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親愛的?諾芹想,真荒謬,我都不認識你。
親愛的俱樂部主持人:我已經結婚十年,有兩個孩子,一個九歲,另一個三歲,家境還算過得去,僱着兩名慵人做家務,可是上次到温哥華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園洋房佔地一畝,又有泳池,非常羨慕,回來後慫恿丈夫移民,他卻反對,我便悶悶不樂……”
諾芹瞪大雙眼。
這種毫無智能的信件,怎麼樣讀得下去!她用手撐住頭。
諾芹用紅筆大力批下:“虛榮!貪心!是這種人給女性帶來惡名。”
還幫這種人解答問題呢。
她將信件傳真到編輯部。
伍思本的答覆很快來了。
“意見不夠詳細,請至少書寫五百字。”
也好,索性讓這個人知道岑諾芹真實的想法。
諾芹痛斥她不學無術,外邊交給丈夫,家裏推給庸工,完全棄權,卻奢望有更舒逸生活,不勞而獲,還要希企得到更多。
從前,她這樣寫:“我一直不瞭解為什麼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
伍思本看了駭笑。
同事説:“會不會引起讀者反感?”
好一個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説:“不怕,有噱頭。”
“喂,人家只不過豔羨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細一點,這個女子的確不滿現實。”
“我也有同樣毛病。”
“我們正想叫讀者起鬨。”
“譁眾取寵。”
伍思本承認,“是又怎麼樣,現在已經到達肉搏階段。”
“譁,那麼難聽。”
“來,大家赤膊上陣。”
信箱正式登場。
與文筆剛相反,文思冷靜地諄諄善誘:“這位讀者,夫妻貴乎互相體諒,他不是不想移民,給你與孩子們更好的生活,也許,暫時尚未有能力……”
諾芹沒好氣,“這是哪處鄉下來的老太太。”
編輯部一共接了百多通電話,讀者迅速分成兩派,一派擁護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筆這邊。
三期之後,寂寞的心俱樂部成為最受歡迎的專欄之一。
宇宙許多同事大惑不解:“我們出生入死做頭條新聞,受歡迎程度竟然不及這無聊的信箱。”
“唏,世界幾時公平過,豔女裸照更意人注日。”
一日,諾芹正在回信,電話鈐響。
“諾芹?我是羅國珠。”
諾芹一聲慚愧,噫,是前任總編輯,人一走,茶就涼,她都幾乎不記得這個人了。
“出來喝杯茶。”
“我──”諾芹走不開,但,實在不方便説不,“好,能不能到舍不來,説話方便些。”
“半小時後見。”
諾芹連忙把信箱資料收起來。
羅國珠來了。
她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提出要求:“諾芹,我已在新聯日報上班,打理副刊,請賜一段散文稿,至少寫三個月,我倆相識一場,請勿叫我失望。”
諾芹惆悵地看着她。
新聯是二線報,銷路格局都與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緊,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難過。
“下星期交稿。”她口氣一如從前般權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過來,停掉宇宙週刊那段也罷,你看,自從我走了之後,他們搞成什麼樣子,喂,連南官夫人讀者信箱這種東西都借屁還魂呢。”
岑諾芹不敢説,她就是那條屍。
“宇宙還有什麼好寫,不如移師新聯,你我並肩作戰,我好好替你宣傳。”
諾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聽我説。”
“講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給你三天時間。”
諾芹提起勇氣,“不,大姐,我不打算寫新聯日報。”
羅國珠好象沒聽懂,愣在那裏。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麼?”
“目前不是東征西討的時候,你明白嗎?”
“我已同上頭説過岑諾芹會加入我們。
“大姐,你應當先與我説一聲。”
我以為──”她以為可以代朋友發言。
“恕我不能做這件事。”
“那麼,幫我寫一個月。”
“大姐,莫叫我為難。”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諾芹送她到門口
“祝你凡事順利。”
“我會成功”
羅國珠氣忿失望地離去。
兩個多月後,諾芹在報上讀到新聞,新聯日報結業。
心裏替羅氏的遭遇難過。
本來,東家不做做西家,現在,都沒有西家了,人,是應當有節蓄的吧。
諾芹覺得嚴冬好似已經來臨。
他們都是草蜢,不是螞蟻,不知熬不熬得過難關。
沉默一會,她取出讀者信件繼續工作。
“親愛的文筆,我是十八歲的女孩子,非常想紋身,以及穿鼻環,你贊成嗎?”
諾芹據實答:“十八歲已經成年,你的身體,你的選擇,請到合法衞生的故身館,怕痛的話叫他們先注射麻醉劑。”
這封簡單的信一刊出,四方八面衞道人士發起瘋來,通過教育團體攻擊文筆,寫信
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開除文筆這個人。
諾芹也有擁躉,他們來信説:“反封建反約束,十八歲已經成年!”
文思怎麼答?
這老太太保守討好地説:“紋身很難脱掉,將成為你終身烙印,身體髮膚,受自父母,你願意人家以歧視眼光看若你嗎?”
諾芹真正討厭這個迂腐脱節的女人,大聲對伍思本喊:“我要求換拍檔。”
“人家也那麼説”
“那麼,分手也能。”
就因為二人意見猶如南轅北轍,所以才有瞄頭,夫唱婦隨,齊齊慶賀,有什麼好看。”
老闆會不會有意見?
哈,他高興還來不及,如此富爭議性,始料未及。
諾芹感慨,“不理我們死活。”
“當然,全世界老闆是另外一種人類。”
諾芹籲出一口氣,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説:“前天,我見到羅國珠。”
“誰?”伍女士連頭都沒抬。
“羅國珠。”
“誰?”
這人已經消失了,彷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沒有什麼。”
“諾芹,你有無考慮用真名寫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讀者人數已比小説多。”
諾芹大為震驚,“不!”
伍思本笑,“你應當高興才是呀。”
諾芹心都怯了,“你們怎樣統計到數字,可靠嗎?”
伍思本問非所答,“福爾摩斯的創造主河南道爾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歷史小説作家,而非市場通俗的偵探小説作音,他寫偵探小説寫得非常勉強,一直想把福爾摩斯置於死地!好騰出時間來寫歷史小説,你們寫作人的心真奇怪。”
諾芹黯然,“不敢當不敢當。”
“這是俱樂部轉交給你的讀者信。”
諾芹擺擺手。
“你沒有時間的話,我會叫立虹拆閲。”
“小姐,你肯用真名嗎?”
真沒想到會那樣受歡迎。
來信多得要用那種黑色大垃圾袋裝起來,每袋幾十封,一個星期就幾百封。給文筆的只有信,可是文思還收到各種禮物,包括絲巾、鋼筆、毛布娃娃等。
諾芹想,可不樂壞那老太太。
伍思本想把信箱擴張到日報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諾芹反對。
“不會叫你白辛苦。”
諾芹嘆口氣,“你恢復我長篇小説專欄可好?”
“諾芹,我不過是個中間人,我本人並無喜悲,一切顧客至上。”
諾芹不出聲。
“聽説你也很會要價,出版社對長篇情有獨鍾。”
諾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開一箇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長大了不思回報,金錢時間都各嗇,心目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應由政府一止例懲罰……”
諾芹這樣回答:“成年人不應向任何人索取時間金錢,施比受有福。”
譁,中老年讀者反應激烈。
“毒婦,公開提倡不孝。”
“你一輩子沒有兒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無比。”
“毫不體貼,這種人怎有資格主持信箱,取銷資格!”
岑諾芹覺得讀者寫得比她好。
伍編輯有見及此,把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來,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熱鬧。
諾芹看着版面,苦笑説:“像馬戲班一樣。”
不過,馬戲班熱鬧好玩呀。
小時候,諾芹嚮往離家出走,一輩子跟隨馬戲班生活,現在可以説如願以償。
“文筆!這件事請幫我作主,我未婚懷孕,對方不願負責。”
“文筆,我結婚十二年,丈夫現有外遇。”
“我同時愛上甲乙二人,並且有親密關係。”
“她一直用我的錢,但是一顆心並不屬於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舊情人,感覺仍然在。”
“我愛他,但是我始終認為,男方應有能力擔起所有家庭開支。”
千奇百怪,什麼都有。
因為世上沒有招同身受這回,所以文筆永遠瀟灑,給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麼享受蹉跎,何必問我。”
“不捨得離婚,不必多言。”
“真羨慕你有辦法可以同時愛兩個,怪不得來信公諸天下。”
“你要她的心來幹什麼,血淋淋,別太貪心。”
“找男人付錢的工夫,要自十六七歲開始鍛鍊,你已經廿八歲,太遲了,實際點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樂部的另一半,忍無可忍地向她發炮。
“這女人沒一句正經,每個字似毒瘤般荼毒讀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它報章紛紛效尤,創立同類信箱。
“喂,電視台想請問你呢。”
“訪問岑諾芹?”
“不,文筆女士。”
“不去。”
“文思卻答允了。”
“啊,我會拭目以待。”
電視揭秘節目訪問這位信箱主持人,譁,真精采,絲巾朦頭,又戴頂大帽子,只拍背部,聲音又經過處理,完全見不得光的樣,故作神秘。
諾芹在電視前發凱。
她還以為對方是落伍、膚淺、故作温情氾濫的老太太,或許是,但人家宣傳手法、掉頭、臉皮之厚!都勝她多多。
並非一盞省油的燈。
要做到那樣,也真不容易。
不過,那樣出名!比不出名還慘。
諾芹忽然累得不像話。
“李中孚,過來陪我。”
“沒問題,呼之即來。”
幸虧還有這個老朋友。
文思女士,這種關係可以維持多久?
文思必然會一本正經地答:“你若對他無心,就不要耽擱人家的青春——”
想到這裏,諾芹忍不住笑出來。
文筆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別太替人家擔心,若一點甜頭也無,或是已經找到更好的,他自然會一走了之。
為什麼世人不愛聽其話?婆婆媽媽、虛偽的、不切事實的主話倒是受歡迎得很。
實話,太殘忍了。
李中孚抬着一箱香檳酒上來。
諾芹問:“為什麼一箱酒只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問為什麼不是十四支。”
“馬上開一瓶來淨飲。”
“有什麼值得慶祝?”
“活着。”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實有趣風雅。”
李中孚笑笑,“我沒那樣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愛你。”
諾芹笑,“普通人更有資格寫愛情小説。”
“今天有什麼話同我説?”
“還要熬多久緊日子?”
“我只知道公務員明年或許會減薪。”
呵,真沒想到情況已經這樣壞,諾芹瞪大眼睛,“本市開埠百餘年,從未聽過公務員減薪。”
“我的感覺與你一樣。”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喪。”
“我無家庭,又不必負擔父母,容易節哀順變。”
諾芹覺得他帶來的禮物更加難能可貴。
“不過,”李中孚説:“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學自加拿大回來,也不想應酬,已經多年不見,無話可説。”
“以前我們最好客,無論是誰,都樂於請酒請飯。”
中孚沉默一會兒,“出手雖然闊綽,嘴巴卻不饒人,動輒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對的吧。”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發生什麼事?我們居然開始自我檢討。”
“人心虛怯嘛。”
他們大笑起來,到底年輕,竟也不大煩惱。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樓下跑步,才轉彎,有人叫她:“芹芹。”
連李中孚都不會叫她小名,這是誰?
抬頭,“啊,姐夫。”
應該是前姐夫高計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經穿好西裝結上領帶,像是去赴什麼重要的會議一般。
一聽諾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樑發酸。
“芹芹,想與你説幾句話。”
世上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有什麼事嗎?”
他欲語還休。
“來,”諾芹説:“我們去喝杯茶。”
她帶他到一間新式茶餐廳。
高君的情緒似乎略為好轉,他輕輕説:“我想回家。”
諾芹一時沒聽明白,回家?這與她有什麼關係。
隔了一會見,她問:“你是指──”
“可否持我採一探庭風的口氣。”
諾芹吸進一口氣。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説:“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們母女,我願意洗心革面一切從頭開始。”
“無論此刻多麼傷感,你都得把過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執,“我覺得我們之間仍有希望。”
諾芹覺得自己的口吻越來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當初,你傷透了她的心。”
“請她多給我一次機會。”
諾芹看着他,“你的生意出了紕漏?”
他很坦白,“已於上月倒閉結束。”
“那個女人呢?”
“問我拿了一筆遣散費走了。”
“我看到娛樂版上消息,她招待記者打算復出。”
“芹芹——”
諾芹感慨,“外頭沒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處。”
高計梁低下頭,“下個月我得搬離招雲台,將無家可歸。”
“當初怎麼會住到一個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懺悔。”
岑諾芹突發奇想:不知有多少個迷途的男人因為這個逆市而重返家園,又到底有幾個賢妻會接收這一票猥瑣善變的男人。
“芹芹,拜託你。”
高計梁是個超級姐夫,他熱情豪爽,對諾芹尤其闊綽,從來不會忘記她的生日,從中秋節到萬聖節都送禮物。
但,他卻是一個不及格的丈夫。
“話我會替你帶到。”
“謝謝你。”
“你一點節蓄也無?”
“全盛時期四部車子三個女庸一個司機,每月起碼三十多萬週轉,怎麼剩錢?”
活該。
“是太過奢靡了,也想過節省一點,可是開了頭,又如何縮水,男人要面子。”
怎麼樣説,諾芹都覺得她不會原諒這個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當中,還隔着一個滌滌,這孩子仍然姓高。
諾芹付了茶賬。
“芹芹,我手頭不便。”
諾芹翻出手袋,把數千現款全數給他。
高計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點。”
諾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萬才應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節蓄加一起不過三萬,現在可以同你去取出應急。”她只願給這個數目。
“也好。”
真的窮途末路了。
諾芹陪他去取了現款,交到他手裏。
諾芹説:“我明天給你電話。”
他點點頭離去。
這短短的六個月發生了什麼事,那樣會得投機取巧風調雨順的一個人竟來問小姨借幾萬元週轉。
諾芹立刻趕往姐姐處。
滌滌已經上學,傭人替諾芹開門,一進門,就聽見岑庭風大聲叫嚷,一邊大力頓足。
“完了,完了。”
諾芹嚇一大跳,連忙搶進客廳看一究竟。
只見庭風對着電話講:“我馬上過來處理這件事。”
諾芹拉住姐姐,“什麼事?”
“政府動用儲備金託升股票市場。”
諾芹一怔,“這是好事呀。”
“你懂什麼!”
“你又可以做什麼?”
“我去銀行結束户口換美元。”
“不致於這樣悲觀吧。”諾芹動容。
“我對市況一直抱有信心!直至這一刻為止。”
庭風取過外套出門。
“我陪你。”
“我起碼要搞個多小時,你會悶。”
“我有話説。”
在車子裏,諾芹請教姐姐:“這與換美金有什麼關係?”
“若託市失敗,則聯繫匯率可能不保。”
啊,連一個主婦都需有如此深遠眼光。
“屆時擠破銀行也沒用,記得三元美金兑九元八角的慘事嗎?”
“我聽説過。”
“那時我也還小,可是大人臉色灰敗的情況歷歷在目。”
“這次可有問題?”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在這次大衰退蒙受損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將損失降至最低。”
諾芹籲出一口氣。
“不過未來三兩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諾芹點點頭,創作界最喜諷刺人家吃老本無新意,卻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經夠幸
運,絕對是一種功力。
諾芹苦笑,“報上天天都是裁員結業的消息。”
姐妹倆到達目的地,庭風立刻找到經理,去處理她的財務,諾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鋼琴前,有人演奏着慢歌。
曾經一度,銀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頭招來顧客,這下午鋼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諾芹走近,“你還在這裏?”
琴師也很熟絡地回答:“今天最後。”
啊已被解僱。
“請彈一首沙裏洪巴哀。”
小學時在禮堂合唱,老師奏起鋼琴:哪裏來的駱駝客呀,沙裏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見證都會成長、繁華,她有義務輿社會共榮哀。
這時庭風鐵青着面孔出來,諾芹迎上去,“姐,我們不要兑美元。”
庭風訝異地鋭:“你傻了?”
該剎那諾芹又恢復了理智,“都結算好了嗎?”
“還有一筆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賭一記了。”
“走吧,找個地方喝杯冰茶。”
天氣酷熟,不施脂粉的諾芹一下子全背脊濕透!到茶室坐下,才鬆口氣,昨天,空氣污染指數是一六二,諾芹知道像温哥華那樣的城幣,指數是五,或九。
庭風看着妹妹,“你盯着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託我傳話。”
“是嗎,我還以為你等錢用。”
“姐姐,那人是高計梁。”
庭風沉默,過一會兒才説:“他想怎麼漾?”
“回到你身邊。”
“呵,沒有錢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錯。”
“我同他已經完結。”
“他説──”
庭風打斷妹妹,“天氣這樣熱,真擔心滌滌的氣喘毛病又要惡化。”
“是。”
庭風再也沒有提到高計梁這個人。
晚上,燕芹用雷毅將重台客串主持節目,她不露臉,可是不介意露聲。
聽眾讀者問:“丈夫想回頭,是否應該原諒他?”
諾芹哼一聲,繼而大笑,“每個個案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電台主持:“請文筆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樣人才,錯完又錯,也可維持婚姻關係。若是那種多賺三千塊就嫌妻子不夠温柔,蠢蠢欲動想換樓換女人的賤男,回頭要來幹什麼。”
大家沉默三秒鐘。
諾芹加一句“為什麼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犧牲尊嚴原諒一切呢?”
聽眾突然發話:“文筆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嗎?”
諾芹不加思索地説:“當然!”
“你結過婚嗎?”
“未婚。”
“你有親密男伴嗎?”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頭你也不要他,那麼,你不算真正愛他。”
諾芹忽然動氣,“愛裏也有尊嚴,不必像哈叫狗。”
那聽眾嘆口氣,“許多時,我們心不由己。”
“更多時,有人慾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醜態畢露。”
主持人連忙打圓場,“到此為止,我們下一節再談,先聽聽音樂。”
“唏,”諾芹説:“哪裏有那麼多偉大的愛情,統統不過是私心。”
主持人賠笑,“是是是。”心裏想:這女人到底是誰,廬山真面目如何?
諾芹掛斷電話。
元氣大傷,如此愚夫愚婦,不知該如何重新教育。
之後,她也靜心自我檢討,是,她與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從不迷戀。
照説,嫁這樣的人最理想,永遠舒服順心,即使有什麼不測,也不會太過痛苦。
但是,生活中會不會也欠缺了什麼?
友人曾經笑説:“如果與他在船上環遊世界也不悶,那才是理想對象。”
可是,與李中孚在一起,塞車三十分鐘,她就會不耐煩。
諾芹為了那個聽眾的電話,思考了整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開報紙副刊,她的腦袋轟地一聲。
副刊改了版,她沒有接過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説給配上了漫畫插圖。
不不不,應該説,她的小説已淪為插圖的説明。
岑諾芹並非愛耍意氣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氣,可是這一次她雙手顫抖,臉皮青紫。
倘若羅國珠還在的話,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羅女士的好處。
她撥電話給伍思本,對方呵哈一聲,“你覺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諾芹,你的口氣如九十歲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陳秀歡、喬德秋、劉雪梅、張浩天這些老作者,因什麼都不能接受,已經知難而退,諾芹,人家已經賺夠,不必適應新潮流,你呢?”
諾芹氣上加氣,“我也一樣。”
“報館還需要你,諾芹,不然我幹嗎花那麼多時間幫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麼,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頂上,諾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時候,編務制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我勸你盡華適應新環境。”
伍思本掛上電話。
諾芹不出聲,獨自坐了很久。
這不比別的工作,行屍走肉亦可,混日子專等生糧,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勞心勞力,做得那樣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決定請辭。
還年輕,無家累,轉行都還來得及。
趁這人心浮躁的時候靜一靜也是好的,總還會有人家岑諾芹一樣!不甘心被隨意宰割而請辭。
萬一班底統統走清,資方亦需擔心,也有不良後果。
想清楚了,她攤攤手,長嘆數聲。
怪不得近廿一世紀了,許多女生還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這種痛苦的取捨,已是幾生修到。
那一整天,諾芹都沒有再聽電話,她全無心情開口。
打了敗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