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人事部派來新助手給巫蓓雲,這次是個男生,二十歲出頭,剛自學校出來。
因為上一助手已經離職,蓓雲親自為他做指引,花了一個上午。
那男孩子温文爾雅,説兩句話臉就紅,十分願意學習,蓓雲有點慶幸,對男生説話不用像對女生那麼小心翼翼,生怕她多心,雖然早已同工同酬,女生總希望得到額外的呵護。
新社會制度為着要做到真正平等,所以堅持懷孕不再是女性專利。
蓓雲茫然,終於男女不再有分別了。
不管她願不願意,新洪流已經把她推着向前走,她若堅持己見,就必定會被遺棄在路邊,像冰河經過遺留下來的那些大石卵。
稍遲疑,就險些地被左碧顏奪去她的家。
蓓雲叮囑那新生:“本公司同其它所有大機構一樣,人多嘴雜,謹慎做人,比勤力做工更加重要。”
那少年俯首稱是。
蓓雲總算認了命。
下班在停車場遇到胡乃萱。
她清減許多,自身水深火熱,仍然掛住他人家事發展,“聽説周至佳休學兩年?”
蓓雲佩服她無論在什麼時候均以撥出時間來關心他人,“是,避避鋒頭嘛。”
“真的,”胡乃萱點點頭,“明智之舉,只是,家中開銷靠你一個人入息,行嗎?”
蓓雲笑笑,“勉強餬口尚不成問題。”
“幸虧升了級加了薪水。”
蓓雲忍不往回敬,“呵那次,那次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再升一次還差不多。”
老胡臉上一陣青,沮喪的説:“不知幾時輪到我。”
“快了。”蓓雲不過是敷衍語。
誰知胡乃萱當了真,提起希望來,“蓓雲,你身在高層,是否聽到什麼消息?”掩不住的興奮。
蓓雲不知道説什麼才好,心中難免酸酸的。
此刻共她吃午餐喝咖啡的人,早已換了一票,與胡乃萱已告疏遠,亦不復記憶,當日友誼有何可貴之處,蓓雲有點慚愧。
“如有好消息,不要忘記告訴我。”
“一定一定。”
蓓雲匆匆上了車。
現在她的寫字間與老胡的已不在同一層樓,她倆亦不再用同一種洗手間與休息室。
競爭社會逼着人向上爬,因為階級分得實在太清楚。
每天下午,機械侍應生推着茶點進來,用復古精緻的瓷杯瓷碟,在從前那層樓,只用塑料茶具,差遠了,故此一上來,就下不去,只能冒險更上一層樓。
想當年,初初上班,擁有一具私人通話器已經心滿意足。
現在進入大班房,才叫大開眼界,什麼都是私人的:大廳、大房、會議室、通訊間,三位專用秘書、護衞員,應有盡有,宛如一個獨立皇國。
要去到那個地步,就非講緣法不可了,個人努力只佔一半因素。
周至佳這一休學,不知造就他人多少機會,待他再回到大學,可能發覺從前的下屬已與他平身,甚至已超越他的級數。
他的犧牲,其實不算小。
蓓雲忽爾笑出來,自嘲對丈夫的處境越來越有諒解。
車子駛到一半,忽聞後邊有喇叭聲,在倒後鏡一望,有意外之喜,是年輕人!
好一部美車,最新的太陽能敞篷跑車,至快時速可去到二百公里,緊緊貼着蓓雲的車子追上來。
他身邊沒人。
蓓雲向他招招手。
周至佳在家苦苦待產,巫蓓雲卻與年輕英俊的快車手眉來眼去。
真正風水輪流轉。
蓓雲按下喇叭回應。
年輕人超車,一陣煙似去了。
蓓雲慢駛,在小云學校大門前停下來。
小云狐疑問:“那是誰?”
“誰?”蓓雲一時沒想到女兒看到剛才那一幕。
“那個開紅色跑車的人。”小云答。
蓓雲一怔,“我不知他是誰,我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蓓雲所説屬實。
小云仔細審視母親神色,知道沒有瞞她,才鬆一口氣。
左碧顏事件已令她十分震驚,她不想母親節外生枝。
呵小云已經不小了。
蓓雲閒閒説起:“可知道胡小萱轉到什麼學校去”’
“國際寄宿學校,設備極好,課程比我們深,她相當滿意,且已有新朋友,
媽媽,我也想寄宿。”
“你捨得離開父母?”
“又不是真的分別,假期,週末,都可以返家,嬰兒出生之後,你們勢必太忙,對我無暇照顧,給我去寄宿,豈非兩全其美。”
沒想到小云已經懂得討價還價,那麼快就大了,恍如昨日,蓓雲給她餵奶,替她洗澡,每胖一點點,為母的就樂得大笑,若不是為生活,才不願意在外工作,終日價同上司下屬虛與委蛇。
周至佳必定也是厭倦了那一套,才想到回家帶寶寶吧。
“媽媽,我託小萱給我取學校章程來參考好不好?”
幸虧加了薪水。
蓓雲才有資格點點頭。
要求越來越多,開頭只為吃,餓了才表示不滿,嗚哇嗚哇哭,稍後吃飽之後要抱着玩,一邊聽媽媽説話,然後坐起來,跟着會走路,要上街逛馬路……
終於會講話,要什麼懂得説出來,自己挑衣服,看電視,至今日,為個人福利着想。
很快就要談戀愛,組織家庭,真正獨立生活,只有很餘暇很餘暇之時,才會想父母。
世紀初女性為爭取子女跟隨己姓,鬧得天翻地覆,其實跟誰的姓不一樣呢,終歸要長大離去。
“媽媽,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蓓雲賠笑。
“添了嬰兒,就沒有空沉思了。”小云警告母親。
“聽説那具機械人十分實用。”幸虧有靠山。
“你不會放心完全把嬰兒交給它。”
真的,知母莫若女,一下班,説不定就會趕回來照顧他到深夜才倦極而睡。
周至佳鈍手鈍腳,屆時一定手忙腳亂,小云又情願寄宿,看情形還是得靠老媽出手。
不知寶刀有沒有老。
蓓雲看看自己一雙手,不知它們還記得育兒功能否。
小云叫:“媽媽,到家了,應該在上一個路口駛入。”
蓓雲這才集中心思把車子駛回家。
在以後一段日子內,巫蓓雲相當佩服周至佳,他低調處理整件事,把心理與生理的變化都隱藏得很好,連朝夕相處的家人都不受干擾,蓓雲知道周至佳一向有自我約束的潛力,一到要緊關頭,便發揮得淋漓盡致。
蓓雲自問不算對周至佳特別冷淡,當然,她也不算十分細心,不過也不會比一般丈夫對懷孕的妻子更差,畢竟日常生活不能因任何人而停頓下來。
早上出門時蓓雲會叮囑:“多吃點,叫愛瑪做些新鮮菜式,對澱粉質要加以控制,我先前沒聽醫生話,超重那五公斤到今日尚未減得掉。”
講完了才發覺口氣像是對哪個老姐妹説話,感覺十分怪異。
可是如果什麼都不説,又好似賭氣似的,她明明不是,只得繼續表示適度關懷:“也別躲着不出去,散散步有幫助,駕車也可以。”
她知道他希望她陪他,可是一到週末,累得賊死,無論如何爬不起來,掙扎半晌,已到中午,梳洗完畢,一天差不多已告終結,她願意同他出去逛逛,他已經疲倦,情願獨自聽音樂度過黃昏。
幸虧有梁醫生這樣的國手,一步一步指導協助。
但這段時間與周至佳生活還是尷尬的,她不好去探索他生理狀況,他也不公開,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公寓,卻客套地維持着相當距離。
他們搬了家。
新宿舍背山面海,端的是好地方,小云雀躍,表示太喜歡太喜歡這個新家,蓓雲獨力指揮機械工人安放傢俱,本來可以請同事幫忙,但是怕他們多嘴,不如獨力承擔苦工。
她一早叫周至佳到妹妹家去休息,搬妥了才由至善送他回來。
周至佳看過環境,沉默一會兒,然後自嘲説:“看樣子我真可以索性終身退休在家,你在事業上做得比我出色多了。”
“哪裏哪裏。”蓓雲謙虛着。
事實上她把最好的房屋讓了給周至佳。卧室外有一個小小的私人起坐間,他呆在裏頭可以大半天不出來,蓓雲自問為家人已經設想周到。
她問女兒:“還想寄宿嗎?”
小云不好意思地答:“我不過想接觸面廣一點。”
愛瑪團團轉一圈,“快快把新居平面圖餵給我,免得我處處碰壁。”
蓓雲連忙回答:“是是是,這才是當務之急。”
這種專門供機械助理用的平面圖包括全屋電路裝置,非常有建設性,當下她把圖版放置入愛瑪胸間,愛瑪嘟嘟嘟吸收消化,然後説:“唷,地方不小哇,比從前周先生的宿舍寬爽多了。”
蓓雲説:“噓。”怕傷周至佳自尊心。
愛瑪到處溜達一下,立刻上手,“地方大了,功夫又多了。”
奇怪,以前人類家務助理也專門愛發這種牢騷,大概是一種傳統,愛瑪此刻並無薪水可加,也照樣嘮叨。
安排好一切,蓓雲頗為筋疲力盡。
她坐在新置的育嬰室沉思。
小云進來,取過幼兒衣服,越看越可愛,“這麼小的衣服,能穿嗎?”
醫院育嬰室內因氣温調節得好,已不作興替新生兒穿衣服,但蓓雲想法不同,她覺得人類不穿衣服沒有尊嚴。
“我小時候也穿這樣小的衣服?”小云笑問。
“不要説是你,連媽媽,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媽媽,曾經一度都穿過這樣小的衣服。”
小云一驚,像是想起了什麼,但是生老病死這種問題,對她來説,畢竟是遙遠的,略加思索,沒有感觸,便不了了之。
她約了胡小萱,自行外出。
蓓雲累極倒在長沙發上入睡。
朦朧間只覺得周至佳站在她面前,他胖了許多,行動不便,容易累,醫生用手術把他腎臟及血液循環功能接到人造子宮上,他身體已起天翻地覆變化,這個周至佳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周至佳,他又必需定期到醫生處注射多種荷爾蒙
身體經受得起,精神負荷也不輕,家人除了對他容忍,讓他靜處也是必要條件。
蓓雲很想安慰他幾句,孩子畢竟是兩個人的,她有義務分擔他的壓力,到這個時候,她也希望歡欣地迎接新生命。
可惜力不從心,蓓雲始終未能睜大雙眼,恨自己不爭氣,身體每一部分都成了不隨意肌。
周至佳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終於靜靜回房間去了。
蓓雲對他的恨意與厭惡已完全消失,他畢竟懷着他們的孩子。
無論如何,為着新生命,巫蓓雲決定心平氣和與周至佳共渡這段困難時期。
以後?以後再説吧。
生活經過這次大型轉變,巫蓓雲深深瞭解到一日的憂慮一日當已經足夠,明日的事,管它哩。
她的呼吸平靜下來,睡得更甜。
胡乃萱一早進她的辦公室。
像往日那樣坐在她對面抱怨:“搬了新居也不告訴我,據説那是昔日安德臣的宿舍,現在發給你住,可見得大大看得起你,幾時上你家吃頓飯?”
胡乃萱走了以後,巫蓓雲把手下叫送來吩咐:“以後別亂放人進來,我正忙呢。”
手下詫異道:“剛才那位胡女士自稱是你的密友。”
巫蓓雲沒好氣,“人一升了職,無論知己、親戚、敵人都會忽然在一夜之間多數倍。”
那少年馬上醒悟,“是是是。”笑着退出。
蓓雲不想再聽老胡羅嗦。
要討好胡乃萱將會一天難似一天,巫蓓雲不是做不到,而是已經抽不出時間精力那麼做。
人們疏遠微時之友,恐怕都是因為怕累,對他好些,他就一直數從前的恩怨,彷彿沒有他,就沒有你,是他犧牲了做你的墊腳石,你才會有今天,不理他呢,他便通街通巷訴苦抱怨,什麼一闊臉就變之類,惡形惡狀醜化舊友……
明天胡乃萱闖不進巫蓓雲的辦公室,必定因震驚而呼天搶地,盡數巫氏不是,巫蓓雲註定要在這個時候失去這個朋友。
當下她忙着上樓與老闆打交道,也無暇細想失去一個老友有些什麼損失,即使有,樓上那些人也會做出補償。
人生路上,隨時要做出取捨,有得有失。
過兩日,公司正式撥座駕司機結巫蓓雲,她連在停車場見老友的機會也失去,至此,兩人同一機構辦事,卻不相往來。
公務繁忙,蓓雲發覺她越來越像老太爺,回到家中,換上拖鞋,動也不想動,合上雙目,聽新聞,然後就喝一碗愛瑪做的湯,沐浴休息。
變了,完全變了。
在這之前,她往往打點家務至深夜,時常把新資料餵給愛瑪,教它如何打理植物,怎樣用新吸塵零件,研究新食譜,現在,任得愛瑪做主,四季衣裳在櫃裏掛得亂七八糟,得過且過。
巫蓓雲一日比一日活躍,周至佳益發深居簡出。
小云悄悄説:“有時我一兩日見不到父親。”
蓓雲問:“你有多久在家裏?早出晚歸,自然失之交臂。”她為周至佳辯護。
“他是否故意避開我們?”小云問。
愛瑪過來插嘴:“周先生現在需要休息的時間比較長。”
蓓雲感喟:“他現在知道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懷孕一次,足以一世與社會脱節。”
“媽媽會不會有些誇張?”小云駭笑。
愛瑪答:“處理得不好,真會這樣: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後,出來一看,變化大得無所適從,索性退避三舍,在家帶寶寶,惡性循環三下五除二,步伐再也追不上社會節奏。”
蓓雲笑,“什麼惡性循環,如非必要,誰高興出來做事,看陌生人眉頭眼額,帶孩子雖辛苦,嬰兒才不會嫌我們服侍不周到。”
愛瑪也笑,“聽見沒有,小云,令堂血液中尚有舊式婦女思想未清。”
小云凝視母親,“媽媽的毛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漠視自己的能力,換了是我,才不會挑戰自己的能力去到極限,能做就做,不能做立刻求救,我不怕難為情。”
蓓雲非常震驚,沒想到女兒似有特異功能,看她如看一本打開的書,力不從心,正是正蓓雲最大的毛病,近日已經改過許多,但仍待進一步改良。
母女同機械人談得暢快,天南地北亂扯一通,卻不見周至佳加入,他的房門緊緊關着,即使有事吩咐愛瑪,也採用室內通話器。
蓓雲對孩子、對伴侶都採取放任政策,不予干涉。
當下她敲敲房門,“今日輪到我陪你看醫生。”
隔一會幾周至佳答:“不必了,我一個人會得處理。”
“梁醫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也許他有話對我説。”
周至佳只得答:“我十五分鐘後可以出門。”
小云卻等不及了,“我約了周小青在圖書館見面。”
“稍等也不行?一家人一架車出去多好。”
“我不想遲到。”
她不想父母緊隨尾才真。
小云一個箭步搶出門去。
周至佳出來了,穿件寬大衣裳,戴副墨鏡,倒是看不出體型有變。
蓓雲儘量用温和的聲音説:“看樣子你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了。”
周至佳反問:“幹旁人何事?”
“忽然添丁,親友或許會覺得突兀。”蓓雲説得更加婉轉。
“本市人口增長雖然偏低,每年也有八萬多名新生兒降世,你覺不覺得突兀?”
蓓雲只得笑笑,算了,這不是同周至佳講道理的時候,一個人體內忽然注射了那麼多荷爾蒙,不怪才怪。
她小心翼翼扶着他出門。
梁醫生告訴蓓雲一切十分正常,她一顆心落了實。
“周先生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醫生誇獎。
蓓雲依舊則中地笑笑,“我們都很勇敢。”
梁醫生不能反對,他不能説懷孕乃女性天職,故不予計分。
蓓雲又説:“妊娠的風險與苦楚一直被低估,直到男性效尤,醫生,你説是不是?”
醫生頷首,蓓雲輕輕籲出一口氣。
“但是,”醫生不忘加一句,“現時父母多數不肯親力親為。”
蓓雲忽然拋出古英國宗教詩人尊登的名句:“那是他們扭歪了的臉,錯失了至美的事物。”
輪到梁醫生笑了。
他是名好醫生,此刻一般大夫療病都靠錄像傳真器,對牢熒幕,叫在家的病人説出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伸出舌頭“呀”一聲,便派機械服務員送藥上門。
蓓雲十分佩服梁醫生。
離開診所,才下樓,周至佳眼尖:“我要躲一躲,你先回去。”他閃身而去。
蓓雲一時間不知發生什麼事,拉又拉不住他,才轉過頭來,就聽見老大的嗓門:“巫蓓雲,可讓我逮到你了。”那肯定是胡乃萱。
蓓雲立刻掛上二號笑臉,那是專門用來做虛偽應酬用的:“你看見什麼?”
“一個男人,那是誰,你的新歡?”
蓓雲笑,“新歡得你介紹。”
“當心我告訴周至佳。”
蓓雲十分有興趣,“你打算怎麼説?”
“日期、時間、地點,我已掌該名男子特徵:中年,略胖,戴墨鏡,證據確鑿,不由他不信。”
“你一定會成功。”蓓雲語氣諷刺起來。
她連忙掩住嘴,太沒風度了,對胡乃萱不能過分,她從前同她親厚過,她頗知道她的事,一經渲染,分外可信,還是客氣點好。
胡乃萱斥責她:“升了一級,不但換了房子,連配偶都想換。”
是有那樣的人,蓓雲也認識好幾個,但那不是她。
要冰釋這個誤會也容易得緊,巫蓓雲可以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向胡乃萱坦白,但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蓓雲覺得她無權公佈他的私隱,因此只笑笑作數。
胡乃萱誘説:“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蓓雲,以前我也像你這樣,有事放在心中都不講出來,那不好,現在我比較肯向朋友傾訴,你有話要説啊。”
蓓雲很誠懇地説:“有話一定向你傾談。”可是今日無話。
她向胡乃萱道別,駕車在附近兜一個圈子,果然,看見周至佳坐在小公園長凳上,正與一小孩子説話,蓓雲輕輕按一下喇叭。
周至佳走過來,“擺脱那長舌婦了?”
“那還是我的好友呢。”
“你説人有時候是不是亮眼的瞎子。”
蓓雲説:“環境變了,人也變了,朋友同事合久必分。”
周至佳上車來,“夫妻呢?”他忽然問。
“伴侶?非得有一方面抱着有福共享,有難獨當的大無畏精神不可。”
周至佳點點頭,“所以我們頗有機會可以白頭到老。”
巫蓓雲心中一樂,她還以為周至佳轉折地讚美她。
誰知他接着説:“蓓雲,我不會同你計較。”
原來他認為兩個人當中那個犧牲者是他!
巫蓓雲大笑起來,一個人看自己,同人家看他,居然有這麼大的距離。
“你笑什麼?”周至佳有理由不悦。
“我沒什麼,我笑胡乃萱一無所獲。”
“一點點蛛絲馬跡,己足夠她唱十天八天。”
“奇怪,”蓓雲説,“為什麼專門去説人家,換了是我,專等別人來説我,比較高貴。”
周至佳答:“誰會去説她。”
“可見不是人人有資格被人説長道短。”
蓓雲在家門口放下週至佳,再折返公司加夜班。
有人在辦公室外等她。
他調笑:“你忘了你的理想了。”
蓓雲無奈地訕笑,“理想是最容易忘記的一件事。”
年輕人點點頭,“開頭知道要妥協,簡直痛不欲生,漸漸也會習慣,即使關進一隻狹小的籠子,也只得縮一縮手臂,盤曲雙腿,哭兩場,也會適應,我們真是奇怪的生物。”
蓓雲低頭看牢自己的腳面,就是這雙腳,天天穿上狹窄堅硬的皮鞋,磨磨磨,走走走,有時擦破流血,有時痠痛抽搐,都忍了下來,繼續向前走。
“你現在快樂嗎?”年輕人問。
蓓雲瞪他一眼,“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
“我算是人家嗎?”
蓓雲氣鼓鼓地答:“用這種問題難我,可見不是朋友。”
“你還沒有回答。”
“聖人也不能在三分鐘內回覆這種問題。”蓓雲嘀咕。
“你快樂嗎?”年輕人笑眯眯地不肯放過巫蓓雲。
“時代已經這樣進步,”蓓雲感慨,“科學昌明,一日千里,但是我們會不會比祖先更快樂?”
“不會。”年輕人回答得飛快。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日比一日貪婪。”
蓓雲不敢苟同,“我覺得自己要求十分合理。”
“是呀,”年輕人揶揄,“就是不明上天何以不幫我們的忙。”
蓓雲張嘴欲言,終於維持緘默。
年輕人説:“進去吧,他們都在等你。”
蓓雲只得抖擻精神,仰一仰頭,走進會議室。
真的,都在等她,會議室燈火通明,照耀一如白晝,工作人員習以為常,亦不覺佔用夜晚時間辦公有什麼不對,身體已經被訓練得廿四小時隨時應召。
蓓雲坐到主席位上去,所有同事的目光自然地集中在她身上,她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為它付出更多都是值得的。
小息時洗手間裏有人談論巫蓓雲。
“巫小姐剛才走進會議室來的姿態,簡直堪稱英俊。”一個這樣贊她。
“是的,”另一位附和,“我很佩服她。”
“而且沒有架子,她態度與立場都堅定,但是不亂髮脾氣。”
“亂叫的只是瘋犬罷了。”
“真的,人家有涵養。”
“對下屬亂吼最沒意思,我要是有那麼能幹,我還墊底呢,早升上去了,何用怪我們無能,我們越是平庸,越顯得上頭神俊,多好。”咕咕地笑。
“喂,會還沒有開完呢。”
會議一直開到清晨三時。
回到家已是四時,巫蓓雲沒有睡,一碰到牀哪裏還起得來,下屬當日夜更後可以連續放兩天假,她可要在三小時後返公司向上級彙報,不過不要緊,正如她説,時代已經非常進步,想即時入睡,或三日三夜不睡,都有藥物幫助,當然,所有的藥物都有副作用,但是江湖救急,哪裏理得那麼多。
蓓雲把握那幾小時把手下給她的會議記錄整理出來,納入電腦,編排好了,打印機立時印出來。
愛瑪進來服待她用早餐,“嘖嘖嘖,”它斟上黑咖啡時忠告女主人,“我才是鐵打的,你不是,你是肉身,小心,小心。”
“謝謝你關心,他們父女呢?”
“好夢正甜。”
巫蓓雲十分滿意,她一個人辛勞,換來一家逸樂,十分值得。
她淋一個浴,換上另一套衣服,再回公司去。
是,又是她,白天夜裏都少不了她,這種很原始的賣力手法仍能博得上頭歡心及信任。
在電梯中巫蓓雲有一分鐘空閒,電光石火間,她問自己,這樣急於上班,是否因為不願在家久留?
幸虧電梯這個時候在三十六樓停了下來,如果會議廳在六十七樓,也許她還會問:巫蓓雲你到底快樂嗎?這可糟糕了。
一口氣直落,蓓雲在下午六時才下班回家。
還用説,累得垮下來,她問愛瑪:“為什麼我只見到你一個人?”
愛瑪自有現成的答案:“因為只有我同你不用睡覺。”
“他們呢?”
“周先生出去聽音樂團表演,小云與同學看電影。”
只有巫蓓雲,工作即是她的娛樂。
她嘆口氣,“我有多久沒見小云了?”
“沒多久,兩日兩夜而已。”
“真不相信我們住在同一間公寓裏。”
“休息吧,説那麼多有啥作用。”機械人有機械人的智慧。
蓓雲穿上鞋子。
“你還要上街?”愛瑪大為訝異。
“我要去接周先生回來。”蓓雲嘆口氣。
“不必如此周到了吧,”愛瑪勸阻她,“快點休息。”
“他需要支持。”
“你呢?誰支持你?”愛瑪問得好。
我?蓓雲笑起來,她的左手支持右手,右腳支持左腳,她取過車匙出門去。
在市政大會堂側等了片刻,只見人羣緩緩散出,她一眼便看到周至佳,也怪不得胡乃萱一眼沒把他認出來,身型是變多了。
她把車駛進,探頭出去問:“節目精彩嗎?”
周至佳一見是她,有意外之喜,連忙上車,“你怎麼來了?”
“要不要去吃塊巧克力蛋糕?”蓓雲記得她懷着小云的時候一次可以吃半個蛋糕,胖是胖得不得了。
“還是趕快回家吧,你要休息了。”周至佳也很為她着想。
呵相敬如賓。
蓓雲鼓起餘勇,把車子駛上山去。
暮色下都會夜景閃爍如一袋傾翻了的珠寶。
周至佳詫異了,“這麼美,我們卻還是第一次上來觀景。”
蓓雲伏在駕駛盤上,他或許是,但她已經來過一千次,同別的人。
蓓雲特別愛這風景,一條迴環公路自山上看下去,像煞一條金光燦爛的腰帶,來的車全部亮着白色大燈,去的車亮着紅色尾燈,自遠處看去緩緩不絕蠕動閃亮,年輕的巫蓓雲總是央求男伴把車子開上來,一邊聽音樂一邊聊天,一下就天亮,好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這些,她從來沒告訴過周至佳,到這個時候,蓓雲亦十分詫異,她原來很少向周至佳説到自己,那麼,這十多年來,他們到底講過些什麼?在旁人眼中,他們居然還是感情不錯的一對。
她輕輕説:“開頭是你努力事業,現在輪到我了。”
周至佳卻道:“回去吧,你精神吃不消了。”
蓓雲這才把車往回駛,車子由電腦控制,把常用的路途駛一次,電腦記錄下來,下次自動依樣畫葫蘆會得照做,但他們從來沒有上過山,所以要靠人手。
周至佳説:“謝謝你。”
太客氣了,雙方都似在盡責任,義務之外,已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