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思本給她寫傳真過來。
“你的些微名氣得來不易,多少新人削尖頭皮鑽營,別叫他們乘機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蘇禮信、陳恩美等人虎視眈眈,你一定知道。”
這些,都是真的。
諾芹有點心灰意冷,做這一行,誰不想攀到一線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險,滑坡時人人注目,而且有許多好事之徒,專門在人家失意時大力鼓掌。
新嘗試也許是正確路線。
剛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輩一般成為紅人,在街上被讀者認出來,追着要求籤名,並且急急問主角的結局如何……
現在她也寫副刊,也有讀者認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認為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輩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誠追隨的讀者。
現在的讀者見一個愛一個,愛完一個丟一個,根本缺乏與寫作人共渡一生的長心。
作風變得太厲害,破舊容易立新難,原有讀者流失,新讀者又抓不緊,稍後兩頭不到岸。
捱過一晚,第二天早上,氣漸漸平了。
工作而已,做與不做,均不必動氣。
姐姐曾動:“氣惱使人老,你氣死了也是活該,誰在乎你,聖經上説過,切莫含怒至日落。”
已經是弟一天了,夠了。
電話鈐響,諾芹去應。
伍思本説:“是我。”
“我還以為是送報紙。”
“一早起來,為着安撫你。”
“對每個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麼多時間嗎?”
諾芹不出聲。
“馮永春請辭,個多月縮輯部無一人出聲。”
“那是你們無禮魯莽,貽笑大方。”
“是,過一天算一天,再也沒想到以後會道旁相逢。”
“以前老説世紀末如何如何,看樣子,末世光景的確來臨。”
“你仍然受歡迎,請把握機會。”
“你看看,四周圍都是什麼人在寫,有何修養學養。”
伍思本大笑,“寫專欄需要這些嗎,從來沒聽説過。”
她一點思想包袱也無,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樣,是賺取生活的工具。
“暫時,我願接受你的安排。”
“謝謝你。”
她才掛斷電話,又有人打進來。
“我們是菁華小學,你是高滌家長?”
“我是阿姨。”
“請你立刻來一趟,高滌哮喘發作,駐校看護已經替她用藥,或者要送院。”
諾芹吃驚,“可有聯絡她母親?”
“家裏無人。”
“我立刻趕到。”
諾芹連牙都不刷便飛車往菁華小學。
奔到休息室看見小小高滌躺在牀上,四肢無力,像雙洋娃,都八歲了,還那麼小,那麼可憐。
校方人員過來説:“已經叫了救護車。”
高滌這時睜開眼睛,“阿姨。”靠在諾芹身上默默流淚。
諾芹非常悲憤,強忍眼淚,她最怕看見孩子吃苦。
片刻救護車來到,諾芹陪滌滌入院。
醫生過來温言安慰:“空氣質素惡劣,許多兒童都有這種毛病,並無大礙,放心。”
這時,諾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庭風焦急的聲音。
諾芹對姐姐説:“你還不來?”
忽然之間,有一名看護轉過頭來,“你的聲音好熟,在哪裏聽過。”
諾芹沒好氣,不去理她。
那看護説:“對了,昨夜在收音機裏……你是那寂寞的心俱樂部主持人。”
諾芹吃一驚,忽然被人認出,不禁心跳。
嘴巴卻説:“不,你認錯人了。”似做賊一般。
“這是你的女兒?她父親呢,你是單親?”
諾芹惱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輔導他人?”
“你亂説什麼?”
滌滌害怕,“阿姨,這是誰?”
那看護這才退出去。
“沒事,滌滌,我會保護你。”
滌滌忽然問:“我爸爸呢?”
“你想見他?”
“是。”
“我叫他來。”
這時,背後傳來一把聲音,“叫誰來?”
岑庭風趕來了。
滌滌這才鎮定下來。
“又不是醫生,來了有什麼作用?”
這是他們的家事,諾芹不便干涉,只得維持緘默。
“諾芹,麻煩你了。”
諾芹用舌尖黏黏門牙,“我尚未刷牙,怪髒的。”
連小滌聽了這話都破涕為笑。
“有我在,諾芹,你可以走了。”
“單親真辛苦。”
庭風卻説:“我不覺得,滌滌是我瑰寶,生命中陽光均由她而來。”
母女緊緊擁抱。
諾芹忽然覺得空虛,不過!唉,自己都養不活,還生孩子?選擇衰退期育兒,好比老壽星找砒霜吃。
諾芹離開醫院,在走廊裏,先前那個看護卻追上來。
“原來你不是病人的母親。”
“你想怎麼樣?”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於你。”
“你認錯人了。”
“不會,我真確認得你的聲音。”
諾芹大步離開。
她追上來,“丈夫變了心,應該怎麼辦?”
諾芹沒好氣,“殺死他,吃掉他的肉,骨頭埋在後園裏。”
對方怯怯地問:“有無更好方法?”
“有,請他走,再見珍重,不迭不送,然後振作地過生活。”
“謝謝你,謝謝你。”
回到車裏,才鬆一口氣。
下午,滌滌偕母親出院,諾芹即去採訪。
“諾芹,我有事同你商量。”
“請講。”
“我想帶滌滌到温哥華生活。”
“別心急,慢慢考慮清楚。”
“一則避開某人,以史夾纏不清,二則會對滌滌健康有益。”
“要動身也沒有這麼容易吧。”
“已經在進行。”
“你太能幹了。”
“連你都那麼説。”
“你所有決定,我均鼎力支持,我衷心祝福你們母女。”
“那麼,別透露我倆行蹤。”
“明白。”
庭風荒涼地笑了,“人,是有命運的吧。”
諾芹不語。
“有些女子由丈夫出錢保母出力,平日炒炒股票搓搓麻將,廿年後孩子順利進大學,她即升格為賢妻良母,而我們在社會拚力,招惹多少閒言閒語,一舉一動,皆成眾矢之的,再用功,也落得一個惡名。”
這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
諾芹只得説:“各有各的道路。”
庭風苦笑。
“而且,我堅信每個人對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庭風頷首,“這是比較時髦的説法,古老一點的講法是若然不報,時辰末到。”
“你動身時我陪你一起去,幫你安頓下來。”
庭風黯然説:“現在才知道小小就學英語為的是什麼。”
“是呀,我們幸運,我們懂英文。”
説説笑笑,庭風心頭寬鬆了,她説:“你知道我那畫家朋友曹肖顏?”
“不是移了民去温埠嗎,這下子你可以與她團聚了。”
“她告訴我,一次家長會,有洋婦捐一瓶酒出來抽獎!見到她,叫她買獎券,以為她不諳英文,猛裝手勢,“香檳,喝,法國好酒*,肖顯不知怎地,竟與洋婦計較起來,她過去一看,以至標準英國口音回答:“不,女士,你這一瓶不是香檳,只有在法國大小香檳葡萄區出產的汽酒才在法律上可稱香檳,你這瓶酒可以用來燜牛肉。”
諾芹笑着搖頭,“何必分辦,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你做得到嗎?”
“當然不!我不過那樣教人。”
姐妹倆哈哈大笑。
移了民,就是另外一種生活了。
空氣再清新,花園再大,醫療教育再完善,丟卻一班老友,靈魂忐忑不安。
是呀,誰,誰,同誰全在這裏,可是你要見的不是他們。
諾芹説:“到了那邊,會不會找到新伴侶?”
“為了自己,也為着滌滌,我不會再婚。”
“不用固執,順其自然。”
“又有什麼機會,這個年紀的人都有妻室。”
“也有失婚人士。”
“是,都似我這般,各自拖頭着孩子,還嫌不夠複雜嗎,算了。”
而且,諾芹説:“你有錢,需要當心。”
“去你的。”
過兩日,高計梁又來了,這次,在門口等她。
仍然穿着西裝,可是襯衫沒有換,有潰,且縐,已經顯得襤褸。
奇怪,一個人這麼快就淪落,尤其是男人,丟掉工作,失去收入,再也無法獲得照顧,立刻髒兮兮。
他們什麼都不會,連熨一件襯衫也不知從何入手。
高計梁籲出一口氣,“她怎麼説?”
“你説呢。”
“她拒絕。”
“你料事如神。”
高計梁垂頭。
“別再煩她了,你另外想辦法吧。”
“我走投無路。”
“輸得光光?”
“是。”
“我們幫不了你。”
“你們看着高滌的父親做乞丐?”
來了,一定是這個三步曲,先是趾高氣揚:老子愛怎樣就怎樣,反臉不認人,另結新歡,然後,環境不如前,又思回頭,苦苦哀求,子女當盾牌。
“設法重頭再起嘛。”
“現在我在中下區租了一間六百尺的公寓。”
“人分中下,地區無昕謂。”
“謝謝你的鼓勵。”
“希望你放岑庭風一馬,幫不到她,也不要累她,一段短短兩年八個月錯誤婚姻,她已幾乎賠上一生。”
高計梁不出聲。
“往後她假使略過些太平日子,也是應該的,不要去破壞她。”
高計梁不過是普通人,卻不是壞人。”
“説到底,她沒有生過你,你也沒有生過她,兩人關係早已中止。”
他開口:“諾芹,你可以做輔導主任。”
諾芹忽然接上去:“或是信箱主持人。”
“口才了得。”
“你許久沒去探訪女兒。”
“哪裏有心情。”
“又不是去賭場或夜總會。”
“無話可説。”
他張開嘴,諾芹這才發覺高計梁右邊那隻犬齒崩了一角。
換了從前,一定連忙放下手頭一切會議沒聲便叫秘書打電話到銀行區的最好的牙醫修補,順便洗一洗,第二天整副牙雪白見客。
今日不比從前。
越看越難過,諾芹別轉了頭。
再説幾句,諾芹推説有約會,向地道別。
溜回家中,她鬆一口氣。
噫,好似有兩天沒聽到伍思本電話,最什麼道理?
老實説,她聽到這種新派編輯的聲音頭會病,泰半有野心,無才能,不找她,只有更好。
電話終於來了。
是一本婦女雜誌的主編:“諾芹,幫我們寫一篇訪問可好?”
“我一向不寫散稿,你是知道的。”
“公司裁員,助手已經撤職,實在忙不過來。”
“訪問誰?”
“名流太太黃陸翠嬋,三個月前訂好的約會,不好意思推。”
諾芹倒抽一口冷氣,“老兄,你住在哪個荒山野嶺,黃日財夫婦前日上了新聞頭條,二人齊齊受商業罪案調查科拘留,還訪問她?”
“嗄?”
“唉。”諾芹掛上電話。
每天都有這種新聞。
她到遊客區去散心,發覺路邊多了大堆小販檔攤。
噫,任何都市一窮,小販必多,你看孟買及馬尼拉就知道了,什麼都賣!故衣、食物、土產……擺滿一條街。
諾芹發覺本市最大百貨公司門旁有人擺賣十元三條的人造絲內褲,年輕男性檔主很幽默,把貨品結在繩上,嫣紅奼紫像萬國旗。
這個都會,淪落得院高計梁還快。
岑諾芹目定口呆。
她匆匆回家,找李中孚訴苦。
很明顯與中孚的關係拉近許多,過些日子,姐姐移民,更加需倚賴他。
中孚勸慰她,“別擔心,否極泰來,盛極必衰。”
“幾時?”
“下世紀初,一兩年後。”
“到時不靈,拆你招牌。”
“諾芹,我們去跳舞。”
“什麼?”
“反正天塌了你我又擋不住。”
對,不如尋歡作樂。
英國有許多跳茶舞的地方一邊吃豐富的下午茶,一邊跳華爾滋,多數是老先生老太太在散心,但也有年輕人,跳舞廳裝修豪華,可惜有點陳舊,諾芹就是喜歡那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覺。
“到什麼地方去跳舞?”
李中孚把她帶到一間酒館,為了在生意欠佳的時候招來顧客,他們開亮了燈,做茶舞生意,但是仍然只得一兩台人客,賠上四人樂隊,恐怕要蝕本。
樂隊很年輕,是一組室樂團,用古典絃樂,彈得熱情揚溢,一聽就知道是音樂學院學生,出來找個外快幫補學費。
諾芹很高興,上前與他們攀談。
互相交換了身份,大家都很吃驚。
“什麼,你是寫作人?晚上可要兼職做女侍?”
諾芹笑,“不,做清潔女工。”
彈大提琴的説:“這兩把小提琴來自茉麗亞音樂學校。”
諾芹嘎的一聲,這樣的天才不過在酒吧間娛樂茶舞時間,做文藝工作,有什麼前途,她駭笑拍胸口壓驚。
他們奏起一首情歌。
“這是什麼老歌?如此悦耳。”
“貝薩曼莫曹。”
“什麼意思?”
“西班牙文‘多多吻我’的意思。”
諾芹怔住,大為讚歎。“李中孚,真沒想到你如此博學。”
李中孚啼笑皆非。
他倆在舞池中旋轉。
“你得好好發掘我隱藏的才華,我還是接吻好手呢。”
諾芹感慨萬千,是的,穿了,也只得像少年男女那樣,躲在家中温存當節目。
今時今日,也許最受歡迎的是接吻好手。
白色的遊艇、紅色的跑車,全部還給銀行!除出接吻,還有什麼可做?
對了,還可以寫倍到寂寞的心俱樂部消遺。
他倆盡興而返。
第二天,諾芹撥電話到宇宙出版社找伍思本。
接線生遲疑片刻,“伍思本已經不做了。”
對方沒有再搭口。
這一意外可不小,“現在誰坐她的位置?”
“關朝欽先生。”
“好好!謝謝你。”她掛上電話。
岑諾芹發豈。
入行五年,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姓關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為什麼這個素來太平只不過略為虛偽的行業到了今日變成這樣刺激?
伍思本離職為什麼一點交待也沒有,嗤的一聲好此遇熱的水點,一下子化為蒸氣消失在空氣中。
諾芹百思不得其解。
是突然拂袖而去的吧,無絲毫先兆,做得那樣精神奕奕,興致勃勃,什麼都要改改改,變變變,舊的全部打掉,照她的藍圖重新建立新宇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身後跟着一幫自己人,興奮得紫醬臉皮,以為已教日月換了新天:這下子可輪到他們威武了。
可是三數個月之後,忽爾下台。
又輪到另一批人上,這次這個,叫關朝欽,真是兵慌馬亂的時代,不知伍思本去了何處。
要記住這一幫人的名字,真不容易。
電話鈴響了。
“是岑小姐?我是關朝欽,宇宙負責人。”
噫,聲音更加器張。
“你好,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不知怎地,關某非常受落,那樣虛偽的陳腔温調竟能使這人舒服,其人之膚淺,可知二二。
“岑小姐,我們決定保留你兩個專欄。”
“謝謝,謝謝。”
奇怪,無比謙卑,岑諾芹卻做得非常自在,唉,生活逼人。
“俱樂部信箱非常受歡迎。”
“托賴,托賴。”
“漫畫小説收視率也不錯。”
收視率?這人可能來自電視台。
“請繼續交稿。”
“是是是。”
我喜歡保留有功的舊人,改革的意思是,拿更好的來代替不好的,並非拿我喜歡的來代替我不喜歡的,伍思本上任以來,丟掉不少原有的東西,改了又改,可是銷路江河日下,公司賠本,你説改得對嗎?”
岑諾芹噤若寒蟬。
怎麼搞的,竟像聽黨訓話似。
“大家明白了就好。”
“是是是。”
“開會時我會叫立虹通知你。”
諾芹意外,林立虹還在?這女孩子倒厲害,真人不露相呢。
她唯唯喏喏,掛上電話。
咄,換了一年前,早就一走了之,彼時宇宙不做去銀河,要不然到金星,有什麼大不了。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氣餒了。
諾芹咳嗽兩聲。
她打開讀者信:
“文筆小姐,請問,你與文思是否好朋友!你們答讀者之前,足否一起開會?”
是,還寫報告呢。
另外一封:“我結婚已經八年,以為生活就是如此,刻板、呆滯,上一代的人一直誇張平凡是福,我也願意相信,直至遇見了一個人,我們發展得很快,他吻我的時候,我全身痙攣,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與異性有肌膚之親,我想問你:我應該離開丈夫去享受這種愛與被愛的感覺嗎?”
讀者文筆奇佳,直逼豔情小説作者,甚至更好。
諾芹很感動。
她立刻答:“有孩子嗎,如果沒有,還等什麼呢,立刻開門走出去,即使只能維持一年半載,在所不計。”
答案一出,信箱另一半主持人破口大罵。
文思這樣斥責:“專門有一種傷風敗德之人,教人離婚,教人淫奔,像世上除出肉慾之歡,並無其它意義,並且把愛收窄到生理器官之內……”
諾芹只得扔下報紙。
那老女人恨她是因為她更受歡迎。
而且,她有男朋友。
她去電林立虹:“文思到底是誰?”
那女孩笑,“三分鐘前人家也剛問你是誰。”
“我請你吃飯。”
“文思還答應送我南洋珠耳環呢。”
“你可有答允?”
“當然不,我不會揭穿任何一方面身份,時時有憤怒的讀者要把佚名作者揪出公審,難道都舉手投降不成,我們需維護言論自由。”
失敬失敬,諾芹更加不敢小視這位林立虹小姐。
“作者互罵,你不覺得有辱報格?”
“唏,這叫筆戰,讀者最感興奮。”
最好滾在地下撕打,扯衣裳拉頭髮。
諾芹賭氣!“真不知你想吸引些什麼讀者。”
“所有讀者,他們是我們的米飯班主。”
口氣似紅小兵。
沒有年紀差距也有代溝。
“岑諾芹,繼續努力”她喊出口號後掛斷電話。
諾芹頹然。
這個時候,門鈐忽然響了。
諾芹去開門。
“咦,庭風,你怎麼來了?”
“有要緊事。”
她姐姐一進來,四處觀望,“譁,似狗窩。”
扔下最新款的名貴手袋,點起一支煙。
諾芹立刻把她手中的煙摘掉,“此處嚴禁吸煙。”
庭風叉着腰,板起臉,“最近,你在寫些什麼?”
諾芹十分心虛,“你怎麼管起這些芝麻綠豆的事來,外頭局勢那麼緊張,聽説明年政府可能要換班子,你消息靈通,説來聽聽?”
庭風自手袋裏取出好幾本小並,問妹妹:“這些,都是你寫的?”
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大迭花花綠綠的小書,分別叫《歡樂之源》、《玉女私記》、《風流女學生》。”
庭風聲音變得十分生硬,“聽説,都是你的大作。”
諾芹大驚,“冤枉呀。”
“你看,筆名叫勤樂沁,這不是岑諾芹調轉來讀嗎,還説不是你?”
諾芹喊救命,“我怎麼會寫豔情小説?我連普通小説都沒寫好。”
庭風冷笑一聲,“難得你這樣謙虛,可是外頭傳得十分熾熱,都説是岑諾芹小姐新嘗試新作風,看樣子你得登報澄清。”
諾芹忽然冷靜下來,“確不是我。”
“我相信你。”
“是又怎樣,人總得生活。”
“生活還不致於那樣艱難。”
“一不能賒,二不能借,不是人人像你那般能幹,大把囤積。”
“不需要連皮帶肉贍送讀者吧。”
“外邊情況已經十分淒厲,一到這種情形,電影與小説黃色素大增。”
“不是你就好,你在專欄裏澄清一下。”
“姐,各行有各行規矩,我不會教你做生意,你也莫教我寫專欄。”
庭風走了。
她沒有把那些小書帶走。
諾芹拾起一本翻閲,意料之中,寫得並不好,每隔三頁,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經典場面,像是另一人所寫,與前文後理不甚吻合。
銷路可好?諾芹茫無頭緒,一定有賺吧,奸商們這才樂於嘗試。
她打開報紙,發現有編輯在編後語中發出下述厲的呼聲:“與報紙共度艱難!與報業共存亡!與本市共興衰!”
本來精神緊繃的諾芹不禁笑出來。
唉,還有什麼話可講,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齒説盡了。
她打開讀者來信。
“文思與文筆兩位女士,我有一個獨生女兒,今年廿三歲,大學畢業後結婚,生活幸福,她最近懷孕,因打算在生育後繼續工作,想我幫她育兒,我對這個建議求之不得!可是,親家會否怪我獨霸孫兒?我沒想過與親家分享弄孫之樂,是否自私?”
那麼可愛的懷疑,諾芹大笑起來。
“自私的外婆:你大可放心,撫養嬰兒這等苦差,大抵不會有人與你爭個不休,至於女婚的父母,假日讓他們與孫兒歡樂時光,已經足夠,是休女兒生育的子女,你當然佔大份,不必慚愧,祝婆孫彼此、水達愛惜。”
真難得還有那樣的外婆。
不料文思又來挑釁。
“文筆,我接到另一位太太來信,她正是你那可愛的外婆的親家,原來這個外婆自恃身家豐厚,僱用兩個保母,決定將別人的孫兒霸佔,現在連女婿亦住在她家,你説成何體統?”
這時,演者紛紛加入戰團:有人罵媳婦,有人斥責公婆,所有家庭裏不如意的紛爭都拿出來報端公開,盛況一時無兩。
信箱這樣成功,諾芹忽然想念伍思本。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知可有高就。
在這個時候失業,哪裏還找得到更好的工作,聽説在樓價頂峯的時候!她買進一層兩千平方尺的公寓,分明打算大展鴻圖……
一下子打沉,日子不曉得怎麼過,不知有無後悔當初作得太大,可惜已完全失去聯絡。
李中孚撥電話來,“諾芹,到我家來吃飯。”
“不,謝謝。”
“家裏舒服,有好菜好酒。”
“我怕見伯母。”
“沒有伯母,我做你吃。”
“真的,令堂去了什麼地方?”
“到多倫多探親已有個多月,樂不思蜀。”
“加國也不景氣呀,加幣跌至立國一百四十年來最低位。”
“也許人家鈍胎,不見他們發愁,照樣種花釣魚泛舟。”
“是否我們太敏感?”
“不,我們賭得太大。”
諾芹嘆氣,“我們環境不一樣,人家資源豐富,自給自足,肉類穀物魚獲林木,什麼都有,最多不買法國香水、美國時裝,就可以熬過去。”
“還有,”李中孚接上去:“從來沒有繁華過,也不覺什麼損失。”
“所以,爬得高,跌得重。”
“你來不來?”
“不如出去吃撐着市面,反正你是公務員,不受影響。”
“一天到晚聽你們這種充滿嫉妒的語氣,已經胃生瘤。”
“會嗎?”
“有機會。”
他們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館晚飯。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説:“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諾芹吃驚,“從前沒有的嗎?”
“從前,部長給什麼吃什麼,吃完付賬,並無異議。”
諾芹駭笑。
他們選了幾隻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只得三桌人客。
中孚説:“連日本人都不來了。”
諾芹答:“坡幫也跌得很厲害。”
中孚揶揄:“你怎麼知道世事?”
“我在那邊有稿費可收。”
“原來如此。”
“昨夜看國際財經消息:東南亞經濟不景氣,影響可樂銷路,故此股價大跌,竟達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東洋人嘲笑我們的華麗海景只值從前一半。”
“虧他們赤着腳還有心情笑別人衣不稱身。”
中孚搔搔頭,“忽然之間看清楚許多嘴臉。”
“這是最痛苦的收穫。”
“會不會有移民幸災樂禍?”
“不會啦,自心息相關,舉個例:加拿大卑詩省廿年老木廠都裁員關門,不再輸往東南亞了,從前一天三個貨櫃,現在三個星期只得一隻貨櫃,有什麼好幸災樂禍,唇亡齒寒才真。”
大家一起嘆口氣,隨即又笑起來。
這樣聊一輩子也好呀。
有位母親這樣忠告女兒:“嫁給你最好的朋友,他會照顧你,他也瞭解你。”
李中孚的確是岑諾芹最好的朋友。
諾芹説:“我們到庭風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氣,“不方便打擾她。”
諾芹卻立刻撥了電話,半晌,女傭來接。
“她在睡覺。”
“不舒服嗎?”諾芹有點擔心。
“也許是累,下午睡到現在。”
“滌滌呢?”
“做完功課在看卡通。”
“乖嗎?”
女慵笑,“她一向都乖。”
掛了電話,諾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覺。”
中孚忽然覺得女友可愛無比,忍不住輕吻她的手。
諾芹卻有點不安,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半。
她説:“來,我們到庭風家去一趟。”
“為什麼?”
“我覺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輕視女子的第六靈感。”
這個時候,諾芹已經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