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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飛機航行速度已與從前不同,橫跨太平洋已是六十分鐘以內的事,許多心急的旅客還是嫌煩,情願乘坐小型火箭,失事率較高亦在所不計。

    第八號珊瑚島是聯合國旅遊部門精心設計的最新渡假勝地,空氣海水温度全部調節得勝過天然,又悉心從頭培養上一世紀受污染摧毀的珊瑚礁及各種熱帶魚只,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奪天工,小云與小萱以為世界根本原應如此。

    抵達目的地,兩個小女孩賓至如歸,立刻參與活動,兩位母親亦換上七彩繽紛的便服,到海灘散步。

    胡乃萱問巫蓓雲:“累不累?”

    蓓雲搖搖頭。

    “你看見這海沒有?”老胡説,“永遠明媚平靜可愛,我在幼時聽祖母説,祖母又聽她祖母説,海原先並非這個馴服模樣,海原先最不羈、野性、兇悍,動輒吞噬一切。”

    蓓雲微笑,“何用聽祖母太婆的傳説,四分三世紀前,海洋還是最最神秘的莫測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針。”

    “這是哲學家才能解答的問題,加諸我身,殊不公平。”

    蓓雲取起冰凍含酒精飲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陽傘下,舒一口氣,太陽光經過過濾,已隔除若干有害光線,盡曬無妨。

    此時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們身邊的空椅子上。

    蓓雲還以為小云玩倦了回來,懶洋洋問:“節目精彩嗎?”

    誰知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迴答:“悶死人。”

    蓓雲尷尬地睜開雙眼,看到身旁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百般無聊地看着天空,由衷地覺得無聊苦悶。

    他接着説:“到這種地方來,千萬不要在同一天游泳及日光浴,否則第二天不知道做什麼好。”

    蓓雲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忽然想起若干閒着沒事做的闊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時間,洗頭同修指甲永不同步進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暫時離開,年輕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雲不由得搭訕:“那幹嗎選這個地方度假?”

    年輕人伸個懶腰,“環遊世界已七十七次,處處一般風光,已經興致索然。”

    蓓雲暗暗嘆口氣,人是多麼容易被寵壞,不禁多看他一眼,這比較仔細的端詳使蓓雲發覺年輕人不如第一眼來得年輕,約二十八九歲了,鬢腳還有一兩條早生的華髮,使他外型與眾不同。

    那年輕人見蓓雲在草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雲到底是個正經人,連忙收斂目光,漲紅一張臉,藉故把草帽遮住面孔。

    她想起老胡説過的,那種專門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來。

    蓓雲躺在藤椅上更加動都不敢動,僵了似,覺得受罪。

    半晌,她剛想把枕在腦後的一隻手抽出來,忽然聽見胡乃萱的聲音:“我訂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來了。

    蓓雲連忙睜大眼睛。

    “你溜到什麼地方去逛?”蓓雲渾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動。

    “到處走走,看看有無豔遇。”

    蓓雲耳朵燒起來,似做了一件虧心事。

    那個年輕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去,走得同他來時一樣突然。

    當下蓓雲閒閒問:“遇不遇得到?”

    “我們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闊些,要不年輕貌美,機會都會好得多。”老胡是笑着來説出這番話,因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來,回去看看我們的旅舍房間。”

    這一開溜就到了黃昏。

    蓓雲忍不住問老胡:“你會不會牽記你的男人?”

    老胡詫異,巫蓓雲這次表現突奇,老夫老妻,以往度假,她才不會掛住周至佳,胡乃萱勸道:“放心,他們自然會找節目。”

    “以後不如拉他們一起來。”

    “你忘記開頭一兩年我們也曾努力過?兩位先生整個假期板着臉像誰欠他倆三百兩似的,我們得不償失。”

    蓓雲怔怔地,她怕至佳寂寞。

    家內電話沒人接,想必還在至善處。

    蓓雲有坐立不安之感。

    “來,換件衣服,去看跳舞表演。”

    蓓雲惆悵了,還能穿什麼鮮樣衣服?往日,她最喜歡輕而暖的貼身裙,多冷都不肯穿長褲,男女有別,堅持絲襪半跟鞋,曾被思想前衞先進的女同學視為史前怪物。

    養下小云後因時常抱幼兒上街,長褲大襯衣方便行動,不變通也得變通,因為衣服寬大不礙眼,身上那多餘的五公斤脂肪竟永久停留,至今不去。

    還能穿時裝?

    蓓雲惆悵了。

    這個時候,頗有點後海沒利用醫院的機械子宮,母愛派一直認為天然母體環境最適合孕育嬰兒,可是許許多多由醫院培育的孩子還不是趕着叫爸爸媽媽,一樣愉快地長大,並不記得幼時醫院中孤清生活,不知為父母省下多少麻煩。

    蓓雲發覺養孩子同其它所有工夫一樣,並無硬性標準,只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根本不必理會他人意見。

    蓓雲只不過換上一件略為精緻的便服。

    大型歌舞表演並無新意,觀眾對豪華場面亦已司空見慣,蓓雲忽然想起下午那個年輕人説的“悶到極點”,她輕輕走到場外,見到大堂擺着幾具吃角子的老虎機器,反正百般無聊,便過去一試運氣。

    她一隻一隻試扳,直至耗盡輔幣。

    手袋空空如也。

    正不死心想去換銅板繼續,忽然聽見“嘖嘖嘖”三聲。

    蓓雲抬起頭,看見一個熟人,他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手中拿着一個二十五分的角子,向蓓雲揚一揚。

    一身黑色的他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笑笑説:“最後一次。”

    蓓雲伸出手要角子。

    “噫,贏了怎麼辦?”

    “哪有這麼巧。”

    “無巧不成書。”

    “這是活生生的生活。”

    “生活中奇事更多。”

    “好,”蓓雲笑,“如果中了獎,我們五五分帳。”

    “另加一瓶香檳,”他説,“如果輸了,你仍欠我那瓶酒。”

    蓓雲對他的身分好奇。

    此時偌大的大堂只有他們二人,同時站在紅色滿鋪地毯上,隔着約十來公尺交談,氣氛特別。

    他緩緩走過來,遞出那隻角子。

    蓓雲小心地接過,那枚銅板被他握久了,有點和暖。

    他用手擦擦鼻子.“慢着,這架機器不好,我們要挑一架有累積獎的。”

    蓓雲見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機審視,最後他説:“這一架,過來。”

    蓓雲走過去。

    他説:“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雲點頭,看看他面孔,等待吩咐。

    年輕人把蓓雲的手放在機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現在!”

    兩人齊齊出力,只見圖案急速跳動,剎那間三格相同的花樣停在一起,蓓雲因從未試過不勞而獲,頓時歡呼起來。

    接着叮叮噹噹輔幣掉落之聲大作,那年輕人不知自什麼地方取來一隻大牛皮紙袋遞給蓓雲,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鐘才掉清,蓓雲十分興奮,看那年輕人,他倒氣定神閒。

    蓓雲説:“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們得找個地方數個一清二楚。”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一切所説所為,不外是要找機會留住她。

    她捧着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着年輕人。

    只有在大學時期,才有異性向她吊膀子搭訕頭。

    她記得他們變盡千方百計,或經意或不經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終發覺了,不論對那男生有意或是無意,心內總是甜絲絲,嘴角時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時期,流金歲月。

    之後……之後,閒情早已拋卻良久,努力為家庭效力,忙得連抬頭工夫都沒有,直至今天。

    蓓雲忽然覺得當中的一截勞碌日子像是跳過去了,她在這個奇異的晚上恢復了青春,有人重視她,不管為着什麼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只聽得那年輕人説:“跟我來。”

    蓓雲像着了魔似跟着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為着年輕人,而是為着想重新拾回一點青春。

    他帶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檳,一人先幹了一杯,然後數角子。

    那感覺像孩提時玩海盜尋寶遊戲獲得勝利,年輕人在數硬幣時不住這樣説:“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似足分贓,蓓雲笑得前仰後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別是酒氣上湧了,為什麼這樣高興,是否壓抑得太厲害,情緒一經陌生的年輕人引放,一發不可收拾。

    蓓雲又苦惱地想,發泄一下有何不可,時時刻刻記住年齡、身分、不可越軌、刻板文章,已經受夠,她於是又笑起來。

    一下子喝乾一瓶,年輕人揮手再叫一瓶酒。

    他處處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雲想起丈夫周至佳,自從結婚一週年始,至佳便決意做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一張報紙永恆擋住面孔,唯唯諾諾,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後還擱着,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嘮叨一遍,丈夫們老抱怨妻子嚕嗦,不重複又重複行嗎,説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只得念它五百遍。

    蓓雲嘆息了。

    年輕人把蓓雲那份推到她面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運氣。”

    “不,是你的法術。”

    “講好有福同享。”

    蓓雲搖搖頭,“你已經使我開懷暢笑,這是一份太珍貴的禮物,我已不復記憶上次那樣高興是什麼時候。”

    蓓雲喝盡杯中的酒,站起來離去。

    年輕人沒有留她。

    回到房間,胡乃萱正在更衣,見蓓雲回來,詫異説:“你上洗手間便是一小時,害我望穿秋水。”

    蓓雲倒在牀上,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受了什麼委屈?”

    蓓雲輕輕説:“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胡乃萱自然不會取笑巫蓓雲,她何嘗沒有同樣感慨。

    所差的是蓓雲半醉,她則十分清醒,欲問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裏了?”

    蓓雲並不關心,和衣轉一個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與小云一起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小云趕着與小萱去學打馬球,蓓雲獨自坐在太陽傘下沉思。

    清晨,沙灘上已有年輕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還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陽昇起來了,尚不甘心與男伴話別,蓓雲也有過這種視歸如死的心態,如今已化為視死如歸。

    忽然有一隻手按在蓓雲肩上,“是什麼令你煩惱?”

    蓓雲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是昨夜那個年輕人。

    她順口答:“我的丈夫不瞭解我。”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他的表現十全十美,從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個業餘者,蓓雲對他的身分已有一定認識。

    “昨夜睡得好嗎?”

    “托賴,還不錯。”

    “有沒有做夢?”

    “已經過了那個年齡,過了那種季節。”

    年輕人又笑:“可以坐言起行,也就不必做夢了。”

    蓓雲正在咀嚼他這番話的含意,一陣比較強勁的海風吹來,將年輕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襯衫逼得往身上貼,將他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他的肩膀異常魁梧,他把英俊的面孔迎向海風,柔軟的頭髮被風掃至一邊,蓓雲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樣悦目,年輕的時候,她重視男伴的五官身裁多於其它,好色是人之天性。

    蓓雲默默不語。

    “你若要找我,請撥一0三三號。”年輕人低聲説。

    蓓雲正欲回答,聽見胡乃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原來你在這裏。”

    她轉頭向老胡招手,再回頭,年輕人已不知所蹤。

    蓓雲開始懷疑他的存在,這年輕人會不會是她的幻覺,因疑心,故此生了暗魅,只有她看得見他,只有她聽得他的談話,因為他實則上並不存在。

    胡乃萱一過來,蓓雲便發覺她的臉色有異。

    蓓雲訝異地説:“你看見什麼,神色驚怖。”

    老胡一摸面孔,懊惱地説:“我至今還未曾學會掩飾自己。”

    生活中能叫老胡吃驚的事已經不多。

    蓓雲開她玩笑,“你難道碰見尊夫王日和與美同遊?”

    誰知老胡伸手緊緊握住蓓雲的肩膀,“我看見的是周至佳。”

    蓓雲不由得甩開她的手,“你説什麼?”

    “周至佳也在這第八號島上,我剛才看見他。”

    蓓雲怔住。

    “他身邊有一位十分年輕的女子。”

    蓓雲強作鎮定,“你看錯了。”

    “蓓雲,小云剛剛在我身邊,她馬上過去叫爸爸。”

    蓓雲噤聲。

    “這上下他們恐怕還在早餐桌子上,你要不要去找他們?”

    蓓雲耳邊嗡嗡聲,過良久,她才説:“我並無處理這種事的經驗,我要考慮一下該怎麼做。”

    “他們一有準備,你就落了下風。”老胡急得不得了。

    又過一會兒,蓓雲才説:“我早已輸了。”

    “還沒計量,怎麼甘拜下風?”老胡額角冒汗。

    “我不是打蟀。”

    “也該是非黑白弄個清楚。”

    蓓雲怔怔地想:天亡我也,無端端臨時改了旅程,自七號珊瑚島來到八號珊瑚島,碰上了私自出走的周至佳,白板對死。

    蓓雲臉容蒼白,毛骨悚然,這一刻終於來臨。

    “蓓雲,真沒想到周至佳是這樣的一個人。”

    蓓雲疲倦得不得了,“是,真沒想到。”她完全不想辯白。

    胡乃萱當然知道話已經説得太多,於是閉上尊嘴。

    蓓雲最後問:“他們在哪裏?”

    “在鸚鵡廳。”

    “老胡,幫我一個忙。”

    胡乃萱慷慨地答:“你説,我一定會為你做得到。”

    “去幫我改飛機票,我希望馬上走。”

    胡乃萱大為詫異,“蓓雲,要走的應該是他們兩人,你別弄錯了。”

    蓓雲沒有回答,她已經累得不想解釋。

    胡乃萱馬上説:“我這就替你去辦。”她站起離去。

    巫蓓雲外表看去猶自十分鎮定,她緩緩向旅舍走去,一路問準了鸚鵡廳所在。

    她還有心情這樣想:真是個獵豔的地方,挖空心思,別出心裁來討好遊客,一個喝咖啡的地方竟擺了幾十只鳥籠,籠中鸚鵡紛向客人祝賀:“你好嗎”,“謝謝”,“請再來”……那尖鋭的饒舌聲此刻聽在蓓雲耳中十分諷刺。

    一隻白色的鸚鵡對牢蓓雲展翅,“快樂,快樂。”它不住重複。

    蓓雲看到女兒朝她迎過來。

    “媽媽,”小云握住母親的手。

    蓓雲不見周至佳及他的女伴。

    蓓雲問女兒:“你肯定沒有看錯人?”

    小云黯然答:“那的確是爸爸。”

    蓓雲便説:“媽媽有點事要先回家,你可以留下來,胡阿姨自會陪你。”

    “媽媽我同你一起走。”

    “不必,媽媽想獨自處理這件事。”

    “你會無恙吧?”小云十分擔心。

    蓓雲詫異了,“自然,你對母親沒有信心?我幾時令你失望過,這些年來,我一直把所有事宜處理得妥妥當當。”這話是巫蓓雲説給自己聽的。

    這時身邊另一隻七彩的紅嘴綠鸚鵡忽然大叫:“幸福幸福”,蓓雲把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只有這個孩子是真實的,只有小云全盤接受她的愛,蓓雲可以放心,她付出多少,小云會照單全收。

    這年頭,還希祈被愛?有人肯讓你盡心盡意愛他,已經很好。

    巫蓓雲取消假期回家的第二天,周至善先來探風聲。

    蓓雲並沒有責怪她,只是苦笑道:“我一向把你當作朋友,至善。”

    周至善漲紅臉,訕訕道:“我並不知至佳揹着你做了些什麼。”

    但是她幫他隱瞞事實,她訛稱至佳住在她家,其實這段日子,至佳另有住所,招呼他的,只怕是他的紅顏知己。

    周至善只不過是巫蓓雲的姻親,她們之間,並無血緣關係,周至佳身邊一換人,周至善的嫂子便另有其人,也難怪她。

    蓓雲説:“我的屋子只招呼朋友。”

    至善遺憾地告辭。

    當天傍晚,周至佳也趕了回來。

    他的開場白十分稀奇:“我以為你同小云去七號珊瑚島度假。”不是他的錯,當然也不是蓓雲的錯,就差沒説是社會的錯。

    蓓雲輕輕道:“陰差陽錯。”

    “令你尷尬,真不好意思。”

    “我相信胡乃萱不致笑我。”

    “這件事可以處理得更好。”周至佳像十分遺憾,姿勢不夠漂亮。

    “她是誰?”蓓雲終於問。

    “你不認識她,她是我的一個學生,你可願意認識她?”

    “免了。”

    巫蓓雲還沒有進化到這種地步,她很明白,對任何時代的男性來説,現役情人與妻子如能姐妹相稱,天下大同,是至大成就,可幸巫蓓雲就是辦不到。

    只聽得周至佳説:“她的名字,叫左碧顏。”

    呵,還以為是紅顏呢。

    不知是否蓓雲多心,她覺得周至佳在唸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很具鏗鏘之聲,有點欲歌之頌之的意味。

    他説下去:“她是個新女性。”

    蓓雲忽然瞭解到,在周至佳心目中,她似已被貶為一個纏足梳髻的小老太婆。

    “她認為父司母職無可厚非,社會真正的進步在男女隨時有能力轉換位置,換句話説,她支持我做全職父親。”

    原來如此,原來周至佳念念不忘他的新志願。

    蓓雲問:“她是認真,還淨是賣口乖?”

    “碧顏願意付諸實行。”

    “你要為她生孩子?”蓓雲語氣非常諷刺。

    “我只想為自己生孩子。”

    “單身父親不易為,周至佳。”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蓓雲,這是我的哀的美敦,如果你不願意,我只好去求他人。”

    蓓雲怔怔地看着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侶,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未必不知道她改了旅遊地點,他極可能故意偕女伴在同一地方亮相,以示警告,然後進一步威脅妻子就範:你若不肯,我就找別人。

    蓓雲的眼神閃爍,不不不,周至佳不是一個深沉的人,他不會這樣工心計,所發生的事純屬巧合,並非出自安排。

    蓓雲終於説:“我需要時間考慮。”

    “蓓雲,你已經拖了我很久,我至多再給你一個星期。”

    “你還沒有同小云談過。”

    “她一回來,我便與她詳談。”

    “現在,你打算暫時離家在外小住?”蓓雲淡淡説。

    周至佳默認。

    他的意氣令蓓雲想起祖母説過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女性還在儘量爭取更大的自主權,少女千方百計要與父母不認同的對象結合,大人越反對,她越激烈,終於不顧一切達成願望,才發覺原來當初一廂情願同愛情無關,那麼大的犧牲,只是為了反抗。

    周至佳此刻的心態同該名少女相似。

    衝動下做任何事將來都要後悔。

    周至佳竟沒有替自己留點餘地。

    蓓雲於是説:“你也應該利用這段時間想想清楚。”

    至佳用手抹了一把臉,“我有信心會得適應新生活。”

    蓓雲嘆口氣。

    “蓓雲,我曾安然把小云撫養大。”他固執如牛。

    “那個時候,我們還年輕,精力充沛,對生活滿懷希望。”

    “我還沒老。”

    蓓雲不再言語。

    第二天,她去飛機場接小云返家,抬着頭,全神貫注留意出口,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温和地説:“別緊張,繃着的神經最使人疲倦。”

    蓓雲衝口而出:“呵,你。”

    “可不就是我。”他微微笑。

    他又出現了,穿黑色樽領線衫,雙臂抱在胸前。

    “你住在本市?”蓓雲忍不住問。

    “處處是家。”他笑答。

    年輕人一副雍容,不知怎地,蓓雲臉上泛起一個微笑,他彷彿是她的老朋友了,看見他使她高興。

    “接人?”她問。

    “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裏,蓓雲微笑,巧言令色。

    “你總在世上比較寂寞的地方。”他做一個註解。

    蓓雲否認:“我有女兒,我沒有你想象中寂寞。”

    年輕人不言語,他嘴角掛着絲瞭解的微笑。

    蓓雲低下頭,暗覺淒涼,一個人的心原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每個人都渴望被愛,如果沒有人去主動愛人,則沒有人會被愛,至少巫蓓雲勇於愛人。

    年輕人一句話勾起她無限心事。

    以致小云挽着行車出來她都沒看見。

    “媽媽,媽媽。”

    蓓雲抬起頭,發覺女兒已經站在她面前,再轉過頭,人羣中已不見那年輕人,像上次,還有再上一次,他匆來匆去,忽現忽滅。

    蓓雲有點惆悵。

    “看,”小云説,“爸爸來了。”

    站在另一個角落的,可不就是周至佳,他沒有忘記女兒,他向小云招手,小云朝他奔去。

    蓓雲眼尖,瞥見至佳身邊彷彿有個人,誰?是那個碧顏抑或只是另外接飛機的人?

    蓓雲替女兒挽起行李,再停眼看時,至佳身邊那張雪白的面孔已經消失在人羣中,而小云半邊身正伏在父親手臂上講個絮絮不休。

    自遠處看去比較客觀,小云高度已到父親耳際,儼然有少女狀,蓓雲茫然,好像只是一兩年前的事罷了,她自醫院帶返嬰兒,決意與至佳親手帶她,結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弄得焦頭爛額,父母嬰三人終於累得齊齊失聲痛哭……

    晃眼這麼些年,倘若今年再炮製一名小生命,他會同小云一樣,照中國人的歷法,肖馬。

    蓓雲呆呆地看着他們父女。

    小云搖着手叫母親過去,蓓雲不肯走近,退在一角,周至佳只得放回小云。

    小云告訴母親:‘爸爸約我明天下午見面有話同我説,是要緊的事嗎?”

    蓓雲點頭,“是十分重要的事。”

    小云説:“胡阿姨祝福你。”

    蓓雲本想得到比一聲祝福更實際的慰藉,但做人不宜太貪,只得默默接受口頭祝福。

    第二天,周至佳親自來把小云接出去詳談。

    蓓雲忽然得到半天假期,漫無目的地逛商場,她是那種罕見的,沒有購買慾的女人,她承認,世上美麗的東西太多,能夠擁有它們,也的確可以增加若干樂趣,但她的理智卻不允許她掏腰包,並且,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精力去照顧滿屋身外物。

    況且,她此刻何來閒情逸致,售貨員百般招惹,她只是不理。

    走到香水櫃台前,蓓雲駐足,這一項消費品對激進現代婦女來説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之一,曾多次設法杯葛,希望禁售,蓓雲放棄用它倒不是前衞,而是在養下小云之後,生怕嬰兒對香味敏感,因而停用。

    久違了。

    蓓雲寂寥地抬頭,那個無處不在的年輕人呢,怎麼今日下午不見他蹤影,他若肯出現,能與他説幾句話不失是種樂趣。

    正在張望、不提防身後有人説:“香水是至墮落、腐敗、過時的女性用品。”

    嚇了蓓雲一跳,説話的人在這當兒轉過身子來,蓓雲看到一張雪白的面孔。

    是她了。

    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細膩白皙的皮膚,真正得天獨厚,因此襯得她眉眼特別烏亮,嘴唇紅潤,秀髮如雲。

    她充滿自信地笑笑,“我叫左碧顏,可以與你談談嗎?”

    考試的時間到了,蓓雲淡然答:“我與你無話可説。”

    左碧顏揚起一條眉毛,“是關於周至佳的事。”

    蓓雲立刻説:“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談得了,我叫巫蓓雲,與我談周至佳,於事無補。”

    年輕左碧顏退後一步,吃驚地説:“我要跟周至佳結婚。”

    蓓雲看住她,“那又何必與我商量,我可不能娶你。”

    左碧顏瞪着巫蓓雲,呵這個女人不平凡。

    蓓雲正欲奪路而走,左碧顏跨出一步阻止她,一邊説:“我支持周至佳要一個孩子。”

    蓓雲不得不説:“他一定很高興。”

    左碧顏到這個時候不得不服輸,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一個女子,退開一步,讓巫蓓雲過去。

    蓓雲擦身而過,本來要迅速離開是非之地,終於忍不住再看左碧顏一眼,仍然認為有那樣好的皮膚真是難能可貴。

    蓓雲不知道左碧顏心中十分慚愧,深悔不應把她視為一個過時的女人。

    巫蓓雲冷靜、客觀,一定非常能幹,也比想象中年輕,涵養工夫之佳,已臻化境。

    很難匹敵,左碧顏承認該次行動不幸辱命。

    她所不知的是,巫蓓雲才走到角落,已經垮下來,渾身冒着冷汗,臉色驟變,背脊也佝僂,雙手撐着牆壁,才支持得住不倒下來。

    喘息半晌,才抬起頭來。

    毫無疑問,世風日下,從前,巧取豪奪者尚有羞恥之心,今日,偷了人的東西,還要罵人。

    回過氣來,蓓雲看到角落有一具公眾電話,她蒼白地走過去,掏出角子,撥一

    0三三號。

    電話只響了兩聲,便有人來接,她認得那把永遠温柔的聲音:“好嗎,多謝來電,我此刻不在家,但會立即在最適當的時間復你,請留下通訊號碼。”原來是錄音,蓓雲沒有説話,頹然掛上電話。

    可想而知,也許年輕人對每個人都説同樣的一番話。

    蓓雲離開那座豪華商場的時候覺得已經老了十年,走過鏡子的時候,她沒有把自己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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