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天都有一班叫孤兒號的飛機自上海飛抵南加州飛機場,艙內載滿領養父母及孩子們。
那孩子異常活潑頑皮,還不住向紀和招手,由此可知他深得養父母寵愛,像紀和紀泰一般,他夢中不知身是客。
他家鄉究竟在什麼地方,父母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們都不知道,也不想了解。
那早他回到家裏,紀泰問:“你可知今天今敏去了何處?”
紀和詫異:“我好象有一兩天沒看到她。”
“她昨日出去,晚上沒回來。”
“我到學校找她。”
紀和立刻更衣出門。
他找到今敏同學:“可見過今敏?”
“一早見系主任去了。”
紀和一怔,“什麼事?”
同學搖頭,“不知道。”
“她神色是否有異樣?”
“面如死灰,從未見今敏如此沮喪,不知發生什麼”
紀和奔到校務處詢問。
“系主任莊信先生正在見客,你有事請與他秘書登記約見時間。”
他走到系主任辦公室門口問秘書:“莊信先生可是在與學生今敏談話?”
秘書看一看記錄,“今小姐已經於九時十五分離去。”
“她可有説去哪裏?”
“我並不清楚,她並無留言。”
他心急如焚,“莊信先生何故約見今敏?”
秘書訝異,“我不便透露,你不必再問。”
紀和滿校園尋找今敏,卻不見人。
這時,紀泰的電話報訊,“今敏回來了。”
紀和如釋重負,“讓我問她幾句。”
“她一直説累,想休息。”
“昨晚她在什麼地方?”
“她説在通宵咖啡座開工。”
“我放學即刻回來。”
那一天,同學們議論紛紛,竊竊私語。
紀和問:“發生什麼事,有什麼瞞着我。”
“紀和你品學兼優,與你無關。”
“我也是學生,班上所以事情都與我有關。”
同學告訴紀和,“系主任大發雷霆,一道令下,大肆搜捕抄襲剽竊,重罰,一場悲慘文字獄一觸即發。”
紀和一怔,隱約知道不妙,可是一時又説不出什麼。
“起碼有半班人數需見講師,據説竟有三四人交上同一篇功課,段落都一模一樣。”
紀和抬起頭來,背脊一身冷汗。
“今敏可有牽涉在內?”
同學不敢出聲。
紀和懇求,“請把所知告訴我。”
“有人遭到逼供,受不住威脅,招供今敏名字,昨日與今日,她到辦公室去了兩次。”
紀和遍體生寒,“今敏可有透露什麼?”
“她一字不提。”
紀和如熱鍋上螞蟻,終於熬到放學時間,他趕回家裏。
紀泰正好去上班。
“今敏呢?”
“在房裏睡覺。”
紀泰出去了。
紀和先是放心,隨即一顆心又掉起來,認識今敏那麼久,他從來未曾聽説她一覺會睡得超過三數個小時,她從來不願浪費時間。
他走上樓,輕輕推開今敏房門。
只件她合衣背者房門躺在小小牀上,象個孩子,這女子象一葉浮萍,四處飄零覓前程,唉,莫叫她遇到阻滯才好。
紀和走近,“今敏,醒醒,我有話説。”
他輕輕推她肩膀,她仍然沒有轉身。
紀和只得退出,他走到房門口,忽然心靈感應,又再回到牀邊,把今敏肩膀扳過來。
一看,今敏已經面如死灰,口吐白沫。
紀和驚得呆了。
他頭皮發麻,手足不能動彈,耳畔嗡嗡作響,終於,他聽到一把聲音吆喝:還不把今敏送進醫院。
紀和大叫起來,揹着今敏奔下樓,一路喊救命。
剛好一輛警車經過,看到這種情況,連忙把昏迷不醒的今敏載到急症室。
紀和坐在候診室,驚嚇過度,又心如死灰,不禁傷心落淚。
這些日子,今敏是他們兩兄弟的靈魂,最最氣餒的時候,是她機靈明敏地鼓勵他們,給他們生機。
今敏倒下來,他們頓失良師益友,那可怎麼辦好。
紀和痛哭。
隔一會醫生出來高聲問:“你是他男朋友?”
紀和連忙站起來。
“清洗過腸胃,她無恙。”
紀和又跌坐回椅子上。
醫生看着這個焦頭爛額,雙目紅腫的年輕人,既好氣又好笑,“如果你疼惜她,就該好好待她。”
紀和知道醫生誤會,可是一時三刻無暇分辨,只是一味説是是是。
“出院以後她得去看心理醫生,她可能會再度仰藥。”
紀和害怕得顫抖,握緊雙手。
“你現在可以去見她,好好勸解安慰。”
“是,是。”
紀和走進病房,看到今敏蜷縮在牀上。
他過去緊緊擁抱她,“今敏,留得青山在。”
今敏苦苦飲泣。
“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今敏羞愧得難以啓齒。
“我叫紀泰來可好?”
“不,不要叫他,他幫不了我。”
“把委屈講出來會好一些。”
“紀和,我被逐出學校。”
紀和聽了象頭上被人澆了一盤冰水,最壞的事發生了。
對別的學生來説,一個學位,只是一個學位,即使半途而廢,還有其他選擇。
可是對今敏來説,一紙文憑好比世界之匙,她苦出身,這些年來什麼都做,從付出實力到投機取巧,莫非為着鞏固經濟實力,希望順利讀完這幾年大學,好脱胎換骨,重新做人。
這個打擊對她來説非同小可。
紀和想到她清晨出去替人家放狗,派單張找補習學生,做保姆,女侍,清潔工人…….除出賣身,什麼都幹。
紀和惻然。
她一塊一毛那樣省下,克勤克儉,自費讀書,希望讀到更好前程,有空她也會看一場電影,約會男生,可是漸漸專注,心無旁騖,這張文憑變成她生活的動力,再吃苦再勞累她還似彈簧般跳躍,因為心中懷着希望。
現在她被開除了。
今敏的世界轉為黑暗,她失去生存慾望。
紀和沉着氣,“不怕,今敏,把詳情告訴我。”
他已知道該怎麼做。
今敏説:“我已經很小心,可是其中一個同學把我做的功課借給女友閲讀,女友照着謄寫幾段,東窗事發,他們把我名字招供出來,我一直否認,可是有十多名同學都指出我處可以買到功課。”
今敏心灰意冷,雙手緊緊掩面,不想見人。
這時病房門口傳來一吧聲音:“有什麼大不了,我與新夥伴已經談的七七八八,新店就要開幕,今敏,到我處來做營業經理。”
是紀泰到了。
他坐到今敏身邊,“人家要拿文憑,不過想找一份優差,你已經有好工作等你,還擔心什麼?”
今敏掩着臉。
他揶揄:“為一個學位仰藥?你是第一個那樣的女子,一般女生都選擇為情自殺。”
紀和使一個眼色,叫他停嘴。
紀泰卻説:“我講的都是事實,把我們兩個嚇個半死,你內心好過嗎,你看看紀和,哭得頭都腫起。”
紀和連忙説:“我沒有哭。”
他站起來,他已決定做這件事情。
紀泰問:“你這時候去什麼地方?”
“我有事,你小心陪着今敏。”
紀和在醫院衞生間用冷水洗一洗臉,便到學校去見系主任。
秘書問:“紀先生,你有預約嗎?”
“我有要緊事,請知會莊信先生。”
“你有事,見訓導主任也一樣。”
“不,我非見莊信先生不可。”
“但是——”
這時辦公室門打開,莊信走出來,見是紀和,他説:“咦,我最優秀的學生紀和,什麼事,進房來説。”
秘書隨即笑:“紀先生,你可以進去了。”
紀和用手搓一搓面孔,坐下來。
“紀和,你看上去十分疲倦,也別太用功,有空到處逛逛,嗅嗅玫瑰花香。”
“莊信先生,我來見你,是為着今敏逐出校的事。”
莊信狐疑,“今敏,是啊,她犯了校規,我給她解釋機會,可是她無言以對。”
紀和忽然鎮定,一個人真正豁出去,心情反而平靜。
他説:“莊信先生,你是希望今敏把所有作弊學生的名字都交給你。”
莊生十分尷尬,“紀和,這件事與你無關。”
“這與十九世紀撲殺女巫有什麼分別?”
“紀和,校有校規,列德是百年名校,不容有學生犯規。”
“莊信先生,學校的目的是教育,並非懲罰。”
莊信有點氣惱,“紀和,我身為教育家,已有廿多年經驗,這班學生實在頑劣,非懲罰不可。”
紀和毫無懼色辯:“一班學生,幾乎一半以上作弊,剽竊,抄襲,明知故犯,身犯奇險,莊信先生,你不覺校方亦有若干責任?”
“一個國家,人民都是賊,政府是否應該反省?一味嚴刑峻法,可行不可行?”
莊信又坐下來,深深吸一口氣,“説下去。”
“列德是名校中的名校,學生爭得頭崩額裂才進的大門,平均分九十以上還得接受面試,可是學生仍然覺得功課繁重深奧,難以完成,何故?是否因為校方將水平升至難以高攀程度?”
“這正是列德校譽。”
“今敏是優異生,她的成績無人能及,校方可否給她一個機會?”
“已決定的事實不能推翻。”
“法律不外乎人情,若有十三名陪審員決策,相信今敏可獲得機會。”
莊信看着他,“列德不愁沒有優秀學生。“
紀和微笑,“是,因為他們教育自己:帶着八科甲等進校,考得一等榮譽離校,故此從來無人懷疑列德是一間劣校,只求分數,不講人情。”
“紀先生,你有何不滿?”
“莊信先生,讓我向你全盤坦白:你要找的人是我,我才是真正的女巫。”
莊信把眼睛睜得老大。
“我紀和才是罪魁禍首,今敏不過是代罪羔羊,我利用她做傳遞,她做了中間人而不知情,所有作弊功課均出自我手。”
莊信露出悲憤的神情:“紀和你是我得意門生。”
“我辜負了你莊信先生,我也愧對同學,今敏知道被學校開除一時想不開仰藥自殺。”
“她此刻怎樣?”
“她入院急救已經無恙。”
莊信低頭沉吟。
紀和説下去:“我卻受良心責備,故此挺身而出招供實情,莊信先生,你開除我吧,請讓今敏恢復學籍,至少給她轉校機會。”
莊信問:“你所説都是事實?”
“誰會拿這種事開玩笑,量那今敏不過是一個略微勤力的女生,她如何會有本事寫那麼多篇功課,都是我的傑作,我是奇才。”
莊信看着他不出聲。
“我要説的話都説完了,莊信先生,如果二十四小時內你不給我一個答覆,我只好去見傳媒,為今敏討回公道。”
莊信問:“今小姐與你什麼關係?”
“一點關係也無,我利用她同文同種,又天真無知,叫她做騾子,她一直矇在鼓裏,試想這女生何等愚魯,竟為失去學位而自殺。”
“紀和,你傷透我心,你本是我最好的學生。”
“對不起我叫你失望。”
紀和站起來,微微欠身,輕輕離去,替莊信掩上門。
走到户外,只覺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終於自精英制中被淘汰出來。
紀和,一個最普通平凡的年輕人,根本不適合到這種最勢利的地方來接受最嚴格的訓練。
回到小鎮屋,他走入地庫,看到浴室的鏡子裏去,他像是老了廿年,忽然變成一個小老頭字,面孔打褶,嘴唇乾枯。
他連忙用熱水淋浴,然後打開冰箱取出啤酒解渴,只見冰箱門上還有今敏留言:‘兩打雞蛋一下子吃光光,速速付款。’紀和心中淒涼。
大學只看分數,對他們來説,學生淨是一個號碼,他們的喜怒哀樂,統統與校方無關,有什麼事,找訓導主任,再解決不了,是社會的錯,或是給下本人頑劣,與校方宏偉的哥德建築羣毫無關係。
他們知道今敏如何掙扎求全嗎,大抵不。
他回到醫院,接今敏出院。
想到他們三人都已經是失學青年,紀和不禁大笑起來。
病人家族紛紛轉過頭來反感地看牢他們。
今敏輕輕説:“我沒有醫療保險。”
“不礙事,已經付清帳單。”
“我會盡快歸還,以後,我都不會做這種蠢事。”
紀和擁抱她,“這當然。”
紀泰看他不出聲。
回到家中,他們讓今敏休息,紀泰躺在沙發看美式足球賽。
紀和做在他身邊吃花生。
他像是聽到紀泰説:“你這傻瓜,現在三人都失去學位,你寡母日日盼你出人頭地,你如何向她解釋?”
紀和脱口説:“你説什麼?”
紀泰轉過頭來,“我沒説話。”
球賽繼續,紀和像是又聽到紀泰説:“以後日子,你打算怎樣過?”
紀和心想:“至多回家找工作,同從前一樣,過平凡生活,在適當時候,結婚生子。”
紀泰卻是像聽到他的答案,他説:“那你豈非白走一趟。”
兄弟心靈相通,紀和輕輕説:“我已對自身有更深切瞭解。”
這時他們聽見今敏哭泣,紀泰忙丟下一切去看她。
第二天,今敏躲在房裏不願見人,連窗户都不肯打開。
紀和温言問:“你就準備這樣爛死?”
她嗚咽:“過十年八年我也許會好轉。”
紀和把她拖下牀,今敏滾到地上,撞到了頭。
“勇敢,奮鬥,別做順民,與逆境爭鬥到底。”
今敏黯然,“打了這麼多年,我實在累了,你讓我躺下吧。”
“這算什麼,八年抗戰還挺得下去,你給我站直。”
紀泰這時進來,“紀和,學校找你有急事。”
紀和連忙到樓下聽電話。
是莊信的秘書:“紀先生,莊信先生約你下午三時在他辦公室見面。”
樓上今敏的電話跟着響起,今敏不得不聽。
“是,下午三時,我可以出席。”
紀泰嗤之以鼻,“不是已經開除,還去拜見他們?”
紀和説:“今敏,你走不動我代你去。”
今敏不明,:“為什麼找我説話?”
紀和不出聲。
電光火石之間,今敏瞭解到事情真相,她不置信,“紀和,你包庇我?你攬事上身?”
紀和坦白答:“正是。”
“紀和你何必這樣做!”
“一會去到莊信辦公室,你千萬不要説話,找一個角落坐下,由我發言。”
“紀和這完全是我的錯。”
紀和按住她,“今敏,噓——”
紀泰沒好氣,“你們兩個都是瘋子。”
今敏淚如雨下,她緊緊抱着紀和。
紀和派者她肩膀,“沒問題沒問題,學位對你説比較重要。”
今敏只是流淚。
“你淋浴更衣,我們一起赴會。”
今敏十分虛弱,她輕輕説:“我眼前金星亂冒。”
紀泰説:“我做司機。“
他送他們兩個到學校,紀和搭着今敏肩膀進莊信辦公室。
莊信開門出來,“兩位請進。“
他看着這兩個學生,一時無言。
他們都是系裏頭前五名學生,是任何學府的榮譽,他後悔鹵莽行事,現在,兩個都要失去。
紀和想開口,莊信揚手阻止。
今敏走到角落,剛自醫院急救室出來的他蒼白無力,更顯得可憐。
莊信開口:“紀和,你説的話,我都考慮過,你有道理:學生品德有問題,校方應負部分責任,盡力教化,不應掃地出了事。”
紀和咳嗽一聲。
“可是大學生應知校方不能容忍作弊。”
紀和不出聲。
“我們將開會檢討教學過程,修訂改良。”
紀和抬起頭來,看一看今敏。
“今小姐,你可自動退學。”
紀和連忙説:“莊信先生——”
“這已是極大容忍,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今小姐可投考其他學校,繼續升學。”
今敏已經送出一口氣。
“紀先生,我們不便留你,你也自動退學吧。”
紀和覺得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紀和,這就是華人所頌讚的‘為朋友兩肋叉刀’把。”
紀和不出聲。
一時辦公室內寂靜無聲。
終於莊信説:“校方不留記錄,你來好自為之。”
今敏跟着紀和出去,一個踉蹌,莊信連忙扶住她。
今敏低下頭,十分羞愧。
紀泰在外頭等他們,急急問:“有什麼話?”
紀和在他耳邊輕輕講了幾句。
紀泰點頭,“列德完全不適合我們三人。”
今敏輕輕説:“全是我的錯。”
“逢人都會做錯事,記住,同樣錯處不要犯兩次。”
今敏已付出昂貴代價。
紀泰説:“不要檢討温習,把整件事情擱到腦後,以後也不要再提,讓我們努力將來。”
紀和笑,“沒想到今日紀泰最積極。”
那天晚上,今敏悄悄對紀和説:“開除與退學有天淵之別,你救我賤命。”
紀和回答:“今敏你平日最磊落爽快,今日為何婆媽,這件不愉快事越快丟開越好,學得教訓,以後改過,善莫大焉。”
“紀和,你句句忠告。”
“你應該開始找新學校了。”
今敏點點頭,她略見遲疑,“如有人問起原委,我該如何回答?”
“説列德不適合你。”
今敏惟有苦笑。
“去,去休息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今敏自身後擁抱他,面孔靠在他背上。
紀和這樣:“叫我女友看見不好。”
“你有女友?”
“嘿,狗眼看人低。”
“紀和,你捨身為人。”
紀和不出聲,他像一隻泄氣皮球,頹然接受命運安排。
因為一點奢望也沒有,他睡的很沉,做一些劇情簡單的夢,童年片段,嘻嘻哈哈,與小朋友們玩得十分高興,夢中不知身是客,一時貪歡,他都不願醒來。
有人把手輕輕放在他肩上。
紀和還想多睡一會,心想:“我一味閉着雙眼,也許他會識趣走開。”
但是人客這樣説:“紀和,我等了大半小時了。”
是卞琳的聲音。
紀和不得不睜開雙眼,可不正是永遠精神煥發的卞律師。
“聽説你已睡足三天三夜。”
紀和苦笑,“醒來也沒有意思。”
卞琳點頭,“一點點挫折,苦水連篇。”
“我失學失戀兼失業,這還不算嚴重?”
卞琳籲出一口氣,“啊,紀先生,我實實在在告訴你,那些根本不算一回事,在過去十年,我父母辭世,我投資失敗以致房產被銀行收回,被最好的朋友出賣失去升職機會,還有,愛人原來有妻子,鬧上門來,伸手打我。”
紀和瞪大眼睛。
她不説明,誰看得出精明厲害的她會吃那種大虧。
“外加我自幼養大的一隻貓離奇失蹤,至今尚未尋回。”
“像一出肥皂劇。”
“失禮失禮,”卞律師嘆口氣,“算一算,沒有一件得意的事,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一顆閒章,叫‘豈止八九’,你明白了吧。”
紀和找一件布衫罩上,起牀漱口洗臉。
“卞律師是順路抑或特來探訪?”
“我給你們送這個來。”
她把文件輕輕放在桌上。
紀和一看,楞住,是紀和與今敏兩人在列德大學過去的成績記錄,並且各有一封中規中鉅的退學證明書。
“這些文件怎麼會在你手中。”
卞琳微笑,“你説呢?”
紀和狐疑,“我不相信。”
卞琳搖搖頭,“紀和先生,所以説你們都是小孩子,你以為憑你一臉正氣把系主任教訓一番就可以順利過關?”
紀和張大嘴巴。
“那種在人事複雜的所謂學術界混了近半世紀的老狐狸起碼有八副面孔,他會害怕你吵鬧?”
紀和深深吸一口氣,“難道全因你出面?”
“紀泰把整件事告訴我,我立刻趕來,我有什麼面子,一切還不是紀伯欣的關係。”
紀和張大嘴又合攏,他還以為自己有辯才,把系主任擊跨讓步,他倒想。
“紀泰本人遭到開除為什麼不向你求救?“
“紀泰根本不想繼續學業,與你倆志向不同。”
紀和低下頭,“你用什麼辦法?”
“世上只有兩個法子:威逼,利誘。”
紀和怪叫,“以德服人呢?”
真沒想到卞琳如此高興:“那就要看你了,別人都沒成功。”
“不不,卞琳,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紀和,你瘦了一圈,可見這件事叫你操心。”
“唉,原來又是靠紀先生出馬。”
“他人際網絡廣且密,這是他其中一項成就。”
紀和説:“可惜我們兩兄弟是不肖子。”
“人各有志,再説,律師行裏擠滿野心勃勃年輕才俊。”
“你呢,卞琳,你是其中佼佼者。”
卞琳感嘆:“我已老大,而且,紀伯欣信任我,我已站在平台上,有時看到後來者爭先恐後爬梯子,你推我擠背後插刀口是心非,真覺無聊。”
紀和點頭。
“紀先生患病,給我極大啓示,是非成敗,原來不過匆匆數十年,一個人可以享用的物資,也極其有限。”
紀和苦笑,“你一切都爭取到手,才可以這樣説,我們不得不努力向上,難道一輩子到老住地庫擠公車不成,又如何照顧老小。”
卞琳拍拍他肩膀。
“卞律師,你打算幾時停下來?”
“紀和,我苦出身,坦白説,童年時,穿不暖吃不飽,冰激凌是奢侈品,一直吃大人剩菜,穿兄姐的舊衣服,從來不知什麼叫旅遊,也沒有玩具。”
“卞琳,你氣質大方,全不在乎。”
卞琳説下去:“這份收入維持我自尊自信,又讓我自給自足,我不會輕易放棄。”
今敏像她。
可是,今敏是否得到卞琳般成就?
今敏站在門口,把這一切都聽進心裏。
卞琳轉過頭,“今敏,進來坐。”
今敏輕輕説:“卞律師是我們導師。”
“只怕你們不愛聽,一句過時,把我們轟的老遠。”
今敏連忙説:“我不知道怎麼感激你才好。”
卞琳説:“今敏你聰明絕頂,可是做人靠聰明實在危險,你別叫聰明耽誤。”
今敏整張面孔燒紅,像吃了兩記耳光,但是她有勇氣,低下頭説:“多謝卞律師指教。”
“紀先生讓你倆轉到軒利大學去,他已替你們安排妥當。”
“我與紀先生無親無故。”
平日頑劣如候王的今敏連脖子都漲紅。
幸虧卞琳隨即問:“紀和,你還搬家不搬?”
紀和答:“我活靈出竅,原神尚未歸位,我累極了,只想睡一覺。”
卞琳笑笑,給他看一張照片。
紀和好不驚奇,“藝雯!”
他把照片搶過來,好奇的今敏也探頭過來看。
“喲,美女。”她順手取過照片。
紀和連忙搶回,無限感慨,雙手輕輕發抖。
照片是偷拍,藝雯七分臉,坐在咖啡座,與朋友聊天,臉容平靜。
今敏問:“這是什麼地方,和平咖啡館,在巴黎?”
卞律師搖搖頭,“這是加州的和平咖啡館,在日落大道附近的遊客區。”
紀和凝視照片,藝雯是美女?並不見得,但是她面孔五官有股特殊氣質,在紀和心目中,獨一無二。
紀和説:“她結婚了。”
今敏異常同情:“可憐的紀和。”
這時卞律師説:“今敏你去做紅茶,我口渴極了。”
今敏乘機走開。
紀和低聲問:“藝雯在這裏渡假?”
“機關派她到史丹福受訓,為期三月。”
“卞律師,你消息靈通,她家人可有跟着一起來?”
“紀和,她已與丈夫分居。”
紀和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原來藝雯連最基本的幸福也得不到。
“他倆生活並不和諧,協議分手,我想,你們兩人經過那麼多年,應該比從前成熟。”
卞律師把照片反過來,後邊寫着藝雯公司地址電話。
“你想一想,隨便你怎麼做。”
卞律師告辭。
“卞琳,”今敏端着紅茶進來,“吃了點心才走。”
卞琳點點頭。
今敏反彈得很快,不幸,她不是那種傷春悲秋的人,抓住一點點缺憾終身呻吟,她沒這種條件,她必須迅速掙扎站起,否則,敵人見到她躺在地上,順勢踢兩腳,傷上加傷。
卞律師問:“你還可以吧?”
今敏苦笑,“還過得去。”
“紀泰可是談生意去了?”
今敏有點興奮,“他生意夥伴殷實可靠……”她忽然想到什麼。
今敏看到卞琳嘴角的會心微笑。
今敏明白,她輕輕説:“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運。”
卞琳攤攤手。
“紀伯欣先生健康如何?”
“比從前進步,在看護陪同下已可到英國探親。”
卞琳喝完紅茶,凝視今敏。
她這樣説:“今敏,他們兩兄弟,都把你放在第一位,紀和挺身而出為你頂罪不在話下,紀泰本來已經與紀先生鬧翻,為着你也放下自尊與我聯絡,你叫我羨慕。”
今敏低頭。
“我這個跑腿還有事要辦。”
卞琳終於離去。
今敏收拾杯碟,“紀和,紀和”,她找到地庫去。
紀和轉過頭來,重拾老笑話,“我是紀泰。”
今敏不去理他,“紀和,你可打算去見她?”
“見誰?”
今敏指着照片裏的人。
“彼此都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人。”
今敏看着他,“我從來沒聽懂這些話:像‘我倆生活在不同世界裏’,‘原諒我離去是因為我比你難過’……全是惡劣幼稚不能接受的籍口,加上文藝腔,最不堪的侮辱。”
“不,我不打算見她。”
“可是你每天都思念她。”
紀和無奈,“是嗎,我想我有,可惜,我心目中的她不是現在這個人。”
“你不見她也不會知道。”
“她沒有等我。”
今敏看着紀和,“太可惜了,應該等你十八年。”
紀和不顧今敏揶揄,他沮喪地説:“十八個月也沒等。”
他坐到書桌上,開始閲讀軒利大學資料。
稍後紀泰興高采烈抬着一箱香檳回來,“快來痛飲,古今將相何在。惟有飲者留其名。”
今敏詫異,“誰教你這兩句詩?”
“岑律師,他説,酒吧吧中文名會叫‘將進酒’。”
三人裏數今敏中文最好,她譁一聲,“好文雅。”
“紀和在家嗎?”
“紀泰,低聲,我要與你談一件事。”
紀泰突覺恐怖,“你想結婚。”
今敏啼笑皆非,“對對,女人腦子裏只有這個想法,人人都想與你結婚。”
“那又有什麼?”
今敏輕輕説:“你與紀和長得像,他多次扮你,順利過關。”
“你在想什麼?”
“紀泰,輪你扮紀和,去見一個人。”
紀泰睜大雙眼。
今敏在他耳邊説了幾句。
紀泰立刻拒:“不可以,道德上有欠公允。”
今敏笑得彎腰,“紀泰説道德,天下奇聞。”
紀泰攤攤手。
“去,去為紀和做這件事情,調轉身份,去試探有無轉圓餘地,這關於他幸福。”
“人家一眼就拆穿,我與紀和二人性格如南轅北轍,瞞不過熟人。”
今敏拉下臉,“我不是徵求你意見,你欠紀和這個人情。”
紀泰抬起頭,看着天花板一會,“我們的確欠紀和良多。”
今敏説:“這是我的計劃。”
紀泰一邊聽一邊搖頭。
“女人最喜歡畫蛇添足。”
“明天一早,你到辦公室大樓去找她。”
紀泰抱怨説:“我不慣早起,大清早,我面孔發腫,口氣奇臭。”
今敏不去理他,她拉開大門。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望軒利大學實地考察。”
“你還打算上學?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永不言棄,愚公移山,精衞填海。”
紀和聽見,“你們説什麼?”
兩人齊聲回答:“不重要,不相干。”
他倆交換一個眼色,噤聲。
第二天早上,兩隻鬧鐘都沒把紀泰叫醒。
他遲到,抵達市中心辦公大樓,已是十點半。
他在接待處説要找藝雯。
接待員是個年輕白人女子,看到紀泰金棕皮膚一臉笑意已經好感,心中羨慕藝雯,本來不應透露員工去向,可是她卻説:“藝雯在對面咖啡室小息喝茶。”
紀泰聽差辦事一直想敷衍塞責。他走到對面馬路,隔者玻璃,她真人比相片好看,五官精緻,有股矜貴的書卷氣。
愚蠢的紀和,天天想念這個人,卻不敢來見她。
紀泰推開咖啡店門進去,輕輕坐在他旁邊一張小桌。
他低咳一聲,她沒聽見。
他再咳一聲,她還是沒轉過頭來。
女侍向她示意,她才朝她暗示方向看來,發覺年輕人看着她微笑。
那人在晨曦下像是渾身捆着金邊,電光火石之間認出了他,她震撼得雙膝發抖,強自鎮定。
她想都沒想到他會在她面前出現。
她並沒有主動找他,人海茫茫,兩人見面的機會等於零,藝雯懷疑自己看錯。
他問她:“好嗎?”
她忽然哽咽,想坦白老實地回答:“我沮喪之極”,但是嘴巴卻説:“我升級了。”
紀泰順勢説:“那是應該的。”
今敏吩咐他:如果搭不上腔就一味傻笑。
“公司派我來受訓。”
紀泰只是賠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他攤攤手聳聳肩。
藝雯不由得笑,露出俏皮的微凹犬齒,“你好嗎?”
“托賴,過得去。”
“還有一年多你就可以考取文憑。”
紀泰發覺藝雯十分瘦削,身段秀麗,惹人憐惜,呵他那愚蠢的兄弟不是沒有眼光。
紀泰忽然自作主張地多嘴説:“你沒等我。”
藝雯沉默,她握緊雙手。
紀泰輕輕問:“他對你好嗎?”
“我們已經分開,但那不是他的錯,都是我不對。”
紀泰在這種時刻忍不住調皮開玩笑,“一定是你貪慕虛榮。”
藝雯看着遠處一會,忽然説:“你説得是,我看着高處。”
小息時間過得很快,同事等她開會,她站起來。
紀泰替她拉開玻璃門,這時,發覺她穿着女性化窄身套裝與半跟鞋。
這邊女生除出必要,很少穿窄裙,校園裏多數男女平等穿運動服,即使肯穿小背心,仍然配牛仔褲。
紀泰覺得新鮮,但,這可是死心眼的紀和的唯一女友。
他這樣説:“我住在附近,晚上我接你出來吃飯。”
藝雯説:“晚上我有事。”
紀泰勸説:“難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藝雯説:“你寄來的那些信——”
紀泰十分聰明,鑑貌辨色,已知發生什麼,“過去不要再説。”
藝雯苦笑。
“你在家也不過是打毛線看電視。”
藝雯終於發現,“紀和,你比從前活潑得多。”
“這邊空氣與水都自由。”
藝雯看着他,“我為你高興。”
“今晚我帶食物來看你。”
藝雯輕輕問:“有這個必要嗎?”
她趁綠燈,轉身匆匆過馬路回到辦公大樓。
紀泰籲出一口氣,原來她是一個那樣特別的女子,難怪好長一段日子,紀和仍念念不忘。
傍晚,紀泰做了乾燒明蝦與蛋白炒飯,用暖鍋裝好,叫紀和送到藝雯家。
今敏在一旁説:“她很瘦,要吃得好些。”
紀和瞪着他倆,“你們未經我同意,冒昧去見她?”
今敏答:“幫你開了頭,以後你好説話。”
誰知紀和大發雷霆,“你們狼狽為奸,你們怎可擅做主張,干涉我私事?像你們這種人,晚上怎麼睡得着?”
今敏連忙拉住他,“紀和你聽我説。”
“紀泰,你膽敢假扮我騙人。”
今敏勸説:“你扮他也不少次數。”
紀和把書本摔到地上。
紀泰問:“喂,你去不去?”
紀和顫聲答:“我不會讓你門唆擺。”
他跑進地庫,不再出來。
紀泰莫名其妙,“我還是頭趟見他發脾氣,以往説不的通常是我。”
“他受到極大傷害。”
“那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女子。”
“她是否漂亮?”
“她臉容秀美,一雙眼睛十分憂鬱,毫無笑意,態度斯文温雅,還有,犬齒不整齊,卻沒有矯正。”
“氣質和紀和相似。”
“今敏幾時你也穿裙子。”
“無端端穿什麼裙子,還得配私襪鞋子,多煩。”
紀泰看着暖鍋,“今敏,你吃了它。”
“紀泰,你去送給藝雯。”
紀泰跳起來,“可一不可再。”
“你約了她,你不去,即是失約。”
“我代紀和約她,他不去,不干我事。”
“你一失約,這條線就斷了。”
“今敏,我同你已經盡力,也許,他們倆緣分已盡。”
“紀泰,今晚你無論如何再走一趟。”
紀泰拒絕,“我不會到陌生女子家裏去。”
“我都沒不放心,你怕什麼?”
“不。”
“紀泰,你聽我説。”
“今敏,你為什麼要導演這一齣戲。”
今敏忽然説出心事:“因為我想紀和快樂,我關心他愛惜他,他是我大哥。”
紀泰忽然坐下來,捧着暖鍋沉吟。
片刻他説:“我去。”
今敏鬆口氣。
紀泰説:“我只能逗留片刻,店裏裝修進行的如火如荼,我要看牢。”
他挽起暖鍋,開機送貨到藝雯住所。
她住在酒店式服務公寓,舒適但是毫無家的感覺,三個月,一個人。
經過通報,她匆匆下來,腳上穿一個黑色繡花拖鞋,鞋面繡出一雙蝙蝠,每隔一段日子變會離奇流行中國熱,潮流想必又到了。
藝雯足踝雪白,穿上分外好看。
她帶他上去,一邊輕輕問:“你幾時學會開烹飪?”
紀泰笑,“女孩子一見男生會入廚,起碼加三分印象分。”
藝雯納罕,“你真的變了。”
紀泰説:“離開家,什麼都得學:煮飯,洗衣,打掃,倒垃圾……生活過得頭頭是道。”
藝雯低頭吃飯,“呵,好香。”
“這客明蝦是本店鎮山寶,送啤酒最好。”紀泰説漏了嘴。
“本店是什麼店?”
紀泰立刻更改話題,“你決意離婚?”
藝雯看着他,“紀和你前後判若兩人。”
“是,從前我總是把事憋在心裏,嘴裏一字不提,悶至天老地荒,臉皮發黑,有什麼益處?我都改過了:喜歡什麼,立刻追求抓緊珍惜,藏到懷中,永遠不放。”
藝雯忽然淚盈於睫,別轉頭去。
紀泰輕輕説:“你也是,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的,又是另外一個人,誤己誤人。”
藝雯忍不住加一句:“又不願錯到底。”她自嘲。
“離婚率已高達百分之四十,不是你一個人過失。”
“是我不好,一年後某一天,我在狹小廚房洗刷,他忽然來電話,説去同事家搓牌,不回家吃飯,我有多餘時間,脱下圍裙,問自己:這樣生活,可以過多久,三年,五年,十年,抑或三十年?有無可能,又有無必要。”
藝雯頹然掩臉。
“他有無憎你?”
藝雯這樣答:“愛與憎都是十分深切的感情,他去不到那個層次。”
“那也好,當一場誤會,消弭無蹤。”
“紀和。你竟如此健談。”
“我説過這邊空氣自由。”
“你不計前嫌,彼此仍是朋友,我真幸運。”
“這次來可是學習管理科學?”
藝雯頷首,“升級之後,出來轉一趟,回去手下比較服氣。”
“藝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他穿回皮夾克,藝雯送他下樓,看到機車,又一個意外,今日的紀和不但體型強壯魁梧,衣着大膽,還駕駛哈利戴維生機車。
但是,一切都變了,他還記得她。
黃昏,天涼,藝雯雙臂抱在胸前,看着他一溜煙般駛走。
天空七彩繽紛,橙紅色晚霞襯托起淡紫色蒼穹,銀白色月亮彎彎已在一角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