰等你,你愛長眠不醒就儘管躺着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過也有東方面孔。

    育源説:“我與紀元過去,你休息。”

    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學的車子,雖然只是公立學校,也名車如雲,水泄不通。

    育台黯然,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人情,一樣的世故,正是,到處楊梅一樣的花。

    半晌育源出來,“我們替紀元去買書。”

    “我們不會久留。”

    “念一個月也要課本呀。”

    他們到了市區書店,育台看到立體書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體書,珍而藏之,可是紀元出生後全變成女兒的玩具,撕破的

    有,擲爛的也有,雅正還微笑説:“媽媽所有,均屬於紀元。”

    育台很生氣:“你還沒死呢。”

    一語成讖。

    育台呆坐書店一角。

    忽見育源興奮地説:“育台,育台,書店有謝雅正攝影集的英語版。”

    育台一聽振作起來,連忙站起來,跟育源去書架處看,果然,一邊好幾冊,神氣地擺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種挑了兩本付錢。

    育台不語。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種被一隻大手抓住五臟六腑的感覺一直不散,實在吃苦。

    若説這樣的痛苦會有過去的一天,育台無論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來了,“走吧。”

    他幫她取過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隻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幫忙,儘管喝點酒。”

    “不,我不需要暫時麻醉。”

    “育台,你真討厭,一生諸多挑剔,你若學得雅正三分隨和,我等親友已經受用不盡。”

    育台猛然抬起頭,“什麼,我一向以來難道不是個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聲冷笑,“真是周處除三害,一個人看自己原來同別人看他有那麼大的距離。”

    周處除的最後一害是他自己。

    “我應該怎麼樣?”

    “先去接紀元放學,然後,參加我主持的飯

    局。”

    育台嗤一聲笑出來,“別費勁了。”

    育源不去理他。

    車子駛回學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紛紛放學出來,幾乎個個神采飛揚,育台把頭靠在座墊上,豔羨地看着他們,嘴裏不由得哼起歌來:“少年的我,是多麼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麼樣。”

    育源似笑非笑轉過頭來,“她今晚會來。”

    育台一怔,“誰?”

    “美麗的呂學儀。”

    “誰!”

    “呂學儀。”

    “你怎麼找得到她?”

    “人家是温埠最著名的地產經紀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聯絡,她時常接受此間中英文報紙電視訪問。”

    育台不由得問:“仍然美麗?”

    “是,得天獨厚。”

    “結婚沒有?”

    “一直獨身。”

    育台沉默。

    剛在此際,小小紀元出來了,個子很小,實在還是個孩子,半日不見,好像比印象中嫩得多,平時她老氣橫秋,光聽聲音語氣,彷彿有十一二歲。

    育台剛想下車去接,忽然看見一紅髮男孩追上來叫住紀元、與她攀談。

    紀元的英語好似亦足夠應用,抬起頭,對答得頭頭是道。

    “看到沒有,”育源説,“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忽然紀元笑了,那紅髮新朋友不知説了什麼好聽的笑話。

    她隨即看到父親,奔過來。

    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父女緊緊擁抱。

    “學校如何,老師好嗎,同學怎樣?”

    “很好,我很喜歡。”

    育源眉開眼笑,朝育台仰仰臉,表示“瞧還是我有辦法”。

    育台垂頭,親與友都對他那麼好,他何以為報?

    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紀元與姑丈絮絮談着課室裏如何的開放有趣,育台走進浴室,對牢鏡子看一會兒,忽然取起刮鬍刀,把鬍髭刮乾淨,他洗了一把臉,坐在衞生間苦笑,半晌,打開門出客廳。

    眾人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話題,好像沒看到他有什麼不同。

    然後是紀元先咕一聲笑出來。

    接着育源也一臉笑容。

    夏長志更笑説:“來,育台,我去斟兩杯酒來。”

    育台卻覺得無比悲涼。

    活下來了。

    居然還有力氣刮鬍髭,真的太過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樣子他會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歲。

    取過酒一口而盡,説也奇怪,那金黃色的液體流入咽喉,如通過四肢百骸,混身輕弛,雖然沒有減輕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覺環境舒服得多。

    他應該早些接受親友的安慰。

    黃昏,做自助餐的飲食專家來了,將食物水酒編排出來。

    育台從不在家請客,紀元很少看到這種場面,她跟着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看着他們自小型貨車捧出花束餐具長台,不到一會兒,已經式式具備。

    “像變魔術一樣。”

    李育台一直坐在藤椅子上,不知何時,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過來問“怎麼樣”。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緊緊握住育源的手。

    又過一刻,第一輛車來了,第一位客人駕到。

    育台説:“人生像魔術,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勸道:“腳踏實地一天一天過,怎麼會似幻覺?”

    育台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喂,還沒開始呢。”

    夏長志使一個眼色,“隨他去。”

    育源抱怨:“你慫恿他。”

    長志説:“你搞這個晚會,也不過要使育台高興,你看他此刻多開心,這還不夠嗎?記住,是要他快樂,不是你快樂。”

    育台笑,“聽到沒有?”

    “你有無喝醉?”做妹妹的還是不放心。

    長志連忙説:“有點酒意而已。”

    育台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見紀元已換上一襲漂亮的粉紅色紗裙,大抵是姑姑送給她的吧,他捧着食物盤走進書房,吃個飽,打了呃,忽然眼皮直掛下來,他倒在長沙發上,睡着了。

    睡夢中好似還十分年輕,趁暑假在歐陸乘旅遊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後一排座位去打橫躺着睡懶覺,是,就是那樣。

    漸漸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育台轉一個身,睜開雙眼,到了嗎,這一站是什麼地方,米蘭?聖麥連諾?

    “醒啦?”是育源細心問候。

    育台賠笑坐起來,“客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育源笑笑,“玩得很高興,現在全回家去了。”

    育台大吃一驚,“我睡了多久?”

    “四個半小時,正好是整個晚會的長度。育台,祝你生日快樂。”

    “今天是我生日嗎?呵謝謝你。”

    已經曲終人散。

    “客人曾經進來向你祝酒。”

    難怪感覺如坐旅遊巴士。

    “紀元呢?”

    “洗完澡她該睡覺了。”育源既好氣又好笑。

    育台搔搔頭皮,“嗄?”

    “不過,有人等着見你。”

    “誰?”

    育源跑去打開書房門,只聽見一聲“我”,一個俏生生人形隨聲音出現,只見那穿鮮紅色的人兒一手捧着碟小小生日蛋糕,另一手拎着她的高跟鞋手袋,笑道:“我是學儀,記得嗎?”

    仍然那麼愛紅。

    “請坐。”

    育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書房。

    學儀走到光底下來,得天獨厚的她外形一點也沒有變,濃眉大眼,美麗如昔。

    育台由衷地説:“你氣色好極了。”

    “老啦。”學儀伸個懶腰,絲毫不在乎,由此可知自信十足。

    至此,育台已無話可説。

    學儀卻是走到他身邊,探近他的臉,“你曾説過,我是惟一令你心跳的女子。”

    育台承認:“仍然是。”他看着她晶光燦爛的眸子。

    學儀咕咕笑,“真的?”

    “為什麼要騙你。”

    “我們已不是少年人了。”

    育台微笑,“我仍然記得我在你家門前等你通宵的情形。”

    學儀感喟,“以後,再也沒有人愛我那麼多。”

    “你放心,”育台温柔地説,“像你那麼可愛的女子,永遠不乏人愛。”

    學儀高興起來,“是真的嗎,育台,是真的嗎?”

    “真的,學儀。”

    她過來吻他的臉,嘴唇香且糯,感覺真正好,有點像小紀元親吻爸爸的感覺,居然有此聯想,可見與學儀之間,已無男女之情了。

    她向他道別,翩然離去。

    育台嘆一口氣,閉上眼睛。

    忽然覺得紅日炎炎,天好像亮了,睜開眼睛,看到一家人正看着他微笑。

    育台大奇,不知究竟做了幾個夢,而夢中又有夢,醒了幾次,仍在做夢。

    “我真的醒了?”他問育源。

    育源伸出手指擰他一下,“痛不痛?”

    育台點點頭。

    稍後他問:“學儀來過嗎?”

    “她要趕飛機到多倫多去接洽一單生意,只打了個招呼就離去。”

    育台發愣,“穿什麼顏色衣服?”

    育源笑,“也只有她配穿紅的。”

    “她有無問起我?”

    “我説你在書房,她只應了一聲,時間實在來不及了,車子就在門口等她。”

    原來真是個綺夢。

    “你要是牽記她,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

    “不不,不是真的,育源,謝謝你這個晚會。”

    “勞民傷財,早知給你一瓶酒讓你灌下即可。”

    “抱歉抱歉,下不為例。”

    “還有下次嗎,”育源忽然有點悲哀,“一年一度只有一個生日,你會有空與我共度?”

    育台抬起頭,真的,那麼多個生日,他從來不慶祝,當然更少與家人度過,育源講得對,這是難得的一次盛會,可是他卻睡過了頭。

    不過,幸虧做了個好夢,夢中,呂學儀仍然美麗,且對他温柔,使得不再少年的他也非常快樂。

    但是,育台並沒有在温埠久留的意思。

    他想往前走,看清楚這個世界,以前他沒有太多時間太多心思,現在趁着空檔,他想多瞭解一下天地人。

    雅正不止一次同他説:“育台,到露台上來看看日落。”

    他正在無線電話中與業主糾纏得如火如荼,根本沒聽清楚雅正在説些什麼,只得昏忙地抬起頭假笑一下,敷衍了事。

    事後對陳旭明訴苦:“看日落,我同你大概要到八十歲時才有時間看日落。”

    老陳有同感,“喂,要是我同你活不到八十歲呢?”

    “那就不看也罷,總不能叫老的去做,女的去做,小的去做,然後我同你淨是看日出日落。”

    老陳很佩服,“譁,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為事業兮一去不復還,這是育台當時的心情。

    他問紀元:“在姑姑姑丈家高興嗎?”

    紀元點點頭。

    人到底是羣居動物,看樣子紀元適應得很好。

    她當然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母親,可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印象總會慢慢淡卻,變成一個影子,想到這裏,育台籲出一口氣。

    “要不要留在姑姑家讀書?”

    紀元説:“爸爸要走的話,我一定跟着走。”

    育台甚覺寬慰,十分感激雅正為他留下這個女兒。

    他到房裏去翻攝影集,育源看見了説他:“這本冊子,是雅正留給紀元的紀念品,她是怕紀元將來對她沒有記憶,有所遺憾,你又何用天天翻閲?她目的是要跟你説再見,你應該從她所願。”

    育台緩緩把冊子放下。

    “攝影集且放在我處。”

    也只有妹妹敢這樣直諫,旁人可真怕得罪他。

    片刻育源又探頭進來:“陳旭明找你,電話就在案頭。”

    育台問:“老陳你為何不住地騷擾我?”

    他這樣回答:“因為你的第一批帳單已經寄到公司。”

    育台無奈,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故不能脱離紅塵,以及凡間俗人一如陳君。

    “育台,天文數字,”他報上數目,“告訴我是怎麼花的,你老要小心點,公司資源有限。”老陳一向是理財那一個。

    “我大概吃多了幾頓。”

    “省着點吃。”

    “不至於要這樣吧?”

    “育台,一邊生財一邊花錢,才是生存之道,回來吧。”

    “不,”育台如一賭氣小孩,“我此刻不知多逍遙快樂。”

    老陳氣結,“你帶着小孩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不外在市中心吃個茶逛個街,自欺欺人。”

    “我這就同紀元到南極洲去。”

    “只恐怕該處也令你失望,育台,做人講心境,你若看得穿,處處是蓬萊。”

    “你先看開點,把所有帳單給付清吧!”叮一聲掛線。

    育源探頭進來,“你怎麼這樣對合夥人?”

    “你偷聽我電話!”

    育源理直氣壯,“我自幼一向竊聽你所有電話,怎麼樣?”

    育台啼笑皆非,這裏簡直住不下去,再住下去,恐怕真會暫忘悲痛。

    他同夏長志説:“雅正本來有一個計劃,她想拍攝氣象。”

    夏長志動容,“可那十分艱鉅,連龍捲風在內嗎?”

    “是,颱風、雷暴、晚霞、晨曦、露水、煙霧、大雪、冰雹,還有極光。”

    “工作開始沒有?”

    “等紀元稍大就打算動手。”

    “你想繼承她的遺志?”

    “我哪裏懂攝影機,將來惟有等紀元來完成吧。”

    夏長志微笑,“紀元將來可能是一名會計師。”

    育源接上去:“或是貨櫃車司機。”

    “或是時裝設計人員。”

    育台不出聲。

    夏長志説:“她不一定會長得同雅正一模一樣。”

    也許完全不同,她是另外一個人,有權發展她的志向。

    夏長志説下去:“許多父母來不及要子女承繼他們未完成的志向,希望他們在同一條路上做得更好,為父母揚眉吐氣,這是不對的吧,為什麼要孩子們十足十像我們呢?”

    育台接上去:“因為自戀。”

    夏長志笑了。

    “做你們的孩子必定很幸福。”

    夏長志連忙擺手,“理論歸理論,牽涉到那麼多愛的關係,無論如何不會討好,我親眼見過大律師母親教幼兒如廁,一樣弄得大哭小號,不歡而散,事後那母親一直問蒼天:‘為什麼我的孩子那麼笨’,十分傷身,有礙養生。”

    “你們老來會寂寞。”

    “會嗎?”育源擠眉弄眼,“那也只好接受現實,沒有付出,沒有收穫,也是很應該的。”

    這個時候,紀元在課室裏。

    育台偷偷去張望,只見二十來個孩子全部坐地下聽老師講課,小書桌小椅子全擱另外一邊,而且,也不是一排一排,而是圍成一個圈。

    看樣子的確比較開放。

    看了一會子他靜靜走開,躑躅回家。

    李育台想獨個兒到近北極圈幾個地方去一下。

    這時候電話響了。

    育源自廚房喊出來:“請代我聽一聽。”

    她在做春捲,女主內嘛,原應如此,可惜不是人人如她那樣幸福,許多女子得在辦公室爭取多一分收入,日久性格變得陰晴不分。

    他接過電話,對方説:“我找李紀元小姐。”

    “她在學校,我是她父親,你有話可以對我説。”

    這時有人嗤一聲笑,這又是育源在偷聽電話,這傢伙,真會自娛。

    “李先生,我是黃主文。”

    “主文,你好嗎,”李育台喜出望外,“你在什麼地方?”

    “我與母親在露意思湖,紀元在上學嗎?”

    “我們想試一試看她可喜歡這邊的學校。”

    “我可以來探望她嗎?”

    李育台立刻與他交換了電話地址,答應紀元一回來便找他。

    稍後育源問:“那是你的未來女婿嗎?”

    育台希望是,他喜歡黃主文。

    當天下午他們去接紀元放學,只見那紅髮男孩一直把紀元送到車前。

    育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狄倫,先生。”

    “是狄倫湯默士的狄倫?”

    “正是,先生,家祖母是威爾斯人,出生的村莊正好與詩人狄倫湯默斯相同。”

    原來是名人鄉里之後。

    “你好狄倫。”李育台與他握手。

    在回程上,他同女兒説:“黃主文找你,稍後會來看你。”

    誰知紀元茫然,“黃主文?”

    李育台大吃一驚,幾乎沒掩住嘴,天呀,紀元已經不記得他了。

    他願意跟這個孩子學習忘記的藝術!

    “呵,”紀元半晌回過意來,“黃主文,他現在流浪到哪裏?”接着又比較,“狄倫就比較給人安全感,他的家在西温哥華住了有六十五年了。”

    李育台張大了的嘴無法合得攏。

    就在該剎那,他知道這個地方適合李紀元小姐。

    他大可以獨自上路,每隔一段時間來探望紀元。

    育源最興奮,立刻報上一連串計劃。

    夏長志説:“照原來樣子最好,起碼一年不要驚動她,否則她會反感。”

    育台贊成。

    紀元還是哭了,“我要跟爸爸。”

    每逢哭泣,她總忘記她已經不是嬰兒,總是努力把身子縮得很小,希望可以全身躲進父親懷抱,可是長腿長手叫她尷尬。

    育台緊緊擁抱着女兒。

    “你爸去幾天就回來,他吊頸也要鬆口氣,你跟姑姑的生活,就像母女一樣,只有更好,我對你沒有期望,關係比較輕鬆。”

    小小紀元只覺姑姑詼諧,不由得破涕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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