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的一個黃昏,巫蓓雲正在休息,忽而聽見幼兒啼哭,保姆不知給什麼絆住,一時沒抱起他,周至佳大概在衞生間,蓓雲馬上親自出馬。
她搶到育嬰室,只見到嬰兒張大嘴巴哭泣,雙眼露出盼望神色,圓圓面孔可愛無比,蓓雲忽然説:“罪過、罪過,那麼小,那麼小,姆媽抱,姆媽抱。”
她把他擁在懷中,淚盈於睫。
她把幼兒抱到露台看日落,不住喃喃在他耳畔講話:“看見那太陽沒有?在二O八O年,大自然景色其實不過是背景放映……太複雜?慢慢你自然懂得,”她凝視他,“自從回家來之後,你很長了點肉是不是,唉,你的面孔同你父親一模一樣。”
保姆出來了,含笑道:“主人,請把嬰兒交返給我。”
蓓雲頗捨不得,內心掙扎了一會兒,終於雙手奉還。
只聽得保姆同嬰兒説:“露台太涼快,我們還是回房去吧。”
嬰兒躺在機械手臂裏賓至如歸,當然,那手臂每分鐘輕輕晃動六十下,被設計成真人抱着嬰兒踱步節奏一模一樣,又能哼三十二首搖籃曲,功能超卓。
它帶着寶寶去了,很明顯已與嬰兒產生了感情。
蓓雲黯然坐下。
周至佳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輕輕走出來,斟兩杯酒,一杯遞給巫蓓雲。
周至佳的身子恢復得極快,幾乎可以下個月便回到大學裏去,愛整潔的他立刻去理髮,鬍鬚……因內分泌的關係恐怕要隔些時候才需要修一修。
此刻他看上去簡直同舊時差不多。
“蓓雲,”他心情也比較好,説話有條理得多,“或許,我們該坐下來詳談了。”
“我正坐在你面前。”蓓雲笑一笑。
他很快進入話題,“蓓雲,首先,我很感激你在這段日子裏支持我。”
“不必説這種客氣話。”
“還有,我相信你要離開我了。”
蓓雲點點頭,“我就要自立門户。”
周至佳頷首,“我不會勉強你,你有權那麼做。”
“那麼讓我們來談談條件。”
周至佳咳嗽一聲:“孩子們歸我。”他獅子大開口。
巫蓓雲訕笑,“孩子是我們所有財產,怎可統統歸你。”
周至佳有點窘。
“小云當然由我撫養,”巫蓓雲説,“就讓她去寄宿吧,探訪時間自由,假期任由她住哪一邊。”
“嬰兒呢?”周至佳最擔心的是新生兒。
“你吃了那麼多苦,他很應該跟着你生活,我希望可以天天來看他。”
周至佳也是個合理的人,“沒問題,不過你這一走,他勢必跟你生分。”
蓓雲感喟,“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或者你可以繼續往在這裏,你知道我不會干涉你的生活。”
“不,”蓓雲搖頭,“同屋共處,就應互相尊重,獨來獨往,即目中無人,我不能那樣做。”
周至佳嘆口氣,“但公寓是你的宿舍。”
蓓雲微笑,“所以我的孩子們都住在這裏。”
“你對我十分大方。”
“彼此彼此。”
“我沒有其它條件了,聽你的了。”
她站起來,“我也沒有進一步要求,明日可叫律師做正式離婚書。”
“蓓雲,”他叫住她,“我在想,假使不因為這個孩子,終久我們也會因其它理由分手的吧?”
蓓雲怔怔的又坐下來,“我不知道,也許會長久一點,可能就白頭諾老了,是這一次的試練把我們之間不協調之處全部氾濫到表面上來,不得不下此策。”
周至佳不做聲。
蓓雲嘆口氣,“你是一早做出抉擇,情願放棄這段婚姻,也要實踐你的理想。”
周至佳半晌説:“我原本想兩者兼得。”
巫蓓雲指着他,“我不想與一個自私的人共度下半生。”
周至掛出乎意料的冷靜,“我不怪你。”
巫蓓雲笑,“況且你知道我永遠是孩子的母親,你可以放心,我會盡量親近他。”
周至佳點點頭,“即使你搬出去住,也不會比那些只在公餘應酬過後三更半夜回到家中吻孩子一下即回房休息的母親更不負責任。”
“謝謝你。”
周至佳忽然想起來,“我從來沒徵詢過你的意見,你可喜歡男嬰?”
“喜歡,”蓓雲來不及回答,“太喜歡了,一直想要個活潑的男孩,給他穿粗布褲與球鞋,頑皮時可以打他屁股,動輒對他説:‘媽媽不再愛你了’,對女兒的態度才不可以這樣粗獷。”
“那麼,為他留下來吧。”
巫蓓雲非常温和的説:“我同你的關係,已告結束。”
她開始收拾隨身衣物。
到這個時候才發覺身外物並不多,總共不過十來套上班服,十來套便服,若干雙鞋子,化妝品還裝不滿一隻手袋,兩箱行車隨時可以走路。
巫蓓雲大吃一驚,十分自憐,別的女人衣服雜物都多得發昏,幾乎人人都揚言行頭可以裝滿七隻貨櫃箱,巫蓓雲自卑了。
幸虧有愛瑪。
她租下小小公寓,統共只得一間卧室,小巧玲瓏,愛瑪休息進住儲物室,客廳兼作書房用,物盡其用,並不覺得不便。
巫蓓雲開始了新生活。
只有人事部知道她轉了通訊地址。
人事部電腦配有保密鎖,不會輕易泄漏秘密,不過,消息始終會傳開的吧,若干日子之後,同事們一定會知道巫蓓雲婚姻出了毛病。
小公寓的睡房附着圓型小露台,開頭蓓雲沒怎麼留意,時常站在那裏透透氣,是愛瑪先發現,它説:“主人,對面大廈有人對你擠眉弄眼,”蓓雲停睛留神,才發覺斜對面那幢大廈一個單位也站着一個人,憑他衣着打扮,年紀不大。
蓓雲解嘲説:“距離太遠,那人看不到我臉上的皺紋。”
但從此她不再站到露台上去。
每天無論如何,她都必定抽時間去看新生兒,天天都發覺他較前日又長胖了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加一起,每個星期尺寸就大許多。
周至佳看着他的時候,整張臉以及雙眼會發亮。
幼兒表情漸漸複雜,開頭不是哭就是睡,後來會得在夢中笑出來,又皺着眉頭,現在會得裝可憐相,看到父母,先扁着嘴,見不抱,才哭出來,小小嘴唇顫抖,非常淒涼。
他的表情比他姐姐同年齡時複雜多了。
小云慨嘆説:“我到一歲還似一團飯,哪裏有弟弟一半聰明。”
一代比一代進步總是好事,蓓雲在三十歲還沒有小云十三歲來得精伶。
蓓雲喜歡在深夜撥到一0三三去談話。
“獨自生活怎麼樣?”
“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準備出發追求你的理想沒有?”
“我希望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後才開始。”
“行動要迅速,否則失之交臂。”
“我很懂得替自己打算,你請放心。”
“也該把自己放第一位了。”
“我是那種花盡人力物力仍然要親身勞心勞力的那種人,不知什麼地方我算錯了帳目,一直賠本,想結束生意,又怕夥計生活沒有着落,進退兩難。”
“但終於也遷了冊。”
蓓雲笑,同他説話,真有意思。
“新生兒好嗎?”
“他真正奇妙,做人可不簡單。”
“有時候真羨慕有孩子的人家。”
“無須豔羨,只要願意付出代價,你也可以達到願望,讓我提醒你,年輕人,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早上胡乃萱拿着一大杯黑咖啡仍然到巫蓓雲辦公室來做二十分鐘談話,幸虧如此,如不,兩個女人都要去看心理醫生。
“聽講政府裏頭有人建議廢除男人女人男性女性這種稱呼。”
蓓雲失笑,“叫我們什麼?陰陽人?”
“人。”
“太戲劇化了,我接受不來。”
“很應該呀,我們統統是人,只要功能超卓,便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社會不介紹誰是男人,誰是女人。”
“那你快快去投贊成票吧。”
“蓓雲,”老胡像是想起了什麼,“你説好不好笑,外頭傳你添了一名孩子,我當眾立刻替你否認掉了,哪有這種事,你天天要上班,我們日日見面,你説好笑不好笑,什麼事都有人傳。”
蓓雲臉上綻開一朵會心微笑,胡乃萱在她們交惡的一段日子裏頗為巫蓓雲製造了幾段謠言,統統不是事實,卻煞有介事,如今老胡卻為巫蓓雲解釋否認傳言,偏偏那傳言是事實,惟一的事實。
接着老胡説:“世人無聊的人真多,什麼都拿來嚼舌根。”
蓓雲附和:“可不是,最好在別人家裏裝具竊聽器與錄像器,繪形繪色,實憑實據。”
胡乃萱悠然坐在那裏,十分滿足,她此刻站在正義路上,懲罰了好事之徒,相當有成就感。
周巫之家各人終於各就各位,又活下來了。
城內最熱門話題是夏季何時開始,因為太民主了,一切靠投票決定,氣象局派發表格給每個市民填寫,本年夏季平均温度及濕度該去到什麼地步。
巫小云希望天氣早熱,因為“弟弟胖嘟嘟穿越少衣服越好玩”。
巫蓓雲不捨得纏綿的春日就此結束,去函反對。
周至佳早已恢復理智,堅持商業都會根本無謂分清四季,乾脆長年恆温攝氏二十七度最理想。
意見實在紛紜,氣象局人員頭痛,一時未能表決,春季便一日一回延長。
這種乍暖還寒天氣最易傷風感冒,要治癒它只需按時服三次特效藥,可是許多年輕男女不願快醫好它,情願鼻塞塞聲喉沙啞做其不勝狀,據説在異性眼中帶病之態特別可憐可愛。
巫小云怕傷風感染弟弟,已趕快服藥。
周至佳問巫蓓雲:“生活寫意嗎?”
巫蓓雲説:“我剛在想,給弟弟取什麼名字最好,不如叫周寫意吧,小云,你太可改叫巫適意。”
周至佳等她説完了,才再問一次:“生活還過得去嗎?”
巫蓓雲這才答:“有時候也會十分氣餒。”
周至佳點點頭,“無論是誰,選擇哪一種生活方式,總無法避免偶而氣餒。”
蓓雲無奈地攤攤手。
周至佳説:“索性當它如打呵欠咳嗽一般,反而省事。”
奇怪,一旦分居,周至佳連言語都可愛起來,可見婚姻制度實在坑了不少好人。
蓓雲説:“獨身與有家室的分別是,單身人睡得比較好,但睡醒之後,百般無聊,有孩子的人永無寧夜,但一起牀立刻被小孩纏住,忙得連祖宗姓什麼都不復記憶,比較容易偷生的。”
周至佳頷首,“這是比較中肯的説法。”
夏季終於來臨,巫蓓雲的精力漸漸復甦,她覺得她已經準備好,可以做初步嘗試。
她試撥一O三三。
號碼忽然又接上了那把女聲:“一O三三有事暫時離開本市,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呢,女士?”
巫蓓雲終於同那接線生説:“天氣這樣好,我想你代我找一名男伴,陪我散散步,談談天。”
那女生很愉快地答:“有什麼特別要求嗎?”
“有,要年輕一點,不過也要懂事,還有,希望他跳得一腳好舞,談吐文雅、常識豐富。”
“沒問題,請問你想得到何種樣的邂逅?我們有多種劇本可供選擇。”
“不經意式的,像在街角自然偶遇,無意中談起來,廣泛地討論人生、希望、將來。”
“請你報上姓名與信用卡號碼,查實無誤,我們立刻會安排你倆見面。”
“勞駕。”
“多謝光顧。”
巫蓓雲已有充分心理準備。
在以後的數天內,每有異性經過她身邊,她總會額外留神:是他嗎,是他嗎,他會不會走過來藉故攀談?沒有,一個沒有,再一個也沒有。
再一個也沒有。
在街角,有人截住她問路,這個一定是了,停睛一看,不對,不但老,而且長得不好看,不,不是他,那麼,是誰呢,幾時出現呢?
等得越久,越是好奇,心中也益發盼望。
真的感情遊戲規律,不也是一樣嗎?
會不會是介紹所把她的要求積壓下來,丟在腦後了。
一日下班,胡乃萱同她説:“蓓雲,我受了醃攢氣,想去喝兩杯解解悶,你若夠朋友,便陪我一趟。”
蓓雲勸道:“這等小事,不必拿出令箭來。”
她陪她上酒館。
酒過數巡,老胡舌頭大了起來,“夠朋友的話,蓓雲,再替我去買半公升黑啤酒。”
“你喝得差不多了。”
“夠朋友的話——”
蓓雲連忙跳起來,“好,好,別再説下去了,我馬上替你去辦。”
她自酒保處買了兩杯黑啤酒,付了錢,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發覺胡乃萱整張臉伏在桌子上。
“老胡,老胡。”她推她。
哪裏就這麼快醉了,一定是乘酒意伏在臂彎裏偷偷哭泣。
蓓雲善解人意,不去理她,靜靜坐她對面。
只聽得有人問:“需要幫忙嗎?”
蓓雲抬頭一看,是位好心的年輕異性,正指向老胡。
蓓雲老實説:“呆會兒也許要。”
他朝她笑笑:“隨時吩咐我。”又轉過頭去與朋友説笑。
蓓雲又等了一會兒,推一推胡乃萱,“老胡,我們換個地方,這裏太擠了。”
這才發覺老胡已經睡着,輕輕扯着鼻鼾。
蓓雲拉她,“來,老胡,我送你回去睡,比較舒服。”
不知怎地,人一醉,起碼重十倍,扶過醉友的人統統知道其中艱難,蓓雲拉之不動,剛才那位男士見義勇為,過來幫蓓雲去扶胡乃萱另一半身體,嗨嗬一聲,把她自座位扯起來,手臂架在他們兩個身上,腳不沾地,出門而去。
蓓雲讚道:“閣下手段好不精練純熟。”
那位男士朝巫蓓雲笑,“我已做慣做熟。”
蓓雲駭笑,那麼多酒徒,那麼多不如意的人?
“一不做二不休,我送你們回去好了。”
“不用了,到了門口,自有司閽幫忙。”
“你肯定?”
“沒問題。”
他替她開車門,“改天見。”
蓓雲對他有好感,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再見。”
過了幾天,她特意在差不多時間到同一酒館去找他。那附近有幾爿律師行,一些年輕的見習律師幾乎一日三餐都孵在酒館裏解決。
蓓雲猜想他是他們其中之一。
第一次去找,沒看見他。
蓓雲不氣餒,過兩日再去,她非得當面謝他不可。
這次她看到他了。
他仍然與大堆人在一起,穿套半新舊燈芯絨西裝,眼光十分尖鋭,一下子就看到了巫蓓雲,伸手招呼,接着站起來接近她。
“你那朋友結果如何?”他笑着問。
“第二天幾乎把頭摘下來免它再痛。”
“這是很貼切的形容,我自己也試過一兩次。”他又笑。
“那晚多謝你幫忙。”
“今晚要不要我再幫忙?”
蓓雲側頭想一想,“也好,我們兩個一起請你喝一杯。”
老胡卻臨時有事,而且,“你一個人去方便行事。”
“行什麼事?”
“蓓雲,我們都小覷了你,你是我們之間最最有辦法的一個呢。”
蓓雲訕笑,有辦法?
不過,被人家當有辦法,總比被人家看死沒有辦法的好。
她單獨赴約。
那小夥子簡單風趣地介紹他自己,隨即建議到一家小小意大利館子吃飯。
叫菜的時候,他打趣説:“大學時期要陷害哪個女生就一連三晚請她吃意大利菜增肥。”
可是他替蓓雲叫了清蜆湯、蒸蟹粉,吃十碟子也不胖。
蓓雲輕鬆了一個晚上,由他送她回家,在門外道別。
時間還不太晚,愛瑪正在等她。
“主人,如果你不太累的話,我想同你討論帳目。”
愛瑪最近榮升巫蓓雲的管家。
蓓雲笑答:“我一點都不累,什麼帳目?”
“信用卡上添增一項非常奇怪的支出,請來看。”
蓓雲與愛瑪在電腦熒幕前坐下。
“主人,是這一項,如果電腦謬誤,宜明日一早即去更正。”
蓓雲一看,馬上怔住,宇宙公共關係公司,費用:一萬二千九百七十元。
這是什麼帳目,怎麼會算到她頭上來?
她要求電腦給她看帳單全貌。
過一刻,整張單子的細節呈現在熒幕上。
蓓雲真正發呆,她讀到的是:四月十二日,伴遊一名,時計二千四百元,共三小時三十分鐘,合計八千四百元,鷹獅酒吧費用,一千零七十元,租車費用,一千五百元……
數目詳盡,所有帳單付有附註,可隨時查閲。
巫蓓雲頓時明白了。
那人原來是介紹所推薦的伴遊。
他出現得實在太自然,若不是帳單及時而至,巫蓓雲會一直以為他與她是真正的朋友。
今日的晚餐又花費多少?
正當她發愕,愛瑪在一旁説:“這是怎麼一回事,誰租了車,誰按時收取這麼貴的費用?”
巫蓓雲按熄電腦,“數目沒有錯。”
“什麼?”
“時間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蓓雲回到小小卧室,立刻撥一0三三,仍由那個接線生來招呼。
“是巫女士嗎?”
“請問一0三三回來沒有?”
那接線生答:“還沒有,他將暫時離開本市,短時間不會回來,有一位客人邀請他乘伊利莎白號邀遊四海,為期約一年。”
呵,真是闊客。
“巫女士,你對我們的安排滿意嗎?”
蓓雲衝口而出,“我不喜歡。”
顧客至上,那接線生充滿歉意,“或許巫女士願意先看過我們由名家所撰的劇本,然後依劇情發展來做?”
蓓雲沒想到他們的手法這樣先進,不由得嘆息説:“太虛假了。”
“可是,巫女士,如果不依賴我們,你可能窮其一生也找不到適合的朋友。”
“那人們是怎麼結的婚?”蓓雲衝口而出。
接線生笑了,“結婚怎麼同,結婚對象要多少有多少,知情趣的異性朋友,才稀罕得緊。”
蓓雲有頓悟,“請問你是人是電腦?”
“我是電腦,巫女士好聰明。”
蓓雲沉默半晌,“請替我取消户口。”
“巫女士,你願意再試試另一位伴遊嗎?”
“不用了。”
“是費用太貴嗎?”對方很體貼。
“不是。”物有所值,甚至超值,不能算貴。
太像是真的了,最終發覺原來是假的,令當事人非常失望。
“巫女士,希望你將來有需要時再與我們聯絡。”
“一0三三回來時,請他與我接頭。”
“巫女士,我們查過一O三三的來往户口,其中沒有你的名字,我們已經警告一0三三,囑他不得再私自與客人接觸,如果違例,永不錄用。”
蓓雲震驚,“我們是朋友。”
“一O三三沒有朋友。”
“一個人總應有朋友吧?”
“對不起,巫女士,公司的規定,我們屬下二千餘名員工,服務期間,不得擅自與異性交往,再見。”
通話線在這個時候切斷。
巫蓓雲立刻知道她做錯了,並且多多少少連累了一0三三。
自此以後,她可能永遠不會再聽到年輕人的聲音。
愛瑪敲房門,“主人,還沒有睡?”
“進來吧。”
“主人,周先生與孩子們仍然在家裏等你。”
蓓雲笑笑,“孩子們或許,周先生未必。”
愛瑪嘆口氣,“用金錢來購買的理想,還算不算理想?”
看樣子它已經清楚那張帳單的來龍去脈。
“你説得對,理想不能滲入任何庸俗虛假的因素。”
“我請教過資料電腦,據分析,主人,你的理想是人類至難實踐的願望之一。”
“是嗎?”
“資料電腦稱這種理想為尋找真愛。”
蓓雲覺得新鮮,“説下去。”
“這一類人最悲哀,永遠不向安全牢靠温暖的家庭生活妥協,情願走一條顛沛流離的感情路,而從來沒想過,即使願意付出重大代價,世上也許並無真愛?”
巫蓓雲連忙掩飾蒼白的心:“不,不,我沒有那麼偉大,我不復天真,愛瑪,你誤會了,我只不過是個不甘寂寞的貪婪人,多年的家庭生活實在太過枯燥辛勞,不安於室的我於是另謀出路,對我來説,真情與假意均可接受,我目的是尋歡作樂。”
愛瑪凝視她,“真的?”
蓓雲苦笑,“現今世界,叫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找一個我愛的,他又愛我的人。”
“主人,你真的想通了?”
“我真的要休息。”
愛瑪一走,她果然馬上安然入睡,在夢中,巫蓓雲向每一個陪她聊過天散過步吃過飯令她生活增愉快的異性致謝,她沒有遺憾,如果他們都寄帳單給她,她宣告破產一百次都不夠,巫蓓雲太幸運,巫蓓雲夫復何求。
她不但騙過了機械人,還幾乎騙過自己。
那年剩下的時間,巫蓓雲生活正常,照例討好每一個人,她的上司、下屬、朋友、親人,都對她頗為滿意。
又是另外一年了。
嬰兒已經在保姆教導下學習走路,小云進寄宿學校唸書,周至佳打算轉到商界擔任顧問職位。
她的老友胡乃萱另結新歡,忙得無暇招呼同事。
那一年,同其他所有一年一樣,有歡笑,有悲哀,過得實在不容易,每一天都值得紀念,因每一天都付出過勞力心思。
幸虧是逐天逐天過,也有很多次,蓓雲認為挨不到第二天,累得想尋找解脱,可是睡它十個鐘頭,第二天醒來,又會努力地,再過一天。
清晨起牀命令雙腳落地那一剎那毅力,就是使人活下去的意志,實在不簡單,懦弱點的人也許就從此長眠不起。
巫蓓雲對生活的要求越來越簡單,因為缺乏時間運動,她放棄坐車,換上運動鞋,每朝步行三十分鐘上班。
這一段路變成她的樂趣,風雨不改,照樣上路。
那是一個地面結薄冰的早春日,古人説的如履薄冰當然大有道理,可惜巫蓓雲沒有領會到其中意思,經過公園小徑,她腳底一滑,失去平衡,跌個元寶大翻身,更糟糕的是一時還爬不起來,雪雪呼痛。
正想用力撐起上身,忽然有人説:“等我幫你,”那人兩隻強壯的手臂把她一託,巫蓓雲就勢又腳踏實地。
她沒聲價説“謝謝謝謝”。
那人惋惜道:“一件大衣全髒了。”
市政府一直沒有把公園的清潔工作做好。
蓓雲反而要調過頭來安慰他,“不要緊,我在公司備有替換衣服。”
“沒有傷到筋骨吧?”
“沒問題。”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有機會打量她的恩人。
他是個新中年,面目端正,銀狐白頭,標準身材,態度和善。
蓓雲鬆口氣,一眼看就知道這個人不會取笑比他不幸的人,他有雙諒解的眼睛,想必也有顆寬恕的心,這種人多數善待朋友親人。
他問:“你往哪個方向?”
“東邊一街。”
“我向西,當心走路。”
他顯然也趕時間,對蓓雲擺擺手,兩人分道揚鑣。
蓓雲已經向東邊走了好幾步,忽然之間心一動,回頭,叫:“喂,你!”
中年人停下步來,轉身,向蓓雲笑。
兩人又向對方走近。
蓓雲已把名片取出,交給他,那人也連忙掏出他的名片交換。
蓓雲説:“再聯絡。”
看看時間,實在不對了,才匆匆忙忙走向公園東邊出口。
忙忙忙,忙忙忙,晃眼過了一天。
下午蓓雲發過一次雷霆,因為某合夥機構竟然派一名機械人來同她開會,她沒有侮辱機械人,只是取消會議,命令它回去。
事後助理説:“説不定有一天,機械人會做我們上司。”
蓓雲想到她上司,臉色鐵青,生活刻板,誰知道,也許就是具機械人。
助理説下來:“屆時,如果我們派真人同機械人開會,會被機械人趕走。”
蓓雲抬起頭來,這並非杞人憂天,據説某大銀行的電腦曾經要求控制員向它道歉,因為牽涉到一定數目的謬誤,而錯在他,而不在它。
助理笑笑説:“我已經決定從現在開始,在機械人身上落重注,善待它們。”
蓓雲笑答:“我就不必了,屆時我肯定已經退休,不用與惡勢力糾纏。”
助理輕輕嘆口氣,“你不知你有多幸運。”
壞是壞在巫蓓雲太曉得了,因此每天都有淒涼的感覺,時時問自己:你何德何能,竟然好吃好住,生活無憂,世上的苦難多過人的想象,巫蓓雲是少數幸運者之一。
第二天,蓓雲照例途經公園,在東邊出口看見那中年人朝她走來。
他已經等了她一點時候了。
兩人互道早安,蓓雲心底有一絲温暖。
“有空喝杯熱茶嗎?”她問他。
“我剛想邀請你。”他説。
兩個人結伴到公園小食亭買了紙杯茶坐在長凳上閒聊,才略談數句,已經發覺十分投機,他身分同蓓雲相似,與配偶分開已有幾年,生活清淡平和,看得出把寂寞控制得很好。
時間到了,他們約定晚餐時間。
直到下班回家,蓓雲才猛地想起,把愛瑪叫到跟前,緊張地問:“最近我們有無收到怪帳單?”
愛瑪閃閃雙眼反問:“何謂怪帳單?”
蓓雲委實不好意思,也不得不從實招來:“喏,宇宙公共關係公司的帳單。”
愛瑪答:“哦,那個,那個只收過兩次,已經全部付清。”
“這一兩天有沒有再收過?”
“主人,你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光顧那間公司吧。”
蓓雲索性親自去查看電腦記錄。
答案是沒有,巫蓓雲鬆下一口氣。
不是任何人的巧計,而是冥冥中自然的安排,蓓雲放心了。
“主人,到底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我怕他們搞錯,對了,今晚有什麼菜?”
也許一次聚會之後他倆不再聯絡,也許根本他好不過周至佳,更有可能巫蓓雲在下一剎那又結識別的異性,但是她願意試一試。
理想,或者就站在下一個角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