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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云比她早回家。

    她一見母親便迎出來,“媽媽,爸爸把一切都同我説清楚了。”

    小云反應奇突,她臉上顯示興奮神色,巫蓓雲一時無法測度周至佳對女兒説過些什麼。

    “爸爸説我們家可能會多添一名成員,”小云十分高興,“他是我弟弟。”

    蓓雲冷淡的説:“他有沒有説將由誰來孕育他?”

    “有,爸爸打算自己來,他會向大學告兩學年假。”

    蓓雲意外地一怔,沒想到周至佳對女兒這麼坦白。

    “媽媽,你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蓓雲板着面孔,“你忘記餘小明個案了。”

    “那不同,”小云十分樂觀,“餘小明的父親是一個很壞的例子,我爸爸的能力比那個人高許多。”

    “我不贊成。”

    沒想到小云頭頭是道的勸起母親來,“媽媽,你已經有我,但是爸爸卻沒有屬於他的孩子,也許他也應該有一次機會。”

    “男人在家生孩子,多窩囊。”

    “他不怕尷尬,有什麼關係?”小云大惑不解。

    小女孩還不知面子為何物。

    蓓雲説:“況且,我已不能愛第二個孩子,我全副精神已放在你身上。”

    小云看着母親,勉強笑道:“媽媽每次這樣説,我都覺得有沉重壓力。”

    “什麼?”蓓雲幾乎沒跳起來。

    “我怕你對我的期望過高,我做不到你預期中那麼好,使你失望。”小云的聲音低下去。

    蓓雲十分震驚,“我可從來沒有遇過你上進。”

    小云衝口而出:“可是自你眼神表情中我看得出你付出多,期望亦高。”

    我的眼神,蓓雲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真有這種事,她無意中已經給女兒無限壓力?她還一直以為做她的孩子最最自由逍遙,因為她這個母親至通情達理,沒想到小云另有感受。

    小云看見母親臉色驟變,連忙救亡,“你仍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

    “別給我同情分。”蓓雲勉強地笑。

    “媽媽,我肯定你會愛弟弟。”小云與她父親站同一陣線,“爸爸希望得到你支持。”

    蓓雲苦笑,“再來一次?我是那種至講親力親為的人,三更半夜起牀數次餵奶到天明,我不信任機械人,太辛苦了。”

    “噓,媽媽,當心愛瑪聽見。”

    愛瑪早已聽見,嘟嘟嘟走過來,“我承認機械助理良莠不齊。”

    蓓雲苦笑:“有些太太最倚賴機械人,又有些把孩子交給政府育嬰機關,我卻不捨得,當年請了長假照顧小云,不但筋疲力盡,經濟上損失也實在不菲,至今猶有餘怖,不能再來一次。”

    愛瑪點點頭,“這是你的心理障礙,你不該將不能承受的壓力加諸己身,一個人應當量力而為。”

    小云訝異,“愛瑪,你多麼智慧。”

    愛瑪又嘟嘟娜退下,它比許多真人更知情識趣。

    蓓雲對女兒説:“我不是抱怨,對你,再苦也是責任,我只是不願來第二次。”

    小云看着母親一會兒説:“只是責任,不是樂趣?”

    蓓雲拍拍女兒肩膀,“將來你也會有孩子,箇中滋味,自然有所瞭解。”

    小云笑答:“胡小萱説她才不會要孩子。”

    這麼早已經談到成年後的大事了,後生可畏。

    “你呢?”蓓雲十分關心女兒前途問題,趁機發問。

    “我很喜歡小孩,但是,我同小萱説,這件事要稍後再談,而且,媽媽,我想我不會像你那樣親手帶,太耗精神了,不如與先進設備分擔任務。”小云把事情分析得頭頭是道。

    蓓雲莞爾,理論同實踐一向有個很大的距離,只是她不想過早掃小云的興,這個問題直押後再討論。

    “爸爸問,他幾時可以回來?”

    呵,現實問題永遠逼人。

    “爸爸説,你是愛他的。”

    電話鈴響了,蓓雲中止與女兒對話,撳下按鈕,只聽得那邊説:“一0三三號覆電。”

    蓓雲呆住了,做不得聲,他不可能知道她找過他!

    “你找我,定有急事。”

    他又從何處獲得她的通訊號碼?

    “要不要出來談談?”

    蓓雲清清喉嚨,“現在,現在我走不開。”

    “關住自己,沒有好處。”他輕輕的説。

    剛在這個時候,小云過來問:“媽媽,是胡小萱找我嗎?”她冒失地取過話筒。

    蓓雲抬起頭來。

    小云説:“咦,沒有聲音,一定打錯了。”

    或許,只有她才聽到他的聲音。

    蓓雲發呆,她始終懷疑年輕人並非真的存在。

    “媽媽,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爸爸見時可以回來?”

    蓓雲脱口説:“這原是他的家,他要回來,即可回來。”

    門鈴響起,自有愛瑪去開門。

    機械人的感應器不一定靠得住,時常有開錯門的事件發生,蓓雲急急問:“誰?”

    愛瑪答:“餘小明與他父親。”

    “呵,請進來。”

    餘小明長胖了,笑嘻嘻,衣着臉容也算整潔,見到蓓雲,親熱地迎過來拉手。

    蓓雲忙道:“餘先生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客氣了。”

    餘君已大腹便便,動作比較緩慢,“我特地來道謝。”

    “生活已改善了吧?”

    “好多了,順帶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小明的母親已決定回家。”

    蓓雲一聽,由衷地替他高興,“那真的太好了。”

    餘君略為靦腆,“家裏少了她真差天共地。”

    不知怎地,在這個當兒,蓓雲忽然想起一部叫《鏡花緣》的書裏記載的故事。主人翁漫遊到女兒國,那裏的男人,留着鬍鬚,但是主持家務、繡花,並且懷孩子。

    蓓雲此刻的感覺突兀,她可以接受女兒國裏的陌生人,但不是她丈夫周至佳,她的神情因此呆滯起來。

    而餘君卻以為她疲倦了,生活好轉,他比較識趣,於是説:“巫女士,我該告辭了。”

    蓓雲站起來,“真高興你們一家團聚。”

    “我們一家四口自會努力重組家庭,多謝你在患難之時幫助我們。”

    “舉手之勞耳。”

    餘小明一直親密地依偎在蓓雲身邊,蓓雲隔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他只比小云小一點,但小云比他成熟許多,已儼然一個小大人樣。

    蓓雲忽然懷念小云幼時天天坐在母親懷中的情形,母女兩人日日抽出一兩小時温存,直至小云入學,有一日説“媽媽我沒空,我要做勞作”為止,蓓雲悵惘了。

    小明抬頭與阿姨説再見。

    蓓雲一直把他們送到樓下。

    蓓雲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餘先生,吃了那麼多苦,你認為值得嗎?”

    餘君笑笑,“困難已經過去,也就不必討論值得與否,努力面對現實是正經。”

    “餘先生,請問你在當全職父親之前,做什麼職業?”

    他又笑笑,“我是個未成名的電影導演。”

    “原來是藝術家,失敬失敬。”

    “見笑了。”

    餘氏父子倆登上車子離去。

    藝術家不受世俗束縛,同周至善一家一樣,只要經濟條件允可,他們,以及他們的親友,均可接受比較奇突的生活方式。

    蓓雲不敢肯定她的親友是否有同樣的寬宏大量。

    她同小云説:“你不覺得男人懷孩子怪相?”

    小云很訝異,“女人懷孩子也怪呀,皮膚那樣膨脹而居然無恙,嚇壞人。”

    真的,為什麼由女人來擔此重任,反而名正言順?

    蓓雲説:“請你父親有空來一趟,我有事與他商量。”

    有談判,有希望,小云立刻去聯絡父親。

    片刻她叫:“媽媽,媽媽,過來。”

    蓓雲只得走去,本來只想問一個問題,誰知節外生枝,通話器裏傳來左碧顏的聲音,“巫女士,有什麼話,同我講也一樣。”

    蓓雲不怒反笑,“那可方便了,這個月的生活費,請你儘快付一付好不好?”

    左碧顏又沒轍,只得把周至佳叫來,一邊發着牢騷。

    周至佳立刻説:“我馬上過來與你談。”

    蓓雲聽見左碧顏在一邊説:“明明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妻子,分居後卻忽然又情深似海,一召即至。”

    蓓雲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云問:“媽媽笑什麼?”能笑,總還是好事幸事。

    不消一刻,周至佳已經趕到,一如當初他與蓓雲約會時期打扮得那麼整齊及準時,難怪女友要生氣。

    蓓雲開門見山,“我願意讓步。”

    周至佳大喜,鄭重地答:“願聞其詳。”

    “讓我們再合作一次,製造小生命,聽説第二代機械子宮十分先進,一切交給市立醫院,如何?”

    周至佳一聽,熱情頓時冷卻,呆半晌,才説:“蓓雲,這叫作讓步?”

    “這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

    小云忽然插嘴:“爸爸想一嘗真正做父親的滋味。”

    蓓雲轉頭責備:“大人講話小孩不要插嘴。”

    周至佳説:“連孩子都明白我的意思為何你不明。”

    “這已是我的極限。”

    “沒有用,蓓雲,機械子宮是一格抽屜,編一個號碼,首五個月,每個月只准父母探訪一次,接着三個月每半個月看一次,醫院人員把抽屜拉開來,隔着玻璃觀察胎胚發育情況,最後一個月每星期看進展,氣氛像在先進實驗室參觀展覽,一點感情也無,直至出世,嬰兒沒有名字,只有編號,你願意你的孩子只是五三一嗎?”周至佳漲紅脖子。

    隔半晌,巫蓓雲再説:“對不起,我不能再妥協。”

    “你這愚蠢的女人!”

    蓓雲並沒有生氣,她客觀地思考周至佳對她的批評,然後做出反應,“我的確不算聰明,但你比我更差。”

    周至佳怔怔地看着他合法的妻子,他亦沒有動怒,也鄭重的想:她説得可對?

    小云過來勸父母:“這是第一輪談判,以後還可以談下去。”

    愛瑪出走近,“周先生許久沒在家吃飯,我做了幾個好菜,請嚐嚐再走。”

    蓓雲遷怒於愛瑪:“你那三腳貓廚藝哪裏比得上人家外頭的手段?”

    愛瑪噤聲退下。

    周至佳理虧,半晌不做聲,終於詞窮,無言離去。

    這叫做談判?蓓雲嘆口氣,一人退一步直至達成協議叫談判,從頭到尾,周至佳一意孤行,只想叫妻子附和,蓓雲又嘆一口氣。

    她披上一件外套外出。

    今日黃昏,天文台循眾要求,製造三小時毛毛雨,營造氣氛,提供情侶雨中散步這個好節目。

    地上有汽油虹彩,少女仿古時打扮挽着竹籃賣花,有人持傘在等異性朋友,蓓雲把絲巾解下,縛在頭上擋雨,一邊看風景。

    天氣稍有寒意,蓓雲拉一拉外套襟。

    “永遠一個人。”那把熟悉的聲音又來了。

    蓓雲笑,她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姿勢像大學二年生。

    為什麼是二年生而不是一年或三年?因為初入學時多數匆匆忙忙,無暇悠閒,而三年生已經老練得飛揚跋扈,欲與教授講師試比高,二年生至可愛活潑合理。

    蓓雲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大學二年蜜月期。

    那實在是她的流金歲月。

    同時與多位男生約會,連早餐時分到飯堂進食都有男同學等着她,兩節課後小息,又有異性在課室外呆望。

    一位男講師忍不住問她:“被追求感覺好嗎?”

    少女蓓雲甚至不屑言若有憾,她乾乾脆脆的説:“太好太好了。”一邊眨眨烏溜溜的大眼。

    當然有看不順眼的人嘲她濫交。

    此時此刻,二年級時的蓓雲又復活了,她仰起臉對那年輕人説:“你真有辦法,永遠找得到我。”

    “本市能有多大。”年輕人笑笑。

    “你別看它小,它大得可以讓至親經年不見面。”

    “來,我陪你散步,順帶聽你的牢騷。”他笑笑。

    蓓雲覺得坦白的時候到了,因而誠懇説:“我怕浪費你的時間,我只是一個白領女,收入有限,身無長物,你會失望。”

    那年輕人沉默,他有點窘,半晌,才輕輕説:“我可沒向你按時收費。”

    蓓雲有點歉意,“我常聽人説:世上沒有免費午餐。”

    “當你陪我好了,我亦需要散步。”

    “你無須選我做伴。”

    “為什麼,你不認為你善解人意,通情達理嗎?”

    “我上司曾經那樣稱讚過我。”蓓雲笑了。

    年輕人把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臂彎裏。

    他們踽踽地向海旁長堤走去,蓓雲道過開場白之後,言語就流利起來,時間過得真快,毛毛雨一停,蓓雲知道起碼兩小時已經過去。

    她欠他,起碼有心理醫生的收費那麼多。

    她問他:“我可以向你要通訊地址嗎?”她想寄上支票。

    他莞爾,“你還打算寫信給我?”

    “至少可以寄張問候卡片。”

    “有我們這種人的地址是不名譽的。”他揶揄道。

    蓓雲打趣他,“既然到了這種田地,也顧不得那麼多。”

    “真的,”他遺憾,“每到一處,都會遇見你,已經太遲。”

    話當然可以這樣説,但蓓雲佯裝吃驚,“什麼,不是你故意盯牢我?”

    那年輕人真正知情識趣,也裝出詫異的樣子來,“我還以為你在我時常出沒的地方來碰我。”

    一時間不知是誰吊誰的膀子,蓓雲忍不住大笑,少年時愛笑的她又恢復舊我,她欠他許多,故此拍拍他手背以示感激。

    “我要回去了。”

    年輕人點點頭,“規矩的好女人,永遠不會越界。”

    蓓雲苦笑,與他在橋底下分手,一抬頭,看到天空中一抹彩虹,蓓雲趕緊許個願,不幸忘記要求世界和平或是青春常駐,她只是説:“您讓周至佳回家來吧。”

    每逢小云幼時哭鬧不已,年輕的母親無可奈何,只會得一直念主禱文:“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蓓雲深信嬰兒與上帝有密切關係,至少他倆身分同樣神秘。

    周至佳與巫小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過兩日蓓雲銷假上班,一推開辦公室門便看到助手曾倩文以深切同情的目光看住她,蓓雲心中嚷一聲糟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曾倩文接着衝了一大杯咖啡給蓓雲,對她那麼好,可見是真心替她不值。

    這件事由誰傳開,除出胡乃萱,並無別人,要守一點點秘密,真的那麼難?

    才説起老胡,老胡就到,她徑自入內拉開蓓雲對面椅子坐下便問:“難題解決沒有?”

    蓓雲瞪着她,“您老實在太關注我了。”

    老胡並不介意,她説:“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

    蓓雲不怒反笑,算了,她説人,人説她,不亦公平乎。

    “周至佳回來沒有?”老胡窮追猛打。

    蓓雲不置可否。

    “要不要叫王日和與他談談?男人同男人好講話。”

    蓓雲翻翻案頭文件,“今天看樣子要忙得不可開交。”

    “且別忙逐客,如有需要,請即大聲叫。”

    蓓雲輕輕説:“一家人的事最好一家人關起門來説清楚,最忌找外人來主持公道,不僵也會搞僵,外人許存看熱鬧之心,可能惟恐天下不亂,言語傳來傳去,又易生誤會,我看不必了。”

    胡乃萱訕訕地,但仍不肯即時放棄,管這筆閒帳,她説:“你要找我是一定找得到的。”

    “我知道。”蓓雲看着她笑。

    胡乃萱又加一句:“真看不出周至佳是那樣的人。”

    她出去了。

    曾倩文閃身進來,“你都知道了吧?”她試探問。

    這次蓓雲可警惕起來,“我才放完假,有什麼消息?”

    “胡乃萱女士剛才不是來找你訴苦?”

    蓓雲一怔,大奇,“她緣何要訴苦?”

    “她丈夫心有旁騖。”

    蓓雲悚然動容,“王日和君?”

    “正是,”曾倩文悄悄説,“他叫王日和。”

    “你怎麼知道?”蓓雲斥責下屬,“道聽途説不能當真。”

    誰知那年輕女孩抬起頭來,笑笑答:“王日和追的人就是我。”

    蓓雲怔住,“你?”

    “我可沒打算破壞人家家庭,”曾倩文説,“王日和根本不是我心目中那個人,他是硬追上來的,我亦不認為這是一項榮幸。”

    蓓雲呆呆地看着她,這些年輕女孩,一個比個厲害,一個比一個難招架,年輕就是最殘酷的武器,巫蓓雲當年難道也是如此?

    曾倩文見上司神情呆滯,反應遲鈍,知道她吃了驚,很明顯全不知此事,不由得問:“難道胡乃萱還不知道丈夫已變?”語氣十分好奇。

    蓓雲低頭整理桌上文件,“宇宙傳訊下午那個會,你準備好沒有?”

    曾倩文忙答:“議程有待你過目。”

    “十一點之前我一定交還給你。”

    曾倩文一出去,蓓雲立刻接通話器,“請接人事部。”

    片刻答覆來了,“人事部經理陳大文。”

    “陳先生,我是巫蓓雲。”

    “巫小姐有何貴幹?”

    “基於私人理由,我想調走助手曾倩文。”

    陳大文一怔,“曾小組可是有失職之處,不妨明言。”

    “沒有,純粹是性格上不合拍,她動我靜,她急我慢。”

    “公司的政策是想同事間儘量互相遷就。”

    蓓雲笑道:“陳先生,我同你當然要彼此尊重,對下屬不必如此多扎,最快什麼時候可以調新人來?還有,請給曾倩文下台機會,只説公司重用她,是次調職,對將來晉升有幫助。”

    陳大文無奈,“我儘量幫你。”

    蓓雲立刻道謝,放下心頭一決大石,卻有點惆悵,同巫蓓雲相比,胡乃萱算是個厚逍忠直的好人,巫蓓雲藏奸得多。

    王日和追曾倩文這件事遲早鬧通天,趁早調走這個厲害角色,日後不知省卻多少麻煩,胡乃萱也怪不到巫蓓雲頭上來。

    她鬆了口氣。

    人事部辦事效率挺高,下午就通知曾倩文去參加一個為期兩週的管理訓練計劃。

    曾倩文還趾高氣揚,一心以為鴻鵠將至,興致勃勃的來知會蓓雲。

    蓓雲一個勁兒的祝賀她,心裏卻曉得以後都不會在同一辦公室內見到曾倩文。

    此舉純為保護自己,曾倩文亦不致有任何損失,蓓雲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不知怎地,她那天還是特別的累。

    第二天早上,胡乃萱來找她,她正坐在電腦前親自處理記錄。

    胡乃萱好奇問:“你那小美人助手呢?”

    噫,該人猶自矇在鼓裏,蓓雲個動聲色道:“已被人事部調走,據説要好好栽培她,我便阻人發達,只能割愛。”

    胡乃萱趨向前,悄悄説:“我有周至佳的消息。”

    蓓雲不做聲,她也有王日和的新聞。

    看來除出那人的髮妻,路人皆知其底細,太諷刺了。

    “你快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周至佳已與其女友鬧翻了。”

    蓓雲實在忍不住,“你怎麼知道?”

    “噯,你別管,我自有線人。”老胡終於還是透露了消息來源,“我有個表妹認識那位左小姐。”

    蓓雲雙手不住在電腦鍵盤上操作,故意不去注意老胡。

    “左小姐覺得她受了利用,十分氣忿,已與周至佳攤牌,你看,他打錯了如意算盤,現在兩個女人均要與他算帳。”

    “老胡,真沒想到你日理萬機,還能到這裏來喝咖啡。”

    “信我的,”她站起來,“周至佳快回家了。”

    蓓雲看着她背影搖搖頭,這人,火燒眼眉毛了猶自管閒事,東窗事發,她才曉得滋味。

    那天晚上,蓓雲撥電話到小姑處:“至善,周至佳現在何處?”

    “我家。”

    “至善,不要開玩笑。”

    “這次是真的,你要不要他説話?”至善語氣似叫過狼來了的那個孩子。

    胡乃萱的情報恁地準確。

    蓓雲對他説:“周至佳,回家來,凡事慢慢商量。”

    周至佳聽到那成熟體諒的聲意,鼻子一酸,“我鬧僵了。”

    蓓雲靜默一會兒,才説:“還來得及。”

    周至佳仍覺下不了台。

    “小云一直支持你,她想你返家。”蓓雲想給他階梯。

    這個在事業上也算獨擋一面,平日老成穩重的男子忽然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孩。

    最後還是至善説:“我替他收拾雜物送他回來。”

    蓓雲覺得鬧劇也該結束了,“我在家等你們。”

    夫妻做久了,會變得似兄弟姐妹,越發容忍。

    為了使周至佳好過些,巫蓓雲決定以後對這件尷尬事一字不提。

    呵,不是輕易做得到的呢。

    小云在樓下等父親返家。

    周至佳吃了敗仗,一聲不響,走進書房,關上門,好幾個小時不出來,蓓雲不去騷擾他,只命女兒送點心進去。

    深夜,蓓雲站在露台上沉思,稍早對着那半道殘缺彩虹許下的願望總算實現了,心底卻沒有特別歡欣的感覺,太過實事求是了,似辦公務,早已把自尊與個人利益擱一邊,只為大局設想,實在委屈。

    忽然聽見身邊一聲咳嗽。

    蓓雲誤會了,她脱口而出,“你?”抬頭,發覺身邊站着的是周至佳,並非她期待中那個年輕人。

    蓓雲訕笑,自然,年輕人怎麼會在她家裏出現。

    她重新轉過頭去看夜色。

    周至佳開口了:“蓓雲——”

    蓓雲擺擺手,“我考慮清楚了,你的生命你的身體,自然你可以做主,我尊重你的選擇。”

    周至佳忽然得到妻子贊同,驚喜之餘,並沒有聽出她聲音裏的倦意,亦忽略她落寞的表情。

    “蓓雲,”他大喜過望,“你終於答應了。”

    “不過有言在先,這是一件嚴肅艱苦的終身任務,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一定盡力承擔。”

    蓓雲訕笑,她明知周至佳輕估孕育孩子之苦,他一定以為做小云父親同做小云母親的辛勞差不多,他錯了,他很快便會知道,他在這個孩子上出的力,不及妻子十分之一。

    蓓雲雙手抱在胸前,“祝你幸運。”

    “謝謝你。”周至佳心花怒放。

    那一整夜,蓓雲都站在露台上。

    很瑣碎很遙遠的記憶漸漸鑽進腦海歸位,那個傻氣的男生如何在寒夜站她宿舍樓下等了通宵,她沒有睬他,然後在清晨上學時發覺他伏在駕駛盤上假寐,車子擋風玻璃上都結了薄冰,一碰像蠟似剝落,他抬起頭來,雙眼全是紅筋,一定哭過了,看到意中人卻強顏歡笑,“要不要搭順風車?”

    這種事在結婚生子後忘了也就忘了,今夜也不是賣弄回憶的好時光,第二個孩子快要來臨,她起碼要背一半重擔,怎麼還有心思去想當年。

    但是這一刻回憶控制了巫蓓雲,那時氣象局尚未擁有足夠科技控制天氣,少年蓓雲在冷空氣中呵着白氣,眼睛看着遠處,一輛來接她的小小紅色吉普車正駛過來,她要快快決定:辜負誰呢?辜負是非辜負其中一個不可了,問題是誰,這一個已經等了一宵,實在説不過去,她終於放棄了紅吉普。

    那個挨通宵的男孩子是年正念博士,他在論文扉頁上寫:獻給蓓雲。

    小蓓雲嗤一聲笑出來,“你應當把它獻給父母。”

    一天喂七八餐那樣奶大,又得到優秀遺傳,輕易讀到博士,居然把論文奉獻給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年的陌生女孩子。

    後來,蓓雲再也沒有見過比他更英俊的男孩子,那年輕人算得漂亮,但少了一分天真及書卷氣。

    蓓雲嘲弄揶揄地想:要是今日她被他看見,他應當慶幸當年她視他如腳底泥罷。

    變了,統共都變了,變得她不認得自己。

    那夜蓓雲沒有睡,天一亮,她又抖擻精神應付新的一天,街外人如果不知就裏,還以為什麼都沒發生過。

    小云正在用早餐,看見母親很高興的説:“父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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