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這個家族從來人丁不旺,繼承人單薄得像是隨時會斷線的水流一樣,到了我這一輩,居然讓私生子繼承了家業,我就是那個芬蘭鋼琴教師跟菲利普海格的孩子,大難不死,被救出來,未了防止再遭不測,被寄養在山頂的修道院裏。
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裏,跟着教士識字,幹活,我做木工,我認識很多木頭,也天生就能嗅到水的味道。修道院的食物很少很粗糙,我要自己吃得好,吃得飽,所以從不分享。
他們在説話,黃色的月光懸在一個白色沙丘的後面,夜空是深藍色的幕布,這是一副色彩單調而絕對的畫面,每兩個顏色交界的邊緣都清晰無比,他們的面前,沙堆裏的篝火邊緣漸漸熄火,慧慧添了幾根柴火上去,丹尼海格看看她的臉。
我是從一些家族的文獻和我父親的隻言片語裏知道這些事情的,那時我年紀小,像我的母親一樣,已經對這些東西有些不太在乎和嘲弄的態度。
家族的所有這些痛苦都是從哪裏來的呢?
當時我想,無非是因為那眼泉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見過眼泉水從地下冒出來的樣子,非常好看,地下深層存儲的純淨的水源在巨大的壓力作用下在地殼某個薄弱的環節破土而出,勁頭十足,打着滾,冒着泡,像活潑的小孩子一樣奔跑出來,它是有氣味的,你知道嗎?每個礦泉都有一種新鮮的冰涼的氣味,而海格水有淡淡的發澀的甜味。
我成為了這眼泉水的主人,它給我帶來無限的財富。
我揮霍着經歷着我年少的時候從來不曾想象過的人生時,心裏對泉水又有些不屑。
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去巴黎,去參加為Miyazaki舉行的文化活動?他曾經跟你説,水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是有魔力的東西,我那時卻完全不這麼認為。它就是物質,是一個東西,不比任何一粒麥子多些什麼法力,如果説水是有魔力的話,那麼風雨雷電,則更讓人敬畏。
我的前輩們之所以遭到那些厄運,是因為他們的心被佔有的慾望所驅使,他們未了泉水背叛愛侶,害死別人,他們活該,而水本身,沒有什麼神通。
可是大部分的人不是這麼想。
工業污染越來越嚴重,在法國,他們居然認為地表的水不能喝你笑什麼?對啊,真是富裕國家奢侈的理念,讓他們來這裏看看,估計回了家連雨水都呢個喝了。
所以我的從海拔一千八百米出品的礦泉水賣多得貴都有人買,而且賣得越貴越被人追捧。
女人們更是如此,送些什麼禮物都覺得不夠特別,我記得一個女人説,丹尼,為什麼你不能送一瓶你的水給我呢?
那有什麼不可以?我從來沒有送過,是因為我覺得不成敬意,一旦我送了,就讓人心花怒放。
他説到這裏笑起來,回頭看看她,只有一個人,我沒有送過她海格水。
就是你,慧慧,我想送你些真正有用的東西,房子,車子,錢財,漂亮的花兒,舒服的地毯,我不喜歡畫啊,瓶子啊之類的藝術品,但是我覺得好的寶石戴在你漂亮的耳朵和脖子上非常相稱你看,這就是我世俗的品味,我認為什麼東西都比水來得更實在。
慧慧低下頭,他的故事終於説到了她,她想起那些精緻珍貴的東西,它們也曾給她帶來那麼多的愉悦和安全感,她慢慢地説,丹尼,你送我的東西,我沒有一樣不喜歡。
丹尼海格看着篝火,沒有説話,過了好半天,像是回答她的話,又像是在跟自己説:可是你只拿走一把梳子。
四周非常安靜,連一點兒風聲都沒有,火焰跳動着,漸漸熄火,其餘一切凝固。
丹尼海格説:可是不久以前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再也不敢忽視水的無邊法力了,這件事情讓我的心中充滿敬畏,也為自己從前對它的忽視和利用害怕,我覺得,如果我能幫這些突尼斯人找到新的水源,也未嘗不是一種懺悔,這就是我一定要獨自前來的緣故。我不要你領情,你也不要會錯意,我來到這裏是未了我自己的打算。
那,那是什麼事情?
太晚了,去睡吧。他説。
你真的要在這個地方賣關子啊?她説。
丹尼海格説:我能把故事講到這裏,當然就能告訴你全部,只不過不是今天,好嗎?去睡吧。
她沒有堅持,回了自己的帳篷,回頭看看丹尼海格,他正用沙子將紅色的篝火掩埋掉。
第二天早上有沙暴,風吹得很猛,白沙滲透在空氣中,伸手不見五指。
突尼斯人堅持要上路,因為他們認為早上的沙暴會帶來好運氣。
丹尼海格又把慧慧包了一個嚴嚴實實,扶她上駱駝,她的耳邊一直是他的駱鈴聲。
一行人走了半天時間,風勢漸小,前後的人和駱駝都漸漸看得見了,阿桑催着駱駝過來,問丹尼海格:你到底要把我的人帶到什麼地方?我們還要走多久?
他從懷裏拿出電子地圖來:同一個方向,再向前走一公里,應該就是了。
阿桑的駱駝繞過來,走到慧慧身邊,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丹尼海格在後面吆喝道:快走!
他們越過兩個沙丘,正午時分,太陽明顯晃晃地出現在空中。
駱駝吃力地攀上高處,在幾個沙丘圍成的盆地裏,慧慧看見了綠洲。
一個狹長的水潭安靜得如同寶石以一樣,水潭旁邊綠草茵茵,闊葉灌木很茂盛,慧慧一下子興奮起來,她指着那綠洲,回頭看看丹尼海格:真讓你找到了,水,有水!
丹尼海格坐在駱駝上一動沒動。
他們前面的阿桑忽然從駱駝上下來,恨恨地咒罵着,幾步跑到丹尼海格旁邊,把長槍拉動兩下上膛,往手臂上一架,將槍口對準了他,跟着你在沙漠裏走了兩天,讓你浪費了我的水和糧食,這就是你找到的水源?我告訴你我現在要做什麼,我要一槍結果你,你這個騙子。
慧慧一下子從自己的駱駝上滾下來,摔了一跤,臉埋進了沙子裏。她馬上又站起來,顧不得別的,踉蹌了好幾步,伸着雙手就擋在了阿桑的槍口前面,你們要水,他給你們找到了,現在還要殺人?你算什麼游擊隊?你就是土匪!土匪!
阿桑槍口一抬,頂住慧慧的額頭,咬牙切齒地説:你幹什麼?就你,你要護着他?你不用着急,我先結果了他,然後就殺了你,你們兩個在沙子堆裏眉來眼去吧!
丹尼海格從駱駝上下來,把阿桑的槍口從慧慧的頭上推開,對阿桑説,沒結束呢,我説過我能找到水源的,我的公司早就在這一帶探明瞭有大規模的地下水,即使不是這裏,也不會太遠,中午了,我們休息下,如果半天之內我還沒有找到的話,你再殺死我也不晚。
阿桑説:我等到天黑,沒有水的話,你們兩個別想看到今晚的月亮。
為免浪費時間和消耗駱駝的體力,他們沒有下到盆地裏,去那快綠洲邊休息,只派了兩個人去汲水,其餘人在沙丘的影子裏吃些乾糧。
慧慧問丹尼:那不是水嗎?怎麼就不算數?
他耐心地跟她解釋,水源和滋養了樹木青草的水是浮在地表的,儲量低,且不穩定,這裏今天是綠洲,一兩年或者幾個月之後就可能被沙丘覆蓋,這不是水源。
那麼水源究竟在哪兒?她皺着眉頭看他。
丹尼海格把她嘴唇邊的一小粒麪餅碎屑拿掉,你着急了?你怕我找不到?你害怕真的跟我一切被突尼斯人殺死在這裏?
我着急,她又吃了一口餅,邊吃邊説,但是我從來沒有害怕過。
丹尼海格看着她笑起來,你剛才可真勇敢啊,你真的是要替我擋槍啊,慧慧?
我也不勇敢。慧慧説,他們只是要威脅你找到水,他不是真的要殺死我們。
我會找到的。
天不遂人願,下午時分,太陽剛剛傾斜,沙漠裏又颳起了狂風,這風跟早上的不一樣,風力強勁而兇悍,若不是待在駱駝的後面,人幾乎會被捲走。又不可在一個地方停留,否則幾分鐘不到,整個人被白沙埋住。
漫天的風沙裏,停不能停,走又走得舉步維艱,慧慧心裏像被熱風點着了火一樣着急,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水源?
狂風颳了整整四個小時。
直到太陽西斜,風勢才小了。四周漸漸清晰了,慧慧發現,他們離那幾個巨大的沙丘圍成的盆地也不過二十米遠,她看見丹尼海格站在盆地的邊緣向四處看。
慧慧走過去,站在他旁邊。
丹尼問她,你看看,這裏有什麼變化沒有?
綠洲仍在盆地的中央,它被四周的沙丘圍攏着,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仍是那般大小,綠草如茵,幾座沙丘像佛祖的五指山一樣立着,跟剛才也沒有分別。
丹尼海格指着他們正對面,與兩個人此時所在的位置恰像個一個盆地的那一座沙丘,説所有的沙丘都被狂風挪動了位置,獨獨除了這一個。
那會是什麼呢?
外面是沙丘,裏面是岩石,而岩石裏面,就應該是,丹尼海格眯着眼睛,暗河,那就是暗河,慧慧,我想我們找到了。
他回身大聲叫阿桑,讓所有人跟我過來。
他們騎着駱駝沿盆地的邊緣繞過五百米,來到那個不曾移動的沙丘的下面,丹尼海格從揹着工具的駱駝深山拿下來一把鐵鍬,在他旁邊跟他一起鏟沙子,用盡權利,毫無保留。
阿桑和其餘的突尼斯人見狀也紛紛拿起工具跟他們一起幹。
十幾把鐵鍬插進沙子裏,發出嚓嚓的聲音,不知道是誰那一把觸着了不一樣的物質,發出清脆的當的一聲,所有人都停下來,繼而每一把鐵鍬都往這個地方使勁,沙子漸漸被撥開,露出高於地面的半個洞口來,丹尼海格過去觸摸查看,那是花崗岩。
洞口越挖越大,一陣寒冷漸濕的風呼的一下從裏面吹出來,慧慧不由得往後一退,丹尼海格在她後面問:你聞到水的味道了嗎?
日暮時分,這個洞穴入口終於被剝去了厚重的沙子的偽裝,出現在眾人面前,洞口呈倒扣的半月形,寬有八米,最高處有私密高,那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山洞。
他們拿着電燈和警示缺氧的火把小心翼翼地向裏走,所有人都被栓在一根結實粗壯的尼龍繩子上,防止任何人腳下有閃失或者出意外,他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開闊,越走便越感覺到空氣濕潤,慧慧將手裏的電筒貼近花崗岩壁死忽然發現,上面有一些粗粗細細的暗紅色線條。
行列裏的一個常年打井的突尼斯人忽然抬起手來,嘴裏嘰裏咕嚕的,興高采烈地跟同伴們解釋着什麼,其餘的人也都興奮起來,探討着,讚歎着。
丹尼海格問:你們在説些什麼?
阿桑説:他們説,這裏可能就是傳説中的游泳者的洞穴。
丹尼海格和慧慧仔細辨認牆壁上那些保存完整的線條,漸漸看出那些簡單的波浪形狀是水,圓形的是人的腦袋,在波浪裏伸展手臂,那果然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游泳者,不知他們生活在哪個年代,被人用紅色的顏料記錄下來,經過漫長的時間,留在這裏,顏色沉積了,卻完整如初。
這是這裏曾經存在過大量水的證據,但是它會一直流淌到今天嗎?
辛苦的尋找和忽現的希望讓人更加惴惴不安,慧慧害怕那會像地表的綠洲和水源一樣,又是一場空歡喜,他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安全繩的長度顯示,他們已經深入洞穴三百米,再也不能前進,一條何安靜地擋在前面。
沒有波浪,泛着微微的藍光,喝水的冷氣慢慢地浮動,凝結懸掛在空氣中,慧慧伸出收,指頭尖上濕滑一片。
突尼斯人早已高興萬分,手舞足蹈。
慧慧看見丹尼海格走到暗河邊上,雙手掬起水來喝了一口,然後他轉過頭對把槍都扔掉了的阿桑説:沒錯,地下的淡水水源,沒有污染,品質上佳,這就是我要找的水源。
丹尼海格喝水的動作讓她想起來在自己的店裏初見阿桑時的情景,她給他倒了一杯水,阿桑雙手捧着水杯,如同聖物一般。
丹尼海格終於也對水有了如同桑一般的敬畏和尊重。
[就差這一步]
在回去的路上,慧慧問丹尼海格:你真的能嗅得到水嗎?
他在自己的駱駝上説:在大早之前,我的專家組已經在這一帶勘測到了水源,只不過一直沒有鎖定具體的方位。我來這裏,不過是做最後一步,把那條暗河找到而已。至於怎麼選定的那座沙丘,怎麼知道要在那個地方開始挖沙,最後會發現巖洞,你知道的,水流經過的地方,在地質地貌都在一些相似的規律,而我看這些東西實在看得太多了。
身後忽然啪的一聲巨響,是阿桑舉槍打一隻飛在天空中的鷹。
他果然好槍法。那東西中了彈,撲稜稜掉下來了。阿桑哈哈大笑起來。
慧慧説:但願他們真的就這樣放我們走。
丹尼海格也回頭看看,希望如此。
到了地方,阿桑果然翻了臉,誰説你找到水源,我就一定會放你們走?他跟丹尼海格説話,眼睛卻看着慧慧,我説,我弟弟差點兒被揍死,這個賬怎麼算?
丹尼海格説:你想怎麼算?
女人留下來,補償薩利姆。阿桑説。
慧慧當時恨不得立即把手裏的熱茶潑在阿桑的臉上。
可以啊。丹尼海格説。
慧慧回頭看他。
她留下行。她還算壯實,可以幫着你們一桶一桶地從暗河裏挑水,然後穿過沙漠,運到城市裏來。我原來還在想,如果你放我們兩個安全地離開,我可以無償提供所有的技術和設備條件開發那裏暗河,修建輸水管道和另一個自來水廠,解決城市的供水問題,當然你可以不這樣選擇,而只讓她留下。
他是這樣下釣餌的,態度滿不在乎卻又勢在必得。
阿桑説:你拿什麼保證?
丹尼海格説:我可以馬上就立字據寫合同,但是我也可以回到法國就翻臉不認。不過你信你的安拉,我信仰我的水,如果我説到的沒有做到,我也會受到懲罰。
待到慧慧跟丹尼海格真的從阿桑家裏脱險了,她對他説:買你的股票好,股東大可一百個放心,你敢跟有槍的人討價還價到最後一刻。
丹尼海格想了想,説:他也是一個聰明的好漢。你説過的,他沒有想過真的藥殺掉誰,他拿着槍也是為了跟討價還價,爭取到他想要的東西。
你會真的幫他們建自來水廠嗎?
會。
不過民族英雄阿桑還是擺了他們最後一道。他讓臉上被丹尼海格揍得嚴重掛花的薩利姆開着吉普車送他們到突尼斯城海港。倆人從吉普車上下來奔向客運港港口,興高采烈地看着告示盤上兩天一班穿過地中海前往馬賽的輪船時候表和票價,慧慧一邊看一邊説:我們乘坐快船去法國,今天晚上就有一班,二十四小時之後抵達馬賽,票價是二百五十第納爾,也可以支付一百五十歐元非凡燕子我去排隊,咱們這就買票。
丹尼海格在那裏沒有動靜。
她回頭看看他。
他回頭看看他。
他從長褲的口袋裏掏出一把細細的沙子,心有不甘地擺弄了半天,像要在那點兒沙子裏翻些金子出來一樣,當然不可能有,沙子最後落在地上。他抬起頭看着她,無可奈何地説:什麼都算到了,就差這一步我一分錢都沒有。
你的錢包呢?
早就游擊隊繳上去資助他們壯大了。在沙漠的時候,阿桑把我的電子地圖都要走了沒還。他沒有表情,只是看着慧慧,着急地詢問,你呢?你有點兒錢沒?
你沒看我身上穿着什麼袍子?我連個口袋也沒有。慧慧攤着兩隻手。
她話音沒落,從來精明鎮定的丹尼海格一下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幾近崩潰,怎麼會發現這種事情?我已經二十多年沒當過窮光蛋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手繞過他的肩膀,拍拍他的後背,安慰道:彆着急,彆着急,我們肯定能找到辦法的。
沒有錢吃飯也沒有錢買水,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弄些錢來,否則別説回馬賽,兩人很有可能連餓帶渴死在這裏的。
他們坐在清真寺的門口想辦法,慧慧窮極思變,立時想出來兩個主意,街上人這麼多,要不然我們現在開始跟過路的討些錢來,先把午飯對付了?沒準船票真的能討出來。
丹尼海格木着一張臉,眼神直直地看向前方。
看來他是不同意的。
慧慧説:要不然咱們爭取找回游擊隊的老巢,跟阿桑要點兒錢去?
丹尼海格笑了,極虛弱且無奈,你不覺得這是他們算計好了的嗎?就是香要我們為難出醜?回去了,再出不來怎麼辦?
慧慧特別認真,那也不能這麼束手待斃啊,我去討錢,反正誰也不認識我,你不用去,等我討了錢,買些餅來給你吃。
她一扭頭,就要在突尼斯混當地丐幫了。丹尼海格一下子把她的手腕子拉住,説:等會兒,等會兒,咱們兩個做生意都不錯,還弄不出來兩張船票嗎?先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再去乞討。
星期六的上午,港口這一帶熱熱鬧鬧的。清真寺後有一個自由市場,規模很大,嘈雜無比。賣什麼東西的都有,慧慧和丹尼海格在裏面逛了逛,打算尋找點兒商機。兩個人為了不在精神上對自己造成太大的壓力,儘量避開了那些買麪餅熟食、新鮮水果的小攤。
自由市場的後面腥氣很大,是一個新鮮的批發市場。
海魚啊,烏賊啊,牡蠣啊,各種貝類蝦蟹都裝在車裏買。商人們用當地話吆喝着,成交量很大,生意做得也很快。慧慧餓得夠嗆,看着牡蠣思念檸檬時,後面上來一個壯漢,他攤着一輛大蝦的小攤車,要不是丹尼海格拉了她一把,好懸沒撞上。
是他要撞上別人了,那壯漢還狠狠地瞪了慧慧一眼,真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慧慧還要繼續往前走,丹尼海格拉着她跟在那壯漢的後面,中間隔了幾個人。
慧慧説:你幹什麼?
看看情況。
在市場後面的停車場的邊緣,那大鬍子的壯漢有一輛翻斗車,他把小攤車上的蝦卸空了,一轉身有回市場上貨,他不是個好人緣的傢伙,忽然被一個穿灰色袍子的小夥子拽住,倆人吵了好幾句,壯漢攤開小夥子走了。
丹尼海格和慧慧走上前,只見小車後面的車廂裏有不少大蝦。
慧慧嚥了一口口水,説:我們吃不了這麼多,再説,還是生的。
丹尼海格看看她,吃不了?吃不了就賣了啊。
慧慧還在想他是要幹什麼呢,丹尼海格已經上了那輛裝有大蝦的翻斗車,慧慧趕忙跟上去,看見丹尼海格把鑰匙插在鎖眼裏,車子已經發動了。
你怎麼上來的?你怎麼會有這輛車的鑰匙的?
丹尼海格通過反光鏡看看她嗎,上帝愛善良的人,他剛才差點兒撞到你,自己口袋裏的鑰匙也掉了,要不然這裏那麼多推車,我為什麼只跟着他?
慧慧笑起來,咱們這麼做,算是偷吧?
丹尼海格穩當地開着車,心安理得地解釋,不偷大的,我們只把蝦賣了。
為了安全起見,海鮮市場停車場的門口時封閉的,一根大欄杆擋在那裏,丹尼海格從車窗裏看看門衞,居然是剛才跟壯漢爭執的小夥子,他不可能不認識這輛車和它的主人,但他只是看了看丹尼,就把欄杆打開了。
慧慧當時心裏一鬆,船票錢差不多了。
丹尼海格一邊開車一邊説:現在,咱們就是要看看怎麼把這些蝦賣出去了。剛才市場上標價多少,你注意了嗎?
這種規格的,四分之三手掌長,大約四十第納爾一公斤,後面車廂裏有二十公斤左右,這是批發市場的價格,已經比較低了,等會兒賣的話,按這個價格走就可以。慧慧説。
丹尼海格很高興,不錯啊,走了一趟,價格都記住了。他伸手揉她的頭髮。
慧慧笑起來,指着窗外面讓他看,你看,你看,多漂亮啊。
兩人開着翻斗車從港口一帶出來,穿過白色的街道,看見道路右側是藍色的大海,在明亮得幾乎奢侈的陽光下泛着細細的浪花。
她讓丹尼海格看向外面,自己卻偷偷地看着他的側臉,忽然記起不知道多久以前,他們曾經約定,一定要來突尼斯旅行,他應該早就忘記了吧。
他們在突尼斯城的另一側找到下一個自由市場,那裏不靠海了,挨着山腳。
市場比較正規,被一個大涼棚遮蓋着,五十多米長,裏面是那些常駐的商户。兩頭也有不少人練着散攤,什麼都賣,藉着星期六逛市場的人多,沾點兒光,掙些錢。這樣,在這個大棚的兩頭就形成了市場的入口和出口。
出入口那裏還有擺攤的地方,市場裏面早就沒有了。於是他們把車子停在後面的出口處,把翻鬥後面打開,碩大的大海蝦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很有批發海鮮的架勢。
慧慧這時候覺得味道不太對,上去嗅一嗅,然後對丹尼海格説:還不到一個小時,沒有剛才新鮮了。
丹尼海格想了想,哎,我們這麼辦燕子手打
幾乎在同時,慧慧先拿了主意,我們得這麼辦,才能賣得快。
他不説話了,看着她把那些大蝦裏面個頭相對小的拿出來,放在一個籃子裏,裝了整整一籃子。慧慧把籃子挎在臂彎上,回頭仔細地囑咐丹尼海格,這些我拿到市場前面去賣,我賣四十五第納爾,你留在這裏。這些你稍微便宜點兒,賣三十八。我在前面當對照,你這裏肯定賣得快。還有丹尼,你要把蝦都看好了啊,這東西容易偷,有人一伸手一隻蝦就沒了。
丹尼海格坐在車子的翻鬥上看着慧慧笑,你放心吧,夫人。
那天上午逛萊吉爾市場的突尼斯主婦們事後議論,早上大海蝦的價格有些混亂,市場裏面的賣到了四十六第納爾每公斤,入口處一個戴着面紗説法語的女孩兒賣四十五第納爾每公斤。不過,好在主婦們足夠精明並有着良好的採購習慣,她們堅持到了最後才出手買海蝦,因為出口處一個金頭髮藍眼睛,看上去實在不應該是做這個生意的先生,他的海蝦又大又好,只賣三十八第納爾每公斤。
下雨兩三點鐘散市了,丹尼海格和慧慧的二十公斤大蝦早就趁着新鮮賣完了,兩個人數着鈔票高興得很,很有收穫的喜悦和成就感。
她們找了一家不錯的餐館,要了地道的庫斯庫斯,美餐一頓。
吃飯的時候,丹尼海格問慧慧:你那些大蝦後來是怎麼賣出去的啊?
她説:反正我賣的貴,也沒人買,我就趁着沒事兒做了點兒身加工,把蝦殼腦袋都剝掉了,做成了蝦仁,賣給旁邊的餐廳,三十五第納爾,還行吧?
真聰明啊。丹尼海格説。
要是你,也會這麼做,對嗎?她問。
差不多。
兩人吃得正高興,鄰桌坐下了兩個女子。
那兩個女子年輕漂亮,妝化得很濃,黑色的杏眼眼波流轉。她們身上是連身的袍子,音樂可見曼妙身姿。這兩位小姐也看見了桌上滿是食物的這兩個外國人。她們狠狠地瞪了一眼慧慧,又看着丹尼海格笑,忽然把面紗遮上了,眼光風情萬種,仍不死心地流連在他身上,還竊竊私語,不知道説些什麼。
慧慧氣得夠嗆,禮遇不同,也不至於給這麼明顯的臉色吧?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雞肉,再一看丹尼海格,他嘴巴里吃着東西,科眼睛裏也有些情意,温柔地回應着對面的女郎。
她説:先生,要不然您去對面吃東西吧?
他看看她,你在説什麼啊?
我怕您眼睛勞累。
他笑起來。
兩個人從那間餐館裏面出來,丹尼海格對她説:那是兩個妓女。
哦?她看看他。
她們拇指上繫着草繩。因為直到上個世紀初,在北非婦女都是可以像牲口一樣在市場上被販賣,她們的手指上繫上繩子,買家交了錢,拉着繩子就可以把他們領回家去。當然了,販賣人口早就不被允許了。不過,作為娼妓的標誌,這種習慣被保留下來,因為簡單安全,平時手指可以藏在袖子裏,碰到了有意的客人,就可以伸出手來商量生意。
慧慧想一想,這是好辦法啊,我覺得這個比穿着短裙,當街伸出大腿性感多了。
這一天,法國海格水的老闆丹尼海格和華人準精英齊慧慧被游擊隊釋放,他們本來身無分文,於是在突尼斯港海鮮非凡批發市場偷到一批大海蝦,並迅速在萊吉爾市場出手,共收益近八百第納爾,他們還在餐廳邂逅了兩個性工作者,,丹尼海格將此地娼妓的裝飾特徵解釋給齊慧慧聽。
兩個人在離海港很近的一間笑族館投宿,在一身腥氣中安然入睡,鼾聲如雷。
萬幸的是,丹尼海格的這些事蹟並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本名流雜誌中。