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意外之喜是,聘請店員的貼一粘出,即時有人應徵,且多數是卑詩大學學生。
如心選中一個紅髮綠眼的美術系畢業生史蔑夫。
大妹一見,呆一會兒,“什麼,是男生呀?”
如心笑:“緣緣齋沒有種族性別歧視。”
二妹頷首,“姐姐做得對,陰盛陽衰,不是辦法,現在多個男生擔擔抬抬,比較方便。”
史蔑夫好學,像一塊大海綿,吸收知識,又願意學習粵語與普通話,如心慶幸找到了人。
這時,有客人想出售藏品,“家父去世,留下幾件器皿,能不能請你鑑定一下。”
如心連忙推辭,“你拿到蘇富比去吧。”
“幾件民間小擺設,大拍賣行才不屑抽這個傭,我打算擱貴店寄賣,四六分帳。”
如心還來不及回答,只聽得史蔑夫在身後説:“你四我六?”
如心嚇一跳,還沒來得及阻止,那客人已經大聲答好,欣然而去。
如心嚇一跳,這,緣緣齋可不就成了黑店嗎?
史蔑夫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笑道:“放心,人家還三七拆帳呢。”
“那麼厲害?”如心不置信。
史蔑夫卻甚有生意頭腦,“我們需要負擔鋪租燈油、火蠟、夥計、人工,不算刻薄了。”
如心笑,“你是我所認識唯一會計算成本的藝術家。”
“我不想捱餓。”
“你不會的。”
“周小姐,你揶揄我?”
“啐!我稱讚你才真。”
半年下來,不過不失,沒有盈餘,亦無虧蝕,打和。
大妹懷疑,“姐,你有無支薪?”
“有。”
“支多少?”
“同史蔑夫一樣,支千二。”
“史蔑夫有佣金,你有什麼?”
“這——”如心摸着額角賠笑。
“一千二,吃西北風!”
二妹也接着説:“叫許大哥來核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可是許仲智搖頭兼擺手。
“我才不管這盤閒帳,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經夠好,周如心自有主張,我不好干涉。”
如心就是欣賞許仲智這一點。
兩個妹妹譁然,“將來我們也要找這樣寵女友的男朋友。”
許仲智同如心説:“記得衣露申島住客王先生嗎?”
如心答:“當然。”
“他想見你。”
“在島上見面?”
“是,原來這半年他一直在島上居住。”
“噫,我還以為他是個大忙人,衣島只作度假用。”
“本來是那樣想,不知怎地,一住便捨不得離開。”
如心訝異,“那麼,他龐大的生意帝國又怎麼辦?”
“據説已陸續發給子孫及親信打理。”
“呵,有這樣的事,我願意見他,一起喝下午茶吧。”
“我幫你去約。”
片刻回來,小許説:“他明日下午有空,你呢?”
“我沒有問題。”
第二天,來接他們的仍是羅滋格斯與費南達斯。
一見如心,熱情地問好。
見他們精神狀況良好,如心知道王先生待他們不錯。
船到了,王先生已在碼頭附近等。
如心一下船便説:“王先生,怎麼敢當。”
王老先生呵呵笑,“周小姐我好不想念你。”
他與她一起走進屋內,如心一看,四周圍陳設如舊,好不安慰。
“王先生你一直一個人住這裏?”
“不,孫子們放暑假時才來過,我在泳池邊置了個小小兒童遊樂場,你不介意吧?”
“王先生你別客氣。”
他為她斟茶。
“原本我添了個蘇州廚師,他過不慣島上生活,請辭,只得放他走。”
“吃用還慣嗎?”
“還可以,我很隨便。”
“越是大人物,越是隨和。”
“周小姐你真會説話。”
如心連忙站起來欠欠身,“我是由衷的。”
“看得出來,周小姐的熱誠是時下年輕人少有的。”
如心笑笑,“王先生叫我來,是有話同我説吧。”
這時,馬古麗滿面笑容過來遞上點心。
王先生答道:“沒有什麼特別的話,只不過趁有時間與周小姐敍敍舊。”
“那很好。”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實的確有話要説,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來。
如心耐心等他開口。
是這一點耐心感動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輕人總算學會尊重兒童,可是對老人仍像見到瘟疫。
如心自覺幸運,她所認識的老年人都智慧、講理、容忍。
王先生終於開口了,“周小姐,你住在這島上的時候,可有發覺什麼異象?”
如心不動聲色,“異象?沒有呀。”
王先生笑笑,“也許跡象並不顯著,你給疏忽掉了。”
如心小心翼翼,“王先生你舉個例子。”
“好的,譬如説,周小姐,你可有聽到音樂?”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經地答:“開了收音機,當然聽得到音樂。”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來,他走到露台,看着蔚藍色大海,“不是收音機裏的音樂。”
如心一凜,不出聲。
“下午、黃昏、深夜,我耳畔時時聽到樂聲,我心底知道,那並非出自我的想象。”
明人跟前不打暗話,如心脱口而出,“可是聽到一首叫‘天堂裏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轉過頭來,十分詫異,“‘天堂裏陌生人’?不不不,我聽到的是蘇州彈詞琵琶聲。”
什麼!
“周小姐,你沒有聽過彈詞吧?”
如心不得不承認,“沒有。”
王先生笑了,“也難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種地方戲曲,戲曲傳誦的多數是民間故事,像庵堂認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點不錯。”
如心温柔地説:“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島上聽到蘇州彈詞。”
“我也是那麼想,其實我對彈詞並不熟悉,只在童年時與大人蔘加廟會時聽過。”
如心問:“什麼叫廟會?”
“嗯,是鄉下一種慶祝晚會,多數於節日選在祠堂或廟前空地舉行,請來戲班表演,供村民欣賞。”
如心點頭,“啊。”
那種温馨的記憶迄今猶新,依偎在大人懷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聲樂聲,雖然不十分懂,也覺得如泣如訴,抬起頭,看到滿天星星,遠處有流螢飛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趕蚊子,很快,頭便枕在母親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樂無憂的一段日子啊,每當我遭受挫折心煩意亂之際,我便想,假如時光永遠停留在孩提不要前進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商了,幾乎沒有不可達成的願望,只除出這項心願。
由此可知,金錢並非萬能。
“周小姐,沒想到剎那間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島上,可能因為心靜,耳畔老聽到琵琶聲,啊,我是多麼懷念母親。”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愛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纏足,一張臉雪白……”
一定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的聲音低下去。
過一刻他的精神又來了,“我還在島上見到不應該見的人呢。”
如心抬起頭來,苗紅!
“我見到我愛慕的小表姐。”
如心放下心來。
“周小姐,我那小表姐是民國初年第一批上學的女學生,我看見那時候的她,她在泳池邊向我招手。”
周如心一直臉帶微笑。
“周小姐,你可會解釋這是何種現象?”
如心輕輕説:“王先生,這個島,原本叫做衣露申。”
“是,我知道。”
“一切都是我們的衣露申。”
王先生忽然説:“不,生命本身就是衣露申。”
“在這個島上,你想見什麼人,你都可以見到。”
王先生嘆口氣,“我累了,這麼多年在商場的征戰使我虛脱,我想見母親與小表姐,她們會不會接我同去?”
如心不動聲色含笑按住王先生的手,“還早着呢。”
王先生也笑了。
這一談,天色已經暗了。
“周小姐,希望你可以常來看我。”
“你若不怕我打擾,我每月可來一次。”
“那最好不過。”
“冬季將臨,王先生會回台灣過年吧?”
“那是一定的事,家人不會放過我。”
他送如心到碼頭,身後跟着的僕人也向如心揮手道別。
如心上船去。
許仲智一直在艙內等她,他在看一本小説消遣。
如心問:“是個好故事嗎?”
“還不錯。”
“説些什麼?”
“一個人成天生活在幻想中,根本不願回到現實世界來。”
如心點頭,“我們都對現實不滿,無論得到多少,我們都還有遺憾。”
“王先生有何話要説?”
“他難得有心靜的時候,在島上度假,回憶到幼時無憂無慮的時刻,嚮往甚深,樂而忘返,幾乎沉湎。”
“他有無見到黎子中與苗紅?”
“沒有,他不認識他們,他想念的,自然也並非是這兩個人。”
“對,”小許笑,“各人的幻覺不一樣。”
如心温柔地問:“等了我那麼久,不悶嗎?”
“我才接到一個好消息。”
如心意外,“是何佳訊?”
“出版社有通知來,你的原稿將予整理出版。”
“啊!”
“合同很快會寄到,請你簽名授權。”
“這真算是好消息。”
“你若打算改寫結局,讓黎子中與苗紅見到最後一面還來得及。”
如心卻説:“不不,我不想再改動情節。”
許仲智頷首,這是她的故事,由她作主。
他倆的故事,則由他們作主。
船離開碼頭,往前直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